一颗荒在村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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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颗荒在村外的名字
  从公路上丢下摩托车,向山上爬去。
  汪家垭其实就是个大山包,我翻了过去。转个弯,看到了彭中临去前开的火田,蓊蓊郁郁,又长成了荒地。一棵苗子都没种成。
  我停下来,正准备发会儿感慨。可能的话,与死去的彭中伯聊会儿天。他一辈子都是个乐呵人,我们谈得来。
  “胡兴法——”
  “胡——兴——法——”
  连叫了我两声。
  我右耳不好使,不知哪年把它用坏了,听了不该听的东西。啥东西都有用坏的一天,大家都得小心点儿。
  我把左耳朵转过来,对准声音。这人叫第一声我就应了声“呃”。等他叫第二声,我加大嗓门,再应一声:“呃——”
  我的名字在作坊村被人响亮叫起,被人含嘴里,喊心里,骂被窝里,是从前的事了。一颗荒在村外的名字,像一棵荒在田外的草,狗都尿不到他身上。
  这两声胡兴法叫得我激动,感觉像小时候从苕窖里捡苕,钻出来,陡然见到了太阳。这哪是我的光,我眯着眼,挤眉看。这哪是叫我的声音,我转着耳朵听,亮着喉咙答。
  听出来了,声音来自朝阳观老家房子门前。声音有根,像一棵树,长得再高再大,伸得再阔再远,总归有个根。枝条、叶子本事再大,长着长着找不到根就死掉了。大部分树的死,是找不到根的死。这道理恐怕只有我懂。
  村子里好多声音都断根了。这很可怕,像树的死一样可怕。村里人有事,时兴打手机。找个工,采个茶,谈个情,结个婚,生个娃,死个人,都打手机。你根本不知道声音的根在哪。
  我朝声音的根找。没错,是何义的声音。近二十年后,有人重复叫响我的名字,说明我没从这儿消失。我随时可能被唤起,哪怕隔十年二十年,像一个做长梦的人陡地被喊醒。
  从朝阳观到汪家垭的空气专为我波动两次。我加快脚步,钻进一朵云彩的阴影,扎进山腰一坨雾的怀抱。我抄起一根树枝,赶跑路两旁的露水。昨夜一场秋雨,早上有如雨的露水。露水像吃庄稼的羊群,它用水吃透我的裤子与鞋袜,我只好挥棍子赶它。
  我打开嗓门,大声应答着何义:“到了,一会儿就来了。”
  “我九点多就来了——”何义在朝阳观又喊着说。
  空气又专为我们动了两次,像有水,湿漉漉的。
  我看了看时间,十点多了。何义九点多来的,我真迟到了。
  我埋头看路,赶露水。过棕榈树沟,过中间梁子,过和尚坟,核桃树林像泅在一片绿色草湖里,上面一颗核桃也没挂。我有些不甘心。春天,我还打了药水,喷了除草剂的。
  2.铁瓢扣住往事
  我经过水井。水井在门口右下方,我望了一眼,它淹没在荒草丛中,露出中间黑黑一个洞。像只瞎掉的眼,不发光,黑咕隆咚。我心里“咯噔”一声,似乎我只身跳了进去。
  以前,母亲多次说过,没人吃了的水井,水会枯掉,砌的井壁会跟着塌陷下去。像没孩子吃的奶子,乳汁会跑得无影无踪,乳房跟着萎缩掉,胸像堵墙塌下去。
  它们都去哪了,另有一扇门,一个出口,一条道?我,还没想明白。
  通往水井,有条小路。草淹了路,我凭记性拐进去。扒开井草窠子,还好,清亮亮的一汪水,像双熟悉的眼,倒映着我的脸,像极了二十年前相好少女汪栀的那双眼。我放心了,我松开手,把草窠盖上。
  离开时,我只差一脚,踢在一个东西上面。是那把圆形短把的铁瓢,翻扣在井边一块石头上。我们原来住这儿时,扣这石头上,向香两口子住进来,也扣这石头上。
  铁瓢像口小锅,是父亲在泄滩集镇上买的。它肚子太浅,舀水老是撒,老是泼,像个不会当家聚财,又怀不住娃的女人。女人一个字:聚。从买来,母亲就不喜欢它,懒得用它,宁愿用她种的葫芦结的瓢,多轻省,盛水不泼泼撒撒湿一地,多好。
  为这铁瓢,母亲多次和父亲吵架。
  “花钱没买个好,买个撒泼的东西。”
  父亲让步了,把瓢扣在井边。父亲扣住了一些想法,他想不出别的办法。
  我们懂得察言观色了,怕母亲生气,悄悄喜欢它。从石头上取出铁瓢,舀满水,一头扎进瓢里,练水里憋气的功夫。放学了,在大沟里游泳时马上就能用上,灵验得很。黄昏时,溜到水井边,脱光了身子,从头到脚用铁瓢舀水冲凉。现舀现冲,冲完了,抡膀子一摔,叮咚一声,转几个圈,铁瓢却怎么都摔不坏。
  我弯下腰,从石头上拿起扣着的瓢。我想把它带到屋里去,长大了,它扣着我的一些事,我想让这些事和我同时回来。放在外面,它成了别人的。我不大情愿我的事让别人看,让别人摸,甚至让别人拿走,完了还丢几句风凉话,评价几句。
  哪怕如今朝阳观、汪家垭、四队五队、整个作坊村都没啥人了。不要忘了,一个人也是别人。
  我提着铁瓢,上了稻场。
  3.稻场是张脸
  稻场上,何义已燃起了一堆火。
  烧过的一堆灰,白白的,像某年冬天忘化了的一坨雪。石磨上的,石磙上的,还是一只锄头把上的,我记不清。稻场上,这些地方的雪,常会忘记了化,好像太阳故意少晒了它们一把。朝阳观冬天的太阳是一把一把的,像攥在谁手里的几棵柴,拿捏得有分寸。年幼的我们,等不及了,担心这几坨雪的心,太阳也捂不热了。我们把雪收在鼎锅里,煮了。
  何义坐在火堆旁一截粗柴上,烤鞋子、裤腿。他从方家山村翻山赶来,草木多,露水更多。烤干了,刚好我来了。他把鞋子穿好,拉了拉后跟,试了试,把脚放平。这些熟练的动作,不知这辈子重复多少次了。
  我也到了,可以进门了。钥匙终归吊在我这个旧主人身上,何义不好意思直接进去。其实,锁是个小意思,他随便在稻场上抱一截粗木头,撞一回合,就开了。
  真正让我恼火的,是这堆火。
  以前,我们从不敢在稻场燃火,这么大张旗鼓的一堆火。父亲不会允许。稻场上,我们用树枝划几个道道都不许。鞋底硬了,走路踩几道深槽更不行。下雨了,牛不小心误入进去,一蹄子一个坑,一蹄子一个坑,父亲心疼得不行,举根条子在后面追着骂。晚上怕黑不敢进茅厕,在上面屙泡尿也要挨顿吵。   那些收成好的年份里,父亲把稻场当成了自己的脸。
  “火把稻场角堆的干草引燃了怎么办?把屋引燃了怎么办?”
  “一道槽,一个坑,把粮食陷进去了不可惜吗?”
  “稻场尿臭了,还怎么打粮食,打了哪个吃?”
  父亲吵我们这些话时,狠狠扒两口叶子烟,又叭叭地吐出来,脸颊瘪进去,两眼睛一上一下斜挑起,一只望稻场,一只望我们,这样子,比真正火烧了屋还可怕。
  今天,何义第一个把火烧到了稻场。刚才我上稻场第一步就看到了。我有些生气,像父亲当年生我们的气。今天,这是我的屋,我的稻场。
  我又不气了。还护着屋,护着个稻场干啥哩?屋没人住了,稻场没粮打了。像个穷苦得没衣裳穿的人,朝阳观的一切,赤条条地晾在天空下,任你看,由你踏,随你作践。别说烧堆火,就是踩道槽,尥个坑,撒泡尿也根本管不着。
  父亲三年前搬进了城里,早不管这些了。母亲先父亲一年进城了。大哥二哥妹妹离得远,更懒得理了。只剩下我,今天还回来了一趟。曾经的这张脸,自己不管,谁管?对一个东西,没啥畏惧,这东西就没脸赖活下去了。
  4.草啊,草
  啥瓢不瓢,火不火的。我感到头痛,懒得理了。
  不是吗,我看到了比火还恼火的东西。
  草啊,草。
  稻场上,我每抬一次脚,举一回步,一屈一伸间,草又长高了一截。它们明摆着是在比着我的腿脚长。它们想淹死我的腿。
  它们疯了,一棵棵喊着号子。大白天的,草窠里游荡着不知名的虫子,“扯—拉—”“扯—拉—”地叫着,怂恿着草的疯长。草长高对它们有好处。像当年我们建第三间房时,四五队的人帮忙打墙,号子声掺着泥巴,墙一截截地就筑高了。终有一天,墙倒时,泥巴会滚落地上。号子呢,会倒在空气中,送回到打墙人的肺腑中,不管他们是活在地上,还是地下。
  稻场上,草和虫还在合伙喊号子,像我们当年加高一截截墙。草的号子声只有我听得到。
  “我们要淹到你的胯。”
  “让你的腿荒在草中,直到长根。”
  “你走再远,飘再高,只要你回来,我们让你的下半身永远荒凉。”
  “是我们故意放你跑那么远的。我们清楚你时不时还会回来。”
  “我们的诡计,就是让你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哪怕你回到了朝阳观,上了稻场。”
  “找不到回来的路,人就死掉了。”
  “死亡就是找不到回来的路。是我们草整死你的。”
  是的,今年春天,清明节时,我回来过。
  那时,住我们屋的何宝、向香两口子将这个小院收拾得亮堂堂的。房前屋后的草,像剃胡子一样刮得干干净净。荒凉离我的腿有十丈远。鸟雀在空中一飞而过,看一眼,也知道这是个有生气的院落,下回路过时,准会停下来,在稻场边顺便捡几颗苞谷吃。
  才六个月时间,草就取而代之,成了新的主人。我认得它们:黄蒿、狗尾巴草、竹节草、马叶兰、马齿苋、燕麦草,还有我不认识的草。几棵小高粱,也昂着高高的头,站在稻场上。灶屋门口站一棵,堂屋门口再站一棵,也不知道是啥意思。
  在朝阳观,我们种过成片的高粱。中午,我顶筛子大一个太阳,流一斤汗,薅过高粱田里的草。我帮过它这么大的忙。那时我和高粱是一伙的。高粱与草势不两立。稻场上的高粱,门口的高粱——与草相好的高粱,我是第一次看到。
  太滑稽了,庄稼和草,两个敌人,成了一码子事。在我离去的这段时光,它们背着我,究竟说了啥,又做了些啥。当我回来,找不到回路时,它们早已达成和解,共生共荣。
  我只听到它们说:世间事,啥都可以重来,啥都好商量。
  5.我是否长大
  草让我头晕。我一见阵势大的事就犯晕。啥草不草的,暂时懒得管了。
  我拨拉着草,泅过稻场,来到堂屋与灶屋前面的小土台上。
  我站在上面。土台是当年我们兄弟三人与父亲一起砌的。
  那天是正月初五。早上,我在堂屋与灶屋前面的滴檐水沟外砌上了第一块石头。我纯粹是自作主张。这里仅半摆宽的一条窄路,滴檐水沟外,再往前面就是坎。父亲怎没想到把这条路加到二摆宽、三摆宽呢,把坎填平,这样不就成了一个小土台,走起来多顺溜,多放心,脚底多宽敞。
  我清楚父亲一直将就着。他有更多的事情要做,那些事一件赶着一件地追着他。他躲不过,他没有装。我亲眼看到他从没闲下来过,他最大的闲不超过砌一个小土台。
  正月初五,我觉得我不能再等了,有些东西我等不到了。我得行动。
  为了验证我是否长大,干脆找个啥子试试。
  我郑重地在砌上的第一块石头下压上了纸条。为防受潮,我用一张塑料纸片包上了。纸条上写了字,啥内容忘了。大约是向谁说我已长大,于今天开始改变朝阳观,从这块石头开始,还附了日期。瞧,多厉害的一张纸条。
  大哥跟着加入进来。二哥放下手头正在看的一本书,加入进来。父亲收早工回来,也加入进来,以他认可的方式。他一来,顺理成章成了牵头的,除了干活,他嘴里还吩咐下一步该怎么做:把这块三角形石头嵌这个缝里,这块大石头做转角石,这儿填一撮箕土。他把每句话精减成几个字,似乎是说多了,怕我们都不听他的了。
  这个正月,正是我长大的一个阶段。我谁的话都不听,父亲清楚得很。
  就这样,小土台砌好了,夯得紧实。
  春天晚上,我也常端把椅子,坐土台上,望横磨山顶那颗最亮的星。那是我的星,整个村子最亮的星。直到现在,我没把这个发现告诉任何人,我舍不得。
  夏天晚上,我也常端把椅子,坐土台上,面对她的方向,想我的女孩。她是同一村子里的姑娘。小土台砌好的第一个夏天,我的长大完成了一大截。那个女孩同时也长大了。我心里已为她腾空了一个地方,砌了一个宽阔的土台,比汪家垭汪根家的稻场还阔大。
  我的姑娘,她像夏天的花一样,在我的心地里,滋滋地盛开起来。
  那时的小土台,哪敢冒一棵草呢。草们老老实实地蜷在地底,听我在上面走动,想问题,说些胡言乱语。草有时也很冲动,比如在春天,它无法忍受向上长的念头,像长大的我无法忍受不想我的姑娘。它刚钻出个头,就被我的脚踩灭了念想。
  现在,小土台上,草不再忍气吞声,为我克制冲动。草长出来了,凌乱得像我那些胡乱的想法。青苔也长出来了,像泼过去的一大瓢绿色的水,顺地皮漫过去,绿了整个小土台。要是我再在上面胡乱走动,胡乱思想,准会跌上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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