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宗教:从仰视到平视——评《天父地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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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父地母》是《逃出母宇宙》的续篇,是王晋康先生“活着”三部曲的第二部。不同于重理论推演的比较“硬”的《逃出母宇宙》,《天父地母》曲径通幽的情节安排让读者紧张却又充满期待,体现了科幻小说强大的美学吸引力;同样打动读者的是小说对科学与宗教的深度思考,体现了王晋康的科幻作品中不同凡响的思想力度。《天父地母》在艺术感染力和思想深度上的完美平衡,使之可以牢牢掌控读者,是一部拿起来就放不下的科幻精品。
  《天父地母》的故事背景,是《逃出母宇宙》中楚天乐所预测的终极灾难:宇宙真空暴涨导致的智力崩溃。但出乎意料的是,它并非楚天乐预言的平缓曲线,而是成组的暴涨尖脉冲,因此对人类的“脑震”更加凶狠,造成的智力崩溃更加迅速,好在时间不是预计的一百二十年,而是短短四十年。
  灾变时代的人类“三圣”之一的鱼乐水说:“当历史之河大体上沿着科学所预言的河道奔流时,也常常闹几次意外的决堤。”《天父地母》恰恰是构想这决堤之河泛滥成灾的情形。如果说,在此前的“氦闪时代”中,人类的创造力达到荣耀的顶点,那么在这个时期,人类却遭逢智力崩溃甚至跌入种族灭绝的低谷。抗争无力的悲剧感如此沉重,几乎令人丧失对科学的信仰。自然,这有违王晋康的科学信仰,于是他用科学造了一个神——一个可以自由跨越时空并且自备活力场的“六维时空泡”,并借靳逸飞重申他对科学的信仰:所谓神,不过是几千年、几万年后的神话般的科技。
  这个神诞生于“诺亚号”,它是当初人类为了应对局部时空坍陷灾难而派出的逃亡飞船。出生在飞船上的“理性纸片人”——贺梓舟和马柳叶的儿子天使,以生命为代价保持飞船激发,才收获了“宇宙中最珍贵的圣杯”,即三阶真空泡,或曰六维时空,他本人也以意识的形式融入六维时空,并率领船员组成“统一意识体”,变成了可以自由穿梭时空甚至改变历史的神级生命——“祂”。
  这个神戴着手铐,“那是一个隐喻,象征着一个有无限神力的神的自我束缚,象征着祂的自律。”祂遵守“不逆时序干涉历史”的宇宙法则,任凭“雁哨号”(乘员中包括人类文明的雁哨楚天乐)坠入太阳;在G星人灭绝地球原生民的时候,祂视之为地球人的内战而不予干涉。但祂也忍不住出手救了被毁灭的地球,并为人类指定新的“雁哨”,从而留下了人类文明复苏的微小希望。这个神虽有法力,但吝于施恩,因为祂理性地遵守宇宙法则,只是在感性决堤时才偶有违犯。祂跟基督教上帝对人类全体包括每一个个体的悲悯、恩典与救赎无法相比。
  因此我说王晋康是一个折中的科学教徒。重要的不是他造的神有多真实、有多令人信服;重要的是,在造神冲动背后那隐藏不住的对神的好奇、渴望,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仰慕。这种对宗教的认同显现为人物的思想及行动——比如G星教士尼微不同意褚贵福删除知识树上宗教类的分支,认识到“那位名叫耶和华的神,祂的根是深深扎在历史和时间中的,祂的形象浸透了蓝星人半部历史。”更以情节发展的方式,隐蔽地嵌入小说的深层结构,成为左右地球命运的杠杆。
  按照《天父地母》的故事逻辑,如果当初褚贵福没有删掉宗教、哲学、道德伦理等“无用知识”,而只留下所谓的“硬科技”,地球和G星就不至于发生悲剧性的命运交集。所以褚文姬痛恨自己的曾祖,“她已经悟出,G星人的野蛮、对武力的迷恋、军事科技的畸形发展,也许根子就在这位耶耶身上。这位没有知识的粗人对G星人有大功德,因而具有极高的威望,以至他那些可笑的意见都成了神的旨意。正是耶耶对电脑知识的粗暴删减,造成了息壤社会的知识结构严重失衡。此后的智力暴涨和灾变临头又极度放大了这种失衡,这才造就了一个极端尚武、军事科技畸形发展的种族,也生出了‘科学副皇’这样理性清晰但没有人性的怪物。”息壤星的文明,正是因为耶耶这个假神的主宰,才走上一条畸形的发展道路,最终毫不留情地毁灭了自己的祖先。而耶耶代表的,恰恰是冷酷的、经验论的、功利主义的科学理念——“信这个教那个教,都不如信科学最实惠,能见到实打实的奇迹。”以褚贵福的文化素质,向他的“卵生崽子们”传授算术和几百个方块字已经是倾尽全力了,遑论对人类文明的整体把握!吊诡的是,这样一个粗人和他的口头禅“操蛋老天爷”,竟然以讹传讹,被息壤星人奉为神圣,而他正好借神之名大兴实用科学研究,推动息壤星人进化为“新人类”,使他们有能力最终为“腾空生态位”而灭绝地球人,仅剩的最后一个地球人又恰恰是他的曾孙女褚文姬!毫无疑问,这是王晋康对宗教欺骗性和科学理性的双重反讽。
  支持褚贵福的信仰是残缺的科学理性,因此尽管是他“一手把G星人带入科学时代”,他也只能是一位假神。他有所成就,也有所毁灭,毁灭甚至大于成就。因此,在应对宇宙崩溃的终极灾难中,他最终造成了新人类对祖先的吞噬,如同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难道这就是生命和时间的轮回?在《天父地母》中有所谓的“费米悖论”:宇宙中每十万年左右,所有智慧生命就会遭遇一次同步的智力崩溃,所以才一直没出现足迹遍布全宇宙的高等文明。然而人类所遭遇的灭顶之灾,不仅来自于空间暴涨造成的智力崩溃,也是在人类自救行动中“多次决堤”所造成的后果:“乐之友”的“睡美人计划”一举销毁了各国的战略武器,也使人类完全丧失了反抗G星人的武力;到太空中销毁核武器的“烈士号”飞船,因为飞行错误而(几乎)毁灭了地球;尤其是,褚贵福把G星人培养成人类的劲敌,发射死波灭绝地球人……实在是造化弄人!
  可以说,《天父地母》中沉重的哲理思考也把王晋康逼到了墙角。在他的叙述中,对科学的推崇与质疑相互缠绕,一如他对宗教的质疑、调侃与内心深处的接纳。在小说里,失去了人文思想支撑的科技并没有为人类带来出路,而生存拼搏与科学神力所造就的“天父地母”最终都殊途同归,披上了宗教的光环。这样的故事逻辑充分体现了王晋康思想的复杂与矛盾,他对科学威力的讴歌中时时渗漏出冷峻的宿命论倾向,渗漏出由“敬畏”和“宿命”所转化成的宗教情怀。王晋康曾自称是彻底的无神论者和虔诚的科学信徒,但以我看来,他在长期的哲理思考中其实思想已经有了演变,他对科学的仰视、对宗教的俯视,如今都变成了平视,这种平视目光理性而冷静。
  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中,王晋康创造了一个化解仇恨、教化蛮夷、传承文明的地母形象——褚文姬,她用博大的母爱、用善与美征服了新地球人,并以“活塑像”的形式永远守护着她的新儿女们。相对于不食人间烟火、超然冷静、理性坚硬的天父——天使羽化而成的“神”,地母褚文姬的形象更为真实、丰满。从武力复仇到文化感化,她经历了漫长的煎熬来消解心中的仇恨,情感的变化过程写得细腻真切,散发着丰盈动人的人性光辉。有趣的是,这个形象借助大地之母的原型意象深化其美学内涵,却表达了宽恕、救赎与感恩的基督教主题。褚文姬的塑像戴着手铐,“它象征着新地球人的忏悔”,而天使的手铐,则“隐喻着神的无奈”。科学已经无比强大,君临宇宙,但在科学无力掌控的时空,神的道路也悄悄延伸着。
  作为科幻小说,《天父地母》的科幻构想大胆玄妙,六维时空泡的原型大概源自他的一个短篇《泡泡》,但变得更加高能高端,成了神的居所和工具。小说的故事情节紧张有趣,出人意料。尤其第四部分《息壤星之阶跃》中,将权谋、性爱与理想交织在一起,美女科学家妮儿的形象大胆奔放、充满诱惑,加上浓郁的异星情调,读来赏心悦目。王晋康的叙述也非常讲究,在小说的楔子中已经预叙了神的诞生、地球灾难和G星人来地球,但都是充满谜团的悬念。小说的主体部分分别讲述地球、“诺亚号”、息壤星的故事,看似互相独立,但到最终一章,所有的线索汇集到地球,预设的悬念一一解开,织出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在地球的结局,故事的结局中,王晋康的哲理思考也抵达科学与宗教相互羁绊的幽昧之地。
  (本书已由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和科幻世界联合出版,邮编代码:S198 定价:42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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