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式小镇，时光穿越50年

　　完美的公路系统，让自驾车旅行成为在美国旅行的首选。现实中的我们不像凯鲁亚克的名著《在路上》那样折腾——我们是有计划、有预谋的：租了车，不用GPS，却买了好几本地图和一个指南针；我们有足够的食物和水，睡袋，衣物齐全，还有少不了的摄影器材。车子装得满满的，每次入住汽车旅店我们都得像搬家一样。也许是因为这是在美国，在这个后工业时代的发达国家里，我们有着一种与其他地方很不一样的旅行方式。我们驾车从暴雪纷飞的芝加哥的Adams大街出发，总共开了6000多公里。在终点，阳光灿烂的圣莫尼卡，我们开香槟庆祝。感谢那些热爱这条路的Route 66发烧友，他们生动细致的手绘地图，以及图文翔实的指南资料让我们充分感受了“Get Your Kicks on Route Sixty-six”（ 1946年的流行金曲《在66号公路上找你的乐子》）的真正乐趣。不管是龟裂的柏油路，还是恋恋风尘的乡村土路，抑或蜿蜒回旋的山路，一马平川直插天际的荒原直路，都让我们领略到不同的驾驶乐趣。最爱还是像波浪状的丘陵公路，那简直不是在开车，而是驾船航行于跌宕起伏的海洋中，尤其是前方还有一轮巨圆的血色夕阳，路面上的金色反光恍如海面上的粼粼波光，我们就一路飘荡下去，直至天色由紫红渐入浓墨。

　　如果说，66号公路是一条长线，那么这条线串起的一颗颗珍珠就是无数个美国式小镇，正是当年络绎不绝沿66号公路西迁的新移民，促成了这些小镇的兴起和建立，并且繁荣兴旺了整个大时代，怪不得曾有人说过，构成美国主体生活的不是大城市而是小城镇。美国式小镇几乎都有一个统一的结构模式：小镇的边缘是由超市、加油站、快餐厅、洗衣店和汽车旅馆组成的消费区，然后穿过城镇中心的省道或国道一般都叫主街（The Main Street），主街道两侧是独具历史风格的老建筑和老商店，从主街向两边延伸就是一片片由独立花园洋房组成的居住区，政府机构、学校、博物馆等往往都排列在主街和居住区之间。
　　66号公路沿线的小镇，如今已不复当年的盛况，尤其是那些偏离高速公路的老镇子，我们每每在白天经过时，都感觉好像是进入到一个无人的电影片场：落寞的老式建筑砖墙上总有斑驳的老广告字画的痕迹； 寂寥的街角总会停着一辆如昔日黄花的老爷轿车；十字路口上空总会悬挂着黄色的复古红绿灯 ，自作多情似地冲着空旷的街道眨眼……当然，因为有66号公路经过，路边的景物有着更浓烈的怀旧气息，旧路牌、旧车牌、旧广告牌，以及一切印有“66”字样的物体，仿佛都让时光倒流50年。
　　走在那些寂寞的小镇街道上，我突然明白，文德斯为什么选择“德州巴黎”拍他的公路电影，要表现现代人的疏离感和失落迷惘，这里简直就是不需要做任何改动和修饰的电影场景。就连励志的动画片《汽车总动员》（Cars）里的那个被人遗忘的66号公路小镇，都充满着无可救药的寂寞伤怀。

迷失废墟与汽车坟场

　　66号公路最独具一格的，就是沿路随处可见的废汽车、废路牌、废雕塑、废工厂、废公园、废铁桥、废粮仓、废营地、废加油站、废汽车旅馆……对于我这个废墟摄影狂来说，简直就是拍照天堂。弃物和废墟，不管是哪个年代遗留下来的，都有着独特的美学价值，我喜欢用最老实的摄影方式将这些人类遗迹复制在胶片上，从照片上人的痕迹去找寻推想在这些遗址上是什么样的人曾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废墟摄影可以享受作为考古学家和推理侦探的双重快感。
　　由于大半个世纪前大行其道的汽车工业文明，66号公路上的弃物和废墟都有着独特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俄克拉荷马州卡图萨镇外的蓝色鲸鱼，伊利诺斯州威明顿镇路边的绿巨人和亚特兰大镇热狗巨人，亚利桑那州的双箭和双枪，亚利桑那州郝布鲁克镇上的恐龙……一路上，我们手捧着66号公路指南资料，按图索骥，寻找一个个有趣的“著名地标”，每一次的发现都给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兴奋和快乐。走过了许多国家，我觉得美国和中国是最富想象力的国度，只要你沿着贯穿东西南北的公路走几趟，就会发现那些随处可见的人造景观无时无刻地在刺激着你的视觉神经。
　　美国是个车轮上的国家，66号公路上不计其数的废加油站、废汽车旅馆和汽车坟墓就是最好的佐证。长期在美国公路上流浪的台北作家舒国治对此感受颇深，他曾写道：
　　“十九世纪美国的马，到二十世纪变成汽车。十九世纪的牛仔，在二十世纪变成了卡车司机（trucker）。当年西部沙龙前拴着成排的马，如今的卡车驿站（truck stop）外亦是成排地停着轰轰隆隆、引擎不熄火的大卡车。卡车司机戴牛仔帽、蹬马靴，穿打银钉的西部衬衫，系大铁环皮带，一切全如牛仔。并且他们的屁股长期贴在驾驶座垫上，于是下车走路，极其怪状；这就像常坐鞍上的牛仔，下了马，以罗圈腿迈步，真让人捏把汗。
　　美国的汽车文化之无限制发展、之自由翱翔、之野意不文，欠着西部牛仔一份人情。他们说，如果美国人的浴室门够大，他会把车开进去上厕所。这就是西部牛仔驱马冲入沙龙摇摆门的一脉承袭。
　　美国人的动作，是汽车动作。汽车是美国全体大众的必备玩具。演员罗伯特·雷德福的眼神与回身环视，是久用汽车后的机警动作；伍迪·艾伦则没有。 ”
　　一遇到这些汽车文明遗址，我们就立刻变成了贪玩的小孩，在废墟里串来串去，拍照也变成一种游戏。尤其是在荒野中的汽车坟场，那些历经大半个世纪风雨洗礼的古旧汽车残骸，可比现在那些汽车漂亮得多，不论从其造型设计，还是车标等细节的设计，都堪称工业文明之精粹，看来50年过去了，人们的审美和设计水平不进反退了。那些汽车坟场看似无主荒地，其实都是私人地盘，是不能随便进入的，我们偷偷钻过铁丝网隐没在汽车残骸中，甚至撬下个把喜欢得不得了的车标车牌，也算是放纵一把。在新墨西哥州的一个汽车坟场，当我们玩耍得差不多准备溜出来的时候终于被坟场主人抓了个现行，那是位消瘦的老太太，在铁丝网边冲着我们大骂，我们二话不说赶紧溜了，好在老太太手里牵着的是一条小狗而不是一把枪。 　　这些弃物、废墟和汽车坟场的影像，不是为了形式感而拍，它们更像是一首唱给一个已经逝去或者正在走向尽头的时代的挽歌。在德克萨斯州阿玛里咯镇凯迪拉克农场有一组非常著名汽车艺术装置，10辆凯迪拉克轿车齐刷刷地将车头插进地里，当我们在黄昏时分到达此地，远远望去，那一排斜立在平坦辽阔的田地上的汽车装置，就像是一排造型奇特的墓碑，不禁感叹美国汽车文化之张狂，连死都要摆出震撼的姿态。

哈雷骑士、流浪汉与西方极乐世界

　　在66号公路上，我们总是期盼能遇到与我们一样的在路上的同路人，后来发现这条路上最多的是骑着哈雷等重型摩托的骑士，他们穿戴个性十足的复古摩托骑士装，喜欢将马达开得轰隆巨响，列队蛇行于荒野和乡镇之间。充满怀旧气氛的66号公路，无疑是哈雷骑士们的天堂和最佳表演舞台，它在某种意义上承载着“真正自由”的在路上精神，从凯鲁亚克到彼得·方达，Route 66，一直都是他们寻找“真正自由”的必经之路。

　　与摩托党的逍遥相比，66号公路上的流浪汉则呈现了“在路上”的另一面：孤独、疏离、迷惘、沧桑、失落、迷失……其实就算我罗列再多的此类词语，都难以说清对于他们的感受。为了我最热爱的电影《得克萨斯州的巴黎》，我们在进入得克萨斯州时特地离开66号公路向南兜了一个大圈去看看小镇巴黎。快到巴黎时，先是看到一个老人家坐在路边， 很忧伤的姿势，再一转头向前看突然发现路边一个废弃的加油站停着一架破旧的飞机，这个超现实的场景一下子吸引住我们了。下来拍了几张，看到先前那个老人也走了过来，于是找他拍照。老人叫Jerry， 63岁，正沿着公路边捡易拉罐，他背着红蓝白袋，脚上的鞋子都咧开嘴了。老人住在巴黎附近的农村，失业之后就居无定所，他的一个41岁的儿子因肥胖症现躺在医院里等着抢救呢，因为没钱，只好靠捡易拉罐换点钱。老人的美国梦就是要有健康的身体，然后简单快乐地生活就足已了。他为了表现自己的健康身体，还趴在地上做了几个俯卧撑给我们看。当我们给他拍照时，旷野上的风吹起他的白发，Jerry在风中保持着一个坚强而优雅的姿势，我通过镜头凝视他那有些浑浊却似乎看透一切的双眸，不禁唏嘘。
　　两天后，我们重回66号公路，又遇上了这样的一双眼睛，那是我们在路边遇上的流浪汉Ronni。当时我们看到一个弓着背蹒跚前行的背影，手里拎着一个用绳子捆绑的铺盖卷，便跟上去搭讪。51岁的Ronni已经一个人在路上走了38年，这一趟正沿着66号公路走去西海岸的圣地亚哥，
　　好像说是要去一个教堂朝拜。在空旷的66号公路上给Ronni拍肖像，在取景框里，我再次看到了一双浑浊却又看穿一切的眼睛，还有凌乱的灰白须发、脏破的棒球帽和烂皮鞋，与《得克萨斯州的巴黎》的男主角特拉维斯出场时的情景何其相似。在与Ronni的交谈中，我们只能从他含混的话语中听懂他以前是建筑工人，然后这样不停地在路上走了38年，他说上帝一直在看着他走路走，一切都足够了，因为心中有信仰。我们无法猜测出他出走上路的原因，是否也像特拉维斯那样因为家庭和爱情的破裂而无法面对生活而上路，每个流浪汉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隐秘内心世界。在他的身后，延绵不绝的公路就像是命运，未知，执著，无止境。
　　在我们的旅程中，除了去巴黎，另外一次远离66号公路是为了去拉斯维加斯。与空寂如死城般的巴黎正相反，拉斯维加斯是纸醉金迷的西方极乐世界。当我们在深夜黑漆漆的高速公路上狂飙，翻越亚利桑那州和内华达州之间的群山，穿过如外星人基地般的胡佛大坝，远远地就望见群山的背后隐隐放射着异样的光芒，终于，在爬上公路的最后一个山头，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绚烂灯海，传说中的西方极乐世界就像似从天而降，霎时间晕眩了双眼，甚至脑子有轰的一下空当的感觉。在这个西方极乐世界两天两夜里，一路上保持健康而兴奋状态的司机建鲲同学，终于因突然的放松而病倒了，而我则像个被掏空灵魂的行尸走肉迷失在老虎机机械而疯狂的轰鸣声中。离开拉斯维加斯时，我在城市边缘的一处荒地架起了我的624相机，拍下了这座因欲望而建造的极乐世界主题公园，在垃圾满地的前景烘托下，那一线从平坦的沙漠中崛起的高楼更像是一片海市蜃楼，只是不知道这个虚幻之城何时才会像肥皂泡一样破灭。
　　到达终点圣莫尼卡时是个风和日丽的周末。走过66号公路终点的标志圣莫尼卡海滩之门，可以看到在一片长且宽的白色沙滩上矗立着一个色彩缤纷的游乐园，过山车、海盗船、摩天轮架空在沙滩和海水之上，就像是达利的超现实画作。走下沙滩，游乐园下的场景更加超现实——几千个白色十字架密密麻麻地插在沙滩上，走近旁边的宣传画板了解得知，这是美国的反战民间组织在此海滩上的长期抗议行为，每一个十字架代表一个在伊拉克战死的美国士兵，一块锈铁制成的美国地图上镂空刻着“美国人在伊拉克，死亡4013，受伤60645”。仔细观察白色十字架中间，还间插着新月形架和六角星架，那应该是牺牲的穆斯林和犹太人美国士兵吧。反战人士希望不同宗教种族的人都能在这个世界上和平相处，至少在天堂上大家已经不分宗教种族了。
　　真是没想到，一路惊喜的Route 66之旅，在结束时竟给了我们这么强烈的震撼，这条从美术馆门口起步的公路，最后在一片沙滩十字架中延伸入海，包含了无数的象征和暗喻——由东到西，由闹市中心到西方极乐世界，最终，所有的一切归入大海，一切归无。

Tips

　　“美国66号公路（Route 66），美国历史上主要的交通要道之一，1926年11月11日开工建设，1927年完工，1985年6月27日被废弃出美国公路系统。
　　66号公路东起伊利诺州芝加哥，西原至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1936年延伸至圣塔·莫尼卡（Santa Monica）。66号公路是20世纪30年代向西部移民的一条主要公路，对于沿途的经济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这条公路最常被人称呼的别名，是‘美国大街（The Main Street Of America）’， 曾经是名气最大的一条美国公路， 又称为母亲路（The Mother Road）。
　　66号公路总长2448英里（约3939公里），自西向东先后穿过加利福尼亚、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得克萨斯、俄克拉荷马、堪萨斯、密苏里和伊利诺八个州，最终到达密歇根湖畔的芝加市。”

对话曾翰

　　1最初是什么让您决定这次启程的？
　　自从1994年第一次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上时，我心里就有个愿望：哪天也要去美国，跟随“垮掉一代”的脚步横穿美国大陆，体验真正的“在路上”。作为美国第一条横跨东西的高速公路，66号公路是“垮掉一代”的重要道路，我对这条道路的向往可以说是“蓄谋已久”。2008年3月，我作为参展摄影师被邀请参加了美国休斯敦摄影节，并乘此机会踏上了自己的梦想之旅。
　　2如果让您回忆，66号公路的哪些片段是一直盘踞在您脑海的？
　　其实不管是延绵不尽的道路、废墟和弃物，还是路上遇到的人们，关于66号公路的很多片段都一直盘踞在我脑海。而我自己印象最深的是在德州遇到的流浪汉Ronni。当时我们看到一个弓着背蹒跚前行的背影，手里拎着一个用绳子捆绑的铺盖卷，便跟上去搭讪。51岁的Ronni已经一个人在路上走了38年，这一趟正沿着66号公路走去西海岸的圣地亚哥，他说是要去一个教堂朝拜。我在空旷的66号公路上给Ronni拍肖像，通过取景框，我看到了一双浑浊却又看穿一切的眼睛，还有凌乱的灰白须发、脏破的棒球帽和烂皮鞋，与《得克萨斯州的巴黎》的男主角特拉维斯出场时的情景何其相似。在与Ronni的交谈中，我们只能从他含混的话语中听懂他以前是建筑工人，然后这样不停地在路上走了38年，他说上帝一直在看着他走路，一切都足够了，因为心中有信仰。我们无法猜测出他上路的原因，是否也像特拉维斯那样因为家庭和爱情的破裂而上路，每个流浪汉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隐秘内心世界。在他的身后，延绵不绝的公路就像是命运，未知，执著，无止境。
　　3通过您的照片，你想让大家看到怎样的66号公路？
　　我都是用最简单的手法拍摄，不论是拍人拍景拍物。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去美国，我之前对这个国家的了解都是基于看过的文学、电影、艺术等作品上的想象，所以只有用这种老实的拍摄方式才能去呈现一个我真正面对的美国。66号公路本身就是美国梦的一种象征，虽然是过去式的，但值得大家去细细品味和思考，我就是想通过我的摄影和沿路所看到听到的，来告诉大家一个真实的美国梦。
　　4哪些收获或者体验超出了您对66号公路的预想？
　　在66号公路上行走的感觉大都还是很符合我之前对美国所有想象的。最有意思的是，我当时在路上跟同伴建鲲开玩笑说如果有机会能在美国生活一段时间就好了，结果走完66号公路一回到中国，马上就接到纽约视觉艺术学院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Photo Global（全球摄影）”的学习项目，然后我就辞掉《城市画报》图片总监去美国待了两年。今天再回过头来看，确实是走了一趟66号公路之后我的人生轨迹就发生重大转折，所以我觉得这条路对于我来说确实够迷幻的。
　　5能否给那些想走66号公路的旅行者一些建议？
　　其实在美国自驾车旅行是非常方便和舒适的，因为美国的公路系统设施非常完善，到哪儿都能有快餐厅、超市和汽车旅馆，我们是一边走一边购物，缺什么了想用什么了，就开到大超市里去采购，到后来车的后备箱都被我们塞满了。说起最重要的准备是在芝加哥的书店买到了66号公路的手绘地图册和行车指南，因为66号公路已经从美国的公路系统中消失了，要走即使是有GPS都没用，我们一路上靠的就是那两三本手绘地图和行车指南，我们就像在进行达卡拉力赛，同伴建鲲是赛车手，我是导航员，一路上靠的就是人肉GPS，然后几乎走完了所有能走的路段。路上需要注意的是别随便超速，因为即使在很偏僻的公路上，都可能会有交警埋伏在路边随时逮超速的，而且还经常不挂警灯伪装成普通民用车的样子；然后不要随意进入一些私人领地，就是挂着个“No trespassing！”牌子的地方千万别冒然闯入，根据美国法律领地主人是可以向不听警告的闯入者开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