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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e Solo在中国
对于Free Solo这种运动方式,我最真切的感受是,2006年2月13日那天,我观看了陈晖单人无保护攀登北京密云天仙冰瀑。我跟随《勇者无畏》的摄影师们,记录下了这次令人心跳的攀登。
王滨和何川协助拍摄了陈晖的Free Solo,他们在冰瀑中间和顶端位置拍摄。13年前的条件只能做到这些。其实一切都源于在这之前王滨写给我的一篇文章《一个Climber的纪年》,在这里你能看到Free Solo在中国的现状—
我第一次见到陈晖是在1994年的严冬。当时我和几个哥们在白河天仙瀑冬训的时候,看见他一个人从峡谷深处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包,里面有一条狗皮毯子。问他来干什么,他说是想沿着白河转转。他从白河上游一路徒步过来,路过的每个峡谷都钻进去看看,已经在这冰封的冬季徒步走了好几天了。
据旗云探险的徐晓东说,陈晖应该是民间第一个在他那里买登山绳的个人。时间大约是1998或是1999年,那时候绳子奇贵。
2000年,他从河北省易县南天门,一个自然形成的穿山溶洞的洞顶悬垂下降。之后陈晖给我一张不太清晰的照片上,一个陌生的拱状山梁下面的空洞里,一条细若发丝的绳子上,一个小小的孤独的身影隐约可见。我手心出汗。同年8月,一篇名为《绳跳尝试》的文章出现在旗云网站上,文中写道:“几周前,攀岩者陈晖通过自己精巧设置的绳跳系统出色地从12米的拱橋上眺下,完成了国内首次绳跳的尝试。”这让很多人认识了陈晖。
2001年1月,无保护攀登密云京都第一瀑,高度62米,难度WI3。8月份,我写的一篇《坠落的恐惧》记录了陈晖的又一次绳跳。这次自设登山绳蹦极刷新了他的纪录:15米,冲坠系数1,最低点离地50厘米。陈晖是在第二次跳跃时创造的。当时他所作的动作为侧转体180度。作为这次活动的参与者,我得到一次绳跳的经历和一根陈晖专为设置绳索设计制作的钢丝绳套。
2002年5月,无保护攀登白河岩壁“纪念碑”,高度50米,难度5.9。在接受旗云网站采访时,他说:“爬起来什么都没想,感觉比有保护舒服,爬得挺爽。”
2002年7月,我和他一起寻找和攀登了白河上游的巨大岩壁和北京十渡的一些未有人染指过的大家伙。还在白河Coolday的一个巨大酷毙的屋檐路线上开设了一条Aid路线,那是一个美好的夏天。
2002年冬天,那些白河边的巨大冰壁慢慢生长出来,陈晖的到来令空气更加凝重,他先后无保护攀登北京密云四合堂90米的天仙瀑和云蒙峡80米的百米瀑。作为这次活动的摄像师,我亲身感受到一个人隐藏在冷静和严谨下的狂热和浪漫,也看到一个人在逐渐向自己的极限推进的势能。
在这期间,陈晖自己制作了许多用以攀登的器材:岩塞、铝块塞、一次性铜丝塞、角钢hanger。所有见过他的器材的人都对他的设计和做工赞不绝口,但除了陈晖自己以外没有人敢使用它们。
2004年5月,陈晖开辟北京最高的攀岩路线“完美心情”,路线长203米,9段,难度5.8~5.11a。我和陈晖在2003年至2004年尝试攀登过这条路线,但都没有完成。直到4月在网上看到的一张照片上面,一个孤独的小点在我从未到达过的地段孤独地攀登。我才知道陈晖开始独自一人进行攀登和修建这条路线。
在五一整整7天假期里,陈晖每天从早晨到夜里很晚都待在岩石上,独自一人进行攀登、清理路线、打bolt等等工作,终于完成了这条路线。工作量之大、过程之艰辛令人难以置信。常常是攀登者客栈的德来担心他出意外,深夜打着手电去寻找。
那几年关于陈晖的报道很多,争论也很多,每篇有关陈晖的报道的开头或是结尾总是会写上“请勿模仿”的字句。没有人否认陈晖干了一些令我们不敢想象的事情,却也很少有人认同他的做法。他们说陈晖做了很多无关攀登的事情,而攀登的时候又狂野得离谱。每个人都因为无法评价陈晖的所作所为,无法揣测他的动机而不安。而沉默寡言的陈晖从未解释过什么。
终于说到了2005年,我得来根烟……这一年陈晖有很多变化,就在我认为他会在追求极致的路上越走越远、越来越极端的时候,他的攀登风格却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2005年5月,陈晖和几个朋友重返河北省易县南天门,去完成5年前没有完成的计划。这次不仅成功从顶峰凌空而降,还用自制的吊床在南天门的清风里“飘荡”了一会儿。他还格外好心情地制作铝管塞(穿辅绳使用)、木块塞(下降撤退用)和手钻,并且写文章手把手地在杂志和网上教给大家怎么做。不仅仅是器材的自做,还有很多文章是把他这么多年来的野外经验与大家交流和共享。
然后,他好像是游戏一般,在城市街道两侧的建筑物上攀岩和抱石。对于一个Climber来说,攀登可以是无处不在的。陈晖从不缺乏想象力,总能够带来新鲜的玩法,他开始练习Slackline(悬空走扁带)。历经8个月的练习已经能走35米了。他打算第二年创造中国Slackline第一次纪录—40米或更长。 前几天,陈晖给我打来了电话,邀请我一起去一个神秘的洞穴探险。一切又变得轻松和单纯,像是回到了我们刚刚开始喜爱这个运动的时代,那个时代我们不知道什么是规则,那是一个凭着自己的天性玩耍的时代——也许陈晖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以上选自《一个Climber的纪年》)
2005年的中国,Free Solo及其尝试者5个指头就能数过来。受限于资讯的匮乏,陈晖了解的最多的就是丹·奥斯曼(Dan Osman)的一些报道。当然,他也被无数次告知所做的蹦绳和独攀是疯狂和不可能的,并被视为亡命之徒。他也一定知道1998年11月23日,丹·奥斯曼在进行他所热爱的运动时不幸身亡。
陈晖当然拒绝承认这类的胡说八道。拒绝去依照着他人的局限而活;我们活着的人生是基于我们自身的期望。但是他只能在有限度的條件里去Free Solo,最终转向高空扁带运动。
逃离地心引力
丹·奥斯曼发明了名为“蹦绳”的惊险运动,并因此声名四起。丹将自己系于一根固定在他物上的绳索另一端,无惧于前方未知的死亡,横空奋力跃下,感受急速冲击。他这样写道:
“我喜欢各种刺激体验,但我做自由降落,是因为只有这种运动能体会到最纯粹的刺激,集合各种刺激之最…… 我喜欢发明新运动,那样我可以去做别人从不曾做过的事。没人相信我会成功,直到我活着回来,面带微笑。”
在朋友们的眼里,丹是个热情奔放的人,他充满创意,勇敢并且精力充沛。对装备有系统、专业而精准的知识;对于尝试的每个挑战性动作,都能准确无误地把握好。他训练过精锐的美国海军海豹特战队,教导安全人员如何攀爬建筑物。不管有多忙,他都会抽出时间与8岁的女儿埃玛共享天伦之乐。
他全力以赴创造出三项蹦绳世界纪录。他跃下过60米深的峡谷、100米高的悬崖,以及令人惊骇的高达200米的桥。丹因为自由降落赢得名声,但他并未就此有所松懈。他还是第一个在急流瀑布中攀爬而上的人,他顽强地战胜了急流怒涛以及近乎冰点的水温,使不可能的任务成为可能。丹总是寻求新方法为刺激度推波助澜。他喜欢Free Solo。
迪恩·波特(Dean Potter)是第一个看到丹·奥斯曼在Leaning Tower岩壁底部遇难的人。当看到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躺在地面上,长久都难以释怀。
迪恩·波特有很多称呼—Free Solo第一人、山峰低空跳伞先锋人物、攀登精美拱顶的争议人物、2003劳伦斯奖最佳极限运动员……迪恩因个性沉稳被称为“黑暗巫师”。走扁带是在上世纪遥远的70年代发明的。发明者依旧是那群整年赖在优胜美地不走、夜宿Camp4、又不缴钱的嬉皮们。这项运动在优胜美地攀岩人群中迅速流传开来,没多久便传遍全世界。他们自以为这是一项绝学,称之为Slackline,也造就了这项运动培养出的明星迪恩·波特。
2006年,迪恩·波特在走扁带的基础上,又创造了一项新运动—高空扁带结合极限低空跳伞。在美国犹他州Moab小镇附近的咆哮地狱峡谷,他架好一条长55米的扁带,然后只身背降落伞走到扁带中间纵身跳下275米高的峡谷。没有备伞,没有后悔,也不能失误,只有极度刺激和肾上腺素加速分泌。
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以至于登山界都认为,如果说有人能突破探险运动的极限,并幸存下来的话,那一定是迪恩·波特。这个一米九六,86公斤的传奇人物被认为是最具影响力的登山者,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资深攀岩作家约翰·朗(John Long)曾经说道:“迪恩·波特是上天的宠儿,他也许是在三项探险运动方面具有世界级水平的第一人:攀岩、走扁带、低空定点跳伞。迪恩·波特这个人……简直拥有超自然的力量。”
2009年,迪恩·波特在翼装低空定点跳伞的时长方面创造了新的纪录。他从瑞士艾格峰北坡一跃而下,在空中飞行了2分钟50秒。这一壮举也为他带来了年度探险家的荣誉。
登山者Cedar Wright评价道:“迪恩一直在探索极限,他总是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低空定点跳伞运动员里不会有久经沙场的老手,因为你跳得越好,可能死得就越早。”
2015年5月15日,迪恩·波特和格拉汉姆·亨特在优胜美地公园翼装飞行过程中遭遇撞击,不幸身亡。翼装低空定点跳伞是最近10年才兴起的运动,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运动。所谓低空定点跳伞,指的是从固定物体上进行跳伞,比如建筑、天线、桥梁或悬崖。翼装低空定点跳伞则更加危险,还需要翼装飞行技巧:身穿像飞鼠一样的套装,胳膊和腿之间连着翼膜,以超过每小时161公里的速度飞行,往往距离地面很近。
由于安全方面的原因,在美国各大国家公园进行低空定点跳伞都是违法行为。因为美国落差最大的悬崖多在国家公园里,而打算在那里跳伞的人为了躲避管理员,常常会选择夜晚或者黄昏等不容易被看到的时候行动,而那时的能见度很低—低能见度也许是事故的肇因。
迪恩·波特一直对禁令持反对意见。在他看来,自己是最直言不讳的反对者。他在死前不久的采访中说道:“这牵涉到基本自由问题。以不危害环境的方式在大自然中畅游,这根本不能算是违法。” 迪恩·波特认为,坠亡是发自内心的恐惧。这个观念促使他开始自由攀登以及后来的翼装低空定点跳伞。当他已成为一名专业登山者,陆续打破很多优胜美地速攀纪录。他还获得一项新“跑步”纪录,1小时19分完成5.7级线路“蛇堤”抵达半圆顶山的顶峰。
迪恩把三项运动—攀岩、跑步和飞行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混合运动。但因为过于强调技术性且危险而又困难,往往只有他自己能做到,所以这些行为很难被称为“运动”。例如,迪恩发明“自由低空定点跳伞”,即在没有绳索的条件下单人自由攀登至少300米的大岩壁,同时携带一顶降落伞以防坠落。
2008年,迪恩攀登蓝色深海路线,在瑞士艾格峰北壁首次成功完成翼装低空定点跳伞。鉴于这里是阿尔卑斯北坡最艰难的三条路线之一,他要经常爬上岩壁,给自己勇气来对抗恐惧;同时,他还背上一顶降落伞,做好万全准备。
想要在坠落中活下来,他必须像猫一样敏捷,用正确的方式转身,稳定好身体位置,在撞到地面之前打开降落伞。在提起这次跳伞时,迪恩写道,我的基本原则是—化死亡为飞翔。
Free Solo精神
2016年12月,Alex Honnold—没错,就是那部刚刚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Free Solo》的男主角—重现了丹·奥斯曼独自速攀的辉煌,攀登了美国加州Lover’s Leap岩壁的Bear’s Reach线路。这部名为《Alex Honnold Free Solo Lover’s Leap 向 Dan Osman致敬》的视频短片在48小时内吸引近20万人次浏览。
在经典攀岩影片《岩石大师》之中,Alex重现了丹完全借助双手进行独立支撑攀登的镜头,并把完成时间从4分钟25秒缩短至4分钟15秒。这之后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Alex Honnold先后free solo了月华拱壁、半穹顶、酋长岩,并随着Jimmy Chin的奥斯卡获奖影片《Free Solo》,在主流社会中名声大噪。Alex Honnold成为了Free Solo 的代名词。
这里不会再赘述他的种种传奇,网上比比皆是。因为很显然,Alex不仅是Free Solo的践行者,他对于Free Solo的理解也比常人有着更切身、独到的体会。
他说:“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丹·奥斯曼)是一位更为容易接近的英雄。我在距离他居所车程两小时的地方长大,所以他更像是一名本地的英雄……
“至于迪恩·波特的离去,他是我成长过程中的英雄,诠释着攀岩世界所有的高难度挑战。人们对于他遇难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人向这位影响深远的人物表示极度尊敬,也有人肆无忌惮地蔑视他这种‘因寻求一次廉价快乐而挥霍宝贵的生命的人’。
“很多人质疑承担如此风险的价值,甚至怀疑他是否理智。他们猜想迪恩一定是自私的恶魔,这样伤害他的家人和朋友们。最常见的批评方式,便是说他欠别人自己的生命。
“这类评论激怒了我,因为他们太过贬低迪恩在极限艺术中所进行的思考和付出的努力。没有人花费20年时间、一直处在所从事运动的顶级行列,而仅仅是一个贪享肾上腺素飙升的混蛋。大多数人只是看到网站上他攀岩和飞行的疯狂视频,而从未见到这背后数年以来的训练。事实上,迪恩的尝试非常谨慎且保守,在体能和心理准备充分的情况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循序渐进。
“有人争辩说,极限运动爱好者把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是不道德的,但是很多美国人明明可以避免不健康的饮食,却依然选择威胁着自己健康的生活方式。
“我19歲时,父亲死于心脏病。当时他55岁,是一位大学教授,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显然是毫无风险的人生。但是他体重超标,而且整个家族有心脏病史。无论我们承担何种风险,我们总是认为结果来得过快,生命中质量比数量重要得多。
“迪恩的追求显得有些异想天开。一切都有些不切实际,他却浪漫地追寻着自己的梦想。这些付出令其在20年间不断重塑自己所从事的运动。他提醒我审慎思考自己对于风险的决定。
“攀岩中一直都存在着压力。事实上,在各种探险活动中都是如此,在挑战尝试未知事物和克制自己走向极端之间寻找平衡。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小心谨慎地划定界限。迪恩清楚自己所做的选择。他了解自己人生中的风险,而且他依然愿意追寻极限。”
翻看Free Solo并不长久的历史,就是人类与恐惧、引力斗争的心灵史。当死亡降临,死亡消息通过论坛,通过Facebook发布,通过评论飘向四面八方。当丧钟敲响时我们悲鸣,我们分享着他们的故事和传说 ,故事没有告诉我们其实他们也是凡人,像我们一样渴望生命—而对于所有的我们来说,内心深处虽有悲伤,但是没有震动。
如此这般。想象—具尸体碎成千万片、注视着棺木被放进墓穴、把花朵种植在石堆四周:这些仪式都是为了让人接受往生者消逝的事实。在这个悲伤的时刻,Free Soloer肯定不希望别人说他的生活动荡—他们的注意力放在艺术方面,令自己的艺术变得完美,把其推向最高水平,让生活其他部分自然而然地退出。
“攀登不仅仅是一项运动,最重要的是一种艺术性的创造”,一直崇尚借助最少外力攀登的沃尔特·博纳蒂,在捧得首届金冰镐奖终身成就奖时的获奖感言很简单,“不要忘了Free Solo,这会使我们变得更加灵敏和富有激情。”
山峰是Free Soloer的画布,精神是Free Soloer的画笔,库尔特·冯内古特的诗也许概括了它的价值,艺术永远不能远离与死亡共舞的主题。之于死亡,也许正如村上春树所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