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浸马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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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三毫百无聊赖地坐在夹金沟旁,偶尔捡起身边的薄石片,在刚刚化尽残冰的水面上打着水漂。轻盈的石片像抄水的燕子,把平静的水面荡起一串串涟漪,煞是好看。郑三毫在老蘑菇的淘金班里打水漂是高手,他会用巧劲,打出的水漂一连串至少有十多个,连那些力大如牛的金夫们都自愧弗如。今个儿,郑三毫心绪不佳,打了几次,水漂都是没超过五个的!
   北国的早春,乍暖还寒。一阵料峭山风吹来,郑三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裹了裹棉袄,紧了紧腰间的麻绳,自言自语道:“我真不信这个邪了,还他妈打不出十个水漂了呢!”他鹰隼一样的目光,搜寻着合手的石片……此时,不远处的木克楞里传来了:“三毫!三毫!郑三毫,你赶紧把水拎回来呀!这死孩子,真没流!就贪玩!我还等着洗土豆呢,让老把头知道你偷懒,又该数落你了,难怪人家一天就给你三毫工钱。”
   女人的声音清脆悦耳,嗔怪中带着娇媚。郑三毫忙抓起身边笨重的木水桶,灌了大半桶水回应道:“百合姐,来了!来了!你别着急,我刚才甩瓤子(金矿行话“大便”)了,马上拎回来!”
   说着他用右手提着水桶,急忙走向半山腰的木克楞。喊话的女人迎了过来,边走边道:“三毫!你慢点走,别摔倒了,这地皮还没干呢,等我跟你一起抬吧,金夫们马上就回来吃饭了,他们个个都开奶早,嘴急!进屋就想吃饭。”郑三毫急切道:“百合姐,你不用来接,我能拎得动,不然让二把头看见了,他该说我不中用了!”
   那女人又道:“行了!行了!你别逞强了,谁都知道你左胳膊总脱臼,只有一只手能干活,连个半拉子都不如。”郑三毫瞄了一眼自己的左臂,张嘴想分辩什么,又苦笑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说话间那女人已经风风火火地来到郑三毫近前,递过一只扁担道:“咱俩抬着吧,瞧你那小身板吧,拎一桶水还挺费劲的。”
   郑三毫不再推却,放下水桶,接过扁担讷讷道:“百合姐,让你……让你受累了。”
   被郑三毫称作百合姐的女人叫小百合,是夹金沟老蘑菇金班的管家,同时也是金夫们共同的媳妇。她顺势掏出一块花手绢去给郑三毫擦额头上的汗水,郑三毫边躲闪边用左衣袖胡乱地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慌慌张张说:“百,百合姐!我,我自己擦了。”
   小百合有些失落,讪讪道:“咱们金班的人呀,除了老把头外,都争着叫我媳妇,就你一天百合姐,百合姐的,我有那么老吗?”
   郑三毫见小百合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就尴尬地道:“ 谁,谁说你老了,你长得多年轻,多好看呀,不然那些大哥、大叔的能往死里稀罕你吗?”
   郑三毫忙乱中一句恭维话,把野百合说得脸上阴晴不定,她的嘴唇抽搐几下,冷笑两声道:“他们都稀罕我!他们都稀罕我?他们稀罕的是我的……”
   她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郑三毫,把欲脱口的不雅之词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把拍向下身的手硬生生地收回来,然后恢复了常态道:“三毫呀!你还小,很多事都不懂,跟你说这些干啥?咱们快回去做饭吧,别耽误那些饿狼吃饭。”说完二人抬起水桶走回了木克楞。
   小百合是夹金沟老蘑菇金班上唯一的女人,金夫们都叫她媳妇也是千真万确的,她也是金夫们事实上的媳妇。由于金沟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多女少,几十个男人当中只有一个女的,都是奢侈的事情了,尤其夹金沟是远离县城的偏僻山坳,女人成了凤毛麟角的稀罕物。在那里金班与金班之间,金夫与金夫之间,常常因为女人大打出手,刺刀见红,拼个你死我活是家常便饭。在金沟里女人是吉祥、幸运、光明、神圣的化身,在金夫的心目中,没了女人就像没了太阳一样。
   金沟里还有“臊运”之说,就是哪个金夫有幸与女人合房了,下河淘金指定会有好运,一定能淘出很多金子来,金夫们又把这种金子叫作“臊金”,把这种财运叫作“发臊财”。还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哪个金夫碰巧与女人合房的時候“见红”了,那就是走了红运,犹如中了“彩头”,淘金中常常会出现“爆头”,能挖到金疙瘩,捡到狗头金,甚至能瞄到牛舌金、马蹄金的踪影。尽管女人在金矿中这般金贵,而生活在夹金沟的女人大多是被诱骗拐卖来的,或者是妓院里年老色衰淘汰的窑姐。然而,无论是哪种情形在夹金沟里都成了男人怀中的宝儿。那些女人无论年轻的、年老的、丑的、俊的、瞎的、瘸的、聋的、哑的……都是抢手货,正应了“深山住三年,老母猪赛貂蝉”的老话了。
   郑三毫与小百合急匆匆地把水抬回金窝棚,小百合指挥道:“三毫子,快洗土豆,我贴大饼子去,人是铁,饭是钢,吃晚了,饿得慌。”说完麻利地干起活来。
   小百合是来自县城芙蓉楼的妓女,她并不是因为超了年龄吃不了青春饭,被老鸨子甩货来到夹金沟的,而是金矿保安队队长胡大棒子用金子赎出来的。芙蓉楼当时有五个头牌窑姐,老鸨子附庸风雅以荷花为她们取名,于是有了金荷、银荷、春荷、夏荷、秋荷,这五个窑姐,个个风姿绰约,犹如芙蓉出水,稍施粉黛则美若天仙。因此,芙蓉楼在九楼十一坊众多勾栏瓦肆中,艳压群芳,名闻遐迩,嫖客盈门。小百合原是肖大财主的女儿,名叫肖百合。自幼娇生惯养,刁蛮任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惜好景不长,肖百合的父亲肖大户染上了大烟瘾,一发不可收拾。为了满足瘾欲,先是卖车马,再卖土地,后卖房屋。怎奈大烟瘾像深不见底的渊薮,用什么都填不满。这个泯灭天良、丧失人性的大烟鬼,竟然把刚刚十四岁的女儿卖进了妓院,肖百合被迫沦落为娼妓。
   肖百合进了妓院就不是啥金枝玉叶了,一切都由不得她的性子了。用老鸨子的话说,我花大价钱买的是摇钱树,而不是阔小姐。肖百合的名字中有一个“合”字与芙蓉楼的五朵花魁的“荷”字谐音,干脆老鸨子就把肖百合叫成了“小百合”,排在五大花魁之后,一来二去人们渐渐地忘却了肖百合,只知道小百合了。起初小百合是宁死也不接客的,曾经趁芙蓉楼看守不严逃跑了两次,结果都被抓回来,老鸨子为了让她赚钱,还舍不得下狠手打她。给她讲娼门的规矩,劝她认命。可是小百合错认为老鸨子不敢把她怎样,只是拿狠话吓唬自己而已,于是迟迟不肯答应让人开苞,接客就更谈不上了。这天老鸨子接了一大笔开苞小百合的银子,她深知再和风细雨地商量,是无济于事的,小百合是绝不会答应开苞的。于是,她让大茶壶抓来一只大狸猫来,她让打手把小百合拖来绑在柱子上,然后解开她的裤子说:“小百合!今个可别怪老娘心狠手辣了,我给你很多机会,可都没把握好,你那小脸蛋,小咂头我是不能给你弄坏的,不然就卖不上大价钱了。可是你的下身迟早都得破,你不愿让男人给你破瓜,那我就让狸猫给你挠烂了吧!”    说完一挥手,大茶壶抱起狸猫就要往小百合的裤裆里塞,小百合拼命地哭闹咒骂,却无济于事。老鸨子面无表情地抄起了掸子竿,就等大茶壶把狸猫塞入扎紧腰带后使劲抽打。就在这关键时刻,金荷推门进来,急切地说:“干娘手下留情,小百合年幼无知不懂事,如果这样,她那细皮嫩肉水葱般的身段可就全毁了,求您老人家让我再劝劝她吧。”
   老鸨子瞪了她一眼道:“劝能管用,她早就开苞了,还用得着这样的酷刑吗?行刑!”
   金荷跨上一步拦在小百合身前道:“干娘!再给一次机会吧!我一定劝好她!”
   老鸨子凶神恶煞质问道:“你他妈劝不好咋办?”金荷稍一犹豫声音颤抖道:“劝不好,我跟她同刑!”
   老鸨子放一句狠话道:“娼门一向说话钉钉,放屁砸坑!就这么办了!”
   说完一挥手带着大茶壶和两个打手,悻悻而去。金荷把小百合的绑绳解开,抱着她怜惜道:“小妹子,太危险了,干娘这酷刑没有谁能扛得住,到那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狸猫挠你到骨头,大腿里子和那个地方成了萝卜丝了,你坐不下,躺不了,生不如死。”
   小百合听金荷这么一说,还真有些后怕,她抽抽搭搭地說:“大姐,那你说,那你说咋办,咋办呀?”金荷长叹一声道:“还能咋办,跑,跑不了,死,死不起,只能怨我们命苦呀!”
   说着二人抱头哭作一团,哭了一阵后,金荷又劝道:“好妹子,就认命,听干娘的吧。”
   小百合又号啕大哭了多时,终于胳膊拧不过大腿屈服了,当夜被一个大商人开了苞,从此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直到遇到了胡大棒子拿金子给她赎身,才算逃离了娼门苦海。
   胡大棒子是警察局派到夹金沟游击队的队长,为人凶狠残暴,除了插在腰间一把二十响的匣子枪外,手中始终拎着一根三尺来长,一寸粗细的柞木棒子,金夫们稍有忤逆,他不问青红皂白抡棒就打,几年来伤在他棒子下的金夫,或折胳膊、或断腿、或碎了肋骨锁骨的不计其数,所以,人们送他绰号胡大棒子。这家伙对金夫们凶狠,对女人却特别好,肯往她们身上花银子。
   小百合刚刚接客不久,他去逛窑子一眼就看中了小百合。一番巫山云雨之后,他问起了小百合的身世,小百合毫不隐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胡大棒子也是被小百合的美貌所吸引,顿起怜香惜玉之心,于是,几经与芙蓉楼老鸨子讨价还价,花了几百两银子给小百合赎了身,带回夹金沟过起了神仙眷侣般的日子。胡大棒子好显摆,经常带着小百合抛头露面,小百合的万种风情、妖冶娇媚倾倒了夹金沟所有的男人。夹金沟的金夫们没有一个不对小百合垂涎三尺的。
   可惜好景不长。那年入冬之后,天寒地冻,淘金难以进行,许多金班慢慢自动歇业了,夹金沟进入淡季。此时,大部分金夫都回家猫冬去了,只有少数无家可归的,留守在金沟里。这年腊月时节,夹金沟矿务总管家杀年猪,胡大棒子应邀去吃杀猪菜。能到矿务总管家喝酒的,都是夹金沟的头面人物,上至县太爷、警察局局长、矿务局局长,下至各个金班的把头,几十号人的场面。胡大棒子则是挂上联下的中间人物,自然要多喝几杯。他上敬下碰,左■右干,喝了好几桌,别人又敬了他几杯,未等酒局结束,他已经喝得醉醺醺,舌头僵硬,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金沟里喝醉酒是稀松平常的事,一个大老爷们要是没喝醉几回,好像不是男人似的。因此,胡大棒子喝多了,没有任何人在意。酒罢宴散后,胡大棒子还死皮赖脸到厨房要了根血肠,说拿回去给小百合吃。矿务总管的家离胡大棒子的家也就二里地左右,他一手拎着棒子,一手拎着血肠,含混不清地唱着骚曲,踉踉跄跄地向家走去。
   寒冷的冬夜,街上早就没了人影,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算是给这冻得几乎凝固的天地,带来了一点点生气。胡大棒子走着走着便酒劲上涌,伴着刮脸的西北风,连连打起酒嗝来。这家伙是夹金沟出了名贪吃贪喝的主,何况这又是第一场年猪宴,他旋风筷子抡圆了猛造一通,肚子吃得鼓鼓的。忽然一阵凛冽的寒风袭来,胡大棒子打了一个哑酒嗝,声音没出来,却喷出来了酒菜,他赶紧扔掉棒子伸手去摘脖子上扎的狐狸尾围巾,结果第二轮呕吐又开始了,这次喷出来的更多,围巾上、山羊皮袄大襟上、貂毛袖口上沾满污秽之物。胡大棒子为人粗鲁凶残,却喜欢穿奢华衣服,还特别爱干净,这也是小百合心甘情愿委身于他的缘由之一。他赶紧扔掉了血肠,摘下围巾,脱掉大衣抖落脏物,哪料想那些东西早已冻在衣服上。他发疯似的抖动着,结果酒劲又翻江倒海地攻了上来,他甩了大衣躬下腰来接着呕吐,缎子棉袄、俄式大皮靴子也沾满秽物,他又扒下棉袄脱掉皮靴……
   此时胡大棒子不觉得冷,却觉得内里火烧的一样热,渐渐地睡意袭来,便靠在路旁的一棵树上沉沉睡去。
   这一夜西北风呼啸不停,这一夜几只看家狗狂吠不止。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一个起早卖豆腐的老豆腐匠发现了已经冻得杠杠硬的胡大棒子,于是乎整个夹金沟都传开来了,胡大棒子冻死了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进了夹金沟千家万户。只有几个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兔死狐悲,余下的人都拍手称快,认为是老天有眼,惩治这个恶棍,替受胡大棒子欺凌的人出了一口恶气。到现场的人说胡大棒子咧着嘴、龇着牙、笑嘻嘻死的,还伸出双手作烤火状,一点也不痛苦。而有经验的老年人却说冻死的人都是那个样子,觉得内热才脱衣服,看见的都是火。
   胡大棒子一死了之,夹金沟少了一个恶人,而小百合却失去了亲人,一个让她赖以生活的人,她便成了一个焦点。小百合已经怀有四个多月的身孕,按照夹金沟和淘金人的规矩,金沟里忌讳四眼人(怀孕妇女),怀孕与坏运谐音,孕妇肚子里是胎儿,而不是金娃娃。胡大棒子活着的时候,没人敢提这个茬口,胡大棒子刚刚烧过头七,平时被胡大棒子欺负过的、盘剥搜刮的金班,纷纷站出来说话,他们把对胡大棒子的怨恨,全部发泄在小百合身上。说小百合是丧门星,克夫妨主,夹金沟里不能让她住了,不然会给所有的金班带来不幸云云,如果要住在夹金沟,必须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胡大棒子虽然作恶多端,但身边还是有几个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如矿务局总管之流。他们出来跟矿管局和警察局说情,认为胡大棒子干了好多年矿管游击队队长,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他尸骨未寒,就这么对待他的遗孀,太不近人情,让死者难以瞑目,让活者心寒。再者,小百合早已家破人亡,还能让她回妓院吗?
   最后两伙人各执一词互不让步,在矿务局和警察局的调解下,各让一步达成了共识:小百合可以留在夹金沟,但其必须得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于是,矿务总管硬着头皮到了小百合家,说明此事后,结果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她骂世态炎凉,人死灯灭,没人帮忙;她骂胡大棒子生不积德,殃及子女;她骂容不得她的人,不近人情,不懂人味。最后她说宁肯一死也要保住孩子,孩子是无辜的,要搬家可以,必得明年开春之后,因为二八月才搬家。矿物总管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一说被骂的情景,众人惊诧不已,万万没有料到一个出自娼门的女子竟然如此刚烈,并且说得句句在理。
   他们自忖胡大棒子活着时惹不起人家,眼下他一命呜呼了,大伙合起来为难一个苦命弱女子,着实有些过分,况且寒冬腊月也不好立马逼她搬出夹金沟,只好作罢,等她来年春天搬家。
   小百合好歹算过去了这一关。胡大棒子醉酒冻死的事,慢慢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小百合以自己的性命据理力争,保住了腹中的胎儿。然而,严霜常常要单打独根草,鹞鹰偏偏专叼瘸腿鸡。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整个夹金沟沉浸在祭祀灶王爷、灶王奶奶的喜庆气氛中。祭灶是在民间流传较为广泛的习俗,几乎家家户户都设有灶王爷的牌位,通常称之为“东厨司命主”“人间监护神”。人们期盼灶神降福纳祥,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因此,民谚有云:“二十三,送灶官,放鞭炮,糖瓜粘。” 腊月的塞北天黑得特别早,日老爷被冻得早早地躲进山里,白毛风仍然吹着尖锐的口哨,肆无忌惮地去挑逗地上的积雪。
   小百合挺着大肚子,按照惯例送走灶君,早早地吃过晚饭,闩上了院门、插上了房门。钻进热炕头的被窝里,抚摸着圆圆的肚子自言自语道:“孩子呀!你命苦呀!没见着你爹面,他就狠心地扔下咱们娘俩走了。在别人的眼睛里,你爹是坏人,在娘的眼睛里他是好人,他对娘好就是好人……”说着说着悲从心生便流下泪来。
   小百合自从胡大棒子死后,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憋闷的时候就跟肚子里的孩子说个不停,常常是声泪俱下。今晚也是如此,她说一阵哭一阵,腹中的胎儿似乎听懂她反复唠叨,配合着她动弹几下,小百合又破涕为笑,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未出生的孩子身上,就在这悲喜交加中,她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她梦見了一个姹紫嫣红、鹅黄柳绿的盛夏,胡大棒子领着她走进了深山老林,他们嬉笑着、打闹着,采摘着一簇簇野百合花。胡大棒子给她编织了一个大花环,戴在头上,真是人面百合相映红,胡大棒子抱住她忘情地吻起来,亲着亲着把头上的花环碰到脖子上……
   忽然,那美丽的花环变成了一条蟒蛇紧紧缠住脖子,任凭怎样撕扯都拽不下来。只缠得她透不过气来,几乎要窒息了。她拼命地撕扯喊叫着,突然被憋醒,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梦魇中的小百合,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不速之客,一只粗糙的大手掐住她的脖子。一个低沉、冷酷、凶残的声音道:“臭婊子!别他妈睡了,赶紧把胡大棒子的银子拿出来,不然老子掐死你!”那声音比从地狱里刮出的阴风,还令人毛骨悚然。
   起初小百合还以为是梦魇呢,自己喘不过气来是梦中那条缠在脖子上的蟒蛇在捣鬼,此时觉得自己脖子隐约疼痛。她稍稍冷静一下,使劲咬咬舌尖,疼痛感传遍全身,她明白这不是梦魇,是活生生的现实,已有歹人入室抢劫,自己完全落入了魔爪。
   “臭婊子,你还装睡呀?你给我起来吧!”随着那刺耳的声音,小百合被掐着脖子猛地提了起来,坐在炕上。小百合艰难地透出一口气来,黑暗中她隐约觉得屋里有三个人影在晃动。她定了定神,颤抖着声音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我可是胡大队长的媳妇呀,你们想咋样?”
   话音未落,另一个劫匪挥手给小百合一个嘴巴道:“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你还提胡大棒子有用吗?他能从阎王爷那儿回来帮助你呀?痛快把银子交出来,免受皮肉之苦。”
   小百合吸了一口冷气道:“银子,银子都让胡队长,存进银号了,他跟老板有约定,得本人拿着兑单才能取出银子来呀,我这没有。”
   掐小百合脖子的劫匪狠狠地道:“你他妈的还拿胡大棒子说事,他能从地下钻出来救你呀!如果今个你拿不出银子来,我就送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块去见胡大棒子!”
   小百合本来被噩梦惊吓得三魂出窍,要银子不打紧,一听还要伤害腹中的胎儿,更加魂不附体。此时,她似乎感觉到胎儿在蠕动,在求助妈妈保护。
   母爱的本能让小百合稍稍冷静了些道:“我,我确实不知道他把银子放哪儿了?”另一个人用假嗓子道:“糊弄谁呢?难道姓胡的一点散金碎银都没放在家里?”显然这个人跟小百合熟悉,怕小百合听出他的声音。小百合惊恐之余,想到的就是只有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于是怯生生地说:“散碎银两倒是,倒是有些,可你们拿走了我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又一个邪淫的声音道:“你是个窑姐,又有姿色,只要你往大街上一站,跟在你后边的男人多得像苍蝇一样嗡嗡的,还怕没钱?”领头的那个人不耐烦道:“还他妈的跟她啰唆啥?快点把钱弄到手得了。”“快说,你家里的银子在哪呢?”假嗓说话的人也催促着。
   小百合深知难逃此劫,为今之计只能是破财免灾,便有气无力道:“还有一些银元在错节柜的小匣子里,你们拿去吧。”假嗓说话的人奔到柜子前,三下五除二翻出了小木匣子,果然有几十块银元,领头的还是不死心,他又威胁小百合道:“拿这么点子打发要饭花子呢?我就不信胡大棒子家里一点金子都没有?”
   小百合觉得不满足来者的贪欲,他们决不能善罢甘休,为了活命又无可奈何道:“胡队长的金子有没有我也不知道,他钱庄的兑票在炕沿下的砖层里,你们也拿去吧,能兑出来可是一大笔钱呀!”三个人又把炕沿下的砖抠掉,拿出了兑票。    假嗓子又道:“胡大棒子还真他妈的挺有心计,说不定还有啥宝贝藏着呢,赶紧都说出来。”
   小百合见贵重的东西都被搜出,几近绝望道:“胡队长就留下这点东西,你们都拿走了,以后我孩子出生了可怎么活呀?孩子你命苦呀!”说话淫声淫气的家伙还想说什么,被领头的制止,他不理睬小百合的唠叨,一挥手道:“货都到手了,赶紧撤呼!”
   三个人迅速离开小百合的家,消失在凄冷的夜色中。假嗓子說话的那人道:“大哥、三弟,胡大棒子的衣装都挺好的,扔那也瞎了,我去拾掇回来,能穿则穿,不穿卖了也是一笔钱啊!”淫声淫气说话的人嘻嘻笑道:“二哥心里想的啥,我和大哥最清楚,别看我平时尽说荤嗑臊话,实际都是假把式,二哥你尽干实事。”
   领头的讽刺劝道:“老二,那是盐篓子,不是蜜罐子,整大的伤身体,何况这死冷寒天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大哥、三弟,银元和兑票我少要一股。”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穿衣戴帽,各好一套。”
   这一刻,小百合除了肚子里的孩子,几乎被洗劫一空,她也无心再去闭门插门,因为值钱的东西被抢走了,她回想自己的身世,悲从心起,扶着窗台放声大哭。她恨大烟鬼父亲,她恨薄情寡义的芙蓉楼老鸨子,她恨给她开苞的富商,她更恨刚才入室抢劫的三个强盗……
   然而小百合万万没想到,假嗓子说话的强盗又杀了个回马枪,使她继续回到噩梦之中。 见那人又闯进来,小百合怒问道:“该抢的东西你们都抢走了,你还想干啥?”
   那人压低嗓音道:“还有你呢,你才是我要得到的至宝呢!”那声音淫荡透着凶狠。如果不是暗夜里,小百合一定会看到他贪得无厌、淫秽不堪的面庞。
   小百合也不示弱尖声吼道:“畜生!你敢过来!我就跟你拼命。”
   那人却不在乎小百合的警告,而是厚颜无耻道:“小百合,你是被无数男人睡过的窑姐,还差我一个人了。”说着饿虎扑食一样蹿上炕来,直奔小百合。
   小百合在妓院里混过,谙知男人身上的弱点,黑暗中,她毫不示弱,双手抓向那人的面部,右脚踹向那人的裆部。那家伙本以为小百合会乖乖就范,没料想她竟然反抗起来,他躲过了小百合抓向脸部的双手,却没躲过踹向裆部的一脚,幸亏小百合身小力弱且怀有身孕,那人下身虽然中了一脚,却只是短暂的疼痛,丝毫没有减弱他发作的兽性。他先是攥住了小百合乱抓乱挠的双手,然后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任凭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此时,小百合能用的只是一张嘴了,她怒骂哭号,时不时用牙齿扯咬那人逼过来的臭嘴巴。
   小百合拼死抵抗,让那色狼恼羞成怒,他不再怜香惜玉,撕扯中腾出右手,一拳重重地击在小百合的头部,把她打得晕了过去,然后边扒下小百合的裤子边得意忘形地说:“臭婊子,跟我装贞节,老子今个整掉你的胯胯。”
   小百合是在睡梦中被三个强盗撬门而入的,脱掉外衣睡觉,仅剩下的两件亵衣被那色狼剥鸡蛋壳似的,两三下就扒光。然后,那家伙忙不迭地退下自己的棉裤,在小百合的身上玩命地动作起来。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些淫词秽语,那家伙贪婪得像草爬子吸血,不把肚皮撑破绝不罢休。两泄其阳时,小百合苏醒过来,听到那家伙得意畅快的呻吟声像公猪配种般。她厌恶得几乎作呕,刚想挣扎,脑袋又被正在兴头上的色狼打一拳,那家伙第三次泄阳后发出了夜猫般的狂笑,才心满意足地爬起来,小百合半昏迷中,被淫笑声刺得耳膜发胀,那家伙临走时还不忘把胡大棒子的衣服给拿走,然后,像一个偷食的野狗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小百合昏迷中被腹部剧烈疼痛疼醒,她努力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针扎一样酸痛,一点力气也没有,忽然,小腹有一阵剧痛袭来,她觉得有一个物体从下身滚动而出。她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那畜生给折腾掉了。
   此时,小百合已是万念俱灰,活下去的希望破灭了,生存的勇气没了,眼泪也哭干了。任凭腹痛不停,流血不止。
   “豆腐!新出锅的热豆腐!”
   苍老雄劲的吆喝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老豆腐匠的吆喝声,犹如晨钟响彻在夹金沟的每一个角落,睡梦中的人们次第醒来,女人开始生火做饭,男人则起来或干些杂活,或到街上去买豆腐。
   在东北漫长的冬日里,除了秋天储藏下来的白菜、土豆、萝卜、大葱、大蒜,是没有青菜的,水豆腐变成了美味佳肴了。尽管民间流传着“贵人吃贵物,穷人攮豆腐”的俗语,豆腐对富人来说也是餐桌上的常菜,老豆腐匠的水豆腐变成了抢手货。
   老豆腐匠的豆腐鲜嫩可口,香气诱人,他豆浆熬得火候好,卤水点得恰到好处,且为人也好,他的豆腐可以用大豆换,也可用钱买,还可以赊着啥时结账都行。老豆腐匠踏着薄薄青雪,吆喝着路过了小百合家门口。他借着淡淡的晨光看到小百合家的院门大敞四开,门前雪地上,有凌乱的脚印。他马上警觉起来,暗暗嘀咕寡妇门前是非多,胡大棒子尸骨未寒,小百合又重操旧业接上客了,又一转念,不能呀,小百合当年是逼良为娼,现在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况且前些日子,夹金沟里很多人要把她撵出去,她据理力争,绝无再回娼门之意。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忐忑不安地走进院里,嘴里不停地喊道:“小百合!小百合!你咋晚黑儿没关院门呀!你起来了吗?”老豆腐匠边走边喊,来到了小百合的房门前。
   此时,几个起来捡豆腐的男人,听到老豆腐匠的喊声也跟进院来,老豆腐匠拉开厨房门,咋喊咋叫,小百合就是不应答。他直接推门进了卧室,晨光中他发现,小百合赤身裸体横躺在炕上,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他向跟进来的几个男人喊了一声:“小百合出事了!”
   两个跟进来的男人进屋后,也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虽然多瞄了两眼小百合的胴体,但更多的还是同情,老豆腐匠,拽了一床被子胡乱地给小百合盖上身子道:“快去叫我老伴来,女人的事咱们整不明白!”一个男人应声而去。
   不多时,豆腐匠老伴气喘吁吁地赶来,三步并作两步抢进屋里,连鞋都没脱就蹿到炕上,抱起小百合道:“小百合!小百合你咋地了?”    小百合只是泪流满面,不肯吭声,豆腐匠老伴掀开被子,一下全明白了,小百合是流产了。她向老豆腐匠等人喊道:“还在那杵着干啥呀?赶紧回家把鸡蛋拿来,你俩快去烧水,煮小米粥,她小月(流产)了,小月也是生孩子,得当月子伺候。”几个男人依言而行。
   豆腐匠老伴给小百合擦拭干净,穿好衣服,鸡蛋和小米粥都已煮好。大伙左劝右劝,小百合就是一言不发,也不肯吃东西,只是泪流满面地不停啜泣,幾个人急得团团转,仍是束手无策。
   一筹莫展之际,老豆腐匠急赤白脸地说:“小百合呀,小百合!你这不吃不喝的,能救回你的孩子,能找回你的钱物呀?你要是死了!能报仇雪恨呀?”一句激将的话,点醒了小百合,她突然止住抽泣,眼睛里射出一丝寒光,旋即化作感激的目光道:“谢谢!大叔、大婶救了我一命,小百合下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要好好地活着,一定要找出仇人来为孩子报仇!”
   豆腐匠老两口子是夹金沟里有名的好人,谁家为难遭灾的他们都帮忙。豆腐匠老伴说:“百合呀!这死冷寒天的,你也不便出门,如果你不嫌弃婶的话,婶就住在你这伺候你,反正你大叔做豆腐也不用我干啥!好歹将年过完,开了春就好办了。”
   小百合自从母亲被大烟鬼父亲活活气死之后,再也没得到母爱,豆腐匠老伴的话让她心头一热,泪水又刷地流下来,她忙擦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婶子!我听你的,你比我亲妈还亲呀,真是难为你们了。”
   小百合被劫匪抢掠,又被强暴导致流产的消息不胫而走,夹金沟的住户、金班几乎人人皆知。人们大多数是同情小百合的不幸遭遇,也有不少心里龌龊的人,垂涎着小百合的美色,总想一亲芳泽。好几个金班的班主暗地里打起了小百合的主意,都想把这个无家可归的、不干净的女人弄到自己班里,做金夫们公用的媳妇,既是一种犒劳,也是一种激励,让金夫们死心塌地地为自己卖命。
   农谚有云:“春打六九头。”立春的第三天便是春节了。年节好过,平常日子难熬。转眼间正月就过去了,到了二八月乱搬家的时节了,“关心”小百合的人们都清楚地记着,胡大棒子死后,小百合当众承诺二月份搬家。二月二青龙节刚过,矿务总管在众多的金班主的撺掇下,又来到小百合家,假惺惺问询道:“你看这年前忙得一塌糊涂,也没来看望你,再者你做小月了,我也没法来,何况寡妇门前是非多,又不便来。”
   小百合把嘴一撇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咋敢劳驾日理万机的总管大人呢,有道是人走茶凉,何况是人死了呢?不知你今个有何贵干?”
   矿务总管干咳两声,掩饰满脸尴尬道:“也没啥大事,就是咱们年前定的说开春后,你就搬出夹金沟,我还是当时的保人呢。所以,今个有空前来问问。”
   小百合闻言,柳眉倒竖冷冷地答道:“胡队长过世时,你们说我怀孕了,撵我走,如今我是人财两空,孩子也被劫匪折腾掉了,又有啥理由赶我离开夹金沟,不说清楚我绝不搬家,确实寡妇门前是非多,就连你这胡队长生前最好的朋友,不也照样来搬弄是非了吗?”
   矿务总管见小百合像跟胡大棒子在世时换了一个人似的,说话句句叨理,分毫不让。他在金矿上也是一跺脚地就晃动的人物,却受到一个弱女子的抢白,内心里非常恼火,恨不得上前抽小百合几个耳光,但表面却不动声色仍微笑道:“我也是受矿上的指派和众多金班之托,前来问问,要不是看在胡队长的情分上,我才不扯这个呢!”
   “情分?啥是情分呀?我都替九泉之下的胡队长寒心,我问你,胡队长是不是在你家喝酒回来冻死的,你问心无愧吗?我小年那天被胡子洗劫一空,你们矿上警察局给追查了吗?有没有个答复呀?逼我搬家倒是刻不容缓。”
   小百合越说越激动,越喊嗓门越高,引来了左邻右舍和过路行人的围观议论。矿务总管觉得这样纠缠下去,对自己不利,于是自找台阶道:“这事也不是我决定的,你别冲我发火呀!好了,好了,今个不聊了,时候不早了,矿上还有事,我得回去了。”
   “谁也没请你来,也没人留你多待一会儿。”小百合不耐烦地回应。
   矿务总管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出了小百合的院门,悻悻而去。
   老豆腐匠这时胆突突地劝小百合道:“百合呀,你说的全是理呀!可这年头没处讲理,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矿务总管是个笑面虎,他背后说不定怎样使坏呢!”
   小百合倔强地说:“我才不在乎他们呢,反正除了这间破房子,我一无所有了。”
   老豆腐匠摇摇头,暗暗叹息。
   果不其然,三天后,小百合家不断遭到骚扰。先是有人在小百合的院门上挂了个牌子“卖大炕”,于是乎寻欢作乐的嫖客纷纷来敲门。把那牌子扔掉后,又有人在她的院门上挂上了“招上门汉子”,又惹得单身的金夫们频频光顾……搅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小百合更是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豆腐匠老伴古道热肠,她劝小百合道:“百合呀,这事你也别往心里去,那些泼脏水的人就是想把你挤对出夹金沟,别跟那些下三烂子置气了。先搬我家住几天吧,反正你别怕做豆腐起早折腾就行。”
   小百合左思右想后说:“大婶,我真是像那些人说的是丧门星的话,也会给你家招惹来麻烦,还不如一走了之,可我的仇谁给我报呀,我那可怜的孩子,没出生就被祸害死了……”说着泪如雨下。
   豆腐匠老伴拉着小百合的手道:“我们才不在乎呢,走,就到我家去住,看他们还有啥新花样,这年头不欺负老实人有罪呀!”
   小百合也万般无奈,为了避风头,只好去豆腐匠家暂住。
   然而,落井下石的人是容不得小百合的,他们闻风而至,用同样的手段往老豆腐匠家门上挂牌子。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老豆腐匠的豆腐都要做不成了,即使做出来,卖豆腐也受到了干扰。
   小百合才深深理解了古戏里唱词所说的红颜薄命、红颜祸水的真正含义。她不想再牵连善良的豆腐匠老两口了,不想让孩子白白地冤死,她决心用最万般无奈的一种方式留在夹金沟,查出真凶报仇雪恨。    小百合不顾豆腐匠老两口子的苦口婆心劝说,毅然决定去金班给金夫们当媳妇,小百合的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良家儿女谁愿意往火坑里跳呢?而小百合入娼门之前也是良人家的儿女。
   于是有人说:“窑姐就是窑姐,是狗改不了吃屎。”
   “她就是愿意跟不同的男人睡觉。”
   “金夫的钱好挣,还享受着。”
   “有钱难买愿意,不费米不费油的,干去吧!”
   ……
   夹金沟二十几个金班听到这个消息,像炸了营的马蜂,金夫们则如热锅上的蚂蚁,整个夹金沟沸腾了。争夺小百合成了各金班的头等大事,跃跃欲试的金夫们,比淘出一块狗头金还兴奋。
   最后经矿务局裁定,已经有了公共媳妇的金班暂时不参加争夺小百合的比武,这样一来就去掉十来个金班,余下的金班有集体报名的,也有个人报名争夺小百合的。唯独老蘑菇金班没吭声,二把头火撩子沉不住气了,他急三火四地找到老蘑菇道:“大哥!咱们金班可是两年多都没争到长头发了(指女人),弟兄们都憋啥样了?要是把小百合争来,走了臊运,说不定顺顺当当地淘来狗头金、牛舌金啥的呢!”
   老蘑菇稍一沉吟道:“小百合确实是姿色诱人,女中尤物。可她也是一个扫帚星,克夫妨子,胡大棒子跟她过了不到一年半,结果成了冻死鬼,她肚里的孩子刚四个多月,让胡子给弄掉了,这样的女人我看还是少招惹。”三把头老金粒也附和道:“红颜是祸水,尤其像小百合这样的女人。”
   火撩子不理老金粒,上前一步道:“大哥你是大把头,弟兄们可是想女人都想疯了,你也是知道的,你要是不以金班的名义去争夺,万一哪个兄弟独自报名把小百合争到手,领回金班,那咱们的脸面往哪搁呀?到那时就是悔青肠子,也于事无补了。”
   老蘑菇眉头皱成了疙瘩,叹口气道:“你再去打听打听,看看都哪些金班报名争夺了,咱们好有个应对。”
   火撩子听出了老蘑菇对夺取小百合的事有了松动,就忙不迭应答着,一溜小跑去矿务局探听消息去了。老金粒劝老蘑菇道:“这件事要慎重呀,整不好,后患无穷。”老蘑菇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待烟袋锅子里的烟沫烧成灰烬,才把烟嘴抽出来,冲着屁颠屁颠跑得只剩下背影的火撩子,呸地吐了一口浓痰,瞅了老金粒一眼,点点头欲言又止。
   老蘑菇的金班在夹金沟里人强马壮,小有名气。为了淘得更多的金子,他已经十来年都没离开夹金沟了,苦苦守着拼着性命争得的那一段河床。即使夹金沟天崩地裂,能在那坚守的也只有老蘑菇一人。他常说:“金子就是我的命,如果金子没了,我的命也就结束了。”
   金班的组合既紧密又松散,一年四季中春、夏、秋都是紧密的,到了冬天淘金的淡季,金夫则四散而去。因为天寒地冻,难以淘金,只好停下来猫冬。只有那些发财心切的贪心人企图通过打竖井的办法再多淘些金沙,以弥补旺季的不足。
   老蘑菇之所以苦苦守着那段河床,即使是年景不好,赔些银两,他也在所不惜。实际老蘑菇心中有个秘密,金班三十来人谁也不知道。但他为人仗义血性,金夫们都愿意为他卖命。可是对争夺小百合一事不积极,却大大出乎大家的意料,尽管大家都知道他好烟、好酒、好赌,就是不好色,他告诉金夫们自己年轻时,争强好胜,为了争一个叫柳芭的二毛子,与白俄拳手发生了械斗,结果睾丸被戳掉一个,从此就断了男女之事的念想。
   火撩子和金夫们都以为老蘑菇因为性无能才不肯去争夺小百合呢,却不知道老蘑菇真正的心思。火撩子急急忙忙到矿务局里,他打听到已有九个金班参与了争夺小百合,并且都派出了敢玩命的出来比试。他又马不停蹄地返回来传信给老蘑菇。
   老蘑菇闻言暗暗心惊,他神情不悦地看了火撩子一眼道:“这事非同小可,高手过招非死即伤,你我是金班的二把头、大把头,要是为金班争夺小百合,必须咱俩上场,要个人争夺恐咱们金班里没有一个能顶硬的,勉强出场也被人耻笑,你看咱哥俩谁上吧?”
   火撩子满以为老蘑菇会挺身而出争夺小百合,却不料他把球踢给了自己,如果装熊打退堂鼓,势必被大伙看不起,以后这二把头也难当,真正上台打斗又怕伤了自己,所以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他灵机一动道:“还有三把头老金粒呢,咱们仨抓阄儿吧,摊上谁算谁。”
   老金粒把嘴一撇道:“我可沒有张罗去夺小百合,况且我淘金是行家里手,打打杀杀可不行。”老蘑菇不置可否,他恼恨火撩子在这件事上张罗得太欢,让自己骑虎难下,同时也是借此机会考验一下他的忠心。火撩子也心知肚明老蘑菇的用意,只好硬着头皮道:“大把头,我先上,为了咱金班我这一百多斤就是交待了还能咋地?何况我掉井不挂下巴,光棍一个,不像大哥拖家带口,儿女双全,只要大哥你撑腰,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老蘑菇听了火撩子一番慷慨激昂的表白,觉得他还是有点血性是条汉子,就点点头道:“二把头既然要出场争斗,就得好好准备,届时我到场为你助威,我觉得你能行。”说完把烟袋别在腰上,背着手走回了木克楞。老金粒幸灾乐祸道:“有点尿,祝二把头旗开得胜。”
   木克楞二十多个金夫都心急火燎地等着大把头、二把头决断争斗小百合一事。他们见老蘑菇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床铺,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金夫们慌乱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都以为大把头放弃了争夺小百合,想问问吧,不敢开口,不问吧,又不甘心。就在他们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当口,火撩子回到了木克楞,金夫们的眼光都聚到他的身上。
   火撩子满以为老蘑菇把这振奋人心的决定,以及自己主动堪当大任的事告诉了大伙,看着金夫们愣愣的眼神,他知道老蘑菇并没有告诉大伙,想让自己给大家一个惊喜,于是就扯开喉咙道:“弟兄们!把心放进肚子吧!大把头同意争夺小百合了!”
   金夫们愣了一下神,然后,一起欢呼起来高喊着:“臊金!臊金!臊金!”
   那阵势就好像小百合已经被他们夺了过来,并且拥在怀似的。    火撩子也似乎被这气氛感染了,也跟着喊了起来,老蘑菇让他们闹腾了一阵子,坐起身来道:“二把头,你不能高兴得太早呀!还是合计合计怎么把小百合夺到手吧!”
   一句话给火撩子浇了一盆冷水,三天后的对手啥样自己都不清楚,一旦失手不仅辜负了弟兄们,也折了自己的名头,以后在夹金沟也没法混了。
   金夫们也听明白了老蘑菇这次没有亲自出场,而是二把头担纲,顿时觉得希望有些渺茫,因为他们觉得大把头力大神勇,在金矿纷争上极少出手,有些棘手的问题,只要他到场都会圆满解决。至于二把头是三脚猫的功夫,连老金粒都不如,真的上场打斗未必能行。
   金夫们的担心是有根据的,果不其然在第三天比试上,火撩子虽然胜了两轮,最终还是落败了,后来只剩下两个金班了。老蘑菇金班的二十多金夫一下子跌入了痛苦的深渊,一个个失魂落魄,比死了亲娘老子还悲痛。
   老蘑菇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他恨火撩子太不争气,更恨金夫们没出息,没了女人就不能活了似的。但又一转念,火撩子倒无所谓,而金夫们如果因此没了淘金的热情和劲头,岂不坏了自己的大事?想到这里老蘑菇再也不装深沉了,就在矿务总管即将宣布小百合归刘聚财金班所有之前,他霍地站起来高声叫道:“慢着!刘聚财金班的弟兄们对不住了,此时此刻我非常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是我手下的弟兄也是盼女人瞪眼欲穿呦,大家也都知道我老蘑菇好酒、好烟、好赌,就是不好色,为了弟兄们我出场。何况今天争夺的是小百合,本来我与刘聚财大把头一向交好,可今个儿是各为其仆,只好得罪了,谁来与我一决高下?”
   老蘑菇一番话入情入理,既给足了刘聚财金班面子,又在自己弟兄们面前树立了威信。他手下欣喜若狂,振臂高呼:“老蘑菇必胜!老蘑菇必胜!”
   然后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对老蘑菇感恩戴德,又为他鼓劲助威。金矿上都知道老蘑菇的厉害,他不仅在夹金沟里浸泡的时间最长,淘金方面有丰富的经验,而且豪爽仗义,为弟兄们绝对可以两肋插刀,更可怕的是老蘑菇还有一身对付狼虫虎豹的功夫,连老毛子的金匪都惧他三分。
   刘聚财确实与老蘑菇有很深的交情,他原是账房先生出身,工于心计,那年他所在的木材场被胡子砸了古丁,老板死于非命,他却全身而退,再也做不成账房先生了,就把自己积攒的一些钱财拿出来,上山拉了一个金班,干起淘金的买卖来。他听了老蘑菇一番话后,站起身来道:“齐魁兄!齐大把头果然义薄云天,为了手下也不惜以身家性命做赌注,佩服佩服!可惜小弟我手无缚鸡之力,打算盘还可以,动武把操我是不行,就看我的手下了。他们要是赢了你,我加倍打赏。”
   刘聚财管老蘑菇叫“齐魁”让在场的人一愣,尤其老蘑菇金班的人,他们只知道叫他老蘑菇,在一起淘金好几年,却不知道他的真姓名。
   刘聚财的话绵里藏针,既挑明了老蘑菇的真实身份,又把打斗的事推给了下边人,他深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
   老蘑菇万没想到刘聚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自己姓名,心头一沉,暗忖这小子是别有用心,难道……
   他的思绪未了,刘聚财手下的三把头跳了出来道:“我领教,领教老蘑菇的功夫,到了嘴的肥肉不能让你几句话就轻易地抢走。”
   老蘑菇点头道:“有点尿,当场不让步,举手不留情,你放马过来吧!”
   三把头不再言语,一蹦二尺有余,苍鹰掠兔般向老蘑菇扑来,老蘑菇避其锋锐,闪身躲过。三把头又泰山压顶凶狠一招打来,又被老蘑菇躲过。三把头见招走空,脚尖刚沾地立即重心下移,一记扫地旋风腿攻向老蘑菇下盘,老蘑菇咦了一声仓促间堪堪躲了过去,三把头见第三招又不奏效。顿时恼羞成怒,他孤注一掷,双脚蹬地腾空而起,头拳齐出合身撞向老蘑菇,恨不得一招置对手于死地。老蘑菇见对方玩了命,这两败俱伤的招数也令他心惊胆战。电光闪石间没法再躲避,只见他深扎马步,伸出右臂按住三把头的双拳,然后又耸左肩顶住了三把头的脑头的撞击,三把头如遇一堵墙,重重地被摔在地上。
   老蘑菇也是一个趔趄,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臂部、肩部、胸部也疼痛不已。
   三把头摔在地上后更是惨不忍睹,只见他额头青紫,嘴角渗血,右胳膊似乎折断或脱臼,不敢动弹,他强忍着痛苦在同伴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心服口服道:“老蘑菇,在下输得心服口服,能躲过我这玩命三招的人微乎其微,你不顾自己受伤,硬接了我最后一击,实在是智勇过人,我也是自找苦头,愿赌服输。”
   老蘑菇走上前来,刘聚财的手下不明就里纷纷拉开架势准备动手,三把头有气无力道:“都退下,老蘑菇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老蘑菇并不言语,而是俯下身去抓起了三把头的右臂,三把头的手下都围了过来,只见老蘑菇猛拉、拽、扯、端一下子就把他脱臼的右胳膊复位了。三把头痛叫一声,马上觉得舒服了许多,三把头的手下见老蘑菇不是伤人,而是救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退下。老蘑菇这才开口道:“多有得罪,将养几天不会有大碍的。”
   三把头感激地点点头,众人向老蘑菇投去了敬佩的目光。刘聚财知道再派任何人出手,也不是老蘑菇的对手,就坡下驴道:“齐魁兄宝刀未老,不减当年之勇,小弟实在是五体投地,小百合就归你们了!”
   刘聚财的表白显然是别有用心,因为宣布小百合的归属是矿务总管的事,他是沒有权力的,尤其把老蘑菇“齐魁”的名字加重了语气。
   矿务总管觉得刘聚财抢了自己的话,不高兴道:“刘大把头,你只管你的金班还有没有人出来挑战老蘑菇吧!至于小百合的归属就不劳烦你操心了,我们会有公断。”
   刘聚财也不介意矿务总管的讥讽,干笑两声道:“老蘑菇一出手,金矿都得抖三抖,我们甘拜下风。”说着一挥手,他的金夫们退到一旁。
   矿务总管连着宣布了三次:小百合归到老蘑菇金班。整个斗场鸦雀无声,无论是金班还是个人,再也没有人出来挑战,尘埃落定后,老蘑菇的金夫们像娶了七仙女一样兴奋,欢呼雀跃。就这样,小百合犹如待宰羔羊,来到了老蘑菇的金班。    小百合到老蘑菇的木克楞安排好住处后,金夫们跃跃欲试,都想第一个占有这个梦寐以求的女人。然而小百合却向老蘑菇提出一个要求:“大把头,我小百合投身娼门那是被逼无奈,今个又沦落到金班更是走投无路。我认命了,不过年前,我被歹人强暴造成了小产,俗话说大产养两月,小产四十天,我虽不是金枝玉叶,但也得养到时候,才能给你们当媳妇,不知大把头能否做主?”
   老蘑菇是有一双儿女的人了,他焉能不知大产小产的事,看到小百合楚楚可怜之状,动了恻隐之心,答应了小百合的请求,金夫们尽管愤愤不平,不理解老蘑菇为何答应小百合,但是小百合是大把头从斗场上拼着性命争夺回来的,按理说老蘑菇应该第一个拥有她,而自己又没有能力争夺,老蘑菇又不好色,只好听从大把头的决定。就这样,小百合在老蘑菇金班住了下来,金夫们心急火燎地扳着指头算计日子,等待着睡那一天。
   实际老蘑菇也有自己的打算,眼下还属猫冬的季节,正式淘金总得三月开江河后,提前让金夫们与小百合苟且,对淘金没什么补益,所以,他暗自决定,就等金班开工那天再把小百合赏给金夫们开荤,说不定走“臊运”,出大爆头呢。
   北方的天气特别的难以捉摸,已经是“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的时节,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雪,鹅毛似的雪片铺天盖地而来,那阵势简直是掀翻了银海,一连下了三天三夜,夹金沟似乎盖了几床厚厚的棉被,山中的沟沟坎坎全部被抹平。家家户户几乎都推不开房门,要从窗户跳到外边,清出雪道才能打开房门。
   老蘑菇的木克楞也不例外,也被大雪严严密密地捂了起来,幸亏人手多,边下边清扫,才没被大雪封门。这天暴雪初晴,艳阳高照,清雪成了家家户户的重头戏,住在山里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天气会得雪盲症,所以,出去清雪的人都先用黑布蒙上眼睛,慢慢适应雪地反光才摘下来。二把头带领几个金夫清扫着积雪。忽然,一个金夫铲了一个雪堆,用铁锹一戳很重,用扫帚扫去浮雪,满以为是野猪、野狗、野驴啥的冻死了,能给大伙带来荤腥。二把头吓了一跳大声喊道:“哎呀!这有一个‘冻死倒’呀!真是不吉利,要是野兽还能弄点肉吃。”
   被称为“冻死倒”的那人,个头不大,一身破旧的棉衣,头上一顶旧狗皮帽子,已经露了棉花与雪花沾在一起,他趴在积雪上,双臂垫着脸部,有两个胆大一点的金夫,用锹把那人翻将过来,那人仰面朝天双手从脸部挪开,脸上并没有多少雪,眼眉和睫毛挂满了霜花,看上去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孩子。
   二把头厌恶地道:“赶紧拖到后山喂狼去,一个‘死倒’有啥好看的!”
   两个金夫答应着便一个抄起一条腿,拽着往前走,刚走了两步远,那人哼了一声,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尤其拽腿的人“妈呀”一声,松开了手,其中一个人嚷道:“我的天呀,是不是诈尸了?”
   这是个民不聊生、饿殍遍地的时代,因饥寒倒毙街头是稀松平常的事,保长和警察局经常雇佣马车专门往山沟里拉“死倒”。尽管如此,金夫们亲手拖“死倒”时还是心存恐惧,何况“死倒”又哼了一声。
   这时老金粒闻声赶了过来,到近前用手拨弄一下地上的人道:“咦,好像没死透,身体还软乎呢!”
   另两个金夫也围了过来向老金粒道:“三把頭看看还有气没有,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那样做会损折寿的。”
   火撩子也凑过来道:“不能吧!这天儿这么冷还没冻死才怪呢?”
   老金粒没有理睬二把头的话,他把那人慢慢扶起坐在地上,果然那人没死,又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睛,呆滞的目光中流露出求生的欲望。老金粒有几分兴奋道:“他睁开眼睛了,快把他抬到屋里去,一定能救活。”
   火撩子半信半疑道:“你们看好了,别死到屋里怪晦气的,要是冲了今年开锹淘金的运势,到时大把头怪罪下来,我可不给你们担着。”
   老金粒对火撩子的警告置若罔闻,他自言自语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造孽的事可不能干,宁肯让大把头责备我,也得抬回去。”
   那两个金夫左右为难,不知听谁的好,老金粒言之有理,但是二把头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不近人情,一时不知咋办,怔怔地杵在那里。
   老金粒瞪了他们一眼道:“胆小鬼!要是不敢抬,你俩■给我行吧!我背他回去,见死不救伤天害理。”
   那两个金夫对视了一下,把那冻得快死的人抬起来,放在老金粒的背上。老金粒喊了一声号子,踉踉跄跄地走向木克楞。
   火撩子这个二把头在老蘑菇金班里,可以说是一人之下数人之上,除了大把头外,他一手遮天,但对那个老金粒他颇为忌惮,这老头在金班里年龄最大,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富,他说哪有金子,那里指定有,所以连老蘑菇都敬他三分。火撩子也不敢为难老金粒,何况又是三把头,就任他把人背回了木克楞。
   老金粒把那人背回木克楞后,立即扒下他身上的衣服,几个金夫围了过来,有人端过一盆热水,老金粒忙道:“拿一边去,你想害死他呀!你们知道咋缓冻梨不?如果用开水烫,梨就完了,赶紧帮我把他扔水缸里,整几筐雪回来!”
   众金夫恍然大悟,七手八脚抬起那人扔进水缸里,同时有几个人跑出去整雪。这时老金粒才长长透过一口气来。有个金夫小声道:“大把头回来了!”围观的金夫立即闪出一条缝来,老蘑菇急匆匆地走到近前道:“人怎么样,没有危险吧?”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搭腔,目光投向老金粒。老金粒不急不缓答道:“眼下看,能救过来,能不能落啥残疾不敢保准,冻掉手指头、脚趾头、耳朵是常事。”
   老蘑菇赞许道:“不管冻坏哪,能救他一命,就是积德行善的事,至于能不能落残疾,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显然大把头对老金粒救人一事没有责备,并给予了肯定。帮助救人那两个金夫提着的心才放下。老金粒把那人在水缸里泡了一袋烟的工夫,便捞了出来,然后用雪搓他的身体。
   众金夫七手八脚把三大筐的雪搓成水,然后放在炕梢,逐步往炕头热的地方移动,半个时辰后,那人身体不再僵硬,渐渐苏醒过来,颤抖着嘴唇含混不清地说了两个字,谁也没听清楚,但从口型上判断是“谢谢”。    又过了一会儿老金粒道:“可以喂他点姜汤了。”半碗姜汤下肚后,那人有力气了,说话舌头不再僵硬,“谢谢”两字说得很清楚。
   众人脸上都浮出了笑意,老蘑菇亲切地问道:“小伙子你姓啥?从哪里来呀?咋倒在我们门前了?”
   刚刚苏醒的小伙子声音微弱道:“我,我姓郑,在大山里……打,打猎,迷,迷路了,两天,两夜水米未进,眼看要到门前了,却,却晕倒了。”
   由于身体虚弱,他说到最后竟然比蚊子声还小,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开来,唏嘘不已,老蘑菇死死地盯住那小伙子的面庞,沉思片刻又问道:“小伙子,刚才我没听清你到底姓邓还是姓郑,能再告诉我一遍吗,你叫啥名字?”
   小伙子攒了一点气力道:“大叔,我,我姓郑不是姓邓,我,我叫郑三好。”
   老蘑菇神情松弛下来,亲切和蔼道:“小郑兄弟,你好好将养吧,等恢复后我送你回家见你爹妈,不然他们会惦记死的。”
   郑三好闻言,眼睛里淌出晶莹的泪滴道:“从我,从我记事时候起就没见过爹妈,只跟爷爷打猎为生,前天,我们在山那边走散了,眼下还不知我爷爷啥样呢?”
   老蘑菇闻言动容道:“二把头,待会儿道好走了,去沟外整几只老母鸡,把我那一块何首乌给这孩子补身子!”
   老金粒道:“我那还有一棵老山参,一会儿也给他熬水喝。”
   “我有鹿茸!”
   “我有虎骨!”
   “我有牛黄!”
   ……
   众金夫见大把头如此重视郑三好便争先恐后献宝,感动得郑三好泪流满面。这一切躲在角落里的小百合看个一清二楚,她觉得金夫们淳朴善良,并不像胡大棒子说的那样,她悄悄地去了厨房,把自己仅剩下的两个鸡蛋蒸成鸡蛋糕,端给了老金粒。
   郑三好毕竟年轻,身体强壮,又有许多补品滋补,两天以后,便能下地活动,四天以后完全恢复。而在这四日里天公作美,温度骤升,兆丰年的瑞雪在初春骄阳的照射下迅速化作水浆,滋润油黑的沃土,为大田播种准备了充足的水分。
   这天吃过早饭后,郑三好向老蘑菇道:“各位大叔大伯,下大雪那天中午,我跟爷爷走散了,现在还不知他老人家死活呢!我得去找他。”
   老蘑菇闻言点点头道:“三好,有情有义,不顾自己身体虚弱要去找爷爷,我赞同,不过这两天大化冻,山路不好走,二把头,你带几个弟兄去帮着找找吧!”
   火撩子一脸为难的情绪,心想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生荒子(不成熟的小孩子),大伙救他一命就不错了,还干吗兴师动众地替他找人呀!老蘑菇没看到二把头的表情,老金粒却看得一清二楚,未等二把头开口,他抢先道:“大把头,这孩子是小周、小宋发现的,是我背回来的,给金班添了不少麻烦,那我就好人做到底,让二把头留下张罗着开工的事吧,我带小周、小宋跟他去找他爷爷!”
   老蘑菇觉得老金粒说得有道理,接茬道:“那也行,找到老猎户后把孩子交给人家,找不到的话,把他再带回来,孤单单的一个孩子,荒山野岭的也没法生存。”
   火撩子心中暗喜,嘴上却说:“老哥,你年岁也不小,这大化冻,一跐一滑的不安全,还是我去吧!家里有大把头呢。”
   老蘑菇道:“二把头你就在家张罗开工吧,他们都是老山里,道熟。”
   火撩子卖了个人情,还落个重任在肩,又推了苦差事,可谓一举三得。
   老蘑菇自从见了郑三好,总觉得他的长相跟一个人相似,一时又没想起来,郑三好走后,他又拧了一袋烟拼命地思索着这小子到底像谁。一袋烟将要抽尽也没有头绪。
   这一天夜晚,老蘑菇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往常一铺大炕的弟兄,打呼噜、咬牙、放屁、吧嗒嘴、说梦话,根本影响不了他酣然入睡。这一夜,郑三好与邓飞鹰的面庞始终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稀里糊涂地睡去,不一会儿,便做起梦来。
   他先梦到二十多年前自己与邓飞鹰、林之虎在关帝庙歃血为盟结拜为生死弟兄。由于自己虚长两歲,排为大哥,林之虎为老二,邓飞鹰为老三。三兄弟亲如手足,共同下矿淘金,苦心经营着金班,当时成为金矿上最好的金班。哥仨各有所长,林之虎善于选矿采点,可以说慧心识金,人送绰号“山虎子”;而邓飞鹰则擅长使挖金大锹,那大锹是淘金的重要工具,金沙、狗头金、牛舌金能否淘到都靠掌锹者的准头,所以,人们习惯叫他“邓大锹”;老蘑菇叫齐魁,做事精细,缜密又有一身盘山术的功夫,得了“老蘑菇”这样一个绰号。亲胜手足的哥仨把金班料理得风生水起,许多金夫都来投奔。老蘑菇在梦中一会儿是林之虎抱拳道:“大哥好久不见,二弟向你问安!”一会儿是邓飞鹰跪地磕头道:“大哥我好想你呀!难道你把三弟忘了吗?”老蘑菇伸手去拉两个结义兄弟,却怎么也够不到,他急得猛然向前跨一步,却掉进夹金沟河里。冰冷的河水激得他骤然醒来,已是满身大汗,他还沉浸在睡梦的恐惧中,咂咂嘴,却是噩梦。
   老蘑菇心绪不宁,再也难以入睡,索性抽起烟来,等待天明。
   郑三好带着老金粒等一行四人,踏着泥泞湿滑的山路,向棒槌山走去,寻找着失踪的老猎人。暴雪初融,到处是稀里哗啦的溪流,水上漂浮着雪块,水下结着冰,走起来路非常艰难,一天下来只走平常半天的路程。他们先到了郑三好和爷爷走失的地——迷魂阵,在那里寻觅了一天,踪影皆无。他们又到祖孙俩居住的地窨子,所有的东西都原封未动,显然是老猎户没有返回来。这时郑三好的心沉到了深渊的底部,他无法想象相依为命的爷爷会怎么样,是生是死。人们常常在遇到非常态的情况下,心态总是消极的,总是想坏的一面,而不是想好的结局。
   老金粒想得开,他劝愁肠百结的郑三好说:“你爷爷是个老山里,这棒槌山的一沟一坎,一峰一岭,一草一木都在他心里呢,指定不会出啥闪失,说不定他回到城里去买些东西啥的,或者去走亲串友了。你用不着这样担心,别熬糟坏了身板。”    郑三好明知老金粒是在安慰自己,但他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凭爷爷的经验绝对不会因为一场大雪就丧了性命。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已然到了这个地步,就是折筋断骨也于事无补。他把地窨子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款待救了他一命又跟着奔波好几天的老金粒和小周、小宋。
   接下来郑三好他们又在附近的山谷里寻找了两天,仍不见老猎户的踪影。老金粒有些沮丧,小周、小宋也早已泄了气。郑三好也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就先入为主说:“大伯,小叔,三好非常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更感谢你们帮助我寻找爷爷的情义。一晃你们也出来六七天了,大雪也化得差不多了,金班也到开工的时候了,我不再耽误你们的活计了,这几天你们也吃尽了苦头,找人是个慢工夫,让我自己来吧!你们回去后,向大把头、二把头转达,我十分感恩他们。”
   老金粒叹口气道:“三好深明事理,确实金矿开工在即,我得抓紧返回去干活,只是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荒山野岭,我心里不落忍呀,要不你跟我们回金班吧!”
   郑三好笑笑说:“你的好意我领了,我跟爷爷相依为命十几年,如今他老人家生死未卜,在没得到他老人家的确切消息之前,我不会离开此地的,你们先回去吧。我就边打猎边找我爷爷,等到我爷爷的事有了一定,我会去夹金沟看望,酬谢你们的。”
   老金粒和小周、小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地窨子,郑三好一直把他们送到山下,才依依惜别。
   送别金夫们后,郑三好又去迷魂阵寻找爷爷的踪迹。
   老金粒回到了夹金沟,向老蘑菇说了他们寻找的经过,并且重点说了郑三好有情有义,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还断定郑三好他爷爷生死定砣后,会来报恩的,老蘑菇不置可否。
   金班开工那天举行了非常隆重的庆典仪式,供奉山神土地是头等大事。老蘑菇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把早已选好的牛头、羊头、猪头摆在供桌上,然后焚香敬酒,按照位置的尊卑依次磕头许愿,金班上下的人念念有词,都许下愿,期望讨个吉利,淘出个“爆头”来就会穷汉子翻身。金矿里很讲究祭祀的,一般每个月初一、十五都要杀猪、宰羊、上香、磕头。金沟里都流传着:“有钱没钱,初一、十五就是过大年。”一般在这两天,都会大摆筵宴,喝酒赌钱嫖女人都不受限制的。
   开工大典老蘑菇却没有让小百合参加,因为小百合是不上山沟淘金的。何况她已经来到金班二十多天了,金夫们都盼着开工这一天,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可以跟小百合睡觉了。
   小百合也知道跟金夫们睡觉是躲不过的事,除非自己一死了之,而她又不甘心,她一定要达到自己报仇的目的。
   而老蘑菇更伤脑筋的是让谁先跟小百合睡,二把头为了争夺受过伤,老金粒又是淘金的要害人物,都有先睡小百合的优势,然而却只有一个小百合不能分开来用。这一天金夫们干起活来非常起劲,都时不时仰头看着挂在天上的太阳,盼它早点落山。虽然明知道今晚排不上与小百合睡觉,但不管是谁睡了小百合,自己在外边听听女人的呻吟声,男人的呼哧声,甚至床铺的吱呀声都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好不容易盼着日落西山了,随着二把头一声“收工”的号令,众金夫心照不宣地加快了回程的脚步,草草地吃过晚饭,心急火燎地等待,甚至幻想着今晚与小百合睡觉能落到自己的头上。
   老蘑菇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把火撩子与老金粒叫到一起说:“今晚谁睡小百合,我想听听你俩的主意?”
   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先开口,心里都想应该是自己的。
   老蘑菇见二人暗暗较劲的样子,又说:“没规矩不成方圆,你俩在我眼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分不开先后,这样吧!你俩抓阄儿,凭手气吧,以免为了一个女人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
   火撩子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大把头已经定了这样的一个规矩,也不好当面否定。何况是为了睡一个女人,如果因这事翻脸,传出去也会让众人耻笑。老金粒则是无所谓,他也没想先睡小百合,只不过看不惯火撩子的做派才争的,一切由大把头安排。
   老蘑菇弄了两个字条,一个上面画了一个“圈”,一个是“竖”,圈代表女人,竖代表男人。抓着“圈”的就可以跟小百合睡觉了。老金粒一脸淡然,火撩子则是急不可待的样子,恨不得一把抓住“圈”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命运也常常会捉弄人的,有时候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越想得到什么,却又偏偏得不到,火撩子就中了这个魔咒,恰恰就是没抓着圈,老金粒有福不用忙,如愿以偿了。
   那一夜老蘑菇金班没有一个人睡上安稳觉的,金夫们都以听声满足自己的欲望,而老蘑菇却又做起噩梦来。
   他梦见那年夏天,自己与邓大锹、山虎子在夹金河上澄沙淘金,邓大锹握着那把比簸箕还大的铁锹,老蘑菇、山虎子一起拉着两边的铁链子,像老牛拉犁耕地一样在河水中翻犁着,邓大锹的耳朵特别的灵敏,他能分辨出来砂碛的声音来,只要翻犁中他喊一声停,拉铁链的人知道这是淘到金了,几乎十拿九稳。这天他们白白地干了一上午,顆粒无收,就在老蘑菇要喊歇气吃饭的当口,邓大锹连喊三声:“停!停!停!”并且一声比一声高。山虎子接茬道:“干啥?这么大惊小怪的,莫非遇到狗头金了不成。”
   邓大锹面色凝重道:“大哥、二哥你俩一定稳住架,绷紧链子,但是不能过力,否则将前功尽弃,我估摸着这块比狗头金还大!”
   老蘑菇和山虎子的心几乎要蹦出来,淘金好多年了,只听老辈人说过夹金河里有牛舌金、马蹄金的,可谁也没见过,难道这次真的遇上了?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邓大锹又接连不断地发号施令,拉!松!拉!松!松!松!反复了不知多少次,邓大锹才把金锹慢慢地浮出水面,果不其然,在满满河沙中,一块马蹄金闪闪发光。
   这情景简直把三人眼睛看直了,遗憾的是这块马蹄金担在铁锹的沿上,一半裹在沙子里,一半悬在空中,随时都有掉进河里的危险。三个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两根铁链和大铁锹形成了一个平面,此时只要有一方吃不住劲,倾斜了那就会使金块跌入水中。邓大锹使出吃奶的力量,端住那近百斤的泥沙让河水慢慢冲刷,单等泥沙入河大半后,他有足够力量把马蹄金那一半掂回锹里,时间似乎凝固了,任流沙在河中流淌,就在细沙流散殆尽的当口,几块河流石没了沙子的基垫被河冲动,马蹄金也动摇起来,突然,一阵山风吹来,河水滚起一波细浪,涌向大锹,摇摆不稳马蹄金一下子掉河里,邓大锹“妈呀”一声,扔下大锹扑到水里便捞。    老蘑菇和山虎子知道马蹄金跑了,也跟着惊呼一声……
   睡在老蘑菇身旁的老金粒推了一下子梦境中的老蘑菇道:“大把头醒醒,睡魇怔了咋地?”
   老蘑菇挣脱梦境,翻了个身回答道:“可不是魇着了。”边说边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佯装睡去,实际上此时他半点睡意都没有了,心中暗暗嘀咕,怎么这两天一直他妈梦到邓大锹和山虎子呢?是小百合晦气,还是郑三好带来的不祥呢?他一时难以定夺,只是暗暗地琢磨。
   第二天早饭时,大伙都调侃与小百合睡觉的老金粒:“老哥哥昨夜没轻折腾呀,今个儿能上工了吗?”
   “那是啥滋味呀?”
   “美出鼻涕泡了吧?”
   老蘑菇制止他们道:“别乱嘞嘞了,慢慢就轮到你们了!”然后郑重其事问老金粒道:“姓郑的那小伙子也不知道找到他爷爷没有,这么多天了,咋连一个信都没有?我还挺惦记他的?”
   老金粒暗谢大把头为自己解了围,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些歪三扭四的问题,他答道:“郑三好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小伙子,他说他一定要找到他爷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不会离开棒槌岭的。”
   “那他一个人咋生活呀!”
   “这个大把头不用担心了,那小子打猎真有一套呢,过些日子他爷爷有一定了,咱们把他整来,保证弟兄们有野味吃。”
   火撩子见两人唠得热火朝天的就凑过来道:“是呀!有小百合臊味,再有郑三好的野味,弟兄们过上神仙的日子,还愁捞不到大块的金子呀!”
   老蘑菇没有搭腔,低头沉思着什么,老金粒看了一眼眉飞色舞的火撩子道:“小百合、郑三好都是苦命人,既然沦落到金班来了,咱们就应该好好对待人家,不能当成玩物,人的一生谁容易呀!”
   火撩子撇撇嘴,不再言语。
   郑三好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边打猎边寻找爷爷,他把老金山几乎翻了遍。迷魂阵、花鹿沟、簸箕崴子、柞木岗、蛤蟆通、椴树岭等凡是老猎户领他去打过猎的地方,他都找了个遍,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仍没有放弃,又找了一些陌生的地方,仍是一无所获。
   这天傍晚,郑三好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了地窨子,未到门口就闻到有一股肉香钻进了鼻孔,他猛吸两下分辨出是野鸡山兔炖蘑菇。他欣喜若狂,知道是爷爷回来了,高声喊道:“爷爷!爷爷你回来了,可想死我了,你这些天上哪去了?是不是病了?咋不给我捎个信呢!”说着急三火四地推开了木门,屋里却空无一人,饭桌有一盆蒸好的馒头,锅里炖的鸡兔飘着诱人的香气。郑三好又奔出屋,登上地窨的屋顶高声喊道:“爷爷!爷爷!你在哪呀?我回来了!”山谷回音袅袅不停,他足足喊了上百句仍没有回答。郑三好只得回到屋里,点上油灯呆坐在饭桌前,饭菜再香也引不起他的食欲。
   忽然,他发现装馒头的饭盆下压着小半张字条,一把抓起来,几行熟悉的字体映入了眼帘:
   聚散離合,
   上苍定夺。
   长路漫漫,
   一波三折。
   国恨家仇,
   源于恶蘑。
   铲除奸凶,
   人生几何?
   郑三好拿着字条的双手颤抖不已,他悲喜交加,喜的是老爷爷没有在大雪中遇难,悲的是老人家不辞而别。爷爷明明是回到了地窨子,为何不肯露面?有话可以直接说,何必留下一首让自己费解的诗呢?他把那首八言打油诗看了一遍又一遍。揣摩出两个意思,一是说咱们必须得分离了,二是说让自己去报国恨家仇。去哪报仇,找谁报仇,却没有明示,弄得自己一头雾水,泪水又在脸上蜿蜒起来。
   爹娘惨遭杀害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那是他15岁那年,放寒假的时候,父亲从金矿回家猫冬,带回来许多山货,一家三口在年终岁尾团聚了。吃晚饭的时候母亲问父亲为什么今年比往年回来晚了一个多月,父亲只说金班里事多,上冻之前他们干了一项大工程——拦河改道,如果他们的计划实现,连咱们孙子辈都够花了。当时母亲听得将信将疑,还半开玩笑地讥讽父亲,莫非是发现了金山?父亲嬉笑着,没有详细告诉母亲,只是说差不多,到时候你瞧好吧!三口之家充满了温馨,那天父亲因高兴多喝几杯小烧酒,还硬逼着母亲喝了一大口,呛得母亲边咳嗽边流泪水。父亲又让他尝酒,被母亲拦住了。
   那一夜他依偎着父亲睡得特别香甜,酣睡中他被母亲推醒。只听母亲惊慌急促地伏在他耳边道:“孩子!孩子!快起来,穿好衣服,有坏人来抢劫,千万别出声!”
   刚睁开眼,朦朦胧胧中,就听到外边一个高鸦嗓音道:“邓大锹!你把那半张纸交出来,我们就饶过你和老婆孩子,你不是不知道,红毛罗刹马帮的厉害!”
   接着又听到俄国人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当时他看到父亲端着大铁锹眼睛喷火答道:“你们他妈动作还真挺快呀?我刚回到家,你们就盯上了,可惜那图落在金班了,我没带在身上。”
   “糊弄三岁小孩子呢,那么珍贵的东西你还落在外边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把门砸开!”
   一阵激烈的砸门声,冲撞着耳鼓,父亲向母亲耳语了几句,母亲扯着他掀起炕席抠开一块板坯,告诉他钻进去,顺烟囱爬出去,到郊外林家窝棚找林大伯去,我和你爹打发走这帮胡子后去找你。
   自己起初还不肯,但是砸门声越来越响,母亲又拿着父亲塞过来的一个小布包道:“找到你林大伯后交给他,他知道是咋回事情。”
   外边的那个高鸦嗓又喊道:“姓邓的,真不识抬举,这门锁得还挺牢实,再不开门老子开枪了!”
   父亲猫腰过来,把母亲按倒,然后示意他快点从烟道爬出去。三好也无暇多想,既然父亲把布包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一定是外边红毛罗刹所要的什么图纸,他迅速钻进炕洞,爬进烟囱,从房顶的烟囱孔出来。北方的房子比较特殊,其烟囱在房子顶端的一侧。郑三好慢慢地伸出头来,见窗前站着七八个人,有两个正在砸门,另一个人端着枪向屋里开了两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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