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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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7日


  一上午都在伏案写作,现在已是下午,想使那闪现在脑海中的第一节抒情诗有一个纯粹艺术的结尾。我不应该感到时间是这样不够用,但我确实感到如此,我想我永远会是这样的。叶芝讲过他一个星期作一节十四行诗。危险当然是在于过分地咬文嚼字,这时你发现自己是在玩弄辞藻而不是在想象和构思。我的问题是使暴风雪中的情人们 与我望见的一大片白色孤挺花之间有一个可行的过渡。我 的目光越过走廊落在那间舒适房间里—七朵奇特的大花, 我坐在这里,它们在那边一直默默地发出和散那之声。
  
  像现在这样愉快充实的独处时间里,任何干扰,任何社交的打搅,任何义务职责都会扯断我梭织机上的织线,打乱我的图案。两天前的晚上,我突然在最后一分钟接到电话要我 参加市民会议……这真使我为难。但至少大家在一起时我知 道了些事情:一位邻居告诉我她遇上一次小车祸,她设法说服当地报纸不要报她的真实年龄(驾驶执照上的年龄),在报 纸上只说她三十九岁!我对这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实在是感到惊奇。我为自己已是五十八岁的人感到骄傲,在此年龄,我仍然活蹦乱跳,陷入情网,更富有创造性,心绪和平,比 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有潜力。我也许对生理上的老化有几分在意,但并不真正放在心上。瞧着比尔送给我的伊萨克·迪 内森那妙不可言的逝世前的照片我就更没有丝毫的介意了。毕竟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自己构造着自己的面部,但谁又能 在年轻时看上去像她那张脸?从她的脸上你看到的是难以形 容的美好笑容,那是一张与世无争和充满了喜悦,在经历了人 生后把生死一切置之度外—任其而去的脸孔。
  脸上出现的一道道皱紋比之我整个人过去一年里的心理状态显得并不重要。在安迪代我发言讲到《诗人与蠢驴》 的某一处时,他说道:“不要剥夺我的年龄,它是我挣来的。”
  我的邻居希望永远被人们认为是三十九岁,这使我想 起了K在信中所说的三十多岁的人们伤感于青春的逝去, 是因为在我们的精神文化中没有把成熟作为一种财富来看 待。然而在我们之前又有许多例子都说明了这一点。艾略 特似乎只有到了七十岁的时候才有一个性生活圆满的婚姻。 叶芝五十岁或五十多岁的时候才结婚。我到现在才开始体 验到我生活中最为充实的爱。但不知什么原因,美国人对 过了中年仍然热烈地相爱这一念头怕得要死。难道他们对 活着也感到害怕吗?难道他们认为死,比方说,才是没有危 险的?当然一个人在陷入情网后总不会感到安全。生存发 展就得有一定的要求,也许是危险的,因为在其中有获得同 时也有失去。但是如果一个人不再发展了为何还要继续活着?有什么高需求的环境能比任何形式的爱对我们的生存发展更能起作用?对我们来说,有什么能比维持一种能使我 们道出内心最深的隐秘和倾诉内心最深处的感受这样的人 际关系更为重要?
  我的邻居希望永远是三十九岁,她这样做是出于一种 担忧—害怕假若人们知道了她的年龄后她将不再具有 “魅力”。但如果一个人想要得到一种成熟稳重的关系,他 会在他的同龄人中去寻找。我难以想象和一个比自己年轻 得多的人相爱,我把爱情看作是感情教育,关于爱从年轻人 那里我学不到什么。

1月8日


  昨日一天显得异样、仓促、散乱;而这竟是在我不必外 出待在家里时出现的情况,但阳光却很好。今日我觉得精神集中,时间不再是一个宿敌而是成了一位朋友。早晨气温降 到零度,我在书房里烧旺了壁炉,书桌上花瓶里插着些黄玫瑰和含羞草。房间里有一种松弛的气氛。我们是一体的,房子和我,我乐意独自一人,可以思考,可以自由自在。这种时间上的无拘无束算得上是我最难得的奢华,有了这种奢华,我觉得我实在是富有得很。此刻我感到我的生活和工作是充实的,这种感觉只在今年,或者说最近几个星期以来才有,以往我很少体验到。我朝左面望去,在晶莹碧蓝的天空衬托下,一株如火如荼的仙客来上三十几朵花轻盈地迎着阳光,给人一种阳光倾泻在彩色玻璃上的印象。我把一大堆未作答复的信装到脚底下一个纸箱里,这样它们就避开了我的视线。现在我要再一次试着把那首诗弄好,最后一行仍然是个问题。

1月 12日


  今日在下雪。一个人决不能擅自断言自己感觉良好;可怕的事肯定会发生。复仇女神两天前晚上又出现在了窗口,我令人畏惧地对X发脾气,大发神经,满腹怨气,接着又是像以往一样自食其果,忧心如焚。这旧病复发实在是可怕,我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这样发脾气了。自以为已把复仇女神彻底赶走,原来却是这样。复仇女神自己最清楚。
  无可置疑任何一种亲密的关系都会不时出现这种恶劣状况。内在世界的炸开常常是因为一件琐碎事情以及抱怨 (总是有某种衡量的尺度)而突然发泄出来。事情过后两人都感到伤痕累累,羞惭不已,都觉得自己是这场事前没有预料的你死我活的战争的幸存者。但最危险的是夸大了事情的严重性,导致我昨晚那样惴惴不安,以致我的头发都湿透了。唯一有这种体验的是我在生理上感到剧烈疼痛的时候, 那时我得了憩室炎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
  这种时候,整个人,从生理到心理,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处在骚动不安中,我们只能等这种骚动平息下来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早晨我感觉稍微好一些,昨晚X确 实打了电话过来。我们会慢慢回到这场争执之前的状态中去。一个人付出了大代价,然而每次都像酒鬼宿醉难受时赌咒一样:“下次再不了!”恶魔缠身的争执却继续进行着。这代表精神上的消耗。我所能做的就是起床,整理床铺,洗洗早饭后的餐具。一时间干什么都没有意义。唯一感到慰藉的是至少我没有再重新开始吸烟。这是我戒烟的第五天。 我仍然觉得我的每个“微不足道的享受”都受到了剥夺,感 到枯燥、沮丧。但我决心已定,为了X,也为了我自己,一同 来改掉这坏习惯。
  一封电报打断了我的思路。电报是J打来的,与她住在 一起多年的姐姐昨晚突然去世了。如果这事发生在X的身上,我们又正在怄气中,事情会怎么样?一个人只有把自己 所爱的人置身于随时都会遭遇不测的事实中才会有所醒悟。 面对如此不幸,比之真实的爱和爱的持续,这样一瞬即逝又 是这样美好,其他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我本来打算专心写一天日记,记下此地所谓“平常” 的日子……可复仇女神又出现在了窗口。平常日子看上去空虚,在严谨的组织安排下会是最富有创造性和最珍贵 的日子。每当我想念纳尔逊时,像我在日本时那样,我就 想到了这些天堂般的平常日子。然而正像一个囚犯一样 (冬天大部分时间我的生活都受到禁锢),我明白最起码的 就是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床铺要整理(这是我最不愿做的 事),盘碟得清洗,把家收拾整齐,然后我才能舒心坦然地 工作。辛苦劳作后总得有些酬劳,过去常常是在把垃圾倒 出去或清理庞鸱的笼子后吸支烟算是一种慰劳。冬天,不 能在园圃里干活,就尽量来收拾柜子里的杂乱什物。这一星期我一直在整理楼上的杂物—从旧靴子到圣诞树装 饰物,破旧的床单被单,还有料理盆栽园圃的工具家什,这 些东西都令人难以置信地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温·弗伦奇不久会给我做一个沿屋檐放置的长架,长架下面带有 四个隔柜,可分类储藏:冬天的靴子、毛毯之类、冬装及圣 诞树装饰物。我在这里住了已有十二年,令人惊讶的是到 现在我才开始解决这个问题。事实上我搬进来后即开始 写作和种植园圃。这是我所追求的—每日有节奏的生 活,在诗中神游,莳花弄草,在这幢房子里入睡醒来。别的 什么就不足以费心用时了。我可以用一整天来做家务,可我不愿这样,只要乱七八糟的家什放在橱柜家具里,眼中 所见是美好协调就行了。只有在不时地看到橱柜里的东西乱得太不像话,足以扰乱我的心绪,才觉得应该整理一下了—整理之后心情非常舒畅。按照一年里的常规来 说,一月份是整顿清理、翻阅花种目录的时候。订购花种是对搞完所得税统计的犒赏。
  我一直在考虑这个事实,即不管生活中出现什么样可 怕的风暴,只要你生活坚实稳固,你就会受益于它而顶住可 怕风暴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对于大多数人,他们的专职工作可以帮他们做到这一点—心理負担重的时候,常规的生活使他们得到一种缓解。而我则不得不为自己开创一条出路。现在该取信了,得把车发动起来。

1月 13日


  昨晚是狼月(满月),这个名字起得很好。月光如水一样朗朗照在四周明晃晃的白雪上。我未能入睡,起来三四次 看温度计—凌晨三点时温度是零下十度。我上了床,想到 水管有可能冻结,十分焦虑,所以又起来把所有水龙头都拧开。就在我刚刚睡着了的时候,估计在四点左右,一声巨大的砰咚声划破了深夜的寂静,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动物在地下 室楼梯周围撕咬。我试图使自己相信这是一只花栗鼠或大一点的田鼠而不是一只巨鼠!我很少有一个晚上在这里睡个通宵,但在我睡了几小时醒来后,在没有任何打扰、什么都不需要做甚至不必起来的这段时间里,我酝酿着思绪,有时在此期间我的思考最有成效。昨夜很不平静,外面冷月清 照,内心又因想到自己发的脾气而不安起来。感情风暴最为可怕之处自然是对所爱之人造成的损伤。事情过后好多日 子我被迫设法和自己达成协议,承认是我自己起了毁坏和破裂的作用。内心的羞惭多于悔过的感觉。
  我仍然觉得受到了那《泰晤士报》评论的极大伤害。它使我失去了平衡。这件事就像一个人刚在一场竞赛中起 跑就被绊倒在地一样。 这些日子X对自己的工作抱怨不止。相比之下,我的 “工作”一定显得容易,整个生活方式似乎都是在自我纵情。 也许某种程度上是这样。我们在一起待一个星期,然后又被 迫分开,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怀着一种荒唐、不理智的情绪相互怨恨我们工作的不同。

1月 16日


  这星期很糟糕。几乎什么事都没做成,浪费时间…… 情绪一直很低沉。星期三的午餐相聚也没起什么作用。经常一起吃午餐实在没什么好处。这些午餐聚会把一天中最好的时光占去了,占去了一上午工作时间。再者,这大冷天也损伤人的能量。出去几分钟喂鸟或发动车,我都能感觉到 热量像流沙一样流至外面。

1月 17日


  早晨起来气温是零下二十度。甚至那暖和舒适屋子里的温度竟也不到华氏七十度(恒温计设在华氏八十度),我实在担心庞鸱会冻死,所以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在那屋里烧起壁炉;为使自己也暖和,早餐就在那里用,另外,让人开心 的是打开庞鸱的笼盖,你会听到它要“出来”的欢喜悦耳的尖叫声,然后它瞧着镜中的自己发出喃喃细语,它是一只很 好的看家犬,或者说“看家鹦鹉”,原因是这个时候邻居们的 狗出来放风经过这里,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有狗跑进园圃,庞鸱就会很不高兴地骂起来。
  现在是九点。收拾了床铺,换上干净的床罩被单,又把土豆皮削了,煮成半熟,剥了豌豆,为星期天晚餐把该准备的 都准备好,K.马丁要来了。
  昨日晚饭前,我正把上星期的晦气和不顺写下来,一辆 车驶过来带给我一个纸箱,里面是一束黄水仙、蓝香蒲及褪色柳,另外还有三枝黄玫瑰。是安妮·伍德森派人送上门来,可爱的人儿,为了祝贺新诗集《一颗芥种》的出版特意让人送来。书是昨天寄来的,这使得本来分散的时间更分散了。 显然我得把刚刚出版的第一批书包好寄给朋友们。只有我和这个新生儿在一起,身旁无一人可以分享我的情感,情绪 不免低落。我拿起它,这里品品,那里瞧瞧……一本奇特的书,记载着那奇特的年月,谋杀层出不穷、浩劫连绵不断的六十年代,使希望破灭的战争、黑人问题、失业,所有这些都瘟疫般地缠着我们。
  外面如此寒冷,屋里有春天的鲜花是很美好的—这 一天明丽灿烂,天空蓝得像沙特尔大教堂彩色玻璃上的蓝那 样诱人。一束束长长的阳光投射在地板上,可寒气仍然钻进 来。寒冷真让人泄气。

1月 18日


  今天早晨稍微暖和一点,气温是零度,而不是零下二十度。在电热毯上面又加盖了一条毯子,我睡得很舒服,不像前一天晚上那样冷得打战。醒来后想到了这本日记。有些话题不时重新勾起,需要不停地挖掘它们。围绕这些话题, 多年来我广积他人之智慧。我并不想让此书成为一本语录集,而是在对一些概念进行阐述时,不时适当引用些名家哲言。为此我方才用了近乎一小时不停地翻找弗兰纳里·奥 康纳《人造黑人》一书中一段精彩的话。它在过去这些年 里不知有多少次把我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开始是我为自己动怒而羞惭,到后来觉得一个人必须自己原谅自己,这样心灵会因获释而感激涕零。我确实相信得救与创造是一个持续性过程,由于一种恩惠的施与,我们才得以进入这种境界, 尽管我们认为自己受之有愧,也许多数情况下都是这样。这段话是这样的:   赫德先生很平静地站着,感觉到慈悲之举 再次触动了他,但是这一次他却明白世界上没有 任何一种语言可以说出这是什么样的慈悲。他懂得它滋生于极度痛苦之中,对任何人都给予接受,对待孩子们极为奇特。他晓得那是一个人死 后所有他可以带着去见造物主的见面礼物,突然 间他感到他可以带去的是少得那么可怜,不由得羞惭满面。他惊恐不安地站着,让全能的上帝审判着自己,与此同时慈悲之举像火焰一样包裹着 他骄傲的心,使之烧成灰烬。以往他从未想到他 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此刻他明白了为了不致使 自己彻底失望,他的堕落隐藏得是那样深。他认识到从人类一开始,从他的内心藏着亚当之罪到现在他拒绝了可怜的纳尔逊,他的一切罪孽均 得到了宽恕。他看到再没有什么罪恶像他自己 的罪恶那样恐怖,既然上帝以宽容为怀,仁爱每一个人,他觉得就在那一片刻他已准备好进入天堂。
  這一天异常空闲。我感觉不大舒服,无所事事,瞧着靠在周围白墙上的水仙花,有两次想到我一定是起了一种幻觉,因为这水仙花奇特的香气从这间屋里飘到那间屋里。我总忘记无所事事的日子是多么的重要,有些时候什么事也不 做,甚至没有必要写几行日记,这可是很重要的。我依旧摆 脱不了对工作的嗜好,这是从我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如果有一天你没有尽全力,这一天就显得有残缺,是有罪的一天。 决非如此!对心理最有好处的是偶然任其放松,逍遥自在,置身于光线变换的房间里,无论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今晚我确实感到心境优雅、柔和,灵便轻松。晚饭前我开始把这 两年来的诗整理出来……有很大一摞。到我六十岁生日时, 我打算出版六十首新诗。现在来看,它主要是一本爱情诗集。我开玩笑称它为《六十岁时六十首诗》。

1月 19日


  今天气温是零下十度,闪亮的如彩色玻璃一般的蓝天 此刻显得很无情。我渴望随时有一天变得暖和起来,下着雪,轻柔的雪。
  强加于人的观点是多么的造作,人们被期望接受一种清教徒式的道德观。热烈的爱情只属于年轻人,人到了四十岁,生命的一半多已去,从这个年龄起任何深沉热烈的情感 都是荒唐可笑或者是大逆不道!法国人始终认为我们爱的能力是会日渐成熟的,如果爱情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会越来越好。大概这神话并不是我们心目中的清教徒传播的。也许与之正相反的是,对清教徒主义的反叛为打开另一种新道德观开辟了途径,在这新道德观念 里,性是神圣的,性的优胜者才是真正的英雄。这也就是说 中年或老年丧失了优越性,然而我们的优越性在于爱情本身—我们知道的是这样多;我们在对付忧愁、困扰,甚至 在我们自己的浪漫主义方面要有能耐得多;再者,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又蕴含着那么多的柔情。我们拥有的是莫扎特时代的温柔细腻。
  表面上我的作品并不显得偏激,然而也许人们终将认 识到我一直在以一种美好、安详、诱人的方法柔和地表达偏激的观点,这样做的原因是它们可以潜入人心而不致使人感 到震惊。我对同性恋的内容是那样忧心忡忡,鼓起勇气才写出《斯蒂文斯夫人听见美人鱼唱歌》一书。此书描写的女同性恋者并不是什么嗜性成癖、酗酒、吸毒或在各方面令人反感。它是一本客观描绘一个既不让人怜悯又不令人讨厌的 同性恋者的书;一本正视事实的书:即在现实生活中,这样 的生活少有幸福,在这种生活中艺术占着主要成分,因为爱情不会像通常概念中的那样完美。
  然而我十分清楚,倘若那个时候我有家人(我写那本书时父母已去世),我也不会“提高”到要写那本书的觉 悟,或者是假如那时我有一份正常的工作,我也许不会写出那本书来。我之所以感到身负重大责任,是因为我可 以付出诚实的代价。危险的是如果你被认为只注重于性 方面的内容,人们就会从一种曲解的视角来阅读你的作品。在创作《斯蒂文斯夫人听见美人鱼唱歌》之前,我先 写了几本有关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小说,然后才开始动手写 此书。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有关婚姻的事情?”最近竟然有 那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对大家庭生活的留恋部分地对这个问题做了解释。对大多数人来说,每个家庭有好几个孩子是极为正常的,而对家里唯一一个孩子的我来说 却是极为浪漫的。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总是被借到 别人家里去,夏天受邀去别人的家里住一个星期或一个月—克萨基的布顿家里,罗利的科普利·格林家里, 邓肯斯巴瑞的鲁克利斯家里,尤其重要的是与比利时布 鲁塞尔郊外林鲍奇斯家人一起住过。然而并不是在这些家庭里我才对婚姻生活有许多了解,或者是有意识地观 察到了—大人们之间的关系是模糊不清的;那时重要 的是他们与我们孩子们之间的关系。不,我是从我父母 以及他们美好而有硕果但却痛苦不圆满的婚姻生活里懂得了许多,从我自己的私生活以及我所爱的男人女人那里懂得了许多。
  我说这些是想指出美国人的道德观念基本上仍然是清教徒式的(无论我以上说了什么),它并不是以生活有成果 或类似的理由为基础,而是建立在一种禁锢、限制、伦理准则的基础上,一个人要想成为完完全全的人就不得不对此提出疑问。正是这种疑问以一种健康的方式冲击着这个社会,青 年人正在为一种新的道德观念战斗。这个过程常常显得混乱,甚至于出现暴力,但最终我们会找到一种稳固和谐的道德观念,因为要想发展就不得不具备这一点。我所收到的来信充满了饥饿的呼喊,对于深刻充实的经验的真实呼喊。一个女人如果家里摆着人造假花,这些假花只需一年清除两次灰尘,但永远不会死去,她就等于把自己关闭在了解死亡的 大门之外。倘若一个女人停留在三十九岁,那她毫无疑问就 像一个一百年前的中国女人把脚缠起来一样把她自身的发展禁锢了起来。
  一天我收到一本仍在校对中的小说,这本小说被断言将引发非议。此书描写四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住在纽约一所 四层老式公寓里。对她们每一个人来说,性生活是她们生活 中的主要部分,但这性生活内容却被形容得那样冷酷无情,女人们被描写得一点“情感”都没有。我不由得想到这本书 是不是一个男人用了笔名写的。她们什么人都不爱,只爱自 己。她们都沉溺于粗俗不堪的性行为本身。作者刻画一个这样的女人也许还说得过去,但四个女人都是这样则表明作者是一个厌恶女人之人。假使不是一个男人写的,那么这本 令人惊愕的小说的作者一定是很年轻,年轻得到了认为进入老年前的中年女人像鬼怪一样可怕的程度。我给出版商们 就此书写了一封毫不客气的信。 当我说到生活与爱情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进时,性行 为似乎是最不重要的事情。在任何年龄我们的发展是指在 意识方面的扩展,学一种新语言,或是一门新艺术,或是一项新手艺(园艺?),意味着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宇宙世界。 爱情是对一个人的升华最起作用的因素之一,因为爱情需要 我们去“接纳”那个陌生的人,去理解他,去让这种关系的设 想付诸成效;同样也需要我们自我节制与宽容,如果爱情是 热烈的,它就更具有烈性与危险性,迫使我们走得更深。伟大的艺术作品同样也如此……里尔克在《远古阿波罗残雕》 中说道:这里没有什么地方不可以窥见到你。 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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