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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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米小畦对故乡的方言忽然产生了兴趣。说话时,会自觉不自觉地带上几句家乡话。其实口音就像各人的名片,让人看得清来历,反而是好事,踏实。看不清来历的人,探不着底。与人打交道,将自己的来路露些出来,交个底,也是一种真诚。
  有一次,谈到高兴处,她用了“热潮”这个词。对方说,你们当地肯定是念作“热躁”,不会念作“热潮”的,热潮比较风雅。言下之意是,乡下人哪里会有这样的叫法。
  小畦问,你有过考证吗?
  对方带着肯定的语气说,里下河地区,只会说“热躁”,表示烦闷和狂躁的意思嘛。
  听他这样自负和没有耐心,小畦心里便免不了有些不屑。你没有喝过一个地方的水,没有吃过一个地方的米,没有吹过一个地方的风,没有爱过一个地方的人,没有受过一个地方的苦,你就不了解这个地方词语真正的含义。
  词语哪里是词语,是这块地里长出来的庄稼,被人吃到肚子里,人就慢慢长成了词语的性格。“热潮”这词没有性格吗?有,热潮的性格就是静静地欢欣鼓舞。
  她冷冷地回对方,只肯用四个字:就是热潮。小畦是属狗的,她妈妈说她从小就长了张狗脸,什么都摆在脸上。
  热潮这个词,用来形容什么都是恰当的。比如霜冻前的菜地,也是热潮的。热潮的是那些菜,像是在开一场热闹的舞会,不是集市上人挤人挤出来的热闹,是村里人嫁女儿娶媳妇才有的那种热闹,有着俗世间的烟火与喜庆。人们把这种充满喜气的热闹,称作是“热潮”。
  多好的词,热潮,有着湿润、美好和暖和的意思,透着庄稼人过日子的温度。老人过生日,儿女满堂,鞭炮放得震天响,笑声不断,人们会说,你看,人家生日过得多热潮,享的是儿女的福啊!新娘过门,嫁妆装了一拖拉机,有红红的子孙桶,有樟木箱,有两床绸缎被子,有缝纫机,有手表,有灯橱。于是,村上的人就称赞娘家的父母做事得体,会这样夸,你看人家嫁姑娘嫁得多热潮。
  倘若小偷牵了生产队的牛,被村人逮住了扭着游街,敲锣打鼓,路被人群挤得满当当的,有人奔走相告,带着神秘又兴奋的表情,冲着每个迎面而来的身影喊,快去快去,游街啦,看稀奇去呀。这种情况往往用热闹、稀奇这两个词,没有人会说走啊,快跑,看热潮去啊。
  就这个热潮,被乡人赋予了美丽和庄严。一个意味着乡村世俗生活的词,被村人自行赋予了特殊意义,这个词宝贝着呢,基本不会用错。
  2
  霜冻的前夜,哪株植物会寂寞地醒着?没有。
  整片村庄里,除了沉睡的人群外,一切生命都参与了这场舞会。夜空是最好的见证,它保留了音乐响起时,最初的那一阵细碎舞步的记忆。那阵舞步,来自一个自以为最先感受到霜冻来临的生命,就是土壤之上的花芽菜们。
  花芽菜在霜冻前,生长的样子就像村里的小姑娘,自由自在,粉白娇嫩,只要不反了祖上留下的规矩,一切都随着性子来长。现在,快要过冬了,村里的婆娘们在日落前用草绳一个个捆紧了它们的身子。捆花芽菜的草绳是秋天新收的稻草搓成的,搓绳之前,在水里浸过,后来又在一双双手上慢慢地滚过。
  村里有个姑娘叫宋雨水,本来也是一个像花芽菜一样的女子,粉嘟嘟地享受着自己的爱怜。可是,在与那个人恋上之后,宋雨水不是了,她把以前对自己的爱怜转移给了那个人,然后指望着那个人来怜爱她。可这种怜爱在短促地到来之后,又没有了,瞬间就消失了,干净彻底,像从没来过一样。
  爱恋后的宋雨水,就像那些被草绳捆了身子的花芽菜,只不过,她捆住的是心,是魂,捆她的绳子是那份恋情。
  写到这些往事,米小畦觉得恋爱真是件苦差事,不爱,便不会身陷其中,便不会有人拿了绳子往自己颈上扣,有时这扣绳子的人,是自己,所谓作茧自缚便是这样。不爱,便是自由的,是属于自己的。爱了,便把浑身所有的劲和心思,都聚集在一块儿,拼命地迎向那个自己牵肠挂肚的人,但结果,这只会让系在颈上的那根绳子越抽越紧,直至最后无法呼吸。
  爱情,不应该成为女人唯一的信仰。
  那些为了爱情寻死觅活的人,一定没有仔细看过庄稼的生长,如果真心读懂了土地上任何一种庄稼,便明白,凡是能顺利地完成种子、发芽、拔节、开花、结果这一生命流程的植株,它们都有自己独立、强韧的根系,往大地深处竭力扎去,独自吮吸水和阳光,自主呼吸,安静生长。
  如果根系发达坚韧,生命中即使遇到再大的狂风,也能站得稳,有了这强韧的根系做支撑,女人内在的那株庄稼,才能正常发育,完美地完成一生的如蜕成长。
  村里的人,都知道宋雨水的对象是轧钢厂的工人,在遥远的上海拿工资。工人是村里四队出去的,宋雨水是二队的,他们是高中校友。工人的老父亲解放前就在上海做工,他从顶替父亲进了城当工人的第一年,就开始给宋雨水写信,工人在五年的信中写尽了他所处的那座城市里他所知道的一切。
  第六年,工人回到四队探亲,二十天的探亲假,他们相互盼望了很久。但是宋雨水不知道他会在哪天突然出现,自从知道他要回来的那天起,她就天天处于盼望当中。
  某一天,他果真来了。穿着蓝色工装,骑着自行车,在宋雨水身后的田埂上像天上的太阳一样耀眼灿烂。那时能穿一身蓝卡其工作服是了不起的事,跟穿一身绿军装一样神奇,可见,宋雨水的爱情,多么吸引人眼球。
  下午,宋雨水在一望无际青绿的麦田里和姑娘们一起间着麦苗,苗太猛扎了就会长不壮实,要间得稀一点才好。
  妇女們做着这样的活用的是手劲,手快,眼快,要一眼看得出扎堆的苗中最弱的那几株,把它们拔掉,省下的空间给原先就长得壮实的苗。这也是庄稼地里的生存哲学。
  太阳挂在西边的田埂上,妇女们都背对着阳光,裹着好看的头巾,田野一直铺向远处。
  有人喊宋雨水的名字,示意她朝身后看。
  宋雨水就朝后扭过头去。
  这一看,就看到他光华灿烂地站在身后的太阳地里,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他几乎就是从天上来的,毕业六年了,她没见过他,尽管他给她寄过照片,但他的帅气和成熟还是让她有一阵眩晕的感觉。他站在阳光里,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乌黑的头发像是金色的。   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宋雨水走到他边上,坐在他的脚踏车后座上,他骑车带着她,从弯弯曲曲的田埂上一路经过。那是宋雨水认为的天下最幸福的一条路。他到她的家,见她的父母、兄嫂,逗她的侄儿玩,跟她的两个兄长说许多的话。
  但当跟她在一起時,他却无比的安静,只看着她笑。她说你怎么不说话啊。他说,想听你说。她便更是无话可以说得出口的了。
  3
  第二天,他骑脚踏车带她去四队,去他的家。
  他的父母和一个在读中学的弟弟像迎接女神一样迎接她,给她煮茶蛋泡炒米,把板凳先用布擦了后再让给她坐。
  晚上他骑着脚踏车带她去乡上的剧场看样板戏,深夜再把她送回家。
  在她的院子前,他不舍得一下子离开,她也是。她便说,妈妈今天淘了米,明天要去吴队长家磕粉做年糕了。
  磕粉是农家的一件大事。磕年粉就意味着年要来了,意味着热潮要来了。
  确实就是热潮。村庄里最热潮的时候,除了办喜事,就数过年了。
  要过年了,村子里就会多些外人。村里的姑娘们如果说了婆家,男方都会上门来做年节。所谓年节,就是提上两包金果、红糖白糖各一包、两包云片糕、二斤猪肉、两条鲢鱼。这在当时,算得上是很体面的年节礼了。当然,最主要的是,这些年轻力壮的准女婿们,得帮着姑娘家干点体力活。
  这年前最大的力气活,数磕年糕粉。
  磕年糕粉,是个十分热潮的活儿,喜庆啊,特别是那些磕年糕粉时的忌讳,给这项体力劳动平添了许多神圣,虽然流的是凡夫俗子的汗,使的是吃粗茶淡饭干活的力气,但做的全是跟神灵沟通的事,心里念着的也都是跟神灵有关的想头。
  所有跟过年沾得上边的活计,都跟神灵有关。磕年糕粉是其中之一。
  他多机灵,一听宋雨水说磕年糕粉,就懂了。说,那我正好来帮你们。她仰着头看着他笑了。既找个理由在一起,又拭探出他的心意。
  4
  第二天一早,宋雨水帮着妈妈把糯米从泡了一夜的大缸里捞出来,整整装了两笆斗,架在两根担在长板凳之间的扁担上沥水。
  就在这时,他来了,他好大的力气,一下子提起两只笆斗搁到脚踏车后架上,宋雨水的妈妈在边上看了乐得合不拢嘴。
  乡下人择婿,有没有力气是重要的标准,能挑重活,吃饭用大碗,左一碗右一碗,这都会让姑娘的父母越看越喜欢,更何况眼前这个年轻人,英俊又斯文,有文化,还是旱涝保丰收拿工资的人。宋雨水的妈妈觉得自己怎么高兴都不为过。
  要过新年了,去吴队长家磕粉要排队,家家都赶着磕粉。宋雨水的妈一早天没亮就去敲吴队长家的门,说插个档、插个档,姑娘的对象今朝来帮着磕粉,人家是公家的人,哪里有空在这里排队慢慢等,跟哪家调个位置好啊?吴家山老伴扳扳手指头,说连富家一早来,后面都排到傍黑了。宋雨水妈说我跟连富打个招呼。
  宋雨水妈又跑到连富家,一进门跟连富两口子撞了个满怀,连富跟他女人抬了一筐糯米正往门外走,宋雨水妈把理由说了一通,连富两口子笑眯眯地答应了。连富人缘好,在村里放牛,人缘好的人福气好,几年后小畦上小学时,他大儿子考上了中专,寒暑假从学校回来会带来好多杂志,小畦看了不少。
  磕粉既是体力活,也是个巧活,有点类似于踩水车车水,所不同的是松锯的另一头是只木质大榔头,一棒棒捶打在石臼中泡湿的糯米上,百捶千捶下去,一小瓢糯米才能捶成年糕粉,所以,磕粉用的时间特别长,宋雨水两笆斗米差不多要用大半天时间。
  在村庄爱情里,劳动是别有意味的。
  村里有许多俗语,比如说,女婿是丈母娘门上的狗,要吃就往丈母家走。意思是想做人家女婿,就得先出力帮人家做活,当然丈母娘是很疼女婿的,会给这个毛脚女婿吃好喝好,不让他白花了一身好力气。
  俗语中还有一条,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这句的意思是丈母娘一向是不挑剔女婿的,姑娘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姑娘喜欢的人妈自然也是喜欢的,不像婆婆对儿媳妇,看起来脸不是脸、嘴不是嘴,表情难看。
  所以谈对象,男方帮女方家干活是很有意义的,唯有上门帮着做过活计了,基本就双方都挑明了态度。磕年糕粉事件,让村里人人都知道了宋雨水的爱情,时不时地还有一些人特地跑到吴家山家,找个理由来看那个上海工厂里的年轻人,然后再与一边忙乎着的宋雨水妈打趣,甚至还有中年妇人高声对宋雨水的妈喊着说:哎嫂子啊要发喜糖了嗳!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宋雨水的爱情成了整个村庄的爱情。她的爱情被同龄的姑娘们羡慕着、仰望着、梦想着。
  她的爱情,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谈资。村里的人可谈论的东西很多,谈谁家大小生日都要做,亲戚跟在后面出人情出得吃不消;谈谁家请客,总共前后上了十二道菜,单一个韭菜就搭配出了四道菜:韭菜炒百叶,韭菜炒螺蛳肉子,韭菜炒茶干,韭菜炖鸡蛋;谈西头某人跟儿媳妇扒灰,真正是个扒灰佬;谈陈有二记工分偏心眼,专给妇女主任的妈多记工分。但谈论这些都不如谈论宋雨水的爱情提精神劲头。
  村庄里是没有传奇的,公公真扒灰、小队长多记某个妇女的工分、某人请客小气得光一个韭菜做了四道菜等等这些个事,就像天天见的那些黄豆、蚕豆、大狗、小猫,嚼的是嘴上的光阴,打发的是淡得无盐的时间。而宋雨水的爱情,因为离村人的生活远,是陌生、新鲜的,如同天空破了一个洞,漏进来无数的阳光,特别是宋雨水以后不同于村里人的生活,更是他们茶余饭后猜测的重要话题,甚至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在关于未来幸福生活的想象中,常常用自己替换成主角,以获得短暂的虚拟幸福。这成了村庄里普通人的传奇故事。
  有姑娘的人家,趁着跑年的机会,愿意多往宋雨水家跑,跑到宋雨水家能看到一些新鲜的东西,比如她家那位年轻工人从上海捎回来的一种果脯,宋雨水总会抓一把分给来人吃,一人两粒。酸酸甜甜的味道,村里的人都觉得新鲜,乡下连水果都难得吃上,城里人竟然新鲜水果多得吃不下,晒干了包在纸里当储冬的粮食,可见上海人过的日子多富足。   再比如,宋雨水的房里挂着一串用小贝壳做成的风铃,挂在贴着鲜红对联的门上方,风一吹,发出好听的声音。那些看着稀奇的姑娘便议论说这声音好听,宋雨水说那是风从浪涛上刮过的声音。恋爱可以把任何人变成诗人,其实,宋雨水没有见过海,她到目前见到的最大的水面,就是通榆河,可從没见过大海的她认为,这就是风从大海上刮过时的喃喃软语。
  乡村里的年,寂寞而又热闹。宋雨水的风铃和果脯让乡村的年,在女人们的眼里有了共同的梦想意味。
  这也算是热潮吧。一种好慢的爱情,过程简单的爱情,一种劳动中产生的爱情,像早春的太阳,亮亮地挂在田野上空,特别美。
  5
  宋雨水有个妹妹,比小畦大一点,叫宋扣女。
  宋扣女的妈妈生到宋扣女时,已是连着生了三个女儿了。她不想再生女儿了,就希望这第三个姑娘,能彻底刹个车。
  宋扣女还真的争气,生完她,后面她妈妈就没再生女儿,儿子也没生,不生了。宋扣女跟小畦一同在村小学读书,经常一起挑猪草、拔茅珍。
  春天的下午,放学早。宋扣女和小畦挑完一竹篮猪草,回家的路上遇到宋雨水。宋雨水正在田埂上跟一帮妇女一起锄草。看到宋扣女,宋雨水说,扣女你来哩。
  宋扣女就走到她姐姐面前,她姐姐给宋扣女理理翻起来的衣服领子,说你看你,就不如人家小畦整齐。
  小畦也不吭声,就觉得宋雨水特别好看。好看的人说的话,她觉得都是正确的,便不自觉地也抻了抻自己的衣服角。
  宋雨水翻翻宋扣女竹篮里的猪草,说这够吃两顿的了,回家去吧。宋扣女说,要我煮晚饭不?宋雨水说,煮锅粥啊,把蚕豆剥好,晚上煮咸菜吃。
  宋扣女一听就高兴得跳起来,问她姐,我能不能先串蚕豆吃?
  光是惦记着自己吃,给小畦也穿一串来吃。
  那是肯定的啊。宋扣女高兴地喊。
  两个人挎着猪草篮子,从田堰子上走出老远,就听后面宋雨水喊:扣女!扣女!
  宋扣女掉过头来,同样大声问,甚呢事啊?
  锅里有中午剩下的面条,你热一热跟小畦一起吃啊!
  春天的下午,日头长,小畦早已饿了,一听有面条吃,两个人都加快了步伐。
  一到家,扣女从窗台上晒的鞋子底下,伸手进去一摸,就摸到一把钥匙,开了门。
  庄户人家如果不出远门,人在村里干活,都没带钥匙下田的习惯,就放在门附近一个看起来隐秘的地方,回家来,手一伸,摸到钥匙就开门,非常方便。
  家家藏钥匙的地方都差不多,甚至雷同得没有一点区别。无非是窗台上、门框上方、台阶的第几块砖头缝里等等。乡村式的设防,其实只是图了一个自己的心安,哪里真能防得了小偷小摸。在小畦的记忆中,还真没有听说过谁家被偷了东西。
  扣女到了家,锅盖一揭,大铁锅的锅底真的有白白胖胖的面条啊,绿绿的青菜间夹其中。
  扣女说我饿了,还要热不?
  小畦也饿了,但她没好意思说饿,只说热一下还要烧锅呢。
  扣女说,那就吃吧。
  找了粗陶大土碗,一人盛了满满一大碗冷面,真的是满满的,都有尖了。乡下从没有这样吃白面吃得如此奢侈的,最起码,小畦家从没有这样吃过,无论是饭还是粥,家里人盛到碗里,都是浅浅的。
  扣女说,我姐对象从上海寄回来的白面,他们工厂里每个月都发。
  小畦说,他自己不吃吗?
  他哪里吃得下,多着呢,你不知道上海有多富啊,天天都吃大米和面条,早饭都是吃大肉包。扣女说着说着,两个人把各自端着的大碗冷面条全都下了肚。
  小畦还打了个饱嗝。她有点不好意思,说,把你们家面条全吃光了,你妈回来会不会骂?
  扣女也打了个饱嗝,说,她骂什么啊,这是我姐对象带回来,我们全家人都是沾我姐的光。
  我以后也要找个对象是上海的,天天有大肉包吃。你会不会也找个上海对象?
  小畦说,你不难为情啊,那是大人才做的事。
  扣女说,大人?我马上就是大人了!
  扣女连她姐布置的蚕豆也忘记去剥了,跟小畦坐在灶门口瞎吹。两只刚刚吃完面条的大碗,丢在一边。小畦说,我们把碗洗了吧,要不然你妈会骂的。扣女说,一会儿去河边洗碗。
  扣女重复着说,我真的马上就是大人了。看小畦一脸不信的样子,扣女突然变得很神秘,说你跟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进了西厢房,里面摆了两张床,一张是扣女大姐的,大姐出门后,床上就成了一个堆杂物的地方。还有一张床,一头睡宋雨水,一头睡宋扣女。
  一进门,小畦就看到了村里姑娘们传说的那只小贝壳风铃。小畦盯着看了许久。扣女说你看这个做甚,有时都嫌它烦,你睡觉了它还要响着。
  扣女摸到她姐睡的那一头,伸手在枕头下翻了翻,翻出一只盒子。你想不想看?扣女拿着盒子的手,突然背到身后,脸上的表情让人琢磨不定。
  小畦不能肯定自己想不想看,说老实话,这只盒子还真的没有吸引她。扣女说,你一看就知道什么叫长大,我们小孩要长大就离不开这个的。
  眼巴巴地望着的小畦,还是没有想好自己究竟想不想看。扣女说,你如果想看,就要帮我剥蚕豆,要剥满一碗才能回家。
  小畦说,我回家晚了我妈要骂我的,猪也要吃食。她想到了放在扣女家门口的猪草。
  扣女眨了眨眼睛,又说了个点子,那你不帮我剥蚕豆,就把挑的猪草全倒给我,我就让你看这个。说着,把背在身后的那只拿盒子的手重新伸到前面来。
  小畦迟疑,剥蚕豆的话,回家就要晚了,耽误猪喂食,要被妈骂。如果不剥蚕豆,把猪草倒给扣女,提着空竹篮回家,还是要耽误喂猪,还是要挨骂。
  不管怎么说,她都不能为了看那个盒子而耽误回家。她又打了个饱嗝,感觉肚子撑得有点难受,更想回家了。就对扣女说,我不想看盒子,我走了,要不然我妈会骂我的。   扣女不依,说你都吃了我家那么多面条,不能走,你一定要看一下这个东西。
  小畦看着扣女的样子,觉得好害怕,扣女比她大两岁,个头比她高多了。小时候的小畦,长得黄黄瘦瘦,头发又黄又软地贴在头皮上。人往那儿一站,像根长长的黄豆芽。
  扣女又说,你一定要看,我一拿出来,就算你看到了,就要剥蚕豆,要不然就把猪草倒给我。说着说着,不等小畦做出反应,她就把盒子里的东西一把扯了出来。
  晚春下午的阳光,从西面的窗户照进农家色彩黯淡的房间,那条从盒子里猛然扯出来的长布带,闪着粉红色的光泽。
  小畦有点被吓住了一样,黄豆芽一样的身子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你肯定不知道这是什么,告诉你吧,用到这个的时候,就是长大了,就能有对象了。宋雨水现在每个月都用这个,这是新的,她说是给我准备着的。
  很多年之后,小畦依然清晰记得自己当时的惊恐。那条粉红色的长布带子,特别诡异地在房间里晃,像条蛇一样。
  扣女说,宋雨水说每个女孩长大了都会流很多血,流着流着,就变成了女人,就可以有对象了,就能结婚生小孩子。这就是用来止血的,你用手摸摸,这有什么好怕的,你将来也会用到的,你不想用它你就会死掉的,浑身都淌满了血,然后人就死掉了。
  突然,小畦“哇”地喉咙里往外喷出一大堆白色的东西,刚才吃进去的面条全都吐了出来,幸好吐在了地上,扣女身上和她当宝贝一样举着的红布带子上也喷洒了一些。
  扣女明显被吓住了,又是拍着小畦的背,又是喊小畦的名字,她可能是害怕小畦会突然死掉。弯曲着黄豆芽一样身子的小畦,扶着膝盖,头往前伸出老远,使劲地用手卡着喉咙,干咳,终于把最后一块卡进喉咙里的面粉块吐了出来。抬起头,鼻涕和着呛出的眼泪糊了一脸。
  你没有事吧?不会死吧?
  小畦用衣袖擦擦脸,抽抽鼻子,说不会死的,我还得把猪草送回去喂猪呢,要不然我妈肯定骂我了。我帮你打扫干净地上的脏东西,我就回家去了。
  扣女也不好说什么剥蚕豆、要猪草之类的话了。两个人配合着扫了灶膛里的灰倒在呕吐的面条上,把地扫干净了。地面上留下了一个黑黑的印迹。
  小畦背着她的一竹筐猪草离开了扣女家。走到门口,似乎不放心,回过头来跟站在屋角望着她的扣女认真地说,我吃的你家面条还给你了,你不能再跟我还要一次了。
  6
  宋雨水在第二年的正月结了婚,那是一个庄户人家少见的排场婚礼,特别热潮。
  冬天結婚,新娘子从来都是头上扎条红围巾。宋雨水没有扎围巾,她在头上别了一朵小巧的红塑料花,乡下人没有见过,都觉得特别洋气,到底是跟上海的工人结婚,就是不一样。
  生产队里的人,都去路上看热闹,迎亲送亲的两台拖拉机上装满了嫁妆,里面的镜子、梳妆盒、皮箱,据说都是从上海买回来的。
  小畦坐在大门门槛上,面前放了把她爸爸做的小木头椅子,她正在做寒假作业,用铅笔往田字格里一个个写着字母。
  旁边有人喊她,小畦去看新娘子啦。
  她没动。
  这一场热潮的结婚仪式过后,她知道,宋扣女的姐姐宋雨水,从此每天早上可以吃大肉包了。吃大肉包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有一串小贝壳风铃好看呢。
  又想到宋扣女那天给她看的红布带,感觉浑身一哆嗦,突然就哭了,两只肩膀直抖,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用两只衣袖轮流擦擦脸,继续往田字格里写字母。
  外面的热潮,她不想去看。
  原载《天津文学》2017年第6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知 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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