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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西羌、吐蕃、月氏和回鹘……战争、丝绸、僧侣、名将、商贾、诗人、贬官与逐臣……的甘州,西汉时代开辟的疆域、宋元甘州路、明朝甘肃治所、清朝甘州府和民国甘凉道……1997年秋天,我和很多人到达的时候,正是傍晚,下车之后,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西边的夕阳,就进房间打扫沿路沾染的灰尘。去饭店的路上,暮色笼罩,看到位于甘肃张掖市中心的鼓楼——修建于明正德二年(1507)的镇远楼,夜晚的灯光将它装饰得金碧辉煌,几乎看不到一点旧朝的痕迹。饭店的名字也具有浓郁的兵戈之味,显得霸气十足:汉武大酒店。我当时就想,汉武帝刘彻和他的名将们留在河西走廊的影响是深远而厚重的,没有时间可以泯灭,也没有什么可以篡改。
席间,朋友说,张掖城西40公里处的临泽县昭武10队驻地,曾经是公元前西迁胡人的故乡,历史上“昭武九姓”国故地。那里的人们特别善于经商,在唐代的长安音乐舞蹈界负有盛名。白居易在《琵琶行》中称琵琶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其中二位善才即出自“昭武九姓”国当中的曹国和穆国。张掖最先的居民是西羌,后来是月氏、吐蕃和匈奴,第一个将蒙古草原统一成一个强大国家的匈奴冒顿单于幼年时候,也曾在这里的月氏国做过人质。
我第一次感到了张掖——甘州历史的深,像是一口古井,每一个青苔都蔓延着多民族相互交融的颜色和枝叶。
可惜的是,还没来得及细细观看张掖,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匆匆离开了。向西不远,路过一片墓碑之后,张掖就被河西走廊阔大的戈壁遮盖了。
五年后的2002年夏天,我和妻子从酒泉乘火车前往张掖,三个多小时之后,白昼消失,司空见惯的黑夜在张掖车站徐徐降临。在张掖市区,我又一次看到了矗立着的鼓楼,也依稀看到了上面的匾额题字:“金城春雨”、“祁连晴雪”、“玉关晓月”、“居延古牧”。每一个名字都有一个具体指向:南边的金城兰州,西边春风不度的玉门关,东边贴身的祁连雪山,北望黄沙浩荡的居延故地(额济纳),每一片地域都具有极其丰饶的历史,如同古老的甘州,也都曾被丝绸的光亮和战争的马蹄大幅度践踏与照亮。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吃了张掖有名的小吃——麻食子(一种面食,带汤)。早晨的张掖有些安详,行人步速匀称,神情悠闲。到大佛寺门前,在一棵刚刚披上朝阳的柳树下站定,抬头看到一副镏金对联:“睡十年睡百年睡千年长睡不醒,问十问问百问问千问长问不明。”我想了一会儿,觉得第一句最后四个字有点直白,也不管里面的佛祖是否会怪罪,而将之改作“似睡非睡”。
甘州的大佛寺创建于西夏永安元年(1098),原名迦叶如来寺,殿内现存有彩塑3l尊,正壁佛坛上卧有一尊巨大的释迦牟尼侧身涅槃像。从大门到大佛殿的距离很短,地面上铺着一些青色的带有花纹的小石头,两边有几棵松树,很小。进入殿内,首先感觉到的是一股阴凉,在大殿内穿行的似乎可以穿过骨头的凉风,不知从何而来。迎面大佛雍容博大,腰间不着一物。头枕莲花,慈眉善目,优雅从容,微闭的眼睛似睡非睡,好看的厚嘴唇微微开启,欲说还休。一手置腿侧,一手放在脸下,宽大灵秀的佛指上可容纳一个成年人独卧。我们从一侧走到另一侧,睡着的佛神色不惊,面容安详。回身看见矗立在大佛殿四周墙壁上的十八罗汉和十大弟子塑像,一个个栩栩如生,面目慈祥或者凶神恶煞,表情乖巧或者憨直可爱。
卧佛背后薄墙四壁绘有壁画,其内容多为菩萨、弟子、天女、天神、天将等佛教和神仙故事,还有有关《西游记》和《山海经》的绘画。大佛殿檐下的额枋上雕有龙、虎、狮、象等;殿门两侧嵌有精美砖雕,涂金绘彩,其中的《园演法》是我国现存惟一的西夏时期优秀砖雕作品。
从大佛殿后面出去,便是藏经阁。藏经阁极为宽敞,左边墙根下的柜子内,放置着6 000多卷500年前的佛经,其中大部分由纯金、银粉所书。早年间,在大殿右边墙角还出土了不少波斯银币。正厅摆放着元、明、清等朝皇帝、文人和京都官要的书画。发黄的纸张,清晰的文字,是逝者的遗物。从轻佻或者凝重的笔画里,似乎可以看到书写者当时的手指和音容。墙壁上悬挂着岳武穆的“还我河山”,似一颗张扬而含血的心,最初的凌厉和最终的落俗,过程在它们之间,“河”的流动实质上是一种暗中的消失和改变。而陈列的几面诏书,长长的文字,一色工整的小楷,我想它们大都出自书生之手,是经由太监之口短时间流传的。
短短的几十分钟,感觉却很漫长。走出大佛寺,扑面而来的市声在张掖的上午喧哗。绕道广场,老远看到高高矗立的木塔寺,灰旧的建筑,在一色青绿的树木之上,成群的燕子围着它上下翻飞,清新的阳光使得黑色的塔身更为黝黑。站在塔下仰望,头顶的天空湛蓝深邃,清水洗过一样,令人忍不住有一种亲近的欲望。有记载说,木塔寺建于北周初年或更早。更有一个有趣的传说是,北周期间,木塔寺有过一次倒塌,夜晚,只听斧凿声声,铁木鸣响,次日凌晨,木塔寺神话般地恢复了原貌。
站在最高处,古典和现代的张掖尽收眼底,楼宇与民房相间,炊烟与油烟同起。喧嚣的市声似乎从地底传来,有一种令人内心发凉的悠远意味,也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一个人站在高处,仰望或者俯视,一切的事物都似乎与己无关,肉体也变得轻盈,思绪类似云朵……而回到地面的一瞬间,这样近似澄明的感觉立刻就消失了。
在广场上休息了一会儿,开车去往黑水国。一道破败的黄土城墙,稀疏的断草在风中微微摇动,像是被刀刃划开的旗帜……偌大的古城空空荡荡,到处都是荒草和黄土,弥漫着彻骨的荒凉。右边有一大堆1丈多高的黄沙,被阳光照得惨白。现在的张掖人,习惯把黑水国遗址叫作老甘州,或者旧张掖。我觉得这些叫法很有诗意,还有些无奈和悲怆。
走下城墙时,在杂草之中,看见一朵蓝色的花朵,只有指甲那么大,弱不禁风,给人一种羸弱的美感。再转道黑水国南城,城墙依稀还在,虽然断裂,但仍旧具备城墙的形态。从一边连绵的黄沙上向上行走,沿途看到埋在沙中的红柳灌木和稀疏的沙枣树,发红的树枝与惨白的黄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走到山岭上,忽然发现一种开满粉色花朵的沙生植物。我惊诧,不知道应当叫它们什么。朋友说,张掖人叫花棒,可以用来染指甲,涂红嘴唇,就跟焉支山的胭脂花一样。我觉得了神奇,也觉得了某种亲切,想起古老的匈奴人,那些游牧部落的女子们,用最朴实的植物装点自己,若是现在,该是怎样的一种浪漫啊!
美丽的想象之后,是不可忽略的现实。作为废墟的黑水国早已不见了匈奴和月氏人的影子,只留下这样一个废墟,在时序当中被风消化。站在城门垛口上,俯视黑水国,空空荡荡,只有城墙上的风,携带着粗糙或者细腻的尘沙,从我们身上掠过。
城内空地上散落着一些汉代子母砖和不知何年的青色瓦片,摸起来手感很好。砖瓦之间,长有不高的骆驼刺和芨芨草,白色的焦土上成群的黑色蚂蚁和甲虫有条不紊地行走和搬运。走在已是废墟的城中,内心感到一种巨大的寂静,每一步都像踩到了别人的胸膛,进而有种浸入骨髓的凉意,坚硬而柔软,且有着不可抵抗的力量。
忽然想起了曾经在这里飘扬的旗帜和流苏,滑动的丝绸和铃声丁当的驼队,还有醇香的葡萄美酒……征战之后的士兵、骄傲的将军、语如画眉的妓女和腰缠万贯的巨富商贾,他们在黑水国停留,白昼观望,夜晚沉醉;骑士的刀锋在酥油灯下磨亮,飘飘大雪之中,也肯定有人彻夜不归,夜逾城池……最后的败逃和灭亡,城市的遗失和时间的消磨。现在想来,众多的繁华和喧嚣都不过一个瞬间,一个携带了风沙与美妙情景的梦幻。残留下来的黑水国遗址,所有的遗存只是黄土瓦砾,惟有有关于此的神话和事实是永恒的。
回市区的路上,心情莫名地沉重。进入繁华市区,也觉得陌生。一次废墟之行,所造成的某种情绪是难以在瞬间恢复的。
第二天去看了张掖的“甘泉”,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美。我知道,甘州的名字缘于此。而这只是一个名字,相对于张掖更为广阔和遥远的历史,它的重量和蕴涵似乎远远不够。史书记载:禹分天下为九州,张掖属雍州管辖,后有西戎、氐羌、月氏、匈奴等族居住……而现在,有些民族已经在中国西北这片地域上完全消失了。
这是令人伤感的,再没有什么比生命的消失更能触动人心了,任何一个生命都是有价值的,世界越是驳杂,就越具备生机。关于甘州张掖,我还知道一个事实:隋大业五年(609),作为文学鉴赏家、诗人、忤逆者、亡国之君、反面典型的隋炀帝杨广,在张掖会见了西域乌孙、大宛、月氏、突厥、楼兰、高昌等27国的君主和使臣,亲自主持举办了规模盛大的国际商品交易会,西域诸国悉至张掖交市,号称“万国博览会”。
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破天荒的,一个皇帝,尽管他的本意是炫耀帝国的富有和兴盛,但就像他开凿大运河一样,荒谬无道的个人兴致导致了伟大的历史事实,仅凭这一点,被人唾骂了千年的杨广足以不朽。
离开的那天上午,依稀在梦中,听到一声清脆的钟鸣,悠扬均匀,满含禅机——从大佛寺,越过古老的甘州天空和现代的张掖,敲醒我的睡眠。我想到,历史上几乎所有与西域有关的人,都在张掖留下过自己的痕迹:法显、唐玄奘、张骞、班超、霍去病、卫青、苏武、杨广、王昌龄、岑参、高适、马可·波罗、左宗棠、林则徐……佛家或者政治家,诗人或者将军——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在张掖,我只是一个来了就走的人,但也想留下自己的一点痕迹,哪怕转瞬风吹,形同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