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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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在屋子里闷躺了数天,走出房门的第一眼就看见藤萝花开了。不是一朵两朵,也不是一串两串,而是满满的一长廊。长廊顶上的横柱已看不见,立柱也被花团遮蔽了大半。原本枯瘦干巴的长廊陡然间变成接亲的花轿。四月慵懒麻痹的声带随着她的惊喜绷紧,发出颇为清晰悠长的动静——嗷(好)——
  四月的头微颤着,伸不直的右手拢在小腹上,侧着身,用灵便的左腿引导着右腿,急急地朝紫藤踉跄,鞋划地的声响让路右侧凹地里的野猪圈、牛圈、羊圈、狗笼、兔笼、猫笼里打盹的牲畜们抖起耳朵,翻眼瞅四月。只有左侧高坡栅栏里的两只鸵鸟表现出了警惕,母的正蹲在窝里,哆嗦着生蛋。在窝外守卫的老公挺起没毛的长脖子,迈着干瘦的长腿朝小路跑来,到边上低头发现是四月,它半垂着浓密的长睫毛,伸了脖子和四月打招呼。四月已走得浑身热腾腾,仰头看看它,用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话问候它,开它的玩笑——你老婆呢,咋不和你一块儿?你这不穿裤子乱跑的家伙。
  中午山里寂静得连鸟都不叫,被四月线泉一样的口水泡发了的话,像肥胖的水母在静谧的水里没有阻力地游窜。远处,动物园入口,摆摊卖瓶装水和零食的七婶,正背依在老松树干上。七叔在上面绑了棉垫子,依着很舒服。七婶听见四月的动静,从树干一侧扭头窥看,脸上浮出了微微的笑。七婶知道只要四月肯从床上爬起来,就意味着她心里的疙瘩解开了。
  七叔一家,是大鸡山上唯一的住户。十四五年前,大鸡乡搞旅游开发,从山下招人上山养动物。那时,四月五六岁,但仍旧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七叔七婶看她没有上学读书的可能,就带着她上山当饲养员。大鸡山上既没有神仙出没的传说,也没有可以宣扬利用的红色事迹,只有一棵古柏,早已没了树皮,身子扭了几道弯,像罗圈了腿,锅了腰,仍倔强地幻想挺拔的老人。乡里虽组织人查了县志,估算出了柏树的年龄,编了几个小故事,但始终没能引发人们朝拜的热情。
  山上一直静悄悄的。
  七叔和七婶每天忙着喂牲畜,打扫圈窝。四月或许是因了想要行走的本能,或许是源自对事物的好奇,常四处乱爬,用匍匐前进的姿势。怕她掉进牲畜圈里,他们干活的时候就把她锁在屋子里。三年后,他们意外地发现四月在地上进行的匍匐前进,能够站立着进行了。她左侧的胳膊腿几乎接近正常。这让七叔和七婶兴奋了好几天。四月,这个原以为要终生驼在背上的累赘,竟然让他们看到了牵着的希望。
  最近两年大鸡山的旅游有了起色。据说起因是有人在古柏上拴红布条许愿求子,竟然灵验了。方圆百里,被不会生孩子的梦魇纠缠着的人,开始来给古柏拴布条、烧香、磕头。见过世面的七婶,不失时机地下山去镇上买了烧纸、香、红布条,高价卖给许愿的人。一次的进货还没卖完,就出现了对手。有两个中年妇女的摊位直接摆在了古柏树下。在山上住了十多年的七婶,自然拿出母狮护地盘的架势和两个女人撕扯在一起。叫骂得口干舌燥之后,被揭了老底的七婶,擦擦嘴角的白沫,用满是烟渍的细密不齐的牙,从舌头上刮下黏稠的唾沫,吐到两个女人的脚下,退回到动物园前面的路口,在三轮车斗上搭了两块木板,卖小零食和瓶装水。
  七婶窥看着四月,看四月走得热火朝天,兴致勃勃,不明原因的她,下意识地把脚边的水桶挪开。水桶里用山泉水冰着的瓶装纯净水,晃动起来,把铁桶撞出噔噔的响声。七婶赶紧伸手笼住它们。被盛开的紫藤花诱惑着的四月,踉跄到紫藤架前,仰着头站了片刻,开始冒险地登台阶。七婶舒了口气,摔摔手上的水,扭回头,往远处的古柏扫了两眼。虽已是四月底,距离五一假期没几天了,依然没见热闹。古柏那里,一丝烟都没有。七婶料定一时半刻的不会有人来,遂把目光收回,用脚勾住三轮车的斜梁,闭目养神。
  走累了的四月仰头看着花轿一样的紫藤架,像童话里进入仙境的女孩一样,脸上是呆呆的、痴痴的,又甜甜美美的神情。晶莹的口水从她西瓜红的唇角流出来,在她粉白的下巴颏上汇成珠,悬挂眨眼的工夫,滴落到胸襟上。等了好久,没听见四月爬台阶的七婶,好奇地睁开眼,从老松树干后侧脸瞅看。阳光下,微风里,四月的脸泛着紫藤花尖的粉,嫩嫩的毛茸茸的粉。七婶瞅着,不由得在心里自语——虽不中用,倒也有副好皮囊,真是嫩得一掐就出水。
  逐渐的,四月脸上的粉红加深,有了西瓜瓤的颜色。脸上的表情有了魔怔的好奇和欢喜。像小狗在梦里望着随时可能掉落的肉骨头。七婶欠起身,顺着四月的目光看去。原來是两个不要脸的在浪。男的依着藤萝架的柱子坐着,女的穿着粉紫色的裙子倒坐在男的腿上。男的环抱着女的腰。女的扭着脖子仰着脸,歪头噙着男人的嘴,两个人闭着眼,一个劲儿地咂巴。
  哪里不能浪,非跑到别人眼皮子底下来浪。七婶想骂,想想或许他们浪得口干舌燥了,能买她的水,说不定连面包和火腿肠一起买。七婶心理平和下来,饶有趣味地看。男人的手往上捂到女人的胸脯上揉搓,女人发出骚了吧唧的嗯嗯声,活像好不容易才抢到奶头的小猪仔。咂巴咂巴也就算了,还真要浪得出花了。七婶用牙刮着舌头上的唾沫,琢磨着要不要呸到他们脸上去。想到可能存在的生意,她点了一支烟,用舌头搅着唾沫,犹豫着。
  四月痴痴地看着藤萝花下的两个人,亲吻爱抚,贪婪甜蜜,像饥饿的人吮舔巨大的糖。她喜欢。替他们喜欢。这么好看。这么好吃。瞬间,四月明白了一个巨大的问题:男人和女人,并不都像独眼老邢和她。还可以这样,还能这样。好看。好吃。好甜。四月原本就被盛开的藤萝惊喜了的心,仿如炸了礼花,绚烂得让她头晕。
  女人喘息着问男人,你爱我吗?男人喘息着说,傻瓜,傻瓜。
  这话好听。真好听。好听得要把四月化掉了。四月明白了鸵鸟老公和鸵鸟老婆头挨头脸挨脸时,就在这么说。百鸟笼里的仙鹤老公和老婆,把脖子缠一块儿,相互啄毛时,肯定也是这么说。孔雀老公和老婆脸对脸嘚瑟时也是这么说。四月的眼泪流了下来。四月线泉一样的口水旺盛得不再在下巴颏上结珠,直接流下去。四月想学着说。
  喔噢喔喔噢……
  被四月惊了的情侣,骤然分开,又快速地牵了手,从藤萝架的背面直接下山坡而去。女人藤萝花色的丝巾被藤萝旁边的树枝刮住,飘落。女人喊,我的丝巾!男人说,再买,快走。   四月想留住他们,想对他们说,没事,你们继续。四月看他们跑得急,下山危险,着急地喊,提醒他们慢一点。喔喔噢噢啊啊……女人和男人在她热情的喊叫里,几乎滚下山去。
  七婶呸地吐出唾沫,把烟头踩灭,哈哈笑起来,说,都敢浪翻天,还怕人?四月不理七婶。她费力地爬上台阶,捡起女人的丝巾,坐到他们刚刚坐过的地方。四月用头蹭着立柱,揉捏著丝巾,又伸手摘了一朵藤萝花放到丝巾上,看着一样好看的它们。七婶虽失了生意,但见四月捡了丝巾,觉得大赚,快步走过来说,喜掉我大牙了,浪成那个样儿,还以为是有胆的,没想到屁滚尿流地跑了。给我看看。四月翻眼看看七婶,坚决地说,不!
  四月的不,发出音来变成胖嘟嘟的勿。
  勿个屁!我又不要你的。
  四月紧攥着。七婶哧地笑了,拽着丝巾一用力,把四月的上半身拽得磕到她腿上。她粗糙的手指搓搓丝巾说,真丝的,好东西。
  七婶把丝巾扔到四月腿上,回到她的摊位,用先前的姿势,倚在老松树干上,太阳正好斜照在她勾三轮车的腿上,晒着她需要热敷的膝盖。四月攥着丝巾,等七婶走远,把丝巾展开,蒙在身上、头上。四月成了紫藤花一样的四月。四月的耳朵里萦绕着那好听得让她融化的话。四月学着女人的样子伸出舌头舔着丝巾说,你爱我吗?四月咬住丝巾,学着男人说,傻瓜,傻瓜。
  傻瓜。傻瓜。平日里,四月最熟悉的话,最厌恶的话,竟然如此好听。听了还想再听。四月,有些闹不懂为什么,但她知道了不一样的人说一样的话,话就会不一样。有的是笑话人。有的是软化人。有的像屎,臭人。有的像花,香人。
  去年夏天四月听过一回好听的话。一个年轻女人,领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来看动物。尽管那天的鸵鸟很兴奋,时不时地展开翅膀,呼扇着跑来跑去。可孩子并不怎么注意,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喊妈妈。女人牵着孩子的小手,一遍又一遍回应——宝贝。孩子直着嗓子喊妈妈,女人就直着嗓子喊宝贝。孩子拐着弯地喊妈——妈——呀——女人就拐着弯地喊宝——贝——呀——四月坐在房前的石凳上,眼睛追着她们。朝她们笑。女人牵着孩子,把动物一一看过——这是鸵鸟,这是山羊,这是野猪,这是小狗,这是大黄牛……转到石屋前,在四月跟前站住,说,这是阿姨。审视了两眼又更正说,这是大姐姐。四月咯咯笑起来,她想和她们聊聊天,想告诉她们她是阿姨,她十九岁了。她呜呜啦啦地一说,女人立马抱起了孩子。她指着石屋南面松树上的木牌,提醒她们顺着坡下去,再下两个坡,就到百鸟园了,那里有鸟,好看。女人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她笑笑说,不去了,该回去了。又跟小孩子说和姐姐再见。小孩子趴在妈妈的肩头,朝四月摆着手说再见。四月学着她的样子,摆着左手。等母女俩走远了,四月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笑,学着俩人的对话——妈妈——宝贝——妈妈呀——宝贝呀——
  从这天开始,四月叫七婶——妈妈。直着嗓叫。拐着弯叫。尽管她叫得不标准。七婶还是听懂了,她笑着说,长本事了,洋货了,跟谁学的?
  以往,四月喊娘,似囊又似狼。七婶大多数时候随口应着,脾气好的时候偶尔会矫正她,不好的时候就皱了眉怼她,养你一二十年赚个这。七叔若在跟前,就会垂着眼皮说,孩子又不是故意的。
  坐了许久的四月把丝巾围到脖子上,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急急地朝石屋踉跄。七婶听见动静,扭转头瞅。
  自从去年冬天,独眼老邢那事后,四月在床上整躺了一个月,不和七婶说话,也不和七叔说话。天天瞪眼瞅着他们,却不作任何交流,就干瞪着眼瞅。跟条琢磨事的狗一样,让人心里发毛,头皮发紧。一直和四月同床暖脚的七婶,让她睡到另一间屋里。夜里冷得睡不着,七婶把一直在百鸟园值班室里睡的七叔叫上来。把七叔的被子抱来给四月压身上。
  黑暗里,七婶把被子给四月盖上,摸索着上上下下地掖严实。四月从小特别怕冷。四月一动不动。一瞬间,七婶怀疑四月已经冻死了,她趴下身,听听她喘不喘气时,四月攥住了她的手。一直攥着。直到七婶耐不住冷,拽脱,回屋去。
  七婶回到屋里,挨着七叔躺下,用被角擦着眼泪,咒骂独眼老邢不得好死。七叔闷闷地说,还不是怪自己,送去让人糟蹋。七婶腾地坐起身,骂七叔昧良心说话断舌根子。耐不住冷,又气哼哼地倒下,使劲拽了大半的被子,哭着骂,冻死你这没良心的,不长眼的,我待你们爷儿俩咋样你心里没数吗?你说话不怕大风刮了舌头去吗?七婶在七叔的叹气声里还没骂够,天就亮了。眯困了一觉,起来做饭时还窝着一肚子火,恨不得把饭勺子敲在七叔头上。无奈七叔早都没事人一样,一大早就去百鸟园打扫卫生了。
  正憋屈着,独眼老邢带着他兄弟来要钱。要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托人传话,托人要,好几次。七婶就跟传话的人说,想要,让他自己来。他还真的来了,还真的敢来。不等独眼老邢开口,七婶就挥舞着饭勺子冲了上去,骂独眼老邢是不要脸的老流氓,糟蹋了她黄花的大闺女,害得闺女一个月起不了床!老邢老实巴交地说不出利索话,他弟弟扯住七婶说,我哥怎么成老流氓了?亲都定了,礼钱你都收了,人是你送到我们家的,为了啥?不就是为了糟蹋吗?谁不是他爹糟蹋出来的?
  七婶理屈,但不词穷,她用牙刮了唾沫呸到老邢他弟的脸上说,谁让你们上来就干了?不是说先熟络熟络么!我送去你们家,是让你们和她先熟络熟络的!六千块,就能把黄花大闺女糟蹋了,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钱,你一分拿不走,我要给我闺女买补品,你们把她糟蹋得不吃不喝,神志不清!我不但不给你钱,我还要去公安局告你强奸!
  老邢他弟知道要钱没门儿,领人也不可能,想想他哥好不容易攒的六千块,睡个傻瓜还只睡了一星期,且是绑了胳膊腿的,太不合算,就想揍七婶一顿解解恨。七婶被踹倒在地时,挣扎着从石板底下摸出给牲畜剁草的豁牙砍刀,喊着要剁了独眼老邢的老根给闺女报仇。独眼老邢和他弟弟见七婶来狠的,不敢恋战,仓皇而去。等七叔听见动静,从百鸟笼里跑回来,大战已结束。七婶坐在地上干号了几嗓子,爬起来扑打了身上的土,啐了两口唾沫,心平气和地继续做饭。她知道独眼老邢家这回是死心了。   等七婶做好饭,出了灶屋,看见四月穿着她给她缝的红底碎花棉袄站在窗前,照着小镜子抹擦脸油。早晨的阳光透过松树林斜照在四月的身上,阳光油乎乎的,棉袄厚墩墩的,人瘦巴巴的,快成纸人了。七婶在心里叹息一声,回到灶前,给四月煮鸡蛋,一下煮了四个,她要四月多吃,吃得白白的胖胖的。
  吃了四个鸡蛋的四月,从琢磨事的狗变回来了,只是眼神钝了许多,且常常变回去。等她变回去时,七婶就知道她心里装了事。有一次,她竟然呆乎乎地走到了山口公交车站那里。好险。万一被人拐卖了,上哪里找去。
  七婶看四月进了屋,松了口气,放眼扫了扫目力所及之处,确定没有游人来,重新闭目养神。
  七叔背了一筐草回来,放下筐就进屋看四月。四月这次闷躺怪他,所以每次他外出割草或下山赶集,都专门带点稀罕东西回来哄四月。四月头几天对他带回来的东西不看不理,对他也不看不理。前天七叔赶集时给她买回来一个扎头的粉色头花,四月虽然当时不理睬,晚上给她端饭放床头上时,七叔发现她把头花套在手腕上了。昨天,七叔打扫了一天牲畜圈,没能出去,但他从来找他要珍珠鸡鸡蛋的侄女那里获得了灵感,编了一句可以安慰四月的话。
  这次的起因源于鸵鸟。半个月前,母鸵鸟开始产蛋。产了五个就开始抱窝。七叔和七婶急了。从去年动物园里弄了百鸟园和鸵鸟之后,他们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工资却没长。七叔和七婶心里不平衡,嘴上却不敢提意见。他们早就听说有人在背后捣鬼,想顶替他们。好在承包人没想到鸟蛋这个问题,七叔和七婶自然就偷偷地藏起来,要么吃,要么拿到城里去卖。所有鸟的蛋,鸵鸟的最受欢迎。因为它无与伦比的个头不容人们怀疑真假。
  鸵鸟个头再大,再是外国种,也和中国鸡一个德行,一抱窝就不产蛋了。七叔和七婶就一人赶一人抢,和鸵鸟斗智斗勇,抢了鸵鸟未出生的孩子。鸵鸟两口子疯了,在栅栏里咕咕噜噜地叫,焦躁地展开翅膀呼扇着跑。四月天天站栅栏前,呜呜啦啦地朝鸵鸟两口子喊。七婶说,鸵鸟发疯,还传染人呢。
  七叔和七婶不知道四月是在安慰鸵鸟。她虽然从小在山上,不读书不识字,也没有电视机收音机,没有伙伴没有邻居,对世界上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但只要有入了她眼的事,她就能举一反三地琢磨清楚。前些日子,老母鸡抱窝。七婶嘱咐她看着,别让黄鼠狼来捣乱。她天天坐在鸡窝前,保驾护航。当小鸡一个个啄破壳,伸出头来,晃动脖子,唧唧地叫,趔趔趄趄地围着老母鸡转时,四月兴奋得满脸通红,喔喔啊啊大大地夸赞了一番母鸡和小鸡。接下来几天,她最喜欢的事就是喂小鸡,在地上铺一张塑料纸,把泡过的小米高高地撒下,小米落下的声音就会引得小鸡晃悠着绒球一样的身子,歪歪扭扭地跑来。有摔倒的,也跟四月摔倒时一样坚强,爬起来接着跑。等老母鸡领着小鸡四处游逛的时候,四月就成了它们的保镖。四月累了的时候,就坐在屋前的石凳上看着母鸡和小鸡笑。
  一天空闲的时候,七叔和七婶陪着四月一起看小鸡,猜测着哪只公哪只母。坐在石凳上的四月突然笑得欢天喜地,走到七婶面前,拽起她,让七婶走,她跟着。七婶七叔被她闹糊涂了。七婶说,发什么疯,我干半天活,累得光想坐坐。四月不依,不让她坐,她执拗地让七婶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她已经琢磨出来——她曾经是七婶从腚里拉出来的一个蛋,七婶把蛋放在肚皮底下抱窝,把她抱了出来。后来,七婶明白了四月让她当老母鸡,自己当小鸡。七婶惋惜地说,哎,你要是好胳膊好腿的,我和你爹早就跟你玩老鹰捉小鸡了。
  四月陪着鸵鸟疯了两天后,把鸵鸟蛋偷进了被窝,她跟鸵鸟两口子说好了,让它们放心,她帮它们抱窝。四月没缘由地不起床,虽然让七婶和七叔纳闷,不过他们也没太在意。等七叔想下山去卖鸵鸟蛋时,四处找不到。还是七婶聪明,掀了四月的被子。七叔從四月的被窝里抢鸵鸟蛋,四月用她灵便的左手护,用左腿踹。好在有七婶帮忙按着她。
  七叔堂弟家的侄女昨天背了小半袋玉米面来跟七叔换珍珠鸡的蛋,说正好家里的母鸡抱窝,拿回去放到窝里就一起抱了。七叔等侄女走后,就跟四月撒谎说,鸵鸟蛋送到城里专门抱窝的鸵鸟那里去了,这山里早晚太冷,孵不出小鸵鸟来。
  今天,七叔在山下买了两个油桃。
  七婶听七叔说四月不见了,也没在百鸟园那边。七婶说,你看着摊子,我找找去。七婶确信四月走不远。因为出动物园的正规路只有她眼前这一条。七婶到石屋里又看了一遍,确实没有。她下到百鸟园,围着铁笼子找了一圈,然后顺着小道往外走,就到了罗汉园。
  罗汉园在动物园的南边,和百鸟园前后相隔百十米。那些罗汉塑造的时候,七婶一家常过去看——把水泥倒进模子里,再从模子里倒出来,磨来磨去,就成了水光溜滑的人。有怒目圆睁的,有笑弯了眼的,有打盹的,有沉思的,有坐的,有躺的,有站的……
  七婶走进罗汉园,看着在杂草中常年不动的一群男人,在心里嘀咕说,哼,一群大男人,天天没事,也不拔拔身边的草。突然,她看见一个坐罗汉的光头上泛着藤萝花的紫粉,她慢步走近。
  四月坐在罗汉的怀里,用纱巾蒙着自己和罗汉的脸,呜呜啦啦地说着话。七婶眨眨眼,心里突地冒出欢天喜地的泡泡。她确定四月想男人了。独眼老邢给四月造成的疙瘩,彻底解开了。
  七婶怕惊了四月,就顺原路返回,绕圈回到摊子前,告诉七叔,找着了,在罗汉园,躺男人怀里呢。七叔不解地问,躺谁怀里?七婶笑眯眯地说,躺石头男人的怀里。七婶点了支烟吸着,在松树底下的石头上坐了,哧哧地笑。七叔问,笑啥?七婶放眼扫着坡下各个圈里的动物,说,人和畜生一个样,要发起情来,按是按不住的,你想让它憋住,不叫唤不哼唧,是不可能的。
  七叔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瞎说。四月,在这山上,没个跟她玩耍的,把石头人当朋友。
  七婶说,过几天五一,山下上来人,我就托他们给四月说婆家。只要四月能生养个一男半女的,人家就能拿她当个人看待,就是男人待她不好,用不了十年的工夫,孩子长起来就能照顾娘。咱俩死了也能闭上眼。七叔点头赞成。   七婶越想越乐,这种从心底泛起的快乐,也像青春生命的发情,按是按不住的,尽管她使劲地吸着烟,往下咽着。她仿佛又回到去年夏,四月初来潮的那天。那天,她发现四月深蓝色的裤子屁股上,有巴掌那么大的一片接近黑色,以为是她在哪里坐湿了。后来,无意中看到四月的被子床单上到处是血迹,才意识到是四月来月经了。她把被褥拿到太阳底下,晒了晒,搓了搓,奚落着教四月垫卫生纸的时候,意识到这个麻烦实则是好事——四月脑子傻,说话走路都不利索,但她在女人的功能方面是正常的!如果说四月从爬到走,等于从背上牵到手上,那么现在,功能正常的四月就有希望从自己手里转到别人手里。七婶长舒一口气,很长一段时间都乐呵呵的,不管是她下山赶集,还是山下的人上山来,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能搭上话,三两句后,七婶就扯到四月的月经上——别看来得晚,血旺着呢,准着呢。那些听了七婶话的人,打量着四月,逗弄傻女孩的好奇就陡然而生——你到了该找婆家的时候了,想不想找婆家呀?给你找个婆家吧?
  四月下过三次山,都是回村里参加婚礼,她知道找婆家娶媳妇都是美事,欢庆、热闹、新鲜。
  四月当然愿意,但她不知道这种事即使很愿意也要表现得不愿意,才不会被人取笑。她频频地点头答应,脸上泛出羞涩的玫红。逗她的人看她认真急切的样子,扭头跟七婶感叹说,你看哪,她还知道找婆家!她们回到村里,继续跟人感叹——山上老七家那傻闺女,傻得腚上的血不知道擦,但知道找婆家,一说给找婆家,那头点得跟捣蒜似的。七婶怕人们不相信四月的月经,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让四月穿那条蓝裤子。黑乎乎、硬邦邦的一大片,有经验的女人们,一打眼就知道那是经血。
  四月有些时日没到罗汉园了。百鸟园建起来之前,四月经常来——她跌跌撞撞地,把每一个罗汉都认认真真地端详,当然那几个凶巴巴的,眼珠子睁得快掉出来的除外。他们,四月看一眼就烦。四月喜欢笑的。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四月每每都是坐到笑罗汉身边,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远处,在四月眼里,无非是四季里的山、树木、天空,和天空里的云,飞舞的鸟和废纸片塑料袋子。四月不知道石罗汉笑啥。四月没发现可笑的,就坐在笑罗汉的面前,笑罗汉,和他对着脸笑。和罗汉们相处久了,四月有了自己的最爱——第七排中间的盘腿罗汉。他盘腿坐着,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左手拿着一串念珠,静静的,和蔼、宽容,有点像七叔好心情时看四月的表情。慢慢的,四月就只喜欢坐到他的怀里。尤其是风和日丽的时候,罗汉被太阳晒得热热的,四月喜欢这种温暖。
  百鸟园在罗汉园的西面,是动物园里投资最大的项目。用不锈钢的钢丝织成的网子,围住了十棵杉树、三棵松树、两棵银杏树、两棵梧桐。一个巨大的圆。顶端用绿色的尼龙网钻树罩着。靠西的地方,用空心水泥砖给鸟儿们搭建了五層楼的集体宿舍。挖了个拃半深七八平米大的水池,给鸟儿们饮水戏水用。七叔很重的一项工作就是要根据水质的情况,把脏水引出来,再从远处山泉那里提了水浇进去。
  七叔不让四月进鸟笼,更不让游客进。
  四月就天天趴在笼子上看。里面除了珍珠鸡是六只外,其他的都是一对。开始的时候,它们都让四月喜欢,慢慢的,四月有了偏好。四月最不喜欢珍珠鸡,天天低着头在地上刨呀刨呀,不唱歌也不跳舞,公鸡还脾气不好,常追着母鸡们乱跑,更可气的是还跳到母鸡背上,嘴叼着母鸡的后脖颈,弄得母鸡那漂亮的黑里带白点的羽毛掉落下来,发出嘶哑的叫声,像人打架。
  四月最喜欢仙鹤和孔雀。不知道它们是天生如此,还是懒得搭理别人,它们除了和自己的配偶偶尔私语外,基本上都闭目养神或啄啄毛。即使这样,四月也喜欢。她趴在钢丝网眼上,和它们一起打盹。等它们欢起来。仙鹤两口子,常把脖子弯成同样的形状,步调一致,跳来跳去,有时也一起扇动翅膀,衔着小石子飞到半空,把石子抛下来,然后发出长长短短的和唱……让四月目不转睛。不会跳舞的蓝孔雀两口子,会陪四月一起看。等仙鹤舞完,孔雀老公就飒飒地抖开尾巴,炫丽的美让词汇缺乏的四月呜啦出旺盛的口水,滴落到脚下陈年的松针上。
  后来,七叔给四月一把孔雀掉落的羽毛。四月如获至宝,把它们插进废旧的床单上,把床单系到腰上。有了漂亮尾巴的四月,在动物园的路上,慢慢地走着,走着,向人,向鸵鸟,向那些仰头看她的牲畜们,展示她的美丽。五天后,一个游人看着四月的“孔雀尾巴”问七婶,孔雀羽毛卖不卖?
  卖!七婶使使劲说,两块钱一根。七婶等着那人还价,不承想那人一言不发就开始扒拉钱包。七婶立马夺下四月的“尾巴”,把羽毛一根根拽下来。那人挑挑拣拣,拿了八根。七婶大方地让了一块钱。四月哇啦哇啦地抗议。七婶等人走远,把十五块钱放在手心里,举到四月眼前,拍得啪啪响,说,钱,钱!你系腚上成不了孔雀,就是长腚上也成不了!哪赶上卖钱,钱是最有用最好的东西!
  四月闷闷地回到屋里,用为期一个月的躺进行抗议。从此后,四月再也没有机会当孔雀——七叔和七婶不再让她看见孔雀羽毛,他们用旧床单包着藏到床底下,偷偷地卖出或送给带着礼物来看望他们的亲戚。
  五一节的第三天,七叔大姐家在县城工作的女儿小红带了朋友上山玩,听了七婶委托给四月找婆家的话后,马上就想起一个合适的,小红的朋友大章的二弟小章。小章并不小,四十六岁了,身体偏矮偏胖,皮肤黝黑,生性木讷。小章中学毕业后曾和一个女同学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无奈那时他们家的风俗还很顽固,说亲娶妻都要按兄先弟后的顺序来,弟弟若先找对象结了婚,哥哥就“被漫过”,特别难找媳妇。他的父母和大章努力地把小章的恋爱搅黄了。小章的好运气只这么一回,竟然再没被女人看上过。大章到县城搞水果批发,就带着小章当装卸工。一个木讷的大龄农村男人,到了城里,到了只跟水果筐打交道的地方,更木讷,也更大龄。每逢过节,小章发无名火的时候,大章就意识到愧对小章。眼看在本地解决无望,大章拿出五万块钱带着小章去了一趟云南,领回来一个媳妇。大章腾出一间仓库,给他们安了家。和大多数买媳妇人的命运一样,三个月后,小章媳妇不见了。跑了媳妇的小章自此更木讷,更大龄。   四月和小章见面了,在大鸡山的动物园里。用七婶的说法,四月满意得很,从看见小章,那眼珠子就黏在小章身上了。小章并不满意,他不愿意找个行动不便,无法和他说话聊天的傻瓜。大章觉得还不错,最起码,年轻,有给小章生孩子的可能。最让大章满意的是七婶的通情达理。七婶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你们就为了能生个孩子,下半辈子有指望。我和四月她爹也是这个目的,希望四月能生个一男半女,让她的后半辈子有靠头儿。否则,等我们死了,她咋办?你们放心,我一点也不封建,咱们先把婚定下来,让小章常来,四月要是能怀上再让他俩结,要是怀不了,我自己的闺女我自己养,不会砸到你们手里。
  大章把小章拉到野猪圈旁,皱着眉头劝小章,四十六小五十了,不能挑了,是个女的就行,你还想着跟她谈情说爱吗?就是仙女,拉灭了灯还不一样么!咱就为了找个人生孩子。人家说了,怀了再娶,要是不能生孩子,不会赖着咱,多合算。小章不服气,闷闷地瞅着野猪说,总得听懂话吧,就是两头猪也得知道对方哼哧的啥么。大章说,你以为听懂了就比听不懂强吗?你看看周围那些两口子天天打仗骂架的,她们倒是都让人听懂了。大章看小章的脸色有些缓和,就進一步劝告——你现在四十六,要是明年能生个孩,等你六十的时候,孩子就十三四了,等你老了,不就有人能照顾你了么。你看伟强那样,是能指望的人吗?(伟强是大章的儿子。大章最担忧的就是伟强将来除了照顾爹妈岳父母外,还要负担孤寡的叔叔。)小章还在犹豫。大章说,就这么定了,钱我给你出。
  春天,本来就让四月欢喜。不管是光秃秃的树枝上新长出的枝叶,还是返青的松柏,新钻出的野草,新绽放的花,新爬出地面的蚂蚁、小虫,都让四月热情地呜啦一通。她常常瞅着它们,夸赞它们有本事,问它们——你怎么长出来的?你从哪里来?你怎么长这么好看……有时候,她会选中一片她喜欢的叶子,用手指头比画它的大小,等第二天或第三天时,她再去比画,发现它们长大了,她就比头一天更热情地夸它……
  四月的目光追着小章,偶尔地瞥一眼花草树木,看它们有没有和她一样高兴。当小章让他的哥哥拽往野猪圈那里时,四月跟出来,兴高采烈地朝野猪喊,你看看,那个小章是我的对象,你记住了吗?记住了吗?七婶扯住四月,对莫名其妙地往这边看的大章说,没事,四月叮嘱你们注意野猪。大章转回头对小章说,不傻,还知道关心人,比哑巴强,她还能呜啦呜啦呢,时间长了或许就能听懂一点。小章扭头朝石屋门口的四月看,看见四月欢喜黏人的眼神,心里热了一下,闷闷地对大章说,试试吧。
  订了婚的小章,按照未来丈母娘的要求,在大章生意不忙的周三周四两天,上山和四月熟络。没有人知道,在四月看见小章的第一眼时,她跟他就已经很熟了。小章长得很像那个让她蒙着纱巾和他说话的罗汉。
  一大早,四月穿了定亲的花裙子在七婶的摊子前,伸着脖子等。远远地,小章的摩托车一出现,四月就欢喜地叫起来。七婶和七叔得了信号,走出来迎接。寒暄过后,四月羞涩地拽拽小章的袖子,指着鸵鸟,满脸灿烂地开始介绍。小章看看她嘴角的哈喇子,皱皱眉头,尴尬地朝七叔敬烟。七婶说,咱定了亲就是一家人了,谁也别客气。然后,七婶催着刚吸了两口烟的七叔去打扫牲畜圈。小章明白,脱了褂子,光膀子跟着七叔走。四月阴了脸朝着七婶抗议。七婶笑着说,你呜啦啥?心疼小章呀?我和你爹干的时候你怎么不心疼呢?以后,只要小章来,打扫牲口圈都归他干。四月噘着嘴离开母亲,走去趴在路边的木栏杆上,俯视着看小章干活。小章酱色的肌肤,在阳光里逐渐滋生汗珠,四月线泉一样的口水,在阳光里积聚成珠,坠落,三秒一颗。
  好不容易等小章把牲口圈打扫完,吃完午饭,四月又扯小章的袖子,想带着他去罗汉园。想告诉他那里有个他,她早就认识他。她也想带他去藤萝架下,像前几天的两个人一样,抱着,吃糖,说我爱你,傻瓜,傻瓜。四月热情的呜啦让小章手足无措。她静静地坐着,微红着脸看他的时候,他还有那么点错觉,觉得她是正常的,而且是年轻的。她一呜啦,哈喇子一多,就破坏了他的这点错觉,等她站起来,趔趄着比画着走,他就觉得辣眼、辣心。不知道如何应付四月的小章,把目光从盘碗上挪到自己的鞋上,鞋帮上未蹭掉的猪粪让他早晨新穿的皮鞋有了可看的内容。四月拽拽,再拽拽。小章挺紧自己的胳膊,把猪粪看了又看。七婶说,百鸟园也得打扫了。小章马上站起来说,我去。七叔说,我领你去,就扫扫,把鸟粪铲出来,再踩梯子上看看鸟窝里有没有蛋。听见小章又被支去干活,四月大声说,我也去!
  四月虽然把我也去发成了“唔裂略”,但小章和七叔七婶都听明白了。七婶笑着露出她烟渍的细密的牙,用舌头挠着后槽牙缝里挤住的韭菜叶,勾了一眼七叔。七叔笑眯眯地把腰带上的钥匙解下来递给四月说,哪天你要是能接了班,就好了。
  四月把钥匙摇得丁零当啷的响,七叔笑得眼睛眯起来,露出他焦黄瘦长外凸的牙,叮嘱小章说,都是下坡,四月走不好,你扶着她点。走在四月右侧的小章听了,把左胳膊略略抬起来往四月眼前递。四月红了脸,收紧胳膊,干脆站住不走了。她怕把那只伸不开的死鸡爪一样的手,放到小章的胳膊上。小章知道七叔和七婶都在背后看着,看得他快顺拐了。为了赶紧离开他们的视线,他抓住四月的胳膊。本来就瘦弱得如同十岁女孩的四月,自小废弃了的右胳膊像一截半干不湿的玉米秸,让他装卸工的手又惊又怜,担心攥折了,赶紧把手上移,几乎拤着她的腋窝。四月通红着脸笑盈盈地瞅着小章,黄米粒一样的眼屎和被口水常年腌渍得开裂的嘴角,都无法减损她恋爱的甜蜜,生动灿烂。小章看着她粉里泛红的脖子,再瞅瞅自己熊爪一样的手,他觉得自己像掐在一棵鲜蘑菇上,稍稍用力就捏碎了。他不知道到了该捏的时候下不下得去手。恋爱的四月,浑身都比往日轻松、灵便,包括她的嗓子眼和右胳膊右腿,她从没说得这样清楚,走得这样轻巧、这样稳当。她看着小章笑,笑个不停。
  进了百鸟园,午休的鸟儿们警觉地看着四月和小章。四月朝它们挥挥手,告诉它们——这是我的对象,我有对象了,跟你们一样了。鸟儿们上树的上树,进窝的进窝,溜边的溜边。仿佛会审读时事,在关键时刻把舞台留给需要的人。小章拿着扫把,四下里看看,决定顺着笼边往中心扫,绕笼一圈,最后把垃圾聚合成堆。小章不想让七婶七叔认为他怠工,顾不上观赏鸟儿,就唰唰地扫起来。四月看着他舞动扫把的样子,抿着嘴笑。仙鹤和孔雀也看着。公仙鹤咯了一声。四月朝它笑着说,他比你跳舞好。四月想起仙鹤两口子都是一起跳舞,她也要和她的男人一起跳舞。从来都是它们跳,她看;现在她要跳,让它们看。四月学着小章的动作,努力跟着他的节奏。小章听见动静,回头来看,四月匆忙学着扭头。小章想让她去值班室坐着等他,看她的傻样,说话的欲望顿时散失,心想:到底是傻瓜,爱咋着就咋着吧。他继续扫,她继续比画。   四月,满头大汗地跳了她人生第一场舞。和她喜欢的男人。在她喜歡的百鸟园里。在她喜欢的仙鹤和孔雀当观众的舞台上。
  有了小章的帮忙,七叔和七婶都有了空闲,七婶进屋歪倒在床上说累了,躺一躺。七叔在门槛上倒坐着,吧嗒烟袋。七叔看七婶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墙角不动,知道她在琢磨事,就问想啥呢?七婶说,太能吃了,咱们吃一天的馒头,差点被他一顿塞肚子里。七叔说,能吃才有力气。
  晚饭前,小章干完了七叔七婶分派的工作,又干完了他自己发现的——从石屋去百鸟园的路上,有几处凹坑里长满了山枣和蒺蒺草,小章先用铁锹把它们铲断扔掉,又铲了根,用高坡处的土填充起来,这样四月滑倒时就摔不着,扎不到。
  七叔提了山泉水帮小章在屋后冲完澡,两个人在石头上坐下来抽烟。你给我点一支,默默地抽完,我再回敬一支。没有话,只有点烟时一个人的脸凑近另一个人手的那点亲近和交流。七叔觉得足够了。他脸上浮现着和四月相似的表情——笑从脸皮里往外渍,像油透过纸。七叔想了半天想出一句话,他指着下面坡地上的一小片绿植说,你看那里,那片,我种的烟,等秋里,收了,烤干,咱爷儿俩抽,杠,有劲。小章捏灭烟头,点头说我也喜欢抽杠的。刚说完,四月来了,她弯下腰捡小章扔在地上的烟头。小章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她,想或许山里不能随便扔烟头,可他都掐灭了呀,再说七叔脚底下的烟头和他的一样多。四月把烟头捡起来,用她凑成一伙的右手指扒拉了一会儿,然后四月骄傲地说出了答案,五窝(五个)。
  七叔站起来看看四月的手心,真是五个烟头。七叔在脸皮里罩了一天的欣慰和快乐,终于找到了泄露的借口,他惊讶而喜悦地说,哎哟,俺四月会识数!七叔哈哈大笑起来。小章在七叔的笑声和四月得意骄傲的快乐里,跟着呵呵笑。他看着夕阳里,金灿灿红扑扑的四月,那傻傻的没心没肺的笑,心里替她难过——如果你没病,该多好,再多的五都能数清楚。七叔的快乐无法消退,他去锅屋里说给七婶听——你想不到吧,四月识数!刚小章吸的五个烟头,数对了。七婶听了笑眯眯地说,你说四月到底是不是大闺女生的?七叔低声说,你扯哪儿去了?七婶说,我觉得八成是,你看她那股自来的风流劲儿,肯定是遗传。七叔气得哆嗦起来,他说,你那嘴都脏成腚了,你随谁?七婶从灶底抽了火钩子打七叔,操你八辈儿祖宗!瞎护,可惜怎么护也护不成自己的。七叔知道七婶犯起浑来,收拾不了,就赶紧躲出来,蹲野猪圈门口,抽闷烟。
  石屋后,夕阳艳丽的光辉里,数对了烟头的四月用热烈的期待看着小章,她都能把一把烟头数对了,怎么他也没像爹那样高兴呢?盘腿坐在石头上的小章为躲四月的目光,低头瞅自己的肚皮,两手垂在膝盖上。比起罗汉园里的那个,手里少了念珠,头低了些。四月看着看着,恍如置身罗汉园,她习惯地走去,习惯地坐下,习惯地依靠。同样的沉默。同样的温热。四月展开紫藤色的丝巾,试图将自己和小章罩起来。小章浑身僵麻,本能地想推开她,却不敢动,他的背后和右侧就是山崖,虽不是刀砍斧凿的陡峭,但若推搡起来,滚下去,估计也会断胳膊断腿。若任由四月胡闹,一旦被七叔七婶发现,恐怕就以为他不够稳重。小章屏住气,摇头晃掉丝巾,把目光看向右前方山坡下七叔种的那片烟地。四月坐躺在小章的怀里,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稳妥和舒适,比妈妈依靠的包了棉垫子的老松树干还要舒服。四月快乐地笑了,她呜呜啦啦地告诉小章,你比罗汉园里的罗汉好,你软,像坐在棉被里;罗汉硬,像坐在床帮上。小章棉被一样的柔软和他擂鼓一样的心跳,不仅让四月明确地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还让她想起紫藤架下的人——她抓住小章的手,把他的两只手都拿到她的腰上,然后她仰起头用嘴唇寻找小章的嘴唇。小章慌慌地仰头躲开说,别、别这样,大白天的,让人笑话。
  晚饭后,七叔和小章在石屋前的石凳上坐着抽烟,七婶和四月在屋后洗澡。等夜稍稍深了些,七婶收拾一下四月的床,让小章安歇。她把四月领到自己的床上。娘儿俩睡下不一会儿,七婶就听见四月窸窸窣窣地起床,打着手电走了出去。七婶以为她出去撒尿,却听见了小章屋门开合的声音。七婶在黑夜里朝着百鸟园值班室里的七叔笑了——我说是大闺女生的,你还骂我嘴脏成腚,瞎你妈X的眼。
  四月用手电照着和衣而睡、鼾声如雷的小章,她笑着说,真好听,比仙鹤老公唱得还好听,孔雀老公和鸵鸟老公更不能和你比。梦里的小章停止了歌唱,翻身侧睡。四月把手电放到枕头边上,她自己爬到小章的怀里躺下,把小章的手放到她的腰上。温暖柔软像棉被一样的怀抱,让四月睡得踏实香甜。只有手电筒越来越昏黄的光圈在脱落了石灰的墙上,尴尬地醒着、看着。
  一觉睡到天亮的小章,在虫鸟的鸣叫中醒来,睁眼看见胸口前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吓得闷叫一声。看清是四月的头后,他的心跳得更慌乱了。睡梦里的四月,粉嫩新鲜,柔弱小巧,跟小孩子没有二致。小章给她盖好被子,下床到石屋后抽烟。山雾像刚刚烧热的锅冒出的蒸气,弥散着,把七叔种的那片烟和周遭的草木拢在一起,跟罩了银丝网似的。昨天看时,成行成垄的规矩使得它与众不同。小章努力地辨认着,吸着烟,想以后或许也能种些别的,比如果树。
  小章忍着湿冷黏人的水汽,一直等到七婶七叔和四月都起了床,他才从昨天傍晚四月和他一起坐过的石头上站起身来。被水汽滋阴了一夜的石头,被他的屁股捂干了,显出干爽的鸭蛋绿。担心四月又会来数烟头,小章捡起地上的烟头,在心里默数了一遍,扔下崖去。
  虽然是四月自己爬上他的床,小章还是忐忑不已,他不知道七婶说的熟络熟络,包不包括上床。怕七婶七叔怪罪,小章一早晨都不敢直着眼跟他们对视,只用偶尔瞥过的目光,捕捉着七婶和七叔的反应,发现并无异常,遂放下心来。
  依然是小章走到哪里四月黏到哪里,但因为有了头天的经验,小章虽仍旧不知如何回应四月热烈的眼神和兴奋的呜啦,但也不再像头天那么无措,他搀着四月帮她走路,遇到陡坡和凹坑,小章干脆用一条胳膊把四月拦腰提溜过去。偶尔的,他还能根据情况猜出一句半句她的意思。上午小章和七叔一起清理了牲口圈周围的荒草,下午小章把山底的沙砾挑了十几担上来,撒在动物园的路上,雨季快到了,防泥泞。极度劳累的一天结束了,小章躺在床上困乏得睁不开眼,却硬撑着不想睡去。他不知道四月还会不会来。他想知道她来的时候是自己还是七婶送过来的。更想知道一个女人钻进怀里的感觉。他支着耳朵听。   隔壁有了动静,七婶奚落四月,猴急啥,人又跑不了。四月没有回应,不一会儿门就响了。小章赶紧朝外侧身躺好,把两只手扣在一起,眯眼装睡。四月拖拉拖拉的走路方式,让小章觉得坐到床边的她并不是完整的,似乎还有长长的尾巴在门外,就像孔雀。四月坐在床边,用昏黄的手电照照他,掀开被子,把手电放在枕边,像猫一样往小章的怀里钻。柔滑冰凉的肌肤在他的肚腹胸口摩擦出让人眩晕的舒服。他套在四月腰间的胳膊不由得紧起来。
  这是个无眠之夜。
  百鸟笼值班室里的七叔抽着烟,瞅着寂静的鸟笼面带喜色地回想着往事。再命苦的人,也有几个欢欣的夜晚不是?比如他,比如他的小四月。
  在娶到七婶之前,他不记得自己欢欣过。虽然他的房子建得还可以,但因为父母走得早,兄姐已成家,他就成了无人问津的孤家寡人。尤其是多子的四嫂渴盼着他终生打光棍,好让儿子继承他的财产少造套房子,凡是有说媒的,四嫂都给半路拦截,搅黄。五十岁那年的小年夜,谷底子的北风吹得人走不稳路,天冷得狗都不愿张嘴叫,七叔瑟缩在小饭桌前抽烟,挨着上床的时间。这时,常给人做媒的红升娘领着一个四十五六岁的女人来了。红升娘说女人是南边过来的,受不了男人要命的打,从家里跑出来。跑出来十几年了,不会回去了。男人家也不再找了。不瞒你说,也瞒不住,后来又跟过两个,都是非打即骂。现在就想找个老实巴交的,不骂不打的,有口热饭吃。七叔看女人长得不好看,小眼薄唇,脸色青黄,嘴唇苍白,短短的头发跟蓬干草似的,很有些男人相。七叔一时拿不定主意。女人看七叔犹豫,脱了棉袄转个圈给七叔看,说,女人有的我都有,虽然跟过三个男人但都是因为拿着不当人才走的,你要是愿意我现在就帮你洗锅刷碗。七叔眨巴下眼,看看红升娘。红升娘说,她的钱我一分没拿,饭没吃一口,你这边也是,我就看你们俩都是可怜人,帮你们凑成对,暖个脚也好。
  这个异常寒冷的夜晚在红升娘离去后,变得异常的欢欣温暖。女人帮七叔洗了锅碗,还烧了一壶水,帮七叔洗脚。七叔推辞的话都结巴了,还是被女人在脸盆里逮住了脚丫。当女人进了被窝,把七叔抱紧了,七叔才知道两个人的被窝在滴水成冰的夜里,照样能暖得像春天。七叔这才知道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找个暖脚的,多么重要。才知道人的脚暖了,心里才暖。虽然四嫂隔着院墙扯着脖子骂了三天——不知从哪个地缝里钻出来的破鞋,但丝毫没能降低七叔心里的温暖和快乐。女人就这样成了七婶。
  七叔第二個欢欣的夜晚就是四月被抱来的那天。七婶在第一个男人家就结了扎,不能再生养。十五瓦的灯泡,被灶火久熏之后的昏黄里,四月在小包被里用黑玻璃珠一样的眼定定地看着七叔,七叔在心里问她,你知道你以后就给我当闺女了?七叔和捡到四月的艳艳爷爷喝了一斤白酒,喝到最后,七叔一说话就笑,一笑就流泪。他半晚上只会说一句话——我有闺女了。这句话,这个夜晚,成就了七叔人生欢欣的顶端。
  第三个,就数今夜了。白天,七婶把四月夜里穿了花裙子拿了手电去找小章的事说给了他。他知道四月是真心喜欢了。四月,一个傻孩子,从小跟着爹妈在山里,她不懂人世间的条条框框,她就像鸟儿一样单纯,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独眼老邢那事,差点害死四月,今天能这样待小章,她心里得有多欢喜啊。小章,年龄虽然大了些,半辈子光棍走过来,应该会比那些年纪轻轻被宠大的人,更知道脚底人的重要。现在虽然让小章干这干那,但等于教会他怎么料理这些鸟和牲畜。七十露头了,马上就干不动了。七叔决定等小章和四月结了婚,他就去承包人那里求求情,让小章接班,虽然挣不了大钱,但和牲畜花鸟打交道,自在清净。
  一切都顺利美好。第二周的周三周四,小章已经不用七婶七叔安排就知道该干哪些活了。而且,活干得比七叔七婶利索。第三周,七叔开始带着小章给牲畜和鸟儿喂食,并把十几年来积攒的饲养经验告诉他。
  第四个星期的周三,穿了花裙子,一大早就等在动物园前的四月没有等到小章。失望的四月一直含着希望,这份希望像黏黏胶一样把她粘在老松树下的石头上。七叔纳闷。问七婶,七婶恨恨地回答说,城滑子,有几个可信的。七叔想想说,也可能他家里有事吧。第二天,依然如此。
  天天如此。
  七婶对四月说,小章人不可靠,娘再托人给你找个更好的。一说,四月就哇哇地大哭着说勿,勿,勿。七叔担心四月落下病。七婶说,放心吧,她能知道啥,保准再找个男人立马就好。七叔不赞成七婶的观点,他说,四月就是嘴里说不出来,心里明白,年前,要不是你当着她的面打了独眼老邢和他弟,她觉得咱们不是和独眼老邢一伙,才爬起床来的。七婶哼下鼻子说,那不是说忘也忘了么。她傻,咱俩不能犯迷糊,得睁大眼给她安排个好人家才能放心。七叔连连点头。他知道她有主见,这个家,从二十年前那个欢欣温暖的小年夜开始,就一直依靠着她的主见在运转。
  半个月后,小章依然没有音信。七叔在怀里塞了三个鸵鸟蛋,打算下山找小红问个究竟。这事,小红是媒人,小章不吭不响地不见了人影,算个啥?小红办这样的事,作为亲舅的七叔在七婶面前不好为人,若是她哪天想起来发火骂人,骂小红就必然要骂小红她娘。一个娘的老姐,八十多了,不能让她挨骂。
  七婶骑着三轮车赶到山口把七叔追了回来。七婶说,实话说了吧,是我不让他再来了。为啥?毛病太多了,吃起饭来,弄满桌子饭渣子,不管不顾,光知道低头吃自己的。还、还手把儿不老实,才几天就到处乱翻,这个家我在一天就轮不到他。你别管他怎么乱翻的,有一点你不知道吧,竟然拐弯抹角地跟我要钱买车。这亲还没结呢,就盯上咱钱包了,这种人等把咱钱包抠搜瘪了,还能对四月好吗?七叔说,看着挺老实呀。七婶说,装,不装哪能让你上当?城滑子有几个实诚的?你看四月不吃不喝的那点出息,得赶紧再给她找个主户。
  四月要结婚的消息在七叔的亲戚间传递。按照风俗,在婚礼的前一天亲朋们要去“添箱”。大鸡山动物园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四月红着脸对着每个跟她招呼的人笑。或许是怕别人知道她说话不清,或许是七婶叮嘱她要秀密一点——高兴也要藏着点掖着些,四月这次只笑不语。鸵鸟两口子远远地警惕地俯视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人们围在栅栏外仰脸看着它们没穿裤子的裆部,有学问的人会说,没给它们弄上堆沙子吗?凹地里的牲畜们则跟着躁动不安,晃尾刨蹄,尤其是狗们,对着根本没兴趣看它们的人狂吠。包了礼金的红包在热烈烈的寒暄里被塞到七叔和七婶的口袋里。盛着喜饼喜馒头喜点心,蒙了红包袱的箢子被整齐地排队在动物园的路上,每个箢子把上拴着各家的记号,或写着名字的红字条。天公作美,虽是七月的暑天,却阴而不雨,酒席就在动物园里摆开。   动物园只有一条主道,主道的尽头就是七叔七婶的家,两间石屋外加一小间依着石屋山墙建的半间锅屋。石屋前有一块七八十平米的空地。主道的左侧是有着鸵鸟栏和紫藤架的高坡地,右侧是低于道路地面十多米的坳坡。这片坳坡倒是相对平整宽敞,也是动物园的主要园区,各种牲畜圈就在这里。主道和石屋前的平地,人们经常进出活动的区域就成了T型台。
  大鸡山最热闹的一场人生大戏就在这T台上开始了。道上摆了七桌,石屋前摆了五桌。之前,七叔七婶着着实实地忙了几天,回村里借桌子借板凳借盘碗筷子,请厨师买菜购物。终于看到菜品按部就班地上了桌,两个人才放下心来,但也顾不上安静地坐下陪客,一会儿去石屋后的露天厨房查看,一会儿去屋子里避开人的目光藏放礼金。围桌而坐的七大姑八大姨,在碰杯咀嚼的时候打听着四月婆家的情况。
  山北县李家庄的瘸巴小张是四月的丈夫。媒人是七叔六嫂娘家的姑侄女张多暖,李家庄人。据说小张也是个苦孩子。小时候患婴儿瘫落下残疾,左腿萎缩蜷曲,平时要靠拐杖走路,如若不用拐杖也行,就是右腿迈出后要等上一会儿的工夫,等左腿颤巍巍抬起,荡出小半个圈圈后找到地面落下。这样的时候,小张的身体就会大幅度接就左腿,往左前方弯下半米。地里刨食勉强糊口的小张,银光闪闪的铝合金拐杖和娶亲的资金都来自妹妹的帮助。十年前,小张的父母托媒人寻到一户相同境遇的人家,打算换亲。小张的妹妹听父母说要把自己嫁给一个瞎子,给哥哥换媳妇,她不声不响地和恋人私奔了。一去十年无音信。等她觉得有能力回报父母帮助哥哥的时候,带着五万元回老家来。回来才知道父母早已去世,而哥哥依然打着光棍。她先用两万元给哥哥整修了宅院,又拿出三万元给哥哥说亲。
  七婶一听小张的情况就觉得很合适。张多暖说,小张人大方实诚得很,六千的定亲礼,一万六的聘礼,一把给。还不要女方陪嫁,包括新娘子的衣服,小张的妹妹都答应给买。七婶跟媒人说,四月才二十,我也不急着嫁她,先让小张常上山来,两个人熟络熟络。媒人说,那不行,小张妹妹急等着把哥哥婚事办了好回去。七婶说,那就先办酒席后办证,你跟小张说,我不是糊涂人,不会让四月成为他的负担,要是四月不能生养,或者脾气不对付过不到一块儿,不会砸他手里的,什么时候给我退回来我都没怨言,我命苦我认命。小张和妹妹听了满心欢喜。有后路的事大家都觉得合算。
  七婶去做七叔的思想工作。七叔还是觉得让男方上门好。七婶说,这个不难,现在先不说,要不就成了咱们家娶了,得办酒席,花钱。等结了婚,那边没有父母,过过,自然就靠咱了。七叔说,四月那样,再找个那样的,都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俩人咋生活?七婶说,提不了重,还提不了轻么,总有办法。再说了,正因为他那样才保准不会甩了咱四月。好胳膊好腿的,万一哪天看不顺眼了,说不要就不要了。还有人家一点也不下眼子看待四月,说要隆重地办,像娶正常人一样,来轿车接。最后一句打动了七叔。七叔点头同意,只担心四月要是不愿意咋办?七婶说,小章,小张,她知道谁是谁?只要进了门,这女人都是按倒后就没脾气了,再说四月男人迷着呢。
  鸵鸟和牲畜们或俯视或仰视,看着穿衣服的人坐在它们眼前,嚼着它们同类的筋骨肉蛋,谈论他们发明出来的婚嫁礼节。谁也没有注意四月。
  要出嫁的四月,心里甜蜜而伤感,她不舍得动物园里所有的伙伴,尤其是鸵鸟仙鹤和孔雀,还有那些罗汉。知道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坐轿车走,四月决定今天就和它们告别。她先和鸵鸟两口子说。鸵鸟两口子远远地站在栅栏旁,用问询的眼神看着四月。四月喊了它们两嗓子,告诉它们,明天我就要出门子了,我也有两口子了,等我下了蛋孵个小孩抱来给你们看,我孵小孩的时候,来拿你们的蛋,帮你们孵个小鸵鸟,城里比山里暖和,能孵出来。鸵鸟两口子颤了颤脖子,鸵鸟老公还迈着小步转了个圈。四月知道鸵鸟同意了,她笑着对鸵鸟老公说,我知道你的毛比你老婆的好看。她下到凹地里的牲畜圈,挨个圈门打招呼,告诉它们,和她成两口子的就是那个给它们打扫卫生的,你们都见过了,都喜欢他吧。然后,四月顺着小章铺垫过的路,下到百鸟园。她抓着钢丝网,看着里面的鸟儿们和那个圆形的舞台。饿着肚子的鸟儿们看见四月,一齐奔过来。四月看它们这样待自己,眼睛就有了泪,三行晶晶盈盈的水流从她脸上滴落。她哭着告诉鸟儿们,我不能天天来看你们了,我明天要嫁给和我一块儿跳舞给你们看的那个小章了。四月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直到鸟儿们失望地散开,她才往罗汉园道别。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挨着个跟罗汉们说她要结婚的事,说着说着想起去年的那对母女来,想起那个把妈妈呼唤得跟唱歌一样的小宝宝,趴在妈妈的肩头跟四月摆手再见的样子,四月就趴在前排的罗汉肩膀上跟后排的擺手再见。这让她每走几步就有了依靠,节省了很多力气。轮到怒目金刚,四月劝他们,别生气了,老瞪着眼怪累的,快把眼皮落下来歇歇吧。一一道别后,四月最后到了她喜欢的罗汉怀里坐下,把紫藤色的丝巾展开,罩着他和她,跟他道别跟他说小章。
  七叔的大姐,小红娘,在酒桌上才知道四月要嫁的不是小章,想找四月爹妈问问缘由,又怕被怪罪多事,毕竟四月嫁瘸巴小张是木已成舟的事。再就是,小红可能早就知道变故,忙得没顾上告诉她。小红娘坐完席回到家,就立马拨了小红的电话。小红又立马拨了大章的电话。大章说他在新疆收购哈密瓜,遇到些麻烦,一直绊在那里,快一个月了。大章立马给小章打电话。小章说,每个星期三都去,但每次都被山口的门卫拦住,说动物园里有吩咐,不让他上山。大章说,你知道吧,四月明天就要结婚了。小章哦一声,不再接大章的话。大章说,不让你进山,你咋不告诉我一声呢,唉,不成就不成吧,好在是个又傻又残的,散了也不可惜,回头再找个能说能拉的。我这几天就回去了,咱们把订金要回来就是了。
  小章挂了电话,开始抽烟。确定不用照顾傻四月一辈子,对小章来说是种解脱,但心里又有股子说不出的遗憾。想四月如果能说会道,她应该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即使腿脚不利索,也应该能过正常人的日子。小章把折叠床打开,在西瓜橘子苹果香蕉的气息里,在堆满水果筐的过道上,和衣侧卧,两只手扣在一起。这一扣,竟然让他想起了四月。想到她,像个几岁的孩子那样依恋他、亲近他,不由得有些心酸。为四月。为自己。他散开手,平躺。四仰八叉地躺。双手拢头顶上躺。姿势换来换去,原来挨枕头就冒的瞌睡怎么也出不来。他干脆从头开始回想和四月相处的六天。在回想中琢磨着问题出在哪里。   前五天都是白天忙着干活,晚上他睡下后,四月像猫一样地来偎在他怀里,大清早他起来去屋后的石头上坐着抽烟。只有第六天异常。上午几乎没活,陪着七叔喝了几壶茶。下午七婶和七叔回村里吊丧,山上只有四月和小章。小章已经习惯了四月热烈黏人的眼神,也习惯了四月用动作替代语言的指挥,大多数时候他并不明白,但只要跟着四月一步步往前,也就弄个大概不差。七婶和七叔出门前,嘱咐他好好看门。等他们离开,小章就倚在路口那棵老松树上打起盹来。四月在旁边拽他,他闭着眼说,让我睡一会儿,你也回屋睡觉去。四月呜呜啦啦地说着,用了更大的劲拽。小章只得跟着她走。进了七婶的屋,四月比画着让小章从床底下掏东西。落满灰尘的棉鞋,破摩托头盔,仍然散发着膻味的羊皮,团成坨的破烂衣裤等等,一一被小章掏出来,四月一一摇头。最后,一捆布包着的东西,很轻。四月接过去,欢欣地嗷了一声。小章知道这次找对了,遂把其他东西重新塞进床底下。
  等他从地上爬起来,他看见了一床的孔雀毛。每一根上都有一只漂亮的蓝绿金三色相间的眼睛。小章不知道这些漂亮的羽毛是不是正当的,不由得朝门外看了看,伸手想重新包起来藏回去。四月不依,生气地呜呜啦啦。小章说,还是藏起来吧,你爹妈既然藏着就是怕人知道的,让人看见不好。四月大声喊,勿!小章挠挠被汗珠子浸痒的眉毛说,万一是你爹妈从孔雀尾巴上揪下来的,被人看见就出娄子。四月还是喊,勿!小章无奈地由着她,说,好吧,你爱咋着就咋着吧。
  小章又回到动物园入口处的老松树下,他觉得在那里才像尽职尽责看管动物园的样子。他依着老松树干,打盹。等他被四月拽醒,睁眼看见四月脸红红的、湿漉漉的,头发像刚洗了一样滴着水。他刚想问她怎么这么多汗,就看见了她辉煌灿烂的大尾巴。他不由得坐直身子,上下打量四月,你这是干啥?疯了?四月笑眯眯地瞅着他,拖着她的孔雀尾巴向石屋那里走去,边走边回头看小章。鸵鸟两口子咕咕喔喔地从栅栏里伸了脖子看,牲畜圈里也随之骚动。小章呆呆地看着,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强行把系在她腰里的破床单子解下来,一根根地拔下孔雀毛,包好藏回床底下,还是任由四月疯下去。
  四月走到底,进了小章休息的屋子。小章不知道她又要疯哪样,赶紧跑过去,看见四月在床头的小纸箱子里摸索。四月拽出那条曾蒙着他俩的丝巾围到脖子上。小章说,大热天的,哪有围丝巾的。四月甜蜜蜜地瞅着他,拽着他往屋外走。小章瞥了眼纸箱子,看见了五个烟头。他愣了愣,意识到那五个烟头是他吸过的。她,一个傻女孩竟然藏了起来。她是真傻还是只是看起来傻,他一时糊涂了,却也感动了。他拿定主意由着她。不管她是疯,是淘气,还是有意要显摆,他都由着她。他跟出来,问四月,下一步呢?下一步,我该咋着?四月笑着拉他在石凳上坐下,然后她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丝巾,拢了下头发,走上通道。
  比平时走得缓慢、稳当。大大的蓝莹莹金灿灿的尾巴在下午四点的烈阳下,散射着梦幻般美丽的光泽。当四月走到动物园的入口,折身往回走的时候,小章恍然大悟——四月没疯,也不是淘气,更不是显摆,她是在展演。专门演给他看。明白了四月心思的小章,配合着鼓起掌来。四月看小章笑了,鼓掌了,她抿着嘴挺直了脖子,像幼儿园的孩子被当众贴了小红花。四月走到小章跟前,已累得气喘吁吁。小章往石凳一端挪挪屁股,给她让出地方,让她坐下休息。四月不坐,热烘烘的她把他拉起来,让他陪着一起走。小章顿时脸涨得发紫。虽没有人,但那些牲畜们瞪着的眼,也跟人眼差不多。再说,看别人演,不管好孬,心里有种事不关己的坦然。轮到自己上台,小章心里万般的别扭、扭捏。他嘴里说可不行可不行,手里忙着扯四月的手。四月的手,被扯开,再黏上來。不依不饶。
  拗不过四月,小章站起来陪她走。虽不是真正的舞台,虽不是人类的眼,小章还是拘谨得满头大汗,走两步就打退堂鼓。四月拽着他坚定地走。小章无奈,看看四下无人,一把抱起四月想快快地到路那头。四月哇哇地叫唤,乱踢腿,小章只得放下她。她扭着身子查看她的尾巴。小章明白她是怕折了羽毛。想想,干脆背起她。四月这次没有反抗,而是紧紧地揽住他的脖子,兴奋地呜呜啦啦。小章像背着炸药包一样,快速地跑到道路尽头,再快速地跑回石屋前。他放下四月说,这回可以了,赶紧把它弄下来,要不你爹妈回来该骂了。
  当小章把孔雀毛包好放回原处,刚走出屋门,就看见七婶回来了。夕阳下,掉落在道路上的两根羽毛在他从山下挑上来的沙砾上,像两只不知所措,无处可逃的眼。
  解脱和遗憾,在小章吞吐的烟雾中,像沙子和水泥被搅拌在一起,填埋了他对家庭生活的渴望,他得出自己的人生结论——连个傻瓜都娶不到,看来注定是没老婆孩子的命。没有老婆孩子也得活下去,无非等老得没人管的时候,一根绳或一瓶子药把自己解决掉。
  在小章打着哈欠给自己的人生结局定下绳子和药瓶子的时刻,四月出嫁了。
  从未有过的鞭炮声,让动物园里的成员们惊诧、躁动、喊叫。声音最响情绪最激动的当数毛驴,它高亢粗犷的声音,像急救的警报响个不停,久未奔跑的四蹄,把泥土刨起来,甩到圈墙上。鸵鸟两口子呼扇着翅膀,从一侧栅栏跑到另一侧,反反复复,却没有办法逃离那份疏而不漏的围困。牲畜们、鸟儿们,振翅的振翅,展蹄的展蹄……就在它们以为世界末日降临,苦于无法自救的时候,鞭炮声却停止了,硝烟随风漫散,只有红色的炸裂的爆竹皮留下来,像它们看过无数次的被宰割的鸡,在地上使尽力气扑腾,喷出的鲜血,斑斑驳驳,铺撒一地。然后,它们看见四月走出屋门来,有个中年妇女抢前一步,给她头上罩了个山楂红的方围巾。四月拽下来,扔地上,她把紫藤色的丝巾罩头上。中年妇女扭头喊七婶。七婶赶过来,捡起围巾,扯下丝巾,跟四月说,结婚都要顶着红盖头,辟邪,你要是不听话,小章会生气。四月笑着呜啦一句,把丝巾围到脖子上,乖乖地罩了红围巾,让两个女人架着胳膊,坐进动物园路口的枣红色轿车里。
  大章从新疆赶回,约了小红到他的水果店里商量对策。小红说,我真是没脸见你们,我七舅太老实,都是七妗子在瞎弄。你放心,我保准给你们把订婚的礼金要回来。小红小声问大章,估计要是怀上了,这事就黄不了了。大章冷笑一声说,榆木疙瘩没睡,要不我怎么想着把钱要回来呢,憋气,一次都没睡,白搭六千块。小红吃惊地张大嘴巴,皱了眉头问,不是说第一天就睡一块儿了么?大章说,小章下不了手,说怎么看怎么像个小孩,下不了手,就让她干躺在怀里。小红往嘴里塞了半个橘子说,你家老二也真是。   七婶一见小红,就知道来意,隔老远就对小红说,可把你盼来了,我也不知道你电话,也不知道你住哪里,按情按理都应该早跟你说说小章的事。小红阴着脸说,我就为这事来的,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就突然不让小章上山来了,这边不退亲,那边把四月妹妹另许另嫁,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七婶吐口烟,用干芸豆皮颜色的细牙刮刮下嘴唇说,外甥这口气是兴师问罪来了,我先问问你吧,我是相信你才连查问都没查问,就让小章上山来住、来吃、来睡,是真心实意想做亲,那小章是个啥人呢?眼里没别人的人,四口人坐下吃饭,八个馒头他自己吃四个,不管不顾,这种人能对你那傻妹妹好?他还手把不老实,趁我不在家乱翻。翻啥?不就是琢磨着我和你七舅攒了点钱么?哼,多亏我藏得密实。这不说了,还张嘴跟我借钱买车,未过门的姑爷,这么干不就是明抢么?小红一时语塞,到旁边给大章打电话。大章又拿着电话去找小章问缘由。小章闷闷地说,听她胡嚼舌根子,没有的事。小红回来跟七婶对质,七婶呸地吐口唾沫说,你信谁你看着办。小红说,这些不计较了,亲是你们退的,按理得退礼金给人家。七婶说,屁都没一个!他先把事办差了,逼着我退的。再说了,我们四月就让他白睡了不成?小红说,这事人家可是说得明明白白,人家就躺一块儿,是真没睡。七婶冷笑笑说,那他也拿着手电筒把四月扒拉着看了个透,他要是不承认,你让他来和我当面对质。
  跟小章进行了核实的大章,在电话里对小红说,确实是看过,看着跟孩子似的,所以才下不了手。你别犯难,小章说礼金不要了,从他工资里扣。唉,我能扣他工资么?我自认倒霉。末了,大章冷笑着说,做了半辈子买卖,第一回栽成这样。
  七婶逢集就下山赶集,为的是打听四月的情况。
  第一集,卖鸡蛋的告诉七婶:我亲眼见了,性子烈着呢,揭了盖头,当着一屋子闹洞房的人,疯狗一样,呜呜啦啦地大喊大叫,乱咬乱跑,两个大男人才摁住。哎,看那样,也怪可怜的,说不出道不清,腿脚又不利索。你们村里谁家的姑娘呀,怎么不让她高高兴兴地出个门子呢?又不是老社会不兴见面相亲。
  第二集,卖小油菜的告诉七婶:哎呀,快别提你们村里那傻闺女了,不让男人挨身,挨着边就挖,把男人脸都挖烂糊了。弄得谁都可怜他,三四十了娶个傻瓜,连床都上不去。俺村里人给他老婆取了个外号,叫刘胡兰。谁见了谁问他,又被刘胡兰挖了?你把她那铁耙给剪了不就得了么。
  第三集,给小孩买书包的告诉七婶:哎哟,人家现在小两口可好了,小张人仔细,手也巧,给老婆洗脸梳头扎小辫,打扮得利利索索,领着这里去那里去的。有嘴贱的见了就涮小张,刘胡兰投降了?那姑娘好像也不太傻,人家开玩笑也知道跟着笑,见了认识的,还呜呜啦啦地打招呼呢。
  第四集,七婶没有下山,她病了。想四月想病了。说天旋地转,一闭上眼就看见四月站在眼前。七婶哭着求七叔,去带四月回来住几天——再看不见四月我就死了,二十多天呀,从来没离开我这么久,我天天夜里睁着眼,我不放心她,吃不下睡不着,二十年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扯拉大,说见不着就见不着了,我受不了呀……
  七叔说,我没去过,不知道路怎么找。七婶哭着骂,你鼻子底下没长嘴吗?你死人一个呀,你存心看我死呀?你就不会到集上去问问,问着山北县李家庄的人跟着去不就得了。上一集我遇着的人,说四月瘦得没了人形,你不惦记呀,你是狼心狗肺吗?虽不是自己亲生的,养了二十年跟亲生的有差别吗?我想想就惦记得睡不着,她那么贴心城里小章,不承想是个不实靠的。她发现小张和小章不是一回事,得多生气多难受呀,可怜我那闺女难受了也说不出来……
  七叔推了电动三轮往外走,七婶喊,如果她不答应,你就悄声跟她说城里小章在等她。看七叔骑车出去,七婶又在心里算了一遍四月的经期,四月每隔两个月来一回,眼看就到一半了。
  七婶从窗户里瞅着七叔拐上动物园门前的路,爬起身倒了碗热水先灌进肚子里,然后坐到饭桌前嚼煎饼。心里有事,人就忐忑不安。人忐忑了,牙口就心不在焉,饭吃得没滋没味。她拿不准七叔是否能将四月顺利地带回来,若带不回来她就得亲自上阵。不管怎样都要把四月弄回来。趁着七叔还活着,趁着七叔三姐家的六儿还能帮着撑腰杆。
  一想到七叔从去年秋天咳嗽痰里带血,七婶的心就揪成一团。七叔曾下山去村卫生所找侄女婿看病,侄女婿说没事,可能是血压高了,给了两纸包白药片,让多吃芹菜叶子。七婶曾怀疑侄女婿是怕七叔欠账还不起,糊弄他,可她也怕真去城里查出大病来,花很多钱,只暗自嘀咕了几天便拉倒了。七叔从那时候起,就跟兔子似的,几乎顿顿吃芹菜叶子。原来摘下的菜叶都是扫到鸡栏里或扔进兔子笼里,现在是用开水淖淖,攥攥,七叔吃。七婶知道七叔想活。谁都想活。
  去年秋,扫百鸟园里的落叶,七婶久不见七叔回来,就找过去,发现七叔蜷缩在鸟笼中央,身上盖着树叶子,乍看跟条昏睡的灰毛老狗似的。鸟笼门从里面搭了锁,手伸不进去,七婶慌得哭喊起来。七叔清醒过来,坐起身说,扫着扫着,心口下边难受得很,就癱倒了,怕吓着来看鸟的人,就抓了树叶子把自己盖住。七婶抓着鸟笼不锈钢的网眼,听七叔恍恍惚惚地絮叨,突然被一种恐惧抓俘了,浑身寒麻彻骨——一切都没了动静,风不吹,鸟不叫,牲畜无声,只有一种让人转不动身挪不开步的冷,裹挟着她——七叔活不了多久了!他会死在她前边!说不定哪天,轻易的,就像这么一个网,就彻底隔绝了他和她半辈子的纠葛和恩怨。
  七婶盼着七叔多活,虽然她极看不上他软弱无能的样子,但有他,她和四月才能在大鸡山上待下去,才能风雨无碍地活着。毕竟他是她的男人。唯一疼惜她听她话的男人。
  七婶的爹当年就是吐血吐死的。好在七叔从没有大口吐,只是痰里夹带着,也好在七叔大多数的痰都吐在草丛里、泥土里、落叶里,人眼并不经常看见。眼不见心不烦。但七婶心里明白必须作没有七叔的准备。虽然一家子的命连一块儿,但气却是各喘各的,他死了,她还得活,四月更得活。四月是无法依靠的,四月只能依靠她。而她,依靠谁?那双三十年未曾谋面的儿女吗?七婶浑浊的泪漫过沟沟坎坎进到嘴里,她咂着咸涩的泪,挑开心上苍老的瘀痂。几十年了,她从不敢放任了自己去想他们。她怕自己会号啕大哭,招惹人来问。仅有的几次回娘家,托人捎信给孩子们,见不到;夜里跑到自己曾经的家周围转悠,也见不到。听人说,她离家后,那个寡妇就进了家。她娘家人都说她不该跑,跑了是给人家腾地方。可是,她想活命呀,谁也不想被活活打死。唯一能宽解自己的是,她确信那个寡妇也不会有好下场——等她在煤矿上死了的丈夫的赔偿款,被男人喝猫尿喝完了的时候。   谁也依靠不上。除了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治病,能买吃喝,能活。有钱,能给四月找个像模像样健健康康年龄相当的人——把钱攥紧了,让人家知道有但又一下拿不到,表现好了才能得到一点。有钱,或许也能让几十年没见的儿女重新靠拢过来,如果他们知道她有很多钱,当她老得动不了的时候,他们应该会凑近前来,给她端碗饭端碗水,叫她一声娘。
  七叔看见四月的时候,四月正坐在堂屋前的柿子树下发呆,七叔走过去蹲下身喊,四月,爹来看你了!四月愣了会儿神,然后哭着捶打七叔。七叔听不清四月说啥,就蹲在地上,低着头流泪。邻居听见动静走过来探问。知道是四月的父亲,因为四月母亲想闺女想病了,带回去住几天。邻居说,小张进城办事了,说等晚上才能回来,让我帮忙看着四月。七叔说,那你就帮忙跟小张说一声,让她回去住个把星期就送回来。四月手抓着椅子的扶手,呜呜呜地抗议。七叔咽口唾沫,附在她耳朵上说,城里小章在动物园等你呢。
  四月又回到了动物园。动物园里自然没有小章。四月又像上次从独眼老邢家回来一样,变成了一条不起床不说话,一直琢磨事的狗,干瞅着七叔和七婶进进出出。七婶隔几天就假装着打电话,让四月以为小章要来。听了这样的电话,四月就会默默地起床,摇摇晃晃地洗脸刷牙,笨拙地扎小辫。有时,洗着脸或扎着小辫,突然停下来,久久地出神。七婶就会想起集上听来的话——小张人仔细,手也巧,给老婆洗脸梳头扎小辫,打扮得利利索索的,领着这里去那里去。七婶的嘴角浮现出窥破秘密的笑,很高明地在心里得出结论——人和牲畜没啥区别,好好地养上半月二十天,再倔的狗也得朝着你摇尾巴。七婶因此更放下心来,坚信四月过不久就会重新接受别的男人。渴盼着小章的四月,也会乖乖地把七叔七婶端到眼前的饭吃上几口,然后围了紫藤色的丝巾坐在石屋前的石凳上,等。
  过了十天,七叔跟七婶说,把四月送回去吧,我当时就说让她回来住一个星期的。七婶哼了哼鼻子说,你真是铁石心肠,是不是巴不得把四月踹出门去,永远不用你管了才高兴?我找人打听了,小张也是禽兽不如的东西,天天折磨四月,一张脸都被四月挖烂糊了。七叔心頭一疼,皱了眉说,除非他不让我见,让我看见了,我用洋镐刨死他个畜生。
  山口看大门的两个孤寡老头,非常乐意执行七婶的命令——不让瘸巴小张上山。
  李家庄的人都说,小张哑巴吃黄连。有人鼓动小张打上山去。有人说,这种婚姻根本不受法律保护,闹不出名堂来。也有人说,四月三姑家的六表哥,外号六豹,是县里仅有的两个全国人大代表之一,小张最好别惹骚,就当花钱包养了二十三天的妓女,拉倒。有人给小张算了笔账,六千的订婚礼加一万六的聘礼,两万二,每天的费用大约是一千块。有人抱不平,一千块,女大学生都睡得了。
  久不见小章来,四月就打起精神去罗汉园看那个永远在的酷似小章的罗汉。到了他的跟前,四月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四月了。原来,她最喜欢用紫藤色的丝巾罩住他和她,把很多很多的话说给他。现在,看见他,四月只想哭,她在他对面坐下,瞬间脸上一片晶莹。她的泪和着她线泉一样的口水,奔流不止。
  为了躲避七叔和四月耳朵的七婶也来到了罗汉园,她跷腿坐在一个怒目金刚的大腿上,边抽烟边给媒人打电话。七婶说,放心,成了不会亏了你,对方给多少我不管,我这里一千块一分也不少你的。但是咱丑话说在前面,定亲一万,聘礼三万,少了可不行。贵?你让他睁开眼看看现在这世道,光棍子有多少?全胳膊全腿,一点毛病没有的,都眼睁睁地找不上媳妇。就是找寡妇离婚的,过了好几个人手的,还得个十万二十万呢,我闺女可才二十岁,嫩得一掐出水。这方面,你放心,身上准着呢,月顶月,血也旺。他要是不放心,就先熟络着,什么时候怀了什么时候结婚,过个年儿半载的,要是证明我闺女生不了一男半女,他给我退回来就是了,我没怨言,我自己的闺女我自己养得起。什么?男方说个头小?哈,骡子个头大,他找吗?
  四月明白了。根本不会再有城里小章。也不会有帮她洗脸扎小辫的小张了。妈妈是在骗她!用她骗钱!四月记起她把卖孔雀羽毛得来的十五块钱,放在手心里,朝四月拍得啪啪响,说世上只有钱是最好的东西。
  等七婶走远,四月抱住她最依赖最信任的罗汉,呜呜地哭着问他,怎么办,怎么办?罗汉慈祥地看着她,微微地笑而不语。四月站起身去问别的罗汉。狂笑的,不语。怒目的,不语。沉睡的,不语。极度恐惧无依的四月,想到了逃走。用她看见藤萝花开时的急切和方法逃向山外——把右腿的裤子揪起来,塞进右手里,帮助右腿前行。
  努力踉跄跋涉的四月终于抵达山口,就要迈出山门的瞬间,电动门关上了。大哭大闹的四月被七叔和七婶用三轮车拉回了动物园。牲畜们仰脸看着挣扎的四月,不知道出了啥问题。鸵鸟两口子在栅栏内慌张地奔到路边,咕咕噜噜地询问四月,四月朝着它俩大喊:救救我,救救我!
  七叔和七婶把四月抬到床上。七婶说,我一天到晚和你爹忙得要死,你爹身体还不好,你不帮忙也就罢了,怎么还添乱呢?七叔说,四月,你想干啥跟爹说,爹替你办,你自己不能到山外面去,你不知道外面多危险,车多、人多、坏人多,你这样的,被人家卖了连钱都帮人家数不了。
  四月哭着骂,骗人,骗人,你俩就在卖我,一遍遍卖。呜呜啦啦,用她自己的语言。哭累了的四月彻底地变成了一条琢磨事的狗。习以为常的七婶和七叔每天把饭留在床头上,知道她熬不住的时候会吃,就像她憋不住的时候会起床上厕所一样,躺几天就好了。七婶对七叔说。七叔对四月说,躺几天就起来吧,人总不见日头不行。
  一周后,七婶对四月说,赶紧起床吧,起来洗洗涮涮,收拾得利索漂亮点,城里小章今天来,这次是铁定来。四月久久地盯着七婶,七婶电话响了,走到屋外面接电话说,来人接?行,带到他家里先过过看?我没意见,但是钱得交齐了。七婶走回屋里对四月说,城里小章电话,接你去他家住,快起来梳洗打扮。
  四月爬起身,开始洗漱。七婶放心地骑了三轮车下山去置办酒菜待客。扎了小辫,围了丝巾的四月,走到路上扶着栅栏盯着在野猪圈里干活的七叔看了一会儿,确信他腰里没有百鸟园的钥匙后,走回屋子,从七叔扔在床上的褂子里摸。
  四月进了百鸟园,从里面反锁上。她对退避到角落的仙鹤和孔雀说,我在这里和你们一起活,再也不出去了。
  没费功夫就找来的七婶柔声地说,四月,听话,快出来,你不是一直盼城里小章吗?来了,就在屋前坐着喝茶呢,你藏这里算啥?让小章误会你疯了,就不要你了。
  四月用琢磨事的狗一样的眼神,隔着不锈钢丝的网眼看着七婶。她不会再上她的当了。
  七婶拉下脸说,不出来是吧?我告诉你,我可没工夫端着饭来隔了铁窟窿眼喂你,用不了几天你就饿死了!
  四月的表情和眼神如旧。七婶气急败坏地吼起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我没办法?我去借个电锯,用掰根黄瓜的劲儿,就能把这铁丝网开了。
  七婶走了,七叔来了。七叔看着四月缩成一团,孤独无助的样子,意识到四月的心里真装了事,这事比独眼老邢那事还让她难过。比被蒙着嫁给瘸巴小张还难以承受。七叔说,四月,别怕,你愿意在笼子里待就待着,我喂鸟的时候,你就闪闪,我把鸟食从这些窟窿眼里撒进去,我把你的饭,也塞进去,你得吃,人吃了饭才有力气活。
  孔雀和仙鹤,仿佛为了安慰四月,也或许是为了欢迎四月,等七叔离去,它们舞蹈起来,雄孔雀飒飒地抖展开华丽的尾巴,雌孔雀颤着脖子,骄傲而满足地看着老公的美丽。仙鹤两口子则跳起双人舞。四月想起她和小章的舞蹈,站起身,把丝巾罩在头上,学着小章扫地的样子,舞起来。
  独舞。摔倒,爬起,再舞。再舞。
  孔雀仙鹤珍珠鸡和鸟儿们退避到角落,把最大的舞台留给四月。
东紫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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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利亚是剧中的一个配角,她以她的善良、正直、勇敢为戏剧矛盾发展推波助澜,作用不可小觑.本文主要从艾米利亚形象塑造、艾米利亚的悲剧性、人性三方面解读艾米利亚,还原一
1  汤铭从尼曲卡冰川营地返回省城,已是凌晨两点多了。  第二天早上不到八点,客厅座机吵醒了他。接电话的时候,他身子轻飘飘的,脚下软绵绵的,视线里的物象有些虚晃,不像踩在坚实的地板上,有点儿耳鸣,还有点儿莫名的心慌,梦游似的。这是海拔落差造成的,尼曲卡冰川海拔5720米,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车,海拔下降三千多米,身体不适,实属正常。  电话是妻子方屏打来的,告诉他装修公司来电话,今儿要给新房的阳台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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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了米利特的以后,对她的论述以及她对几位作家作品的分析有一些自己的看法,米利特虽然是女性主义的几个代表作家之一,但是在中,她对男性作家作品的分析也比较客观,从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