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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一篇高考满分作文《生活在树上》曾引起文风大讨论,晦涩的语言、生僻的字词,看起来华丽丽,读起来头晕晕,多位大学教授下场点评,认为“没必要”“不提倡”“逻辑混乱和造作”。
可就是这样一篇作文赚足了高考阅卷老师手里的分数。不过,这样的写作到了大学还能行得通吗?答案是否定的。从每年高校毕业论文答辩现场可见一斑:大量不成体统的论文总能让答辩老师们如鲠在喉、如芒在背,恨不能以头抢地,而后心灰意冷。
一个问题摆在眼前:在十二年应试教育中重复训练,终于敲开大学校门,完成了从基础教育向高等教育的进阶之后,高考生应该怎样调整自己、转变文风和模板思维,适应新的说理、写作和论证的要求?
这是准大学生的一门必修课,也是每一个离不开文字和表达之人的修行。作文和论文之区别,面上是文体差异,内里则折射着两种学习方式的差异。
大学录取通知书已经上路,准大学生们不妨从“写作”开始预习,规划四年的学习生活。
刘军强是中山大学教授,常年从事写作教学,他对大学生的说理写作能力洞若观火。主讲多期 《大学写作通识》后,他写成《写作是门手艺》一书。
怎样转变写作思维?如何达到“既不痛苦,也不无聊”的写作境界?从作文到论文再到公共对话,中国学生有哪些突出问题,过程中我们又该反思什么?
就这些话题,南风窗记者与刘军强教授展开了对话。
高考之后:不是上岸,而是下水
南风窗:作文和论文有什么区别?
刘军强:作文主要以应试为目的,经常是命题作文,讲究速战速决(闭卷40分钟800字),跑题和太出奇的思路会得低分。大学里的论文截然相反:开卷,自己找题目,动辄花几周时间自己找素材,自己论证,要说出一些“惊人之语”才能获得老师认可。
这种“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学习方式,对大学新生来说挑战挺大的:他们得忍受多次修改的啰嗦,会统筹时间,没有标准答案或者范文的指引,老师们不太听俗套……但初入大学的学生是带着作文思维写论文。从教十几年,我基本没有见过论文写得不错的大学新生。
作文和论文的区别,表面上是两种文体的不同,内里折射着两种学习方式的差异,深层对应着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之间的结构性断裂。
南风窗:为什么说是“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的结构性断裂”?
刘军强:高考是国家抡才大典,每年应考人数以百万计。要在如此大规模的遴选机制中保持公正,只能采取相对客观的、争议最小的方式,通常是标准化考试。这进而倒逼应考者以标准化的方式来备考。以写作为例,语文老师总会设计一些作文模版,背诵通用型的素材,例如“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事迹。我的很多學生高中都背过,现在仍然耳熟能详。
由于中学生时间主要花在高考军备竞赛上,阅读量很难提高,更没时间去体验生活,阅读无字之书。所以,中国学生普遍存在阅读赤字和阅历赤字。到了大学,突然面对应用性、说理性、逻辑性强的写作要求,一时难以转变和适应。
十二年备考—好大学—好工作—美好生活,这是许多家长和学生心目中的“单一赛道”。只要孩子考上好大学,父母就跟完成任务一样。“单一赛道”会形成隧道思维:眼里只盯着单一目标,忽略其他可能性。社会的攀比、商业利益进一步强化这一赛道的垄断性,例如学区房等等。但是,成年之后我们会发现,这个社会其实有很多小赛道。这些支流反而没那么辛苦。
不过,小赛道严重考验父母的资源和规划能力。实际上到高中阶段,多数中国父母已经没有能力为自己的孩子规划人生,到了大学更是如此,因为现在专业太细分了。大学及之后职业生涯的专业细分本身就是对“单一赛道”的直接否定。
当中学生升入大学,他们几乎是毫无准备地迎接完全不同的生活和学习方式,要面对很多不确定焦虑,论文只是一个缩影。有个热词叫“上岸”,考上大学就意味着未来能“花园洋房牵着狗”吗?没这回事。考上大学其实是从所谓的单一赛道进入更大的不确定。不是上岸,而是下水,脚下是泥泞和沼泽。
趁早在大学期间掌握说理写作,可以为职业发展打下坚实基础。就像美国作家威廉·津瑟所说:“无数事业上的起伏都起因于雇员有没有能力流畅地陈述事实、概述一次会议的内容,或阐述一种想法。”
就拿写论文来说,论文没有标准答案,大学里很多课程没有教材,只有大堆的阅读材料,而且数量上不封顶。怎么阅读这些材料?怎样整理、合理引用它们?过去的作文训练没有涉及这些问题,更没有人告诉他怎么去提出一个好问题。所以好多大学生东拼西凑编辑一下,号称CV大法(Ctrl C, Ctrl V),最后查重不合格。心理问题由此而生,有的甚至因此轻生。
“大家有问题吗?”
南风窗:大学生论文写作、说理写作一大突出问题是“缺乏问题意识”,“不提问文化”对它产生了什么影响?
刘军强:“写什么”比“怎么写”更重要,没有问题作引导,写作就成了无趣且无用的无病呻吟。
但课堂上学生似乎不太爱提问。快下课时,我会问:有问题吗?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甚至开小差的同学也会停下来,怕被我点起来。这就是课堂上常见的“不提问文化”。根源是我们缺少如何提问的训练。学生有的是怕问个傻问题丢脸,有的是不用功,因为好问题得花时间阅读思考才能提出来。当然,东亚文化环境下,大家比较讲究遵从权威,不太鼓励提问。
南风窗:什么样的问题是真问题?
刘军强:真问题得是真实发生了的,而不是虚拟幻想的问题。真问题是很多人在乎,而不是没人关心的问题。但我不觉得真问题和假问题之间有一条杠杠,其实有很多灰色地带。 南风窗:我们常说要找到一个“小切口问题”来研究,怎么理解?怎样避免“问题太小,两句话就说完了”的尴尬?
刘军强:小问题的“小”意味着你能驾驭得了,大小取决于写作者的驾驭能力。另外,社会科学的小问题通常会比较聚焦,也容易跟外行讲清楚。例如你把问题说给一个老奶奶听,如果她听得懂,说明这个问题比较具体,如果听不懂的话,要么你没说清楚,要么这个问题过于庞大、不接地气。我要研究“大学生为什么爱逃课?”,这就是一个比较具体的问题。跟老人家也能讲明白。
小问题很容易没话说。这就意味着得多搜集素材,提升信息颗粒度,达到对一件小事也有好多话可以说的程度。例如,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信息颗粒感就很强,连一把锄头用几年,折旧多少,一个佃农一年要多少钱才能够维持生活,都算出来了。调查如此扎实,才会对社会了解的精确。
南风窗:大学普遍要求学生论文写出创新性”,学生普遍觉得难,这是一个合适的要求吗?
刘军强:实质性的学术贡献对学者而言都很难。学生论文要写出创新性,其实更不容易。理论和概念都是化约性的,讲求以少胜多。所以,如果每个人都提出一个理论,都做出新模型,那么就乱套了。对本科生和硕士生,比较现实的就是扎扎实实做一个案例,分析一个数据,把一个事情说清楚,有一个不同寻常的观点。写作是一种思维操练,创新可遇不可求。
学术创新是在沙子里淘金子,就好像创新药的研发。花费几亿美元,却不一定能成功研发出一款新药。写论文的成本也很高,文章传播范围也很小,但为什么学者还要做这个东西呢?为什么我们还要让年轻学生写这些东西呢?
一方面,学生毕业后会进入写字阶层。他们的工作主要就是写材料:工作报告、会议纪要、年终总结、商业计划、情况说明、合作备忘录、招投标文件……这些文体并不追求作文式的文采,但讲求论文式的准确、清晰和逻辑。趁早在大学期间掌握说理写作,可以为职业发展打下坚实基础。就像美国作家威廉·津瑟所说:“无数事业上的起伏都起因于雇员有没有能力流畅地陈述事实、概述一次会议的内容,或阐述一种想法。”
说理写作背后是一套复杂的思维能力:敏锐的观察和提问能力、资料搜集与消化能力、抽茧剥丝的分析与论证能力、化无形为有形的整合能力、以读者为中心的共情和沟通能力。这些能力对个人生活和职业生涯的竞争力有很强的外溢效果。
另一方面,这是在维持一个知识生产的“常备军”。全社会未来面临的问题和挑战是不确定的。我们需要积累一批具备解决新问题能力的人。而这种能力只能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才能得到练习,只能通过写作来相互交流和积累。
南风窗:写作中我们有一种“字数情结”,觉得越多越好,这是一种什么心态?
刘军强:据我了解,国外论文大多是设置最高字数限制;国内则是设置最低字数。我猜测,我们做的是有罪推定,认为写少了肯定水平差,通过字数来表现努力程度。但实际上,短文章更難写,就像笔画越少,对画家的挑战越大。
自我觉醒
南风窗:为什么经过四年甚至更久的写作训练,毕业论文依然成为老师和学生的相互折磨?这反映出学大学教育的哪些问题?
刘军强:正如前面所说,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的结构性断裂,学生一时难以适应,有的同学到了大学毕业其实思维还没有转过来。另外一个原因是,我们还缺少系统的写作训练。写作课在国内刚刚开始推广,大多数学校还没有开设写作课。至于师资、教材等都比较稀少。
无论文科生还是理科生,我都推荐用写作来进行自我探索。不喜欢写论文,就写写身边的事情,写写父辈的生活。
南风窗:大学阶段,写论文绕不开,但如果学生没兴趣怎么办?
刘军强:老师们也不见得喜欢写论文。但论文只是载体而已,本质上是一种自我训练工具。所以如果把写论文的过程看成是进一个思维的健身房,痛苦的过程如同是肌肉酸痛。经历过这些难受的阶段,肌肉纤维会变粗。
我们要求学生写论文,实际上是想推动学生锻炼找到一个好问题的能力,以及信息收集和辨别能力,再就是运用证据去论证一个观点的能力。如果他们毕业时能做到这一点,意味着每年会有七八百万具备良好思维能力的人进入社会。反之亦然。
如果社会上受过良好教育,具备良好说理、写作能力的人多了,那么整个社会的理性、共情能力会上升,沟通成本会下降,极端思维会受到遏制,大多数人会因此得益。
南风窗:除了有助于顺利毕业,写作还有什么好处?
刘军强:促进自我苏醒。高中及以前的生活基本上是程式化的(programmed),主要被别人安排。所以久而久之,一些同学就按照惯性往前走,随波逐流。脑子有点懵,不太了解自己的真实需求和兴趣。自我认知是一个人最重要的能力。你知道自己的边界在哪里,自己的方向是哪里,这很重要。写论文至少让你有自己的观点,而且能通过论据自己捍卫自己。这本身就是自我苏醒的一步。
南风窗:写作和对话都需要知识储备,你提到理想的知识结构是“理科生有人文素养”和“文科生有科学素养”,具体指的是什么?
刘军强:提姆·库克说,我并不担心机器人像人一样思考,我担心人像机器一样思考。有人文素养的理科生是能共情的,他愿意跟人打交道,能够理解人性的复杂多变,所以不会简单地使用线性、程式化的方式思考问题。有科学素养的文科生,则不讨厌数字,敏感但不偏执。
无论文科生还是理科生,我都推荐用写作来进行自我探索。不喜欢写论文,就写写身边的事情,写写父辈的生活。写作是人类进化的一种利器:我们并不完美,写作让我们严谨和条理;我们总会遗忘,写作让记忆得以保存;我们终将衰老,写作维持和扩展着我们的脑力;我们都将死去,对抗时间最有效武器莫过于写出“藏之名山”、被后人传诵的经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