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字仍须识字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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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身体之病、精神之病,还有语言之病;对于这一方面,人们似乎不太讲究。
  我四岁那年春天,久咳不止,父亲带我到村子口的松本西药房找钟大夫。我记得非常清楚,钟大夫诊断得斩钉截铁:肺炎。父亲有两个选择:要不就送往大医院住院治疗,要不就每天早晚带我上西药房来打针。将家庭积蓄、用度合计了一番,父母亲商量的结果:“还是交给钟大夫吧。”
  钟大夫在日据时代是个兽医,娶了一个皮肤白皙、总是温言软语的日本妻子,先后有了四个女儿之后,才生下一个和我同龄的男孩,只知道那孩子小名的发音是“Adibo”(日语发音,原意是医学用语的脂肪adipose)。病程长逾匝月,我跟Adibo甚至成了每天早晚都要隔窗相互点头微笑的朋友。日日清晨黄昏,父亲或母亲,或抱或背地带我“上松本”。
  我知道,“上松本”的意思就是早晚三针。通常,第一针粗大如水管,盛装着黄色透明液体;第二针细小如铅笔,里面是无色透明液体;第三针的尺寸介于前两者之间,针管里装着奶白色的液体—这一针能不能打,还不一定,得每天早晚做“实验”(我第一次了解并记住了这个语汇),那就是拿一把有磨砂面的小钢刀,在我的肘弯内侧拉开一个十字纹,抹去渗血,再滴上一滴针筒里的奶白液体,五分钟之后,钟大夫会问我:“会不会痒?”“会不会痛?”
  每天早晚割两刀肉其实没什么,每天早晚扎两次针也没什么,真正令人恐惧的是要我回答那两句“会不会痒?”“会不会痛?”钟大夫问得越谨慎,我就答得越心虚。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觉痒,或者应该感觉痛;我也不能形容,那种既觉得痒,可是又不如平时感觉的痒;既觉得痛,可是又不似平时体会的痛,实在难以名状。尤其是钟大夫早就威胁过:倘若“实验”有差错,我的身体对药物有过度的反应,是可能“出事”的。钟大夫每回说到“出事”的时候,食指还在我面前勾了一勾。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来自一位慈祥和蔼的医生。他治好了我,可能相当得意,有时看我在隔壁理发店剃头,还特意跑来摸摸脑袋、抓抓手,露一嘴金牙呵呵笑;仿佛我是他的某种得意成品。据母亲说:他还想收我作干儿。父亲说,你太容易生病,这主意倒不坏。我却抵死不从,从此成了一个绝对讳疾忌医之人。
  这种心理障碍不免让我觉得“醫”這么难写的字应该也含有难以亲近的意思罢?
  医疗专业,自古已然。古代名医扁鹊的话堪称最为豪快—传闻魏文侯曾经当面问他:“你们一家兄弟三人,都执业行医,敢问谁的医术最高明?”扁鹊应声答道:“我的长兄能观察气色,是以名不出于家族;仲兄能辨视毫毛,是以名不出于乡里;至于我,针人以血脉,投人以毒药,故能名闻天下。”
  杏林春暖、妙手回春,都无法捕捉医者的杀伐之气—“醫”原本就是如此。这个字的上半,右边是个“殳”(音“书”),是古代的一种长兵器。左半边的“医”则是装盛箭矢的囊袋,引申为“击中目标所发出的声音”,看来也攻击性十足。
  至于“醫”的下半部—就是今日繁体书写的“酉”字部首—也有用意,酉即酒,很多时候,“酒”可以说是药的媒介。一向别具只眼、注重文字演变历程的文字学家、《说文解字注笺》作者徐灏认为:“治病以药为主,而以酒为使(使者)。”这是很务实的说法。毕竟,对于病人来说,能驱疾的医者是慈悲和善的神仙;但是对于疾病而言,医者便是杀手克星了。
  和“医”字经常连用的“疗”也基于通俗文化的流传而在近年间成为一个广泛使用的字。我们常称某些喜谈心灵创伤及自我启发的抒情散文作者为“疗愈系作家”,也有许多土地开发商推出住宅建案时会强调:住居规划中一定会包括近似温泉设施的“水疗区”(SPA)—可见有病不求人也十足成了风尚。“疗”与“自愈”看似有了不可分割的关系。不过,这个字原先是指古代祀神、求福、禳灾的时候所举之火(燎),这一定是跟古人治病的时候有迎神的仪式有关。
  从“疗”字看,几乎所有与疾病有关的字都属“疒”(音“床”,原本是人因病挛缩曲倚之状,更好的解释则是人靠在一张床上),这说明中国字的分类涵盖生活经验的准确性和普遍性。试想:无论内科、外科,亦不分诊疗、休养,有什么是共通不变的?恐怕还就是那张恼人的病床。
  归病床所辖,最常见的是“疾”“病”二字;这两个字也有层次之分。“疾”字在甲骨文中原本不是“疒”字偏旁,而是画了一个人腋下中了一箭,其痛苦可知。箭矢有快速之义,所以这个字也常用来表达“急速”的意思,引申而言,“疾”也表示“急病”“病势来得很快急”。
  “病”就更有意思了,由于“丙”训火,含有火热之义,以生活经验而言,急病一旦加重,引发身体的抵抗,体温不免升高,发烧了。这就是“病”字的来历—不消说,病是比疾还要严重一些的。
  和“病”字经常连用的还有一个“症”字。一般多将“病症”当成同义复词使用,这也是误会。究其原本,“症”字在中古以前不见于书写,连小篆里面都没有出现过,恐怕是一个相当晚出的后起字,它的意思是疾病的“征候”,应该是从“证”分化出来,专用于医疗的名词,指的是借以看出病根的种种外显的征候,以之为证,借以诊断的意思。
  每说到医病关系,我就会想起苏东坡《墨宝堂记》里的话。他语重心长地提醒世人:“蜀之谚曰:‘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世有好功名者,以其未试之学,而骤出之于政,其费人岂特医者之比乎?”
  引《国语·晋语》里“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的话勉人立大志,似乎高瞻远瞩,但仔细想想东坡“学医费人”的话,会不会吓得儆醒一些呢?
  小花摘自天地出版社《见字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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