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毒草变身护书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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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同队插友中,张某好诗词,带来了《唐诗三百首》;贺某想当画家,带来了石涛、林凤眠、关山月以及米开朗基罗的画册;我是造反习气未脱,带来了《联共(布)党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类,大家互通有无,交换着看。不要多久,交换范围又扩大到其他队,一直交换到很多书没有封皮和脱页散线的地步。
  根据最高领袖的指示,知青下乡是接受“再教育”的,在农民面前得夹起尾巴做人。茶场有一党支部副书记,自觉责任重大,成天黑着一张脸骂人,晚上还到处巡查,查到知青房间里有声响就隔窗偷听,看是否有人说反动话,是否有人收听敌台。据说有一次某知青听收音机,听着听着睡着了。副书记不知情,竟把播音一直偷听到后半夜,冻得第二天咳嗽不已。
  他也经常检查知青们读什么。好在他的文化水平不高,在辨别读物方面力不从心。有一次,他看见法捷耶夫的《毁灭》,先问“毁”是什么字,问明白了再一举诛心:“我们现在都在搞建设,你怎么成天搞毁灭?你想毁灭什么?”
  我急忙辩解:“毛主席都说这本书好。”
  见他狐疑,我便翻出《毛泽东选集》中的白纸黑字,这才让他悻悻地走了。
  另一次,他冲着马克思的照片皱起眉头:“资本家吧?开什么铺子的?”
  “亏你还是共产党员,连老祖宗都不认识了?”我抓住机会再将一军,使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只假装没听见,去找什么锄头。
  有了这样一些经验,知青们发现乡下干部其实不难对付。一段时间里,有些女知青喜欢唱“卖国”电影《清宫秘史》里的插曲,比较粉色和小资的那种,被干部们询问唱什么,就说革命京剧样板戏啊。干部们不懂京剧,居然信以为真。有些知青传看司汤达的《红与黑》,被干部们询问看什么,就说是看两条路线斗争史,还说作者是马克思他舅。干部们不知马克思的舅和姨,也就马虎带过。
  农村当然也兴阶级斗争,只因为干部们大多缺少文墨,文化封禁较难落实。即便在城市,禁区也是有缝隙、有缺口、有偷越暗道的,爱书人稍动心思,其实不难找到自保手段。比如《毁灭》、《水浒》、李贺、曹操这一类是领袖赞扬过的,可翻书为证,谁敢说禁?孙中山的大画像还立在天安门广场,谁敢说他的文章不行?德国哲学、英国政治经济学、法国空想社会主义一直被视为马克思主义三大来源,稍经忽悠差不多就是马克思主义,你敢不给它们开绿灯?再加上“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有比较才有鉴别”“充分利用反面教材”一类毛式教导耳熟能详,等于给破禁发放了暧昧的许可证,让一切读书人有了可乘之机。中外古典文学就不用说了,哪怕疑点明显的爱情小说和颓废小说,哪怕最有理由查禁的希特勒、周作人以及蒋介石,只要当事人在书皮上写上“大毒草供批判”字样,大体上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收藏和流传。
  我还读过一种油印小册子,不记得是哪个红卫兵组织印的,也不知他们印书的目的何在。小册子照例醒目地印有“大毒草供批判”的安全标志,正题是《新阶级》,作者为德热拉斯(后译为吉拉斯),一位被西方世界广为喝彩的南斯拉夫改革理论家。当80年代末一位美国人向我推荐此书时,我的回答曾让他一怔。
  我说,我知道这本书,我二十年前就读过。
  他还是斜盯着我。
  我无法让他相信这一点,当然也没必要让他相信。
  我记得自己就是在茶场里读到油印小册子的,两位外地来访的知青留下了它。我诈称腹痛,躲避出工,窝在蚊帐里探访东欧,如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便要装出一些呻吟。这是知青们逃工的常用手法。不过既是病人就不能快步走,不能歌唱,更不能吃饭,以便让病态无懈可击。副书记一到开饭时就会站在食堂门口盯着,直到确认你没有去打饭,也没人代你打饭,才会克制一下揭穿伪装的斗志。不吃饭那就是真病了,这是农民们的共识。
  这样,对于我的很多伙伴来说,东欧的自由主义以及各种中外文化成果,都常常透出饥饿者的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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