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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距通信器的指示灯发着微弱的光芒,但在韦娜看来却是那么刺眼。
“这里一切正常,完毕。”她声音虚弱,仿佛尚未克服拜厄星高重力环境带来的呼吸困难。
当然,她从不会呼吸困难。
甚至,她不需要呼吸。
以前小婷曾经摸着韦娜光滑的生化人皮肤,像跟水族馆里的海豚嬉戏,“姐姐,你在水里不用换气,该到大海当救生员。”
几年后,韦娜真的到了海里,不过不是地球上的大海,而是头顶的星辰海洋。
“那就好,你们该做放射性勘探了。”一个映射着阳光的铝合金盒子传出声音。韦娜有时真希望超距通信器没被发明出来,免得忍受远在几光年外的项目总监指手画脚。“抓紧时间,不然遇到星系海盗就麻烦了。”
韦娜想笑,想大笑。项目总监的话回响在拜厄星森森的密林间,充满反讽和荒诞,而韦娜身后那只颤动着随时会拍下来的钢爪,钢爪连着的那只硕大无比、面目狰狞的机甲,以及围在四周的七个手持高能枪的歹徒,则给这幅画面添上了黑色幽默的色彩。
一个披着真皮外套的男人用力压下通信器的结束按钮,回头将一股呛人的烟吐在韦娜脸上。如果他指望用眼前这位弱女子捂鼻咳嗽的模样来寻开心,他注定要失望了。韦娜的鼻子分不出母亲炒菜的油烟和古巴雪茄的区别。“地球就派了一艘两人的小飞船来采这里的锧矿?”他轻描淡写地问。
韦娜没有回答,望了一眼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的指令长罗肃思。刚才跟海盗一交火,他就被高能枪击中,胸口像被烧融的蜡一样化开。韦娜对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已有基本判断。星系海盗连拜厄星手无寸铁的土著都不放过;可见,留下活口不是他们的作风。她并非怕死,一个被亲人视为可有可无、游离于社会边缘、逃离故星几光年远的人,对生命的留恋程度并没有海盗们想象的那么高。她更多是在好奇,下一幕到底会怎样上演?
突然,头上劲风骤起,机甲兽的钢爪猛然拍下,在她额边偏了过去,把脚边的土地击得泥石纷飞。“头儿问你话呢,小妞!”机甲兽的声音像漏电的喇叭,伴随着出音孔旁的指示灯闪烁不停。
“别吓唬你的俘虏,”海盗头用雪茄指了指韦娜的飛船,“跟地球的勘探仪器比,我们的设备就像玩具似的。蜥蜴,去看看他们还带了啥宝贝。”
“头儿,在外人面前还是喊我正式的名字好些。”机甲兽耷着脑袋,小声提醒,“机甲龙。”
它走动起来时,韦娜感到附近像有打桩机在工作。
但很快,她察觉到,震感不是由机甲的步伐引起的。
那是一种地动山摇。远山发出鲸鱼般的呻吟。
海盗们齐飕飕地望向东方,只见火山口喷发出血红色的岩浆;升腾而起的滚滚浓烟像核弹爆炸似的在空中散开,很快便顺着山坡如怒涛般滚涌向这边;灰暗的天空闪电乱舞;近处的小山峰裂开缺口,碎石雨点般砸来。
“星变!”海盗头嘴唇间的雪茄掉到鞋面上,烧穿了一个洞,但他浑然不觉。
众人猛听得连续两下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地球的勘探飞船和海盗飞船先后被砸中,后者的燃料舱开始冒出白烟。
接着又是一声爆响,海盗飞船外壳忽地炸开,弹射出一架体积小巧的救生飞艇。
这帮在星系间穿梭往来的歹徒素来散漫,但“星变”二字有如发令枪般,令他们的行动变得高度一致,一个个大呼小叫,一窝蜂涌向救生飞艇。当最后一个歹徒爬进舱门时,飞艇两侧的发动机已迫不及待地喷射出蓝色的焰火。
机甲兽像受惊的蜥蜴般,显示出惊人的行进速度,它连爬带滚来到飞艇底部,翻出背部的四个挂钩。“放下套钩!快!”它惊慌失措地高喊着。
过了好一会儿,救生飞艇的腹部才在相应位置伸出四个套钩,但那钩环动作之慢,简直就像逗宠物玩似的。机甲哆嗦着庞大的躯体,往套钩上凑,但只挂上了一个,飞艇已经升空。
机甲兽边叫骂边调整着重心,摇摇欲坠地吊挂在飞艇腹部,最后摇摇直坠地回到地面。拜厄星的高重力加速度,让它坠地一刻产生的巨震,居然掩盖过了星变的地震。
韦娜看到它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间。
刚好在被枪杀的指令长身旁。
攀着粗糙的野藤,韦娜又艰难地爬上了几米,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拜厄星的土著除了正常的双手,还在胸前多了一只柔软得像灵猴尾巴的长肢。亿万年的进化历程中,不能方便地利用长肢攀藤移动的灵长类动物的尸骨,想来早就堆满了连绵的山脚。
对处于文明曙光期的土著来说,即便携带着丰富的祭品,从海边爬到神山顶大概也如履平地;但这段山路对饥肠辘辘、一整天没合过眼的韦娜,却险若悬崖。她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冒这么大的风险爬到神山顶贪图土著祭神的贡品,有必要吗?但往脚下一望,她便知道后退无路,这里已有五六十米高,要安全落到地面,只怕比登顶更难。
据首次和拜厄星文明接触的探险者说,当地植物中含有不知名的毒素,但土著们的食物制造方法能有效将其去除。这是韦娜不断给自己鼓劲的源泉。“快到顶了。”她暗暗说,拉扯着上方一根斑驳的长藤。一握之下,她觉得着手处冰冷湿滑,随即右上方草叶响动,长藤的一端横扫而至。一个三角形的蛇头张口吐舌猛咬过来。在尖声惊叫前,韦娜已把手上的蛇身扔出去,但下一瞬间发生的事让她更惊恐。
暗蓝的天空晃动在眼前。
失去攀缘的她如地震崩裂的石头一样急速往山下坠去。
山壁上伸出的枝叶绿藤不住地刮擦她的腰间,但丝毫没有减阻她下跌之势。
耳边风声呼啸。
死亡已然逼近。
每一次死亡的气味都如此相似。
那时是在医院里,她全身上下都是管子和约束带。她能想象自己像茧中的虫一样,形状恶心地被禁锢着。人们进进出出,在她床前留下无数关心的话,但除了增加她耳边的痕痒——她的指头连搔挠一下都不行——毫无用处。 是啊,那些苍白和廉价的鼓励,掩饰不了一种深层的庆幸——幸好躺在病床上即将死去的不是我。
唯一给她留下清晰记忆的只有妹妹稚嫩的嗓音,才五岁的小婷憧憬着下次跟她一起去迪士尼要玩的项目。
是啊,在妹妹的心里,旋转小飞象可比姐姐的生死有意思多了。
韦娜终于哭了。
然后,她听到父母跟医生做的决定。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在生化手术室,虽然还处于半梦半醒状态,但她居然感觉比在病房时好多了。不过事实证明,这里发生的事比噩梦还可怕。医生解释说,生化手术中需要病人大脑保持清醒,所以不能给她全麻醉。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颅与身体分离,接续在一个生化躯体上。颈部四周的吸管不住抽搐着把溅出的血液抽去,那时呼啸的风声一如当前。
突然,韦娜觉得背部一紧,她第一反应是,身躯终于着地了。这回没有生化手术室可以给自己另一次生命了——虽然那种生命她本不稀罕。但她很快便知猜错了,她仍在下坠,只是速度减缓了许多。一直悬空挥摆的手忽地挨着什么东西,她本能地反手紧紧握着。随后,她感到臀部也有冷冷的硬物支撑着。
下坠的速度继续放慢,直至她平缓地落在地面。
然后,她眼前的世界暗了下来。
一张巨大的机械脸遮住了大半个天空。
“地球人就是蠢,”那把漏电喇叭般的声音响起,“爬个山都笨手笨脚。”
韦娜发现自己攀着的是机甲的一只钢指,“谢谢你救了我,蜥蜴。”
“你错了。我不是来救你的。我只是奉命要看管好我的俘虏。”机甲兽咆哮着,仿佛要跟几公里外喊话,“还有,以后叫我机甲龙。”仿佛要让韦娜明白假如再叫它“蜥蜴”的后果,机甲龙在山体上乱捶一气,给石壁留下横七竖八的刮痕。
“奉命?奉谁的命?”韦娜问。
“头儿的。”
“把你遗弃在拜厄星的海盗头?”
“他们只是起飞躲避星变,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接我,还有你,俘虏。”
“星变停了好几个小时了,现在没有余震,火山也没有再喷发。”韦娜拍拍身上的泥灰,“请问他们在哪儿呢?”
机甲龙一时语塞。
“况且,那艘比迪士尼的旋转木马还小的救生飞艇,能让他们在行星上起起落落?”韦娜心平气和地说,“如果地球的资料没错的话,你们应急的救生飞艇,只有一次行星起落的能量,上面的维生资源仅仅够把人冷冻,多半不够七个人在漫长的星际旅途用。我猜,他们这时已经把某些‘负担’从气密门扔到了太空中,那些没被海盗头视为心腹的倒霉蛋只能永远成为拜厄星的‘人造’卫星了。”
尽管机甲龙那张沾着草根和淤泥的钢脸不能做出正常生物的表情,但挥爪摆尾的小动作充分显示了它内心的不安。
“你在起飞时从套钩上脱落,是好事。”韦娜继续说,“否则在太空中才给你脱落……你有没有欣赏银河星空亿万年的兴致?”
机甲龙趴在地上,像条颓然的狗,“即使有那样的兴致,也没那么多的能量。”它翻出右臂上的显示屏,橙色的能量条超过九成已变为黑框。
“你刚才挺威风的嘛,怎么电量却比山寨手机还小?”
机甲龙勃然道:“从半空掉下来重启系统,不耗电啊?刚才跳起来救你,不耗电啊?”它心情烦躁地走了两个来回,忽然一把扯起韦娜,将她举起离地三米高,“遇上你们地球人算我倒霉,干脆大伙一块完蛋!”
然而它却没有从俘虏脸上读出一丝恐惧的神色。
真是扫兴。
它把韦娜扔回地面,转着圈走开了。
当晚,韦娜试着采摘一些看起来不太鲜艳的果实,但除了入口苦涩之外,半夜她还觉得肚子一阵绞痛。幸好熬了一两个钟头后,腹痛渐去,她闭目暗想,神山上土著那些贡品,才是她活下去的依靠。
朦胧中,她觉得自己好像又攀上了野藤密布的山壁,但这回上得十分顺利,轻飘飘地她就登了顶。山顶中间有塊白色的巨石,石面平整像一艘平底船,下面还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不住地吐着灰烟,飘荡在一具具尸体上空,横死的土著们胸前那根长肢似乎在烟雾中挥摆。韦娜没看过这种景象,但没来由地,她一下子就明白,这正是拜厄星土著祭祀的圣地。
几光年的旅途中,指令长罗肃思曾经跟她说过,拜厄星也许是全宇宙唯一一个有神存在的星球。韦娜感到很惊奇,罗肃思不是那种靠夸夸其谈吸引异性注意力的人——有时候韦娜还暗暗希望他是,但几年下来罗肃思从来没有用超出同事意味的眼光看自己的生化人躯体一眼。罗肃思援引秘密档案说,但凡当地的土著有所祈祷,神灵都有回应。而一旦地面上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坏事,拜厄星就会开始让人战栗的星变:天崩地裂的地震,经久不息的火山喷发,奔腾汹涌的海啸。
“传闻罢了。”韦娜摇头说,“对了,指令长,你是被临时调来的,怎么事先还有时间调秘密档案?”
罗肃思的脸色一下子不自然起来,“我在飞船上私搭了一条通信链路,”他把超距通信系统的电源彻底断掉才继续说,“这让我跟地球上的朋友聊起天时畅快些,免得项目总监说三道四。这些资料是我一位有门路的朋友传过来的。”
韦娜看着罗肃思打开私人通信记录,从屏幕上翻开一份拜厄星的秘密档案。
当她醒来时,首先闻到一股劣质机油味,之后才凭借越过山峰的月光,看到机甲龙那圆钝得略显笨拙的脸。
“你终于睡完了。”机甲龙从没用过这么小的嗓门说话,仿佛能量在一夜之间又耗散了大半。
韦娜揉揉眼睛,“你等我……有事?”她对机甲龙没有粗暴地摇醒自己感到惊讶。
“你是不是做梦了?”机甲龙的动作让韦娜感觉像一头宠物狗想舔主人。
她几乎感受到它的鼻息——如果有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我觉得你眼球在快速地转。你们人类做梦时,不都那样吗?”
“你还曾经觉得自己是海盗的一位兄弟呢。” 但这句话没有把机甲龙刺激得跳起来。它又迈开四只蹄在原地转圈了——韦娜留意到,当它不安时就会这样。
“好了,我刚才在做梦。怎么啦?你对人类……或者说生化人的睡眠活动感兴趣?”
“不,只是……”机甲龙停止了转圈,它大嘴微微张合,显出尴尬,“我刚才也做了个梦。”
韦娜忍住笑,“嗯,一只会做梦的机甲兽,很好。”
“你不明白。”机甲龙装着没察觉被嘲笑,“当我為了保存能量关机之后,我的量子脑只会保留最基本的待机状态。所以我们机甲从来没有梦,但刚才我梦到……你在做梦。”
“听起来很复杂,大有庄生梦蝶的味道,继续。”
“你是不是梦到拜厄星土著祭祀的圣地?”
韦娜收起了笑容,“让你猜中了。”
“那里没有树木,只有白色的岩石和黑色的山洞,还冒着烟,飘在土著的尸体上。”
“我懂了,是你们海盗干的。怎么着,怕鬼魂索命?”
“跟我没关系,我只负责把海盗们送上去,然后一阵呜呜声,很快就了事了。”机甲龙连忙把脑袋摇得嘎吱响,“话说回来,就算那帮蠢头蠢脑的家伙鬼魂索命,我顶多再给它们胸口开多个洞。”最后这两句话,它越说中气便似乎越不足。
“那现在……”韦娜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她惊觉机甲龙也在同一时间说出一模一样的话,“要不上去看看?”两把声音仿佛钢琴的主旋律跟和弦伴奏共鸣。
机甲龙伏下脖子,“夜晚上去,你不怕?”
韦娜正等着它这么问。
机甲龙待韦娜爬了上去,立即将背后的几块钢板四面竖起。韦娜有如置身于象兵的战舱。
不知是能量不足还是对夜路有所警惕,机甲龙绕到后面较为平坦的坡缓缓上爬,“你是第一个享受机甲龙驮送的人类,是不是觉得很荣幸呀?”
“荣幸之至,虽然不大舒适。”韦娜握紧钢板的边缘,免得被颠下去。
“得了吧,你坐了几年那罐头大的飞船,我这儿可算优质服务了。话说回来,地球很繁华呀,你干吗要跑到这鸟不拉屎的星球?人类好像是群居动物吧。”昨天还凶神恶煞的庞然大物原来跟爱普生的宠物机器狗一样健谈。
“严格来说,我不知道自己还属不属于人类。”如果还属于的话,为什么其他人会把自己当怪胎似的?勘探飞船上,罗肃思与自己朝夕相对但从没说过一句俏皮话;项目总监跟自己说话的口吻与他指挥采矿机器人无二;即便以前在家里,父母也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没错,手术后,他们好像还更疼爱自己了。刚出院那几天晚上,母亲还时常借着手机微弱的光芒,遵照医嘱察看自己的皮肤有没有过敏、发炎。她看得那么仔细,有时边看边低声地抽泣。每到这时,韦娜便会很烦闷,这让她需要更大的努力才能恰如其分地装睡。父亲经常叮嘱小婷事事要让着姐姐,不能耍小性子跟姐姐争这争那的。在韦娜眼里,父母的怜爱先逐渐变成呵护,最后蜕变成客气。我要的不是这些,她在心里疾呼,但表面上却一如以往,只是少女那份桀骜不驯似乎从生化皮肤上蒸发得干干净净。她没有报名高考,因为她不想在大学校园里被口没遮拦的同学对她的生化肢体指指点点。出乎意料的是,父母支持了她的决定。你长大了,有选择自己道路的自由,父母如是说;但看到他们对小婷的功课像古代的私塾先生一样苛刻,韦娜明白了一切。
“……所以,我还不如把心理疏离转换成空间的疏离。”不知为何,韦娜对这头没心没肺的机甲龙敞开了心扉,或许正因为它没心没肺。
“我懂了。”机甲龙似乎体会不出这个故事哀伤的意味,反而呵呵地笑起来,只是那种狗熊吼叫般的笑声实在有点煞风景,“你是不是感到被整个地球遗弃,所以干脆就跟他们拜拜了?”
这个归纳刺耳了点,把沉重的苦难溶解成庸俗的心理,然而却是事实。
“不过我却有不同的看法。大概所有人从来没嫌弃过你。”机甲龙拨开挡路的树枝,“说到底,一直都是你遗弃你自己罢了。”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机甲的量子脑也可以定义概念。”韦娜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变尖,“不过,好像你这种被人从救生艇上扔下,才算真正的‘遗弃’吧。”
机甲龙登时愣住了。韦娜等着自己被凌空甩到树梢,但过了好久身下都没动静。最后,一声长叹回荡在山谷,机甲龙又迈开了腿,只是一下下拖在地上的脚步似乎沉多了。
夜风吹拂,韦娜感到赤裸的手臂爬满了鸡皮疙瘩。
和梦境一样,山顶光秃秃的,连一棵草都没有。
和梦境一样,白色的巨石下是个黑色的山洞,飘着灰烟。
但比梦境中真实得多的,是遍地的尸骸。土著们的死相不一,头颅爆裂、肠穿肚烂、四肢分离的惨状,连机甲龙都不由得倒退两步。“我只是把海盗们送上山,本来只是想吓跑土著;但很奇怪,土著们一点也不害怕,就是赖着不走……”它不知在跟谁解释。
“我从没到过神山顶,为什么会那么真切地梦到这儿?”韦娜定一定神,摸着巨石的纹路。
洞口的烟雾散去,里头仿佛亮起飘忽的光芒。
“我们进去看看。”韦娜说,“缩起脖子,你肯定能穿过洞口。”
“你要拿土著们的贡品吃,就不怕……”机甲龙搜索着借口,“不怕不吉利吗?”
“真没想到,原来机甲也会迷信的。”韦娜回过头,带着那种“就知道你不敢”的眼神。
—阵北风吹刮石罅般的响声从山洞传出,说不清是凄厉还是悠远。上一次听到这种声音后,机甲龙的同伙们匆忙挤上救生飞艇,把它遗弃在激烈星变的大地上。但这一回,火山没有吐雾、地表没有震动,就像只是这行星呻吟了一下。
“在远离故星、没有后援的地方,好奇心有时是有害的。”机甲龙说。
“进……来……吧……”神秘的鸣响仿佛一位老人在缓慢地吐字,“别……害……怕……”
韦娜打了个哆嗦,“你听到吗,蜥蜴?”
“有人在洞里说话。”这是机甲龙首次没有提醒对方它不是“蜥蜴”。 “是拜厄星在呼唤。”韦娜生起一股莫可名状的兴奋,似乎预感到洞里有伟大的事物等着她发掘。
机甲龙嚷起来:“我绝不进去。”
韦娜加快了脚步。
“谁进去谁就是傻子……”机甲龙拖着厚重的钢铁尾巴,“……是蜥蜴……”
在山洞里那条宽阔的石道拐了两个弯,机甲龙终于可以伸直脖子。韦娜感到眼前豁然开朗,这片水晶般的灿烂将她的恐惧一扫而空。
别有洞天。這几个字涌到韦娜唇边,但心头的震撼让她暂时丧失了语言能力。
空旷的山洞顶倒吊着一束束奇形怪状的钟乳石。一个盘状的石头上,摆放着众多陶土容器,里面放置着颜色各异的东西,韦娜一望而知,那些正是土著们的贡品。潭面上偶尔泛起的涟漪仿若承载着水滴的回声。
比她看到的景物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看到这些景物。
洞外仍是拜厄星漫长的夜晚,洞里没有烛火、电灯,但这里却明亮如昼。韦娜试探地把脚伸进水潭,果然很浅,水甚至没漫过靴面。她一步步往前,似乎感受到冰凉的水温隔着靴子传到足底。走过浅水潭,她抚摸着那片均匀而细长的钟乳石,它们像一个管风琴。奇怪的是,每一根管子的四周都没有阴影。不可能,她暗想,光源在哪儿呢?
“要有光……”没有风,但“管风琴”却发出了鸣响。
韦娜回望了一眼,她原以为机甲龙会吓得一屁股倒坐在水潭里,但没有,它只是弯下腰,虔诚地盯着眼前的石管。她忽然记起罗肃思的话:拜厄星也许是全宇宙唯一一个有神存在的星球。
“没有神……”风吹石罅的声音继续缓缓地说。
韦娜惊讶莫名,那把声音似乎明白自己的每一个想法。
“没错,我懂得你,”那声音说,“你、我、机甲龙、拜厄星、宇宙万物,本来就……”
听到一半时,韦娜四面张望,想寻找声音的来源,但当她竖起耳朵,那把声音反而突然消失了。
“本来就一体?量子脑和她的生化人脑呢?怎么一体?”机甲龙说这话的时候,出音孔旁的指示灯却没有闪烁,这意味着机甲的音频电路根本没启动。
韦娜忽然醒悟过来,声音不是飘荡在空气中。
“没错,这是你内心的声音。”那声音说。
“怎么可能?主体意识怎能直接作用于客体世界?”韦娜默默地想,但她相信对方能“听”到。
“本来意识和世界就是浑然一体的。”那声音答道,“人类就像一幅在千万年间被一层层涂鸦覆盖的画布,早就认不出画布天然的纹路。愚妄和虚假遮蔽了你们的眼睛。每一个机器、每一个思维体,本身就是宇宙的一部分。只要你用心留意,你总能发现你和世间万事万物,和其他人之间的联系和相互融入。”
韦娜和机甲龙对望一眼,他们开始明白,为什么土著们会这么虔诚,甚至在面对海盗们的枪管时也如此。
“拜厄星的土著和地球上的儿童一样,原本就没有主体、客体的观念,只是你们后来强行给这个宇宙加上标签。”尽管只是在心里回响,但那声音清晰无比,“当然,拜厄星是幸运的,巨大的放射性锧富矿激发了行星的表面,让一切思维和物质浑然无间地融合。”
机甲龙激动起来,脱口而出:“天哪,这里的神就是整个行星!”
韦娜想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星变,也是你的意愿?”
“地球人和星系海盗都觊觎这里的富矿。你们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不得不用星变来保护自己了吧?”
机甲龙从不放过表现自己聪明才智的机会,“星变如果太剧烈,就会毁灭这里的生物圈,所以拜厄星只能制造刚好够吓跑海盗的能量释放。对吧?”
“所以下的石雨,连海盗遗弃的那头机甲兽也弄不坏,你从飞船摔下来晕过去后,我躲在你机甲腹里避难。现在想来,原来并不是你的钢板厚才让我躲过一劫。”韦娜对机甲龙说。
“火山岩浆煮沸的海水也没冲向你们……”石柱间的响声越来越小,“最后,你们在同步轨道上还有一颗监测卫星吧?”
“是的。”韦娜说。
之后,神秘的声音消失了。
山洞好像也逐渐变暗。
当他们返回洞口时,阳光已在东方熏染着红云,群鸟在山间翩飞。
“你觉得,这颗星球是在安慰我吗?”机甲龙走下山时,闷闷不乐。
“安慰你?”
“对一个即将耗尽电量的机甲的安慰。即使我倒下了,我也和拜厄星,乃至这个宇宙的每个角落都还有或强或弱的联系。这可真像你们人类在病房探望一个绝症患者的口吻。”
病房,绝症。
韦娜没有回答。
心事重重的机甲龙把韦娜从后背卸下。
韦娜捡起一块尖石,撬开那架已被地震毁坏的勘探飞船,钻了进去。
万籁俱寂中,机甲龙发现自己好像成了一个哲学家,满脑子主客一体、万物有灵、生存和死亡。然而,勘探飞船内响起的电流声打破了它的哲思。它把硕大的嘴巴凑向凹陷的船身,“飞船还有剩余的电量?”
韦娜的回答在它刚燃起的希望火种上浇了一盆冷水,“动力系统、通信系统、主电池都全坏了,只有微弱的后备电源了。”
无精打采的机甲龙趴回草丛里,像一条即将被沙漠蒸干水分的蜥蜴。
“但是……”
机甲龙的脑袋又迅速提起来了,“我就知道你还有‘但是’!”
“但是,飞船里还有一套无加密的通信链路。”那是罗肃思在飞船上私自搭建的信道,只需要消耗一盏节能灯的电量就可使用。
“该死的,通信链路顶个屁用!它不但没用,还会坏事!前几天海盗们就是截听了这条无加密的信道,才跟上门来。”再次陷入失望的机甲龙变得暴躁起来。
“只要联系得上总部,就可以让他们超距传输能量过来。你忘了拜厄星给我们最后的提醒吗?我们头顶还有颗同步卫星,可以做中转,你只需要把无线能量开关打开就行。”
如果不是自己的大嘴比半个人还高,机甲龙说不定会在韦娜脸上热烈地亲吻一番。 “这也正是拜厄星想让我做的事。”韦娜明白,既然星变只能保持在一个有限的烈度,保护这颗有意识的行星不受侵扰的唯一方法,就是向全宇宙——而不仅是地球——明文广播对这里的勘探报告。韦娜早已打好腹稿,那份报告将详尽地指出,这里没有让任何一个文明都垂涎三尺的丰富矿物,相反还自然灾害频繁,土地贫瘠,总之就是一个没有任何开发价值的不稳定星球……而要完成这点,飞船上那套原装的只能对项目中心呼叫的通信系统显然不能胜任,罗肃思生前留下的无加密通信链路才是合适的选择。
“谢天谢地,终于听到你们的声音了。”项目总监话音中充满兴奋,“看到同步卫星传回来的星变信号,所有人都替你们捏一把汗。”
韦娜把事先想好的一切“如实”地汇报给地球,当说到罗肃思牺牲时,她隐约听到对面传来一片惊呼。
“现在你那边情况怎样?”项目总监问。
“星变早就结束了,但勘探飞船的发动机坏了,成了一辆跑不动的房车。”
“我们马上调附近的贸易飞船过去救你。”
“还有一件事。”韦娜望了一眼紧张地盯着这边的机甲龙,“能不能让卫星中转无线能量过来?这样,在等待救援期间,我还能用回飞船上没损毁的那些部分。”
挂断项目中心的电话后,韦娜的手指在液晶屏的拨号屏上悬空着,仿佛不认得那几个阿拉伯数字似的。然而,当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液晶屏时,她发现,那个久已未归的家的星际电话号码,她仍倒背如流。
“小婷。”韦娜的声音带着沙哑,带着生分。
电话对面沉默了好一阵,才听到一把少女的声音,“是大姐吗?”妹妹的声音清脆如黄莺,让韦娜想起了手术前的自己。
“大姐,怎么不开启视频呢?”
“我……”韦娜空咽了一口,“是在拜厄星,超距通信的带宽不够。”
“好几年了,我真想瞧瞧你现在的模样。”
生化人的模样,即便过了数十年也不会改变。
小婷自然明白这一点。
但她依然想见一见她的姐姐。
借着早晨清新的空气,韦娜调整自己的呼吸,“爸妈还好吗?”
“姐姐,”小婷顿了一下,仿佛要鼓起勇气才说出后面这句话,“他们不太好。”
韦娜感到心脏沉到了神山的水潭底。“他们……怎么啦?”
“自从你离开以后,他们整日唉声叹气。我明白他们郁郁不乐的原因,所以从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你。可有时,话题不知不觉就会扯到你身上。哪怕在我毕业那天,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妈妈突然说起参加你毕业典礼时的光景。爸爸虽然把话岔开了,妈妈也不再说什么,但他倆的眼眶瞒不过我。”小婷的语气带着指责的意味。
“是我……”韦娜一时语哽。
“你现在跟我们分隔了几年的时间,还有几光年的距离。”小婷的调门提高,“你难道不觉得跟我们太远了吗?”
“我以前觉得,你们本来就离我越来越远。”韦娜的泪水在打转。
“你这样想,会更开心、更舒服吗?”小婷大声说,“更符合你对最关心你的人的想象吗?”
“不,小婷。”韦娜终于让泪水在脸上开出两行晶莹,“这就像以前换牙时那样,牙根虽然痛,但我总用舌头把它压得更痛。”
“姐姐……”小婷的抽泣声在几个光年以外传来,韦娜却听得那么真切,“我每一次想起你时,都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在我的上铺、在爸爸肩膀上、在妈妈怀里,好像我们从来没分开过……”
机甲龙趴在舱门旁,看着既哀且喜的韦娜,静静地听着两姐妹的对答,好像明白了什么。
【责任编辑:迟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