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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川是个容易让人误解的城市,初听这个名字的人,可能会想象这里有漫山铜矿,整座城市甚至都应该带着闪闪发亮的古铜色,回荡着铿锵的金声。
然而,铜川并不产铜。
铜川以前叫同官,但陕西另有一处和它读音相同的地方潼关,论历史上的名气和地理上的重要性,后者都要胜过铜川,于是,同官“谦让”了这个读音,改名为铜川。
铜川也并非没有来历,同官县原本有一条濒临的河流名为同官水,也有人称为铜官水,河流经过的川道则称为铜官川,历史上不少人在诗文中也早已简称此地为“铜川”。
虽然不产铜,但铜川的煤炭储量却占到了整个陕西的一半。是煤,让铜川光芒闪耀。
因为煤提供了丰富的燃料,铜川成了历史上最早使用煤烧窑制瓷的地方,所以,铜川绽放的光芒是莹润清幽的,这是青瓷的光芒。
铜川制瓷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唐代,唐末五代时,这里被耀州所辖,这里的窑口也就被称为耀州窑。也正是從此时开始,耀州的制瓷业突飞猛进,并在北宋末年达到鼎盛,成为宋代六大窑系之一,也成为北方最大的青瓷窑口。
后来,耀州沦为北方金国的领地,但耀州窑的发展不仅没有因此停滞,反倒因为吸纳了北方少数民族粗犷的审美趣味,显现出一种特殊的雄豪壮阔之美,到了南宋,青瓷几乎成了南方窑口的天下时,耀州窑仍旧兀立北地,与南方温柔淡雅的气质交相辉映。
宋代是青瓷发展的巅峰,在这个时代能在青瓷界博得盛名,耀州窑实在有出众的气质和不凡的绝活。
宋代的青瓷名窑如汝窑、官窑、龙泉窑大多追求典雅的效果,所以在造型上是洗炼的,在装饰上更是克制的,常常只有淡淡一痕,突出的是釉色之美,但北方的耀州窑却并不管这些,它反倒以丰繁密满的纹样为特点,加上釉色中还稍稍带一点黄,更像是陕北高原的人们,那样古朴粗犷,毫不掩饰地展现出自己的热情。你看,耀州窑的纹饰总是又大又满,花总是大朵大朵地恣意盛开着,叶子总是热烈地生长蔓延着,鱼儿水鸟总是活泼欢快地游动着,它们真是俗啊,但俗得耐人寻味,俗出了满堂华彩。
如果说南方的瓷器像闺阁中的娇柔女子,千呼万唤始出来时,仍然稍稍带着一丝矜持,耀州窑的瓷器便仿佛是闯荡江湖的刀客,看到他,便只想与他大碗喝酒,只想听他朗声大笑。
面对这样的气度,只有两个字:痛快!
这位刀客也果真善于用刀,耀州瓷上的花纹便是刀刀见泥的做法,因为下刀果敢犀利且带有一定的斜度,所以瓷器上留下的图案清晰明朗,锋芒毕露,绝不会拖泥带水、模糊不清。因为刀痕深,施釉厚,烧成之后,釉水在刀痕的凹陷处聚积凝结,釉色也随之深浅错落,别有韵味。
拥有这样大气豪放的外表,耀州窑便足以在宋瓷的江湖里闯下自己的一番名头。不过,它却并不是“憨大胆”,而是“粗中有细”,打造出一身奇巧的绝技。
耀州窑的纹饰总是又大又满,花总是大朵大朵地恣意盛开着,叶子总是热烈地生长蔓延着,鱼儿水鸟总是活泼欢快地游动着,它们真是俗啊,但俗得耐人寻味,俗出了满堂华彩。
这绝技就是倒流壶。
一眼看去,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把壶了,但仔细端详时你就会发现,它的壶身浑然一体,除了壶嘴以外没有其他的孔洞,这水不知从哪里进去,却可以顺利地从壶嘴里流出来。
显然水决不会从壶嘴灌进去,因为这样的话设计就太“笨”了,这可不是耀州人的风格。
为了破解这个秘密,想必你一定会上下左右地仔细端详这把壶,它的提梁被制成了一只伏凤,昂首向天,凤鸟身子下端连着一枝花蒂,这便是壶盖。壶嘴的部位设计最有趣,一只母狮正在给一只小狮哺乳,母狮张开的大口便是壶嘴。壶身上装饰着大朵的缠枝牡丹,它们开得绚烂饱满。
等你把壶翻过来,会发现底部中央有一个梅花形的小孔!
通常来说一把底部有洞的壶必是废品无疑,但倒流壶非同寻常,它的玄机全在这个小孔里。
这个小孔才是倒流壶真正的入水口,它之所以不会漏水,是因为壶内的中心有一个导管连着壶底的小孔,这个导管很高,几乎连到壶顶,只要壶端正地放着,壶内的水面高度不超过导管,水就能安安全全地呆在壶里不会从底部漏出来。这是利用了物理学上“连通器液面等高”的原理。
科技生活化、生活艺术化,看来一千年前的耀州人早已对此熟稔于心。
这件作品产生于五代,地处北方的耀州正在兵荒马乱之中,尤其这里还处在通往长安的咽喉要道上,更是难得有安宁的时候,但越是时世纷乱艰难,耀州人便越让人惊叹,他们似乎从来不会陷入虚无的悲伤,也从来不肯放松对生活的期望,于是,在片刻的喘息之间,便想出这样绝妙的点子。
不过,旁人的惊叹或许在铜川人的眼里倒显得大惊小怪了吧,因为他们向来便是如此从容大气,这或许又与此地的地理条件有关。
铜川地处关中盆地和陕北高原的交接处,生活在这里的铜川人也就似乎兼具了两种气质,既有高原的雄壮,又有平原的宽和,铜川历史上最著名的画家范宽和他的山水画,就是铜川气质的最佳代言。
范宽是北宋最有影响力的三位画家之一,这位画家性情宽和大度,时人赞之为“宽”,他便索性用“宽”做了自己的名字。虽然这种说法缺乏确切的根据,但这种豪爽的做派倒是很铜川。
他的《溪山行旅图》更是以雄壮的风格成为中国艺术史上的千古杰作。
画面上巨峰堂堂,壁立千仞。范宽用他发明的雨点皴,把山石表现得又厚又硬,任谁看了都会被这夺人的气势震慑,不禁要后退一步。
但这样的雄壮却并不沉闷,山顶草木华滋,一线细流从山缝间垂直而下,为画面打开了一条缝隙,这一处别具匠心的构图像是神来之笔,让画面平添了几分灵秀和活泼。
这神来之笔,倒不由让人又想到了耀州窑工发明倒流壶那灵光一闪的奇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