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戈德曼:一直在编剧行业哆嗦

来源 :世界文化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funkfood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954年,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一场研究生舞会上,23岁的威廉·戈德曼手持空酒杯,和漂亮的萨拉·劳伦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你从哪儿来?”“你住哪儿?”伴随着干冷的幽默和礼貌的笑声。然后,萨拉的一个程式化的问题为聊天画上了句号:“你毕业后打算干什么?”戈德曼回答:“哦,我想当作家。”萨拉的笑容僵住了,然后转身走开,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来,盯着戈德曼:“又一个神经病。”
  第一幕:小说
  威廉·戈德曼说自己之所以想当作家,是为了“复仇”——向童年复仇。不幸的童年是一个作家的金矿,戈德曼想把童年欠他的金子都索要回来。
  戈德曼于1931 年8月12日出生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高地公园,他前头有一个大他五岁的哥哥詹姆斯。小时候家境殷实,父亲辛苦工作多年,终于熬到了一家服装公司副总裁的位置。但戈德曼的母亲像麦克白夫人一样野心勃勃,她知道丈夫所在的家族企业不会让他成为一把手,便敦促他“另立门户”,于是,父亲不情愿地提前退休,和朋友合办了一家服装厂,但厂子很快就倒闭了。
  接下来的五年时光,父亲都躲在家中的二楼上穿着睡衣买醉度日,偶尔下楼也是为了到商店去买酒“囤货”。因为父亲的颓废,戈德曼不敢带朋友来家里玩,更不敢谈恋爱。他的成绩直线下滑,有一年的时间他装病逃学,躺在家里望着天花板胡思乱想。戈德曼的母亲并不关心他,而且严重偏爱长子,声称自己在生戈德曼的时候突然失去了听力,直到临终时才坦白说是生哥哥的时候变聋的。戈德曼上初三时,父亲的离世更加剧了他的内疚感:父亲辅导他写的作文得了“A”,他放学后本想拿给父亲看,但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写作业再说,等他拿着作文本进到父亲的房间,发现父亲已经吞服过量的安眠药自杀了。
  青少年时代的戈德曼以读书为避难所。一个表兄借给他一本美国作家欧文·肖的短篇小说集,他读得上了瘾,两天之内就看完了。等他稍大一些的时候,每逢过节,亲戚们都会问他:“比尔,你打算以后从事什么职业?”他认真地说:“我想当作家。”这时候一般有两种接话的方式,一种是:“当完作家之后呢?”另一种是:“别开玩笑,你到底想干什么?”真正令他心慌的是第一种方式,因为其潜台词是他不会在作家路上走多远,而戈德曼的确也是这样认为的:“我知道他们是对的……我一定会失败,这是毫无疑问的。”

  戈德曼中学毕业后进了俄亥俄州的奥柏林学院,这是一座充满艺术气质的学府,戈德曼和未来的词曲作家约翰·肯德尔成了同窗和一生的朋友。戈德曼选了创意小说写作课,班上有12名学生,只有他是正儿八经地想当作家。他花三周时间写了一篇短篇小说,而肯德尔在交作业前一晚花三小时完成了一篇,结果戈德曼得了“C”,肯德尔得了“A”。课程结束时班里同学都是“B ”以上,只有戈德曼得了唯一的“C”。此外,戈德曼还选了一门议论文的课程,班上除了他之外都是女孩子,授课老师有一句口头语“:谁能帮帮比尔?”女孩子们都叽叽喳喳地指点他:“第一论点要放在第二论点的前面。”“为什么?”“因为一比二小啊……”
  奥柏林学院有一份文学杂志,戈德曼是小说板块的编辑,还有两个同学分别是诗歌板块编辑和主编。所有的作品都是匿名提交的,于是做每一期杂志时,戈德曼都会偷偷把自己写的小说顺进要讨论的材料中,在例会上,另外两位编辑总是用两根手指夹起戈德曼写的稿子:“我们不能发表这坨屎。”戈德曼点点头。当了两年编辑,他没能发表过一篇自己的小说。
  21岁从奥柏林取得学士学位之后,时值朝鲜战争,戈德曼被征到五角大楼服两年兵役。为了逃避上战场,他学会了打字,混了一份文职工作。白天,他和其他几位大学毕业生在工作室里进行了20个月的“军事训练”——用橡皮筋射纸团,最后精准到可以当狙击手——这段经历后来被他写进了小说《雨中士兵》中,比《第二十二条军规》更早地嘲讽了军队的官僚体制。到了晚上,他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写短篇小说,投给各家杂志,几百篇中没有一篇成功。退役之后的美国士兵可以享受大学教育的机会,就这样,他在23岁进了哥伦比亚大学,获得文学硕士学位。
  毕业之后,有两个工作任他挑选,一个是杜鲁斯大学的写作教师,另一个是芝加哥一家广告公司的初级文案。时年24岁的戈德曼除了写小说,别的都不想干:“我真的只想讲故事。”他一遍一遍地哀叹。看着手头上100多条拒稿信,其中没有一句鼓励的话,他不免有些绝望。1956年7月25日,戈德曼回到了高地公园的家里,坐在打字机前,开始机械地敲打键盘。
  这是戈德曼第一次写长篇小说,他不知道自己能写多少。他用三周的时间写了187页,给小说起了个名字——《金庙》,没做什么修改就寄了出去。这次戈德曼下了最后的赌注:如果还不成功,就放弃写作。
  没过多久,小说被录用的消息传来,戈德曼在公寓里一时间手足无措,浑身哆嗦着,整整一个下午在屋里踱来踱去。室友肯德尔回来时看到他这个状态吓了一跳,戈德曼结结巴巴地告诉他小说出版的消息。戈德曼离起跑线太远了,等他真正穿过白线,却跑到了朋友们的前头——25岁的他就发表了长篇小说,而更有天赋的肯德尔以及戈德曼的哥哥詹姆斯却要熬更长的时间。戈德曼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说:“我不敢把消息告诉我的哥哥。他才是应该成功的那个,而我注定失败……”
  为了减轻成功带来的侥幸感,戈德曼没日没夜地写作,基本上一年完成一部小说,虽然质量不敢恭维,但其中不乏卖出上百万册的畅销书。不写小说的时候,他就泡在电影院里——戈德曼从8岁起就成了电影迷。《金庙》出版的那年,他看了一千多部电影,而《金庙》的名字就来自他看了16遍的、由福克纳编剧的电影《古庙战笳声》。
  第二幕:剧本
  戈德曼的小说很畅销,所以批评家不肯放过他。有一则恶意的评价是:“一个小孩在拿不动这本小说的年纪上已经能读懂它了。”这则评论让他几乎哭了一个月,后来他下定决心再也不读书评。传记作家肖恩·伊根指出,戈德曼小说最大的问题在于,里面的人物对话使用的都是电影语言。   什么是电影语言?这要追溯编剧这一行业的产生。默片时代是没有编剧的,好莱坞从默片时代转到有声电影时,制片厂会雇一些小说家、剧作家或记者为电影编写令人印象深刻的对话,叫做“repartee”,是“机敏应答”的意思。比如电影《虎豹小霸王》开场的一幕:赌场老板语带威胁地问圣丹斯:“你赢牌的诀窍是什么?”圣丹斯头也不抬地回答:“祈祷。”《一夜风流》甚至有意识地揭示出编剧在人物对白上的锤炼:“你信不信我打断你的鼻子?”“你也许不喜欢我的鼻子,但我很喜欢。”“哦,是吗?”“你这句太简洁了,让我怎么接话?”好莱坞经典黑白电影的魅力正在于那些令人难忘的台词。然而,台词虽句句美妙且充满机智,却与现实脱节。戈德曼小说的问题就在这一点上,对话太多,而且讨巧。小说是真实的艺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不这么说话。不过不难理解,戈德曼注定就是为写电影而生的。
威廉·戈德曼

  他用“接力赛跑”来概括好莱坞电影的制作过程。首先,“接力棒”是由制片人制作的,他看了一本小说或一场戏剧,或是有了一个点子,或是别的原因(有个制片人想用制片厂的钱周游世界,所以买下了三本以新西兰为背景的小说版权);然后,制片人找到编剧,让他把剧本写出来;再后,制片人把剧本带给制片厂主管,看他能否通过并投资,如果通过,再找导演;导演对剧本提出修改意见,然后选角;明星来了,又对剧本提出修改意见,索要更好的台词,然后开拍——拍摄过程也是记者唯一蜂拥而至的时候,明星就尽量好好表现;拍摄好之后交给剪辑师;最后一棒由电影配乐师跑下来。   关于导演,在好莱坞有句话:只要有个鸭舌帽,猴子也能当导演。戈德曼认为,导演的重要性在电影业被夸大了。导演几乎等于编剧加摄影师加艺术总监加剪辑师。最惨的就是编剧,功劳几乎完全被导演覆盖了:专家们都热衷于谈希区柯克,“又有博学的评论家出来探讨希区柯克在《西北偏北》中使用的反天主教象征,但你翻遍索引,绝对不会有欧内斯特·雷曼(编剧)的名字”。不过戈德曼还是为导演说了好话:导演是天底下最累的工作之一,不是凡·高和莎士比亚的那种累,而是煤矿工人那种——除了准确地选角,还要安抚被惯坏的明星,与制片人明争暗斗。关于导演和制片人的关系,戈德曼有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导演和制片人经常对彼此微笑,类似于狐猴面对眼镜蛇时的那种笑。”
  戈德曼认为,好莱坞明星都很聪明,不过是街头混混的那种聪明。明星瞧不起编剧的高学历,编剧也瞧不起明星的痞子气。戈德曼在记录他所编剧的战争片《遥远的桥》时,讲了这么件轶事:制片人约瑟夫·莱文想敲定史蒂夫·麦奎因,麦奎因同意了,但条件是每星期100万美元,还要开工资给他的“朋友们”,周薪两万左右;他还有一栋在棕榈泉的度假屋卖不掉,要莱文花47万买下来。戈德曼还描绘了一种诅咒:普通演员一旦梦想成真当了明星,一生就被这一头衔控制了。就算不拍戏,只要在人前,他就必须“表演”——不管演的是谁,反正不是他自己。
  《历险》中有两句话,戈德曼反复要求读者“刻在脸上,刻在眼皮后面,刻在视网膜上”:一句是针对于编剧新手所说的“剧本就是结构”,旨在反驳“剧本是对话”的观点。另一句被人引用烂了:“所有人都一无所知。”意思是电影业比淘金业还神秘,完全没法预测成败,也没法知道哪个元素能促进电影的成功。所有的一切赞赏和贬低,全都是后见之明。凑齐一流的导演和一流的明星会出好电影吗?不一定。演员之间关系敌对会破坏电影吗?不一定。所有人都一无所知,预测根本是不可能的。《教父》拍成后,导演科波拉看了试映都快绝望了,经纪人只能用这样的话鼓励他:“不要主动退出,等他们解雇你。”制片厂并不看好《泰坦尼克号》,说“没人想看大船上的恋人,太陈词滥调”,等到成功时他们又作为权威出来分析:“谁不喜欢看大船上的恋人?”曾被视为白痴之作的《E. T. 外星人》的剧本被各大制片厂推来推去;《雌雄大盗》在第一次上映时完全失败,制片兼主演沃伦·贝蒂使劲浑身解数争取到二次上映,才成为经典。制片厂主管的任务就是预测一个剧本能不能成功,值不值得投资,但事实上,大罗神仙都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一旦电影产生了意外的结果,制片厂就会用“特殊现象”和“不可重复的现象”来搪塞。
  在写完《历险》的五年之后,戈德曼才重出江湖。他曾谈道,大多数编剧在获得奥斯卡奖之后作品的质量和数量都会下降。戈德曼虽未能重振《虎豹小霸王》的辉煌,但仍旧保持了雄风:《穿墙隐形人》《公主新娘》《赌侠马华力》《绝对权力》等等。其中《公主新娘》是根据自己的小说改编的。戈德曼每天晚上都给两个小女儿编童话故事,有一次他问:“你们想成为什么?”一个女儿说“公主”,另一个说“新娘”,故事就这样诞生了。戈德曼写了那么多小说和剧本,唯一钟爱《公主新娘》。后来《公主新娘》连同《虎豹小霸王》《总统班底》一起被收入“好莱坞101本最佳电影剧本”中,他哥哥詹姆斯的《冬狮》也被选入名单。在后期,斯蒂芬·金的三本小说——《危情十日》《亚特兰蒂斯之心》《捕梦网》(戈德曼的收官之作)——都交由戈德曼改写,足见好莱坞对元老的重视。
《公主新娘》电影海报

  幼年缺爱、早期创作的一连串失败、好莱坞编剧行业的是是非非,使得戈德曼从来没有真正享受过成功,更不认为自己有天分。“害怕被人发现是个骗子”始终是戈德曼自我评价的关键词,每次去好莱坞谈电影合同他都先买一瓶泻立停放在包里。他这样总结写作生涯:“我能成功完全是侥幸,我已经写作50多年了,这简直不可思议。我真的不认为自己是个成功的作家。”“我的墓志铭中不会提到‘编剧’一词。”
  这居然是《虎豹小霸王》和《在编剧行业历险》的作者的自我评价——不过也验证了“所有人都一无所知”这句话:他并不能清楚地认识自己所拥有的才华。就小说写作而言,戈德曼的确有应该自卑的地方,不过,他实在没必要哆嗦成这样……
其他文献
胭脂考  少时读《匈奴民歌》,及至读到“失我胭脂山,令我妇女无颜色”这一首,便令人做无尽想像,只想这山上到处是胭脂。及至后来才知道胭脂只是一种草的提取物,再后来查诸书,知道匈奴民歌里所说的胭脂山上产一种花草,名字叫红蓝草,能做染料。《五代诗话·稗史汇编》上所记如下:“北方有焉支山,上多红蓝草,北人取其花朵染绯,取其英鲜者胭脂。”这里有一个问题,好像是这种草整株的取来都能用,花朵可做绯色染料,而叶子
期刊
站在新世纪入口,回顾前瞻,糊涂与明白共存,烦躁共沉静齐在.rn历来是人写诗,到20世纪80年代,出现电脑诗.从此人写的诗与机器写的诗同见媒体.rn
随着国民经济的发展,航空客运、酒店等行业对收益管理的需求已经迫在眉睫,特别是航空运输业,一直走在收益管理研究与应用的前列,正在更加深入的应用收益管理。但收益管理理论本身
一、诗人的素质的提高,包括身心的素养.首先要有一颗真诚富有同情的诗心.诗不是庸俗情绪的容器,愤怒有深刻及泄愤之分.西方“愤怒的年轻人”与“垮掉的一代”绝不是痞子,他们
华莱士·史蒂文斯(1879-1955),是美国现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常被称作“诗人的诗人”或“批评家的诗人”.但他不是一夜成名的,1915年他开始在芝加哥发诗时已36岁,要不是门罗女
村镇银行是国家对于农村金融体系的“填充”旨在为“三农”提供金融服务.然而,村镇银行在经营的过程中,时刻面临着金融风险的考验.为了提高村镇银行信用风险管理水平,本文通
不知多少人有这种感觉,有时候很难在自己的爸爸面前敞开心扉、畅所欲言,或许是因为爸爸一直扮演着保护者或付出者的角色,这让他们看起来高大威严、坚不可摧。  我和爸爸正是如此。我从来都不敢接近他,不知道怎样和他进行交流。他呈现在我面前的永远是正襟危坐的样子。在饭桌上或去公园散步的时候,也从未听他讲起过自己的往事。他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仿佛拒我于千里之外。所以,如果让我跟他促膝谈心,一起分享我的感受,我
当今世界各国都在积极寻求双边或多边、深层次多领域的经济合作,遵循优势互补、互利共赢的原则,寻求多边共同发展。中国与东盟各国在资源优势及产业结构方面有很多差异,因此
群体支持系统(Group Support Systems, GSS)通过在群体任务、主意生成以及群体沟通方面提供多种工具辅助以提高群体工作的效率和效果。GSS可以提高群体工作的效率,减少项目时
25年前的秋天,天空飘着细雨,风夹着微凉在穿越时空.在祖国南方的一个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我的一位诗人朋友,面对即将风尘仆仆地走向四面八方的旅客,大声而激动地朗诵着自己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