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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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婶躺在床上等死,她那些在世的早就分门立户另过的儿女都赶回来守着。
  经历了初开始的哀痛,延长期的煎熬,现在孩子们已经大体能接受至亲辞世的噩耗,甚至多少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堂嫂和堂姐们忙得不可开交——散落在各个村庄的亲眷们都陆续赶在上午过来张望,一则下午去看病人是不吉的,二则也能在当天赶回去。两个堂嫂得轮流负责管好中午的餐头,按顺序轮到哪家堂姐们就去哪家帮忙,安排人手一大早去街上买菜,然后洗菜做饭忙得团团转,差不多要忙一整个上午,没有个歇时。
  在河边洗菜洗碗的时候,她们还要回答河对岸人好心的问询,“人好点儿了吗?”“都这样了,哪里还好得了!”“这么熬着,说不定能挺过来?”“哪里还能活过来呢!”
  似乎已经不大相信奇迹,说到底还是久病床前无孝子,觉着好转无望,又给拖疲了。该来的总是会来,期间的等待才是最让人受不了的,扳着手指头脚趾头计算时日,痛苦而又绝望,产生多少有些疯狂和忤逆的想法:怎么还不死呢?
  看起来,作为病人的堂婶似乎已经榨干了孩子们的体恤,说句实在话,他们像是看厌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只有作为死人的堂婶才会让一家人都得到解放。这才是告别的真正意义,即使心里说什么也不能轻易放下一个人,也要在墓碑上郑重其事地刻下她的名字。
  不管怎么说,死亡的气息在村子上空盘旋萦绕,并且越来越凝重,不仅郁积在活人的心头,连狗子都感受到了。平时村里哪户人家来个把客人,因为陌生,狗子们都会狂吠不已;现在络绎不绝地有生人拥进村来,它们倒都沉默着,好像和死亡这件不祥的事情悄悄达成了协议。
  连狗子都不叫的村子总是让人不安的,这意味着要出事。床上的堂婶在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还能四处走动的母亲却越来越紧张。以前只要天气不十分糟糕,她原是要在村里走走的,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在自己门口晒太阳显得落寞冷清,总不如人多的地方那般扎堆热闹。现在她被迫把两根脚杆都盘在了家里,因为我们都建议她在家安老本分地歇歇,倒是觉得受到局促了。
  堂叔叫武志红,我们的父亲叫武青松,两个人是供着同一个爷爷的堂兄弟,两家又是隔壁邻舍,要说这也算疏远哪里还有什么更亲近的亲眷,要说处得有多亲热却也是仅限于红白喜事的来往走动了。早些年子女们还互相在初一早上给堂婶和母亲拜年,现在也两免了,不过是看到了尊喊一声,说一句过年好,身体健康之类。
  堂婶和母亲是年少妯娌处到老,都说舌头和牙齿再好也有咬着的时候,两个女人隔壁住着,生活中的细小摩擦免不了,日积月累就把之间的关系框出了个大致轮廓。再好也好不成一个人似的,再恶也恶不成天生死对头,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顺气了互相串个门谈点闲天,生罅隙了远远看见也会绕路走。年轻时可能还会扯着副喉咙大声地吵架,年纪大了最多背后讲两句轻描淡写的闲话,言者虽然不可能完全做到无心,听者即使耳朵塘里不舒服,也不至于揪着证人兴师问罪,三面六对那样顶真。这些耳畔风心里气说过去就过去,不痛不痒,不温不火,生活依然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一开始堂婶刚觉察出不舒服,母亲还带着嫂子她们去看望过,提着一只蹄髈,拎着点水果,这也是人之常情,总不能空着一双手去。亲人们都以为只是一场小病小灾,人老了身体总会出点状况,没想到变得凶险起来,虽然熬了一段時间,就只怕是大限已然临近。
  因为去看过一次,母亲的人情算是尽到了,如果堂婶真的走了,再去吊丧不迟,那已是另外一层的礼节;现在堂婶人虽病重,却是不宜再去,因为母亲年纪也大了,年老的人看望垂死的人,总归是不吉利,也担心堂婶生的是恶病,会过到不相干的人身上,那就更是要注意了。这么说起来,两个嫂子不让母亲在这个节骨眼上外出在村上散步溜达,也是怕她撞上了不洁之物,这是其一;第二呢,考虑到来看望堂婶的人,一多半也都是母亲的下小辈,自然要顺便来看看母亲这个老长辈,毕竟抬抬脚就到的事情。母亲若不在家,让客人摸个冷大门,或者要累客人久等,都是失礼。
  于是,堂婶躺在床上等一拨拨亲眷来了又去,母亲则坐在椅子上等一拨拨亲眷来了又去。这些人先去看视堂婶,再来张望母亲,仿佛揭示了某种神秘的关联,说到底母亲早晚也会环缩在床上,接受客人们的看视,和所有沾亲带故的人逐一告别。
  母亲是四下活动惯了的人,何况守在家中等待亲眷上门,这与堂婶躺在床上候着人去看视,中间实在也没有多大区别,让她很是难过,浑身不自然。
  说起来也难免母亲会有这种想法,在乡下老人都是和儿女分开过的,所不同的是,无非是有老伴还是一人零过,食宿能够自理还是需要旁人服侍照应。堂婶和母亲都是寡居多年,抛开儿女的孝心不提,两个人的境况是相差无几的:都是一人蜷缩在一个小屋子里,空间狭小,不过是一床一灶一桌而已,平时一人走动尚且转身不便,若同时进来几个人便立觉拥挤,光线也顿时黯淡下来。堂婶躺在床上还不觉逼仄,母亲身体好好的,总不能躺在床上待客,当客人来了,她不是坐着,就是站着,这样一来屋子更是填满了。
  在那段时间,不管是村人还是客人,嘴里说的最多的就是堂婶,好像迫不及待要开始缅怀堂婶的一生,虽然堂婶尚未瞑目,可是这段将死未死的过渡期恰能提供预习,没有什么比这种缅怀更残忍,也更容易让人满足。
  与此同时,多少往事沉渣泛起,有的和堂婶息息相关,有的和堂婶八竿子打不着,既有死去经年的旧人,也有活得好好的生者,陈谷子烂芝麻,檐上草锅底灰,都被翻拣出来。床上垂死的人奄奄一息,正对应着坟墓里的鬼蠢蠢欲动,地上的生者在为一个人送行,地下的亡灵也正在准备着迎接新成员。白天光强阳气重,还不觉得瘆人,一入夜阴风四起,人的汗毛孔就都竖了起来。那些辞世的人似乎都借机跑回到村子里四下逡巡,这可比清明节或腊月里祭祖时要吓人得多。
  也许是说故往之事太多且次数太过频繁,每个人都好像被带到了一种情境中,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张口闭口说的都是和死亡相关的事情,这难道不奇怪吗?奇怪之余,恐惧感也越来越强。外公在母亲做童养媳前就因病去世,我们这些外孙男女谁都没见过外公真容,现在听到母亲回忆起当年的外公,好像他老人家此刻正栩栩如生地和我们坐在一起,不由得紧张起来。还有那些野死的人,那些恶亡的人,那些夭折的人,那些病故的人,那些自尽的人,有些人我们只听过名字,有些人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所有这些人一起重新被语言的魔力重新召唤出来,或者血泊淋漓,或者全身湿漉,或者极尽恐怖,或者幽怨可怜。亡灵何其多哉,挤满了每户人家的每个房间,挤满了整个村子,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叠叠,也有漂浮在半空中的,用鬼眼俯视着人世这一抔小小的角落。   他们可能只是借死亡的契机现身回看人世,虽然仅此而已,却也着实让人心慌意乱。母亲觉得活人不能生活在死人中间,这让她很是烦闷忧愁。自从村里通上了水泥路,把村口的大树砍倒之后,母亲就一直觉得村子少了道重要的屏障,邪魅进村比先前更加容易;以前的老房子门楣上可以用钉子固定一块照妖镜,现在换了水泥墙铝合金门,照妖镜再也没地方悬置,脏东西也就能从容登堂入室,这些都让她没有安全感。
  母亲记起家中还存放有一点石灰,于是拎了袋子,去外面路口撒石灰,被人发现拦住了。堂嫂们自然不高兴——因为按照道理,即使堂婶过辈了,也该是由她们来撒石灰,何况现在堂婶还没有咽气呢——为了这事和大嫂还争了点口角。不过问题毕竟出在母亲身上,母亲是长辈,人老糊涂,眼花耳痴,做了点出格的事情,她们也不好说重话埋怨;如果硬要说是媳妇们授意指示的,倒落得小题大做借題发挥的嫌疑。在这个焦头烂额的时节,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也就过去了。
  因为这件事,大嫂受了点冤枉气,也没地方出气,干脆就把母亲送到了城里的二姐家,交代母亲在二姐家随便住多久,最好等堂婶死了出殡后再回来。二姐知道堂婶病了,但并不知道这么严重,全家人都已经在着手准备后事。大嫂说堂婶病在床上数着日子过,母亲晚上一个人害怕,二姐也是信的,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年纪大了,心理可不就像小孩子一样嘛。堂婶病了,可能挨不了多久,母亲住得不远,当然会心神不宁。作为女儿的,二姐也希望母亲能上自己家住一些时日。
  这么说着,母亲就在二姐家安顿下来,大嫂自回乡下不提。倒是二姐夫心细,隐约听人说起堂婶的事情,觉得这个时候母亲离开村子不是很妥当。他跟二姐商量,想让大嫂还是赶紧过来把母亲接回乡下去。
  “歇女家歇女家,什么时候都能歇,偏要这个时候,没来由被人说闲话。”二姐夫好心劝二姐。
  二姐有些不高兴,“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你这个女婿倒做得来事,接丈母娘来歇几天,你还要挑日子不成。”
  二姐夫被戳了下,避开这个话头,只是问:“大嫂送娘来的时候,讲什么了没有?”
  二姐说:“没讲什么,只讲隔壁堂婶病落床上,娘估计有些害怕,才送来住几天。”
  二姐夫说:“这就是了。我听人讲了,堂婶病重得厉害,也就这几天的光景,娘糊涂,撒了点石灰在路口沿,两个房门里的媳妇又为这个事吵了点嘴皮子。我没有估算错的话,大嫂是由此才把娘打发过来的。”
  二姐没考虑到这层,也缓和了语气说:“堂婶病得这么严重了?我倒是没想到。上次回去看她精神头还算健旺的。”
  二姐夫说:“年纪大了的人,好只能算是一时一时的,要讲变坏呢,那就是什么也挡不住。我是担心堂婶万一有个不好……”
  二姐说:“那也来得及把我娘送回去,捏一个电话叫一辆车的事,毕竟现在也方便。”
  二姐夫提醒说:“到那个时辰,忙里急促的,谁有这个闲工夫呢?如果那边没及时通知到呢,到时可不能怪人家失礼。”见二姐有点被说动了,二姐夫又补充说:“不说娘应该待在村上,就是大嫂,实在也是应该去那边帮忙打打下手的。”
  夫妻俩又开始劝母亲回去,讲道理给她听。二姐夫不忘开丈母娘的玩笑,说:“听人讲,你跟堂婶——我随你女喊婶婶,你喊就是弟妇——你们妯娌两个几十年不对付,都讲你是老实头人,她是厉害户头,压了你半世人生,时时处处把你气受,现在你才要逃避出来吗?”二姐拿眼色狠狠地剜二姐夫,母亲说:“没有的事。我是在家里待得不自然,但也没想出来住。”二姐夫说:“我知道这是你大媳妇出的主意。初衷是好的,但于礼不合。毕竟人死为大,堂婶万一百老归天,你想想你们这个家门还有几棵老桩桩头在,你那个时候怎么能不在场呢?不说堂婶和你也只是不十分亲热,总还是妯娌伙,就算是隔壁邻舍,遇到这样的大事,也不能抬起屁股跺跺脚就走的。你现在听你大媳妇怂恿,做出这样的表率,这下好了,以后她们的关系,自家门内,房门里面,这些堂兄弟也好,堂姊妹也好,该拿什么尺子来量呢?听我一句劝,老丈母哎,去到堂婶床边坐坐,我估计啊,现在还能让她想张嘴开口讲话的,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话的,也就你们几个为数不多的老的了。”母亲说:“我也不会讲话,不知道说什么好。”二姐夫说:“有就讲点,没有就是在床边坐坐,陪陪堂婶,也是好的。”
  就这样,大嫂前脚跟刚把母亲送到二姐家,后脚跟又得把母亲从城里接回乡下来,白出了几张车票钱。二姐夫说的那番大道理大嫂也能听进去,她只是人在气头上做事不过脑子而已,都是吃饭米泔水长大的,不可能水米不进,大的人情世故还是懂的。村里人看到大嫂和母亲婆媳两个人上一天才进城,隔天又望见她们回村,都竖大拇指,点评说:“青松老婆做事还是蛮考究的,不得已要出门一趟,在外面也不肯多住几天,只歇一夜就回来了,还不是因为志红老婆的事。她们虽然是堂妯娌,台面上做得倒比嫡亲姊妹还要漂亮,算是给后小辈做了榜样出来。”
  几个嫂嫂都心知肚明,免不了脸臊发热。自此,两个嫂嫂也主动去帮堂嫂们打点下手,逢到有长辈竟然亲自过来问候堂婶,堂嫂们也会把母亲延请过去一起吃饭作陪,年纪大的人坐在一起才有话说。老人们的身体好像都长缩了,坐在一张桌子上,腰不直背也驼,慢慢地往嘴里划拉米饭,小口地喝汤,不咸不淡地聊一些故人往事。
  难得的安宁祥和,好像被下午的阳光带进堂屋心里,堂嫂和堂姐们就在阳光下忙碌着。阳光通过一扇小窗,也照彻堂婶栖身的小屋。堂婶半躺在她的床上,垫高了枕头,只为了能望见西墙上贴着的耶稣像。灰尘在阳光下浮游跳跃,好像被阳光赋予了生命,暗处空间里想必同样充满着灰尘,但它们都蛰伏着,只等阳光降临,也便欢欣鼓舞。堂婶是耶稣的信徒,对于死亡,她这会儿并不感到畏惧,甚至身体的痛楚也大大减轻了,这完全是因为耶稣的仁慈和爱。堂婶心里默默念着耶稣的名,静静地仰望着墙上的画张,这个降临到中国南方农村小屋进驻一个年老农妇心房的救主,被钉在十字架上。耶稣同样在受难,在怜悯地看着她,就好像有一大束阳光倾覆光顾她的病床。堂婶内心重归宁静,她开始祷告。事实上,自从她信教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祷告,为着自己,也为了她的儿女。   几天之后,堂婶走了。在她弥留之际,母亲过去相陪着坐了很长时间,她们还特意掩上了门,没有人听到她们的谈话。在那样一个密闭的狭小空间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陪着另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交流着后者留在人世最后的秘密。堂婶的一大圈儿女、外甥男女、孙儿孙女们,都守在外面,他们等待着。
  母亲走出来,告诉他们,“都进去吧,跟你们的娘说说话。”孩子们于是簇拥到了堂婶的床前。这样的场景在人世再难重现,代之以的只能是一块墓碑。堂婶将会留下一块墓碑,上面是她和堂叔的红色的名字(因为死后与堂叔合葬一处),下面是一排排子孙的黑色的名字。红色意味着已死,黑色意味着在生。在墓碑上孩子们的名字排列在父母名字的下面,就好像堂婶生前被子女们最后簇拥的那一幕。
  母亲说,她与堂婶就算是彻底和解了。
  堂婶是信教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前来吊唁的人用鞠躬代替了磕头,这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悲伤毫无节制地泛滥。亲人们聚在灵堂前,喝酒打牌,并没有如传统葬礼那样大放悲声。过去很久,母亲还会谈起堂婶的葬礼,言语之间,终于还是觉得信教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要知道,在堂婶初信教的时候,堂婶和母亲一度势同水火,看似要真的断绝来往呢。
  母亲和堂婶先后脚嫁过来,父亲是一个农民,堂叔则因伤刚刚退伍。
  由于能领一笔伤兵抚恤金,在那个农业学大寨的年代,这笔钱不能吓死人,但也不算少,堂叔一家的日子自然过得比较顺心。等到承包到户,乡里又鼓励搞副业创收,父亲和母亲的吃苦耐劳终于派上了用场,竟然在八十年代率先成为了村里的万元户,受到广播表扬。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堂叔的抚恤金金额一直没有增长,很快就聊胜于无,父亲受到万元户虚名的蛊惑,野心勃勃想要挣更多的钱,也栽了大跟头。
  就这样,堂叔和父亲的人生高峰来得早,谢幕得也快。等到改革开放,基本就没他们什么事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折腾,不仅英雄无用武之地,想要发挥余热也被无情拒绝。那几年,堂哥和他的一个朋友合伙开办了一个皮具厂,开始几年还算风光,后面由于各种原因开始走下坡路,根本无力止住颓势;大哥高中毕业后下海做生意,第一年差不多就挣了父亲一辈子的钱,可惜好景不长,一朝倒霉连本带利赔了个精光。
  对于这些事——丈夫和儿子们挂在嘴上的事业,母亲和堂婶作为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完全插不上话,暂时获得成功的时候没人想起来要表彰她们的功劳,事败之后所有的压力却一股脑儿压在她们身上,加重了她们的苦劳,她们不得已要拼死累活,试图把各自的家庭从一团泥坑里拉回正轨。
  作为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农妇,堂婶和母亲牢记一句话,“不识天有饭吃,不识人没饭吃。”男人们的失败,她们简单归因为没有碰到好人。对于一辈子只在几个村子里走动的女人来说,她们的活动范围不超过五公里,随着年岁的增加,这些村子上的所有人几乎都能认识,好人坏人自然一目了然,这句话对她们当然很适用;但男人们时不时去镇上去城里喝酒,甚至到更远的城市和那里的人打交道,认识的人既多且杂,遇到坏人遭受蒙骗的几率就非常大。她们只能怀着惊恐,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从床上爬起来,在灶前虔诚地磕头,嘴里衔着一根稻草,向“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灶神菩萨默默祈祷,希望这个家庭能避开所有的坏人,多交好运,少摊坏运。
  在那段时间,她们极其相似的一个任务是生孩子。母亲生了大哥,堂婶生了大堂哥;然后那边是大堂姐、二堂姐、二堂哥和小堂姐,这边是大姐、二姐、小姐、二哥和我,就这样堂婶生了五个孩子,母亲生了六个孩子。如果不是突然刮起来的计划生育风,堂婶说不定还会再生一个。
  孩子们一连串掉落到地上,嗷嗷待哺,让她们苦不堪言,无暇他顾。孩子们一溜排地在风中成长,两个母亲也在暗暗较劲。是的,暗暗较劲,明里可一点也看不出来,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一开始她们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成为更出色的那一个,对丈夫失望之后,她们把眼光放到了孩子们身上,期待着儿子们能够有出息,女儿们能够有好归宿。
  父亲和堂叔均是异常顽固分子,战场上的枪子炮弹,农地里的稻尖麦芒,都没有让他们有所改变,他们坚信,男娃子要闯,女娃子要囥;男娃子要摔打,女娃子要娇养。虽然在这样的农家,娇养是万万谈不上的,而是变相为另外一种形式。比如说不给读书,上学最多念到三年级,学会读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就要被强逼着退学回家,割草放羊养猪;又比如说不让去外面抛头露面,那段时间姐姐们本来都有机会去镇子上的新兴工厂上班,却全被堂叔和父亲拦在了家里,只学会了干各种农活;再比如说他们坚决反对自由恋爱,认为那是败坏门风,所有被姐姐们吸引来的青年都被轰出门去。
  因此,姐姐们都只上了一两年的学,勉强认得几个字,除了小堂姐,其他五个姐姐都是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的。虽然母亲们都希望女儿们有个好归宿,但却丝毫没有发言权,决定权握在父亲和堂叔手上,而且他们无一例外地出昏招,至少在母親们看来,是把女儿们稀里糊涂地扫地出门。
  大姐和大堂姐年纪相仿,先后许配了人家,由此开始,母亲和堂婶寄望于女婿能给自己争光。从老大姑娘,再到老二姑娘,母亲和堂婶可以说勉强战成平手,虽然每个人偶尔都会略占上风,但时间一长,总体是拉平的。这种均衡让母亲和堂婶得以维持住妯娌之间的一团和气,甚至不时碰撞出友谊的火花,在一方黯然失色的时候,另一方会给予真诚的劝慰,虽然有可能完全只是担心对方会就此完全退出这种小比赛,不想让本已乏善可陈的生活进一步失色。
  这种默不作声的攀比终于在小堂姐身上戛然而止。按理说,小姐结婚之后,就会轮到小堂姐,只不过小堂姐比小姐矮了六岁,嫁人结婚还要等上好几年,这让堂婶怅然若失,觉得母亲已然占了上风。让堂婶更受打击的还在后面,小堂姐在十六岁的时候竟然跟邻村一个小伙子私奔了,不说这个小伙子年龄比小堂姐大好多,单单这种让父母颜面扫地的举动,就让堂叔暴跳如雷,让堂婶噤若寒蝉,不敢在堂叔面前提起这个小女儿。
  这个时候,堂婶更需要母亲的安慰,因为只有在母亲面前,她才能坦承对小堂姐的埋怨和挂念。这种情况下,两个女人还有什么好斗的呢,她们差不多结成了同一阵营,母亲想方设法,甚至撺掇父亲也能相帮着说两句好话,以软化堂叔那颗坚硬冷酷的心。   堂叔始终没有松口,也许他内心早就已经松动了,谁知道呢?小堂姐弃家出走之后,堂叔很快病倒了。战场上落下的旧伤一直影响着堂叔,年轻时就不能干田头的重活,年纪大了之后更是变成病秧子药罐子,到哪都要扶着一根拐棍。受到小堂姐的刺激,堂叔竟然一病不起,很快辞世,这实在超出了许多人的意料。父亲一直以为,一个小病不断的人是用这种方式分摊了得大病的可能性,可以活得更长久,因而总是暗暗羡慕堂叔糟糕的身体。
  堂叔似乎是用死亡这种方式默许了家庭和小女儿的和解,小堂姐最终还是得以出现在了堂叔的葬礼上,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后面跟着畏畏缩缩的丈夫。
  小堂姐这么年轻就生孩子这件事对堂婶的打击,超过了堂叔的去世。堂婶当初也是在十六岁头上嫁给堂叔的,但那个年代的女人普遍早嫁,开怀也早,她完全没有想到小堂姐在若干年后重复了自己的老路。堂婶自觉在众人三户面前抬不起头,和母亲再也无心恋战。更何况,小堂姐虽然得到了家庭成员的谅解,但兄弟姊妹之间已经生下了深深的隔阂,纵使堂婶在中间一心周旋,也不过只是勉强维持住一母同胞表面的亲热而已,这让堂婶伤透了心。
  在乡下,婆媳关系是永恒的主题。如果哪一家的婆媳好到像母女那样贴心,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反常的,是做婆婆的前世修来的福,并不敢奢望这样的福气会降临到自己身上,自家媳妇能够不无故挑衅,就要念阿弥陀佛了。话说回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婆媳关系不融洽甚至愈加恶化,双方都存在问题。如果不幸儿子有两个以上,而且都讨到了媳妇,大儿媳好比东风,二儿媳好比西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做婆婆的好比墙头草一样左右为难前后不是人;如果有四个儿子的,那就更悲惨,东西南北风齐全,每天生活在风言风语中,这种局面下想要家和万事兴谈何容易。诸如媳妇怎么挑刺找茬,把娘家人当宝,把婆家人当草,儿子如何忤逆,有了老婆便全然忘了娘。这种心酸苦楚只能找同病相怜的人哭诉,即使对方嘴口不严,转身就去挑拨离间,让自己家里婆媳关系更加恶化,也容易捏着把柄扳回一阵来,好歹能让自己气顺一些。蟹有蟹道,虾有虾路,婆婆们凑在一起鬼鬼祟祟嘀嘀咕咕,媳妇们自然不是吃素的,也会心照不宣互通消息。这种家长里短,通过三两人的口耳相传,虽然难免夸张失实,造成无事生非,但总还在可控范围里,没有完全地破坏家庭的平和,不至于鸡犬不宁、鸡飞蛋打。
  等到我们的父亲也去世后,堂婶和母亲的相处趋向和睦,她们身上的共同点越来越多:年轻时受过大苦,生育好几个孩子,丈夫的去世让她们成为寡妇,上了年纪的她们像吃水过深的船,饱经风霜,老态龙钟,难堪风雨,行将翻没。无数个晚上,同病相怜的她们会互相串门,反正住处离得也近,转个身就到了,说些媳妇们的坏话,说些死鬼丈夫的往事,直到睡觉的时间到了,她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主人还不忘把门大敞开,以便让泻出门外的光照亮客人回去的路。
  这段让人愉快的时光维持了两三年,随着大堂姐丈夫的去世,大堂姐步堂婶的后尘,也成为了寡妇,堂婶开始逐渐疏远母亲,好像两个人再也找不到聊天的兴趣了。并非没有共同的话题,而是两个人渐渐互相嫌弃,母亲受不了堂婶一天到晚长吁短叹,老是埋怨自己命不好,连带着儿女们也多灾多难;堂婶也觉得母亲一天忙到晚,是自找苦吃,不懂得享福。在堂婶看来,三个女儿有条件也愿意照顾娘家,两个媳妇做事也有分寸,并不会太过分,母亲的命比起她来是好多了,完全可以不用这么操劳,坐着享福,也不会饿死。
  堂婶确实被各种揪心事围绕着。
  大堂姐又结了一次婚,堂婶看不出新女婿有什么好,至少在她眼里大大逊色于前一个女婿,但大女儿有一双儿女要抚养,没得挑,只能认了。
  二堂姐夫据说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输了很多钱,二堂姐回娘家,每次都哭诉,要离婚,让堂婶心痛不已,却又无能为力。
  小堂姐像生老鼠一样,又接连生了三个孩子,夫妻俩合力勉为其难地拉扯着一窝孩子,生活没有丝毫改善的迹象。为这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儿,堂婶真是操碎了心。
  大堂嫂和堂婶个性不合,平时都不怎么说话,连带着孙子也和奶奶日见疏远,让堂婶心里很不是滋味。
  二堂哥和二堂嫂婚后在城里谋生活,难得回来,堂婶也实在是见不得二堂嫂光鲜的打扮,又听说儿媳妇还去溜冰场跳舞,总觉得这个媳妇是留不住的,心里堵得紧。
  加上年轻时经受的各种罪和累,堂婶的身体越来越差,生病六痛时,身边又没有一个嘘寒问暖的人,堂婶心里的委屈可想而知。有时深夜一个人摸黑去堂叔坟上哀哭,不免又要被村人暗地里笑话,遭到媳妇公开的埋怨。
  这种种事情和情绪相催,堂婶急需找到一个慰藉,要不然怎么活得下去,于是在别人的指引下,她信教了。
  堂婶信教,简单而又奇怪。
  说简单是因为根本无需堂婶准备什么,她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也几乎没有积蓄,但只要人走进教堂,和教友们坐在一起,内心虔诚地做礼拜就可以了——在堂婶身上,或者在任何一个快要崩溃绝望的老妇人身上,从来都不会缺少虔诚;说奇怪是因为堂婶一开始对耶稣确实一无所知,而在她信教多年后,她对她的主的认识依然似是而非,就好像当年她嫁给堂叔,对堂叔也是一无所知,生活多年之后,对堂叔的认识也是一团模糊。
  不管怎么说,堂婶通过信教找到了依靠,她的病差一点不治而愈,心情也开朗了很多。至于堂姐们生活如何,堂嫂们态度怎样,她似乎统统看开了,虽然面对主的时候,她说不定是要为这些暗自祷告的。
  不仅风雨无阻周复一周地去镇上做礼拜,堂婶还联络了一帮教友,有的是同村的,有的是邻村的,都是住得比较近的,她们定期轮流在每个教友的家中集会,唱经,做祷告,显得非常热闹。
  堂婶成了积极分子,开始在那些生活陷入困境的老人中间宣扬教义,发展教徒。
  母亲是她第一个极力发展的对象,无奈母亲坚决不为所动。母亲的理由很简单,她无法像堂婶那样将大把的时间花在做礼拜上,她还要养活自己,深觉还有能力避免成为孩子们的负担。母亲不愿意入教,生活中却很迷信。在堂婶看来,向死去的亲人或者神仙祈祷好运是可笑的,人怎么能向这些东西祈祷健康、平安和财富呢?只有上帝是万能的。在母亲看来,无论是死去的亲人,比如自己的父亲和丈夫,还是家里的各路神仙,像门神、灶神和六神,都是能够保佑一家老小的,母亲对耶稣一无所知,怎么会向这个耶稣低声下气地祈祷呢?
  于是,两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互斥对方为迷信,觉得对方的行为又蠢又坏,简直不可理喻。看见母亲在外面焚香烧纸,堂婶就会绕得远远的;在堂婶唱经的时候,母亲同样也从来不愿意走得更近。
  母亲和堂婶的各种小把戏,她们的较劲,她们的和睦,她们的怄气,不过是她们为了让自己的人生不至于偏航而设置的小小坐标而已。她们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來陪她们走完人生。抛开大同小异的经历,她们其实是同一个人,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映像,互为参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她们乐此不疲呢?也许在她们心里,早就再清楚不过,所有这些都是空中楼阁,而她们经营在意的一切无非镜花水月,人生难免山穷水尽,人世间的些微差别不过是殊途同归。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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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部分吴永和(一等奖)沁园春·住女皇温泉酒店感赋馆起汤山,造仿唐宫,几尽豪奢。看楼台金碧,煌煌之盛;人文毓秀,耀耀其华。太白诗情,女皇气概,享誉西南第一家。迎宾至,引春
中式造园及建筑自古以来都是由文人与艺匠主导,从传统四合院到苏州园林再到紫禁城,其规划与施工都离不开文人艺匠的身影。文人是儒家封建官僚制的积极产物,文人多是由低阶官
发展中国家的标准化工作(12)──发展强劲的土耳其标准化中国技术监督情报研究所张国华1950年,应土耳其政府请求,联合国技术援助机构派遣前ISO秘书长、瑞典标准化专家Olle.Sturen赴土耳其考察并协助工
《安娜·卡列宁娜》这部寄寓着托尔斯泰人生观和宗教观的巨著,从情节的开始到结束,都笼罩着强烈的悲剧色彩。作品所展示的既有不幸家庭中主人公的悲剧,也有幸福家庭中主人公
《厄舍府的崩塌》、《一桶白葡萄酒》和《黑猫》都是爱伦·坡以复仇为题材的短篇小说,故事多发生在古堡、地窖或地下墓穴等密闭的空间中,其结果也以复仇成功和人物的死亡而告
一、实施目标管理是加强企业管理的有效方法先进的科学技术和先进的经营管理是推动现代经济高速发展的两个车轮,二者缺一不可。没有先进的管理水平,先进的科学技术无法推广,
随着CI热,导入CI成了企业的时尚,其中不乏有盲目者,失败者。导入CI的目的是什么,以什么方式导入,最终结果是什么,这些都是导入CI应深入思考的问题。秦池集团与深圳明天开缘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