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是我岳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一辈子的气力，都花在老家那几亩薄地里。他育有一儿三女，子女们都成家立业，他不要子女负担，六七十岁了，还种地种菜，自劳自食。他很执拗，吃过不少苦头。好在农村人纯朴，乡里乡亲，彼此熟悉，这边红过脸，那边又一块儿喝酒扯淡了。不过，他这脾气，进城可引来不少麻烦。
　　我女儿小时，岳母一直随住照料。老杨不想给我们添麻烦，独自在老家留守。那年冬天一个中午，他突然来了，扛着个蛇皮袋，黑瘦黑瘦，很是沧桑。原来，他农闲时跟村里一帮年轻人去苏州打工，在工地上翻砂卸货，活结束了，结了工钱，跑来泰州看外孙女。这次，我们没让他再回去。

　　老杨闲不住，待在我家无所事事，又看不得岳母的白眼，便想回老家。我赶紧给他找活。小区门口一直乱摆摊设点，城管想在这里推行摊主自治，需要招两名监督管理员。于是，经我朋友介绍，老杨谋得其中一席。每天早晚，老杨出现在小区门口，脖子上挂着管理员牌子，四处巡视，发现不在线内摆摊的，就去纠正。他一个外地老头，管本地摊贩，人家哪能服气，时常与他顶牛。但老杨认死理，必须到城管划好的线内摆摊，谁违反都不行。时间一长，大家也都习惯了他，自觉按规经营。可惜，这官没做长。小区附近建了菜市场，摊贩被迁进去，老杨的使命自然就结束了。
　　年纪大，又是外地人，在本地找份轻松一点的活比较困难。几番张罗，老杨进入一家酒店看锅炉，活不重，钱不少。于是经常有人在他面前说不咸不淡的话。老杨忍不住发了火，说我还不稀罕这岗位了。主动要求转到厨房打杂。一开始负责传菜，即把盛好的菜转递到服务员手里。但老杨爱多管闲事，说酒店将破损的盘子端上桌，有损形象；说服务员手脚不干净，偷吃客人的菜。后勤主管听到有人告状，找了个借口，将老杨转岗，负责洗碗洗菜。大冬天，这可是个苦活。但老杨二话没说。别人都在磨洋工，老杨却像干自家农活，一门心思干手中的活。忙完后，他坐到一边兀自抽烟。主管来检查，其他人听到风声，假模假样在忙碌，老杨却无动于衷地继续抽烟。这给主管留下很不好的印象。老杨也不屑与这些不实诚的人为伍。后来酒店减员，老杨主动辞职。
　　岳母抱怨他不找事做，老杨一气之下，又回老家弄菜园去了。每天早上去小镇上卖点菜，再到茶馆里喝喝茶，与一帮熟人拉拉呱，倒也快活。过年我们回去，他多喝了两杯，得意地说：还是待在老家自在。
　　不料，两年前那个夏天的凌晨，天麻麻亮，他骑着三轮车去卖菜，经过一段地下通道时，那里在施工没照明，结果车子翻了，人摔得不省人事。我们托关系，找了淮南医院最好的脑外科医生，做了开颅手术。花了十多万医疗费后，他依然神志不清，身体虚弱，不能独立下地行走。几个月后，转院回家休养。因子女都忙，端水倒便、洗漱喂食、搀扶行走等重任，全落在瘦小的岳母身上。岳父目光呆滞，话也几乎不会说了。我们同他说话，他都静默着，目光迷离。直到我女儿大声呼唤外公，他才凝神盯着这个他最疼爱的小外孙女，露出一丝憨笑。听岳母说，他偶然清醒时，会连声叹气，甚至会流眼泪。我们知道，一辈子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老杨，看到这样拖累老伴，于心不安。
　　以前，每逢大年初二，我们都会回老家拜年。几大家子团聚，好不热闹。喝酒时，看着大大小小的一大家子，老杨眉眼都含笑意。他是个疼儿女的人，也爱热闹。老杨酒量并不大，但喝酒直，来者不拒，通常会喝高。平时少言寡语的他，在酒多后会高声说话，发表一些感慨，甚至会点评一些国家大事。但经常前言不搭后语，甚至只说了半句话，便没有下文。每每这时，岳母也只能在一边小声抱怨，不敢直接冲撞。否则，老杨会认为丢他面子，要发酒脾气的。酒醒后，岳母再怎么说他，他都只是嘿嘿憨笑，顶多嘟囔几句辩解的话。
　　这个春节，我们又聚到老屋。虽然大家还是有说有笑，你争我吵，但这热闹是装给岳母看的。大家的心里都感到深深的失落。因为少了老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