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走出的精神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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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搬迁频繁,为图轻省,平时对纸质藏书格外挑剔,但凡能从图书馆借或是能找到电子版的读物,我都尽量不买,更少有收藏。因此,但凡能动用我荷包,必是发自内心喜爱的“硬货”,我之“硬货”标准也比较简单:作者学术深度要值得笔者敬重,作品内容值得学习并利于反复品味,最好能够终身陪伴自己并值得传家。此外,最重要的是,心心念念非占有而不能满足的,早晚都会买来灯下相伴的。而《宗教思想史》,正是我心中这样一本“硬货”。这套专著是罗马尼亚著名宗教史家、作家、哲学家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1907-1986)的代表作之一,可以算得上是二十世纪西方宗教学集大成作品。作者伊利亚德在宗教学研究方面受到世界范围内的肯定,其用“圣显”(Hierophanies)與“永恒的回归”(Eternal return)解释宗教行为的理论对宗教学研究有着重大影响。此外,在西方世界,他也是少有的对东方宗教(尤其是印度教)有比较深入研究的学者。可惜的是这部大部头作品引入国内比较晚,导致国内不少普通读者对其比较陌生。
  《宗教思想史》共分三卷,以宗教发展的时间顺序为线,描述了复杂多姿的宗教现象,追溯宗教产生发展过程中人类思想的演变与对立。书中从旧石器时代古代文明开始描绘宗教观念的萌芽与发展、演变与创新,进而勾勒了宗教一步步发展为相对成熟的、研究资料也更详尽的宗教体系,包括中国宗教、印度教、佛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我们今天依然熟知的宗教,其研究范围涵盖了亚、非、欧等世界各地的原始和外来宗教的思想创造过程。书中每一卷还附有一个长篇的书单与简评,介绍相关主题的历史研究现状和问题,这些书单本身非常有特色,几乎可用来作为宗教研究相关必备的工具书。全书啃下来,很难想象作者如何做到驾轻就熟、旁征博引这么多资料并阐述了自己的认识,其研究的广度、深度足以堪称“巨著”,也足以见证上世纪宗教史研究的活跃程度。
  《圣经》四部智慧书曾深深打动过我,私下以为这种对“日光之下的劳碌尽是虚空”的苦难的慨叹,多出现在满是神迹故事的宗教经典中并被后续各种宗教代代相传,直到后来再看《宗教思想史》,才发现这种虚无情绪可以追溯到更古老的时代。
  人类长久性的困惑,最直观的首先是对苦难与不公的困惑:
  这种悲观的人类学在《巴比伦史诗》中就早已得到了系统的表述。这也见诸其他宗教文献之中。“主仆对话”这篇文献所表现出来的情绪,似乎是由恐惧症所产生的虚无主义:主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因人类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而感到窘困:“登上古代的废墟,四处走走,环顾古往今来的骷髅,他们中间谁是坏人,谁又是公众中的造福者呢。”另一份著名的文献“关于人类苦难的道”,又被称作“巴比伦传道书”——则更为绝望。吃着好肉的凶猛的狮子/是否向女神供奉面点、香火以平息他的不快?/……至于我,难道我没有供奉吗?/不,我向诸神祈祷/我向女神上规定的牺牲。……神带给我的只是匮乏而不是财富。……相反,那卑鄙者、邪恶者却获得了财富,罪人称义,而义人却遭放逐。强盗得到金银财富,而弱者则忍饥挨饿。恶人势力日增,而弱者则被丢弃。
  上古的悲叹,让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们依然共鸣,苦难从何而来?如何终止?能否停歇?这种困惑的延续性可作为人类思想史的一条主脉,绵延不绝于历史长河,类似的精神危机出现在各类宗教之中。也许我们不难推测并理解,原始时代人们恐惧野兽、洪水,不明白日出日落的宇宙规律,不理解植物的重生和人类的死亡,因此有很多精神困惑。然而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即使随着生产力逐渐发展,人类渐渐能掌控一部分自然知识,新的困惑还会浮现,而这些困惑本质上却是不变的,是人类对自身存在方式的不解,是对社会的不公、劳顿无用的苦难不解。一直到今天,我们的科技日新月异,人类的历史螺旋式上升,唯有这些人类思想的困顿似乎没有休止。
  除此之外,如同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样,人们还有一种对存在意义的困惑,在于对无法掌握的洪流或者“大道”而产生的思想上的失落。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我常常觉得这一点和历史学家是共视角的。科学家或可一窥造化神奇,便会失落于个体能力的渺小,渺小到只能依靠好奇抓住那一点点的“为什么”而“偏安一隅”,甚至连这“一隅”也不一定能完全掌握。同样的,历史学家的幸福感,是站在历史的洪流里看到了人类作为整体的灿烂辉煌,失落感可能在于他们也清楚地感受着个体也是如此无力,这些洪流始终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辉煌的王朝、伟大的英雄予人类漫长的历史而言不过飞沙走石。而思想史学家,则有可能带着更沉重的感受,他们既看到整体人类的渺小,又清楚地看到人类是如此早便意识到自身的极限,人类如何努力挣扎想摆脱精神上的困惑,某些方面却似乎始终无能为力。有趣的是,宗教本身就因着这种精神困惑,一路陪我们走来。
  人类的困惑不分时代、种族和语言,本质上是如此一致,同样的,无论什么宗教实践,人类也不会停下努力的脚步。从这一点来看,宗教思想的发展成熟是人能动性的一种体现,是非常有积极作用的。伊利亚德作为“观察者”,本人也不是消极的历史思考者,他的《宗教思想史》从某种角度来看,就是追溯人类是如何带着困惑面对危机而一步步发展了不同的宗教思想与实践。可以说,每一次宗教思想上的辉煌创举,对人类发展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与社会、政治、经济、军事以及科技相互作用,最终汇聚成洪流乃至改写了人类历史。而这些宗教思想的创新,时常是人类面对困境时,用来安抚人心、化解危机的。需要强调的是,如果只是把宗教理解为解决困惑的手段,也是片面的,宗教的复杂性本身就超越“一种方法和工具”。
  首先,宗教的作用不是对自然规律的掌控所能替代的。正如著名科学家、科学史学家克洛德·贝尔纳指出的“研究人员不能超越现象的决定论:相反,他们的使命仅限于展示观察到的如何变化,从来不是为什么变化”。现代神经科学之父圣地亚哥·拉蒙一卡哈尔在其《给青年学者的建议》也提道:“自然科学,尤其是生物学,可以有效避免人们天性就倾向于从整体上解释宇宙一般法律。”伊利亚德同样指出技术的进展与人类智力的发展并不是同步的,宗教是自然科学萌芽乃至发展不可或缺的,正是因为有宗教提出的问题,人类才开始渐渐有了巫术、祭祀,进而为科学提供线索。   其次,人类的宗教活动乃至思想,纵使有辉煌的创新,依然带着旧有宗教传统的痕迹和地理性融合的特色,尽管这种延续性,使得宗教神秘性在历史长河中眼中显得不那么重要,却恰好见证了人类自身的能动性,也揭示了人类的局限性和对这种局限性的清醒认识。你可以看到,大洪水的记录贯穿了各种原始宗教,很多原始仪式相互作用,一直延续到今天,今天的宗教理念和古老宗教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死而复生的期盼、忏悔意义的祷告、原罪的概念,早在阿卡德宗教乃至更早的文明中就有了雏形。对谋杀,对死亡,对宇宙各种角度的思考融合在这些宗教现象中,说明人类始终不懈努力在宗教中寻找一些特定的阐释与意义。这也正是我们区别于动物的方面,人类作为整体始终在追寻一种形而上的意义。在伊利亚德的眼中,人对神圣是有着追求的,复杂的仪轨、神秘的宗教仪式并不是一种自欺欺人式的自我安慰,其中包含了人对某种存在和意义的虔诚追寻。“如果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着某种不可化约的真实,就很难想象人类的大脑是如何进行思考的……通过体验神圣,人类的头脑觉察到那些自身显现为真实、有力、丰富以及富有意义的事物与缺乏这些品质的东西——就是说,混乱无序流动,偶然且无意义地出现和消失的事物——之间的不同”,“在文化最古老的层面上,人类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宗教行为……换言之,作为或成为人,就意味着‘他是宗教性的”’。
  伊利亚德的文笔极具西方现代科学体系下的理性特色,恐怕跟他早期想成为科普作家的经历有关,这一点为其思想理论的相对客观性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同样,他的细致入微也让他能够为读者揭示一个复杂的宗教世界。
  伊利亚德在这本书中一个较常见的写作特色,就是他喜欢使用“at leasl we know(至少我們知道)”,“at most(至多)”以及“无法知道”这样的字眼,伊利亚德在列举了当时所能找到的详细的考古发现和民俗研究之后,也将不同的学术观点和争议进行总结,最后作为论述。伊利亚德会选择相对客观甚至相对保守却能被争论双方接受的“最基本一致性”——提出“至少的”某个结论,而且他会强调文献考古资料的不完整,尤其是在史料大量匮乏的原始宗教研究中,他没有强行臆测,给出“最多”可能的信息。这是一个严肃史学家的可敬之处,也避免了很多无意义的争论,使得论述思路更为集中。其次,伊利亚德还极其细致和渊博,文中很多较为生僻的宗教类型、宗教仪式乃至宗教思想,是很多读者可能都较少接触的,从厄琉西斯秘仪、努斯库神话到阿伊努人的“熊节”乃至当代主流宗教中的神秘派别,伊利亚德都能为读者清晰地描述,从而极大地丰富了人们对于宗教现象复杂多样的认知。尽管伊利亚德受过着学院派文学训练,但在这部书里,他的陈述是如此的冷静和波澜不惊,直接带你步入宗教思想的演化历史中。
  除了宏观评述与严谨的理性,伊利亚德颇具影响的“圣显”与“永恒的回归”的理念也隐约可见。在作者的眼中,宗教仪式、祭祀、节庆是时空的逆转,是人试图与神圣联结的行动,对仪式的参与者而言,宗教仪式不是简单地重复和纪念,而是与神的那一刻同在。此外,伊利亚德试图在不同宗教中寻找共同点,为这些古老的神话、仪式找到一个统一的途径,通过宗教的行动和仪式本身而不是教义和语言的外在,来还原一个理想的“宗教”人眼中的世界。这是伊利亚德研究宗教的一个有意思的方法,尽管并不是一个普通宗教践行者看待世界的方法,却更有大局观。他的宗教观点在专业的论述中更为集中,伴着这本专著中的对比阅读,对其核心理念的掌握更有帮助。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考其另外两部著作:《永恒回归的神话》、《神圣与世俗》。
  宗教史学研究发展至今,始终会有新的进展或者理念伴随而来。纵使被认为在不断变化的宗教世界,伊利亚德的学术观点也会带来争议,其学术品质依然受到尊重,而这本《宗教思想史》无疑是其学养的最好体现。在《变化中的宗教世界:伊利亚德的意义与终结》一书中,他的批评者之一、宗教学家罗杰·科利斯(RogerCorless)这样评价:伊利亚德学习的广度和深度让所有见过他的人惊讶,他对他研究的传统的敬畏,以及他强烈而富有感染力的热情,足以证明,如果有人能对宗教史有宗教般信仰,那他才能做到,然而事实上他也无法做到。因此,我们现在更知道了更多关于宗教的信息,并可以提出有关它的全新问题。
  作为一个稍有涉猎宗教领域的门外汉,我初读《宗教思想史》真实感受就是又爱又恨,爱的是其中丰富的知识和作者冷静的文笔:痛苦的是,我们与他的学养差距太大。此外,笔者对此书的喜爱也夹杂了一些私人的感情,少年读了不过三分之一,成年后也曾探访体验过不同宗教的实践,回头看此书,如同老友会晤百感交集。年少为求知识长面子,捧着一本专著就可以让人涉猎考古、历史、宗教、地理、军事政治乃至民俗,可以说这是一本百科全书。成年后经历过世事变迁,再读则是无限喟叹,如同夜深人静与这位叫伊利亚德的老人同站在人类思想的长河边相对无言,我问他如今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悲悯抑或是豁然开朗?我想老人大概只会低头沉默不语,转身走远。而我只能默默望着一代大师远去,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梅·萨顿为他父亲写的诗中的一句:“他的灯光在那里,我把那灯光怀念。”
  ([美]米尔恰·伊利亚德著,《宗教思想史》[M],晏雅,姚蓓琴,吴晓群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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