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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凌晨一直睡到下午三点,起床后继续昨天未完的画,提着劲终于画成一幅。下楼绕过横街,走到近邻的画像店。每次步入店里,那些高悬墙上的众多黑白画像,都给郭丽芊一种不祥之感,似乎是来祭奠这些熟悉或陌生的灵魂。还没递上画,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的罗秋远就咋咋呼呼地说:“早上起了一场大雾,连街对面的人影都看不清,好几年没看过这么大的雾了!”
郭丽芊没有去想象这场大雾的惊人场景,在她老家,雾像地里的白萝卜一样稀松平常。她把画像递上去,罗秋远用满是褶皱的手接过,眼睛越过镜片,少顷,说:“五官搭配好了很多,就是眼神画阴了,人显得沉!”这话反而让郭丽芊听着高兴,她不正是画出戴维峰的特点了吗?改天带他到店里,罗秋远一定会夸她把人画活了。但她嘴上没有辩驳。
罗秋远在旨亭街上画了三十多年画像,三教九流、贫富贵贱什么都画过。他的画论让刚开始学画的郭丽芊很受用——画虎画皮难画骨,人像最难画的是眼神。五官画得再好,眼神不对,整个人就走了样。把握了这点还不行,还要学会做减法。那种眼神凶的,要适当去点戾气;神情猥琐的,宜减掉一些浊气;长着一副匪相的,得隐去一点痞气;官宦之人生来跋扈的,要砍削几分官气;财大气粗的,应削点铜臭气;对生活抱怨太深的,得收敛一些怨气;骨子里低眉顺眼的,需删减媚气和俗气。这点照相馆做不到,P图软件只可美容,不能修改精气神。画像是留给子孙后代的,怎么也得看着舒服一些,但又不能失了本来的神貌,这就考验手下的画笔了!
郭丽芊凭着扎实的铅笔画功底,跟年逾六旬的罗秋远学了两个月画像,罗秋远夸她功底和天资都跟得上,容貌技巧掌握了,就是眼神没处理好。经过反复揣摩和临习,郭丽芊竟意外地把眼神阴鸷的戴维峰画成了。她按捺住心头的兴奋。在戴维峰的眼神上,郭丽芊不想做减法,她就是要把这个活死人的精气神不加修饰地画出来。
抬头看去,满墙多是已故之人,也夹杂着一些脸部特征奇异的明星,也许是师傅做教材用的,但看着总有一点憋闷。郭丽芊拔腿要走,罗秋远的眼神从镜片上方越过,压低声音说:“昨晚那个开老莞城特色小吃店的尹婆婆走了,听说冲凉时中风,倒下后再没起来!”说着把头转向左边那面墙,尹婆婆的黑白画像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定是师傅上午紧赶慢赶画出来的。
郭丽芊躲开尹婆婆平和的眼神,说了一声:“尹婆婆做的糖不甩、东莞大包味道最正宗!”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像悼词,再说不出第二句。她抽身走出店门,阴气从脚底往周身漫开,兀地一个趔趄。西斜的阳光正好照在店门口,好歹稳住了脚跟,她看到影子委顿地吊在身后,随时要挣脱而去。
阳光从旨亭街一角斜照过来,刺着郭丽芊的眼睛,白花花一片。眼前像起了弥天大雾,看不清那些骑楼、老街和行人,甚至找不到老莞城特色小吃店的准确位置。她这才惊疑起早上那场来路不明的大雾。
本想着买几个东莞大包打发一下肚子,毕竟把早餐、午餐都不着痕迹地省略了,晚餐再不能省掉,不然怎么去对付漫漫长夜?晚上八点后,她得走到几百米远的木兰坊,开始她一天中正式的点卯上班,直至凌晨三四点打烊。
她真不敢相信昨晚一个灵魂从这条老街上走远了,说不定就是自己下班回家的时间。有可能跟尹婆婆擦肩而过,只是方向不同而已,一个走向回家的路,一个离家越来越远。
不知怎么,突然有点想念戴维峰,他出去一周了,说去西樵山影视城取景。这次不知又得“死”多少回,再蹊跷的死法,灵魂也会跟着他回来,这点郭丽芊很放心。只是觉得这样没完没了地“死”下去,何时是个头。又不是自己什么人,居然在心里替他忧虑起来,她朝地上呸了一口。
有时郭丽芊觉得世事就像演电影,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怎么会跟一个活着的僵尸住到了同一间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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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右侧玻璃墙里的水车彻夜不停地转动,水花流溅的光影被灯光投射到相距一米远的玛丽莲·梦露拂起的白裙子上,泛着荧彩的波光,成了这个幽暗酒吧最让人心动之处。郭丽芊不得不佩服老板娘,总是能准确地捕捉到年轻人的小心思。比如镶嵌玛丽莲·梦露照片的镜框之下,挂着一个LED发光黑板,“留言栏”几个字熠熠生光,下端是一行行让人脸红的留言。
——黑啤忘了加冰块,喝着没有你身上冷冰冰的味道!
——这几晚你安静得像林黛玉,我们注意你很久了!
——我们愿意为你傻,我们愿意为你疯,我们愿意为你跑断金华火腿!
——主啊,救救我们吧,一个女人让我们失眠一个多月了!
店里有几个员工,但这些闪光的留言几乎都是冲着郭丽芊去的。她总感到危机四伏,好像这一个个会发光的字是那群夜猫子躁动的眼睛,随时会从里面伸出变异的手来,把她这个孱弱的女子紧紧缚住。而老爱穿连衣裙的老板娘呢,心里却无比高兴,她的小心思起了大作用,能表露小年轻们的心迹,一箱一箱的酒卖得忒好。蓝色碎花连衣裙裹不住她欢喜到颤动的肚腩,郭丽芊想起房间里栽种的多肉植物。老板娘让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反正心里憋得慌。
她去倒酒时,那些夜猫子在木兰坊幽暗氛围的掩护下,手伸到她的腰臀上摩挲,还有搞恶作剧的,在她走过时故意伸出一脚,让她一个趔趄倒在了酒气刺鼻的陌生人怀里。郭丽芊厌恶极了,又不敢当面呵斥,只能干瞪眼。老板娘总是说,牺牲一点尊严算什么,能换来钞票比什么都值,你的回扣还不是从消费额上来的?郭丽芊不当面顶撞,心里却嗤之以鼻。
每每都是凌晨三点才关门,木兰坊离出租屋几百米的距离,在郭丽芊眼里成了一段遥远而惊险的畏途。
那晚郭丽芊的心情不好,大概酒吧当晚盈利下滑,老板娘没给她好脸色,收拾完桌子,还叫她拖地。将近两百平米的地面,拖完后骨头都快散了架,大门玻璃墙里的水车却依然嘎吱嘎吱转得欢。她一度怀疑这是老板娘拿来为店里员工们作表率的教具,恨不得用拖把击碎玻璃,让水车见鬼去。
走出酒吧时已是凌晨三点半,突然不知从哪窜出几个人,把郭丽芊团团围在圈子里。他们淫邪的笑如几勺油浇在火上,郭丽芊屏着浑身怒气,在那些人眼里却增添了几分冷艳之美。 “美女,我们今晚在木兰坊消费五百多,完全是冲着你烧的钱!”
“俺大哥看上你了,是你的福分,只要顺着大哥,以后在旨亭街上天入地也没人敢管你!”
一个络腮胡子走上前来,喷着酒气,两眼不容置疑地噙住郭丽芊的眼神,手抚在她的左颊上,慢慢摩挲到右颊,忽地一下托住她的下颌,嘴巴如一块硬铁凑近磁石。啪!一个巴掌甩在络腮胡的嘴角。那几个喽啰围住郭丽芊,又是撕扯头发又是反转手臂。
砰!一声枪响吓愣了他们。圈外那人高举着冒烟的手枪,呵斥道:“识相的话放你们一条生路,这枪可是不长眼的!”朝上的枪口瞄向他们,几个人的肩膀颤了一下,颓然地松开郭丽芊。那人举着枪一步一步往前走,那群人一步步退后。他作势要开枪,络腮胡手一挥,众人作鸟兽散。
戴维峰就是这样与郭丽芊认识的。那时戴维峰挤在一个朋友的单身公寓里,正忙着四处找出租房。郭丽芊租的房子正好还空着一间——她没有找到单个房间的出租屋,房东急着要租出去,便以单间的价格租给了她。事情就是这样凑巧,就像戴维峰参演的这场电影,一个又一个巧合推进了故事情节。这晚他演了几次死人后,无意间碰上眼前这一幕。他早就想有机会饰演一次英雄豪侠,不愿老是重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运,毕竟成为别人枪口或刀口下的“鱼肉”不好受。于是戴维峰果敢地当了一回“刀俎”,以一把道具枪吓跑了那群混蛋。他不仅俘获了一位美人的芳心,还戏剧般地与她合租到了同一屋檐下。
是旨亭街上背街小巷里的一栋三层旧楼,站在门口向左右望去,几条老巷子横竖交织,让人想起北京城里的老胡同,连风都会迷路,何况人呢。有一种好,就是万一贼盯上你,你完全可以凭着四通八达的巷子甩下他!郭丽芊跟戴维峰逗了个哏。
周围全是此种结构的楼房,背靠背地挨着,墙与墙之间形成了天然奇观“一线天”。要是晾晒在窗台的衣服不小心掉下去,几乎不可能捡回来,除非你练就了缩骨术。住进来的那天,郭丽芊第一件事就是提醒戴维峰不要把手机钱包等贵重物品放在窗台上。其实戴维峰在走进巷子时就看到了“一线天”的险峻,那些仿佛开在崖壁上的窗户,为租客提供了一项练习胆魄的免费服务。
推开玻璃窗,戴维峰还意外地看到了对面房子的那扇窗——虽然不是正对着,稍微错开了一些,但仍然能看到对面房间的一张单人床、一个易拉式衣柜和一张木桌,这大概是出租屋里的三件套。如果窗户足够大,趁着对方不在,悄悄把自己屋里的三件套与对面房里的对调过来,也是能瞒天过海的。这样想的时候,戴维峰发觉自己的生活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他把那面透光的窗帘扯了下来,想着去家居店做一块厚窗帘,好歹为自己遮蔽多余的目光。
戴维峰不知道郭丽芊为什么会喜欢画那种过时的手工像,现在人人都是摄影师,手机自拍,相机拍照,想怎么拍就怎么拍,何苦费劲地一笔一笔勾画,再高的画技也不如拍照逼真。郭丽芊不喜欢用化妆品,总是以一副素颜示人,不加伪饰的脸看着很养眼,清亮、干净。而那些黑白画像,怎么看都少了点颜色,像人的一团阴影。戴维峰实在有点犯迷糊,就像他搞不清她为什么要在窗台上种多肉植物,桃美人、乙女心、黑法师、蓝石莲、露娜莲、芦荟,全都是肉嘟嘟的,看着与郭丽芊的苗条身型完全不相配。
戴维峰说了自己的爱好——扮演死亡,已演过二十多种不同的死法。他还给她示范了几种,郭丽芊笑得前俯后仰,收拾好表情后,说:“我看过村里有人得狂犬病死亡的,你能演不?”戴维峰还真没演过这种死法,略微迟疑了一下,匍匐在地,又是瞪眼又是挣扎吠叫,忽然朝郭丽芊扑过去,作出一副撕咬的动作,吓得她大喊大嚷。戴维峰说:“此处省略一个小时的挣扎。”最后口吐白沫,两眼圆瞪,手脚蜷缩着气绝身亡。
戴维峰回到正常状态时,郭丽芊还没回过魂来。他揽住她,往她的耳垂上呵着气,说:“我就算真得了狂犬病,也舍不得伤害我的美人姐姐!”
她靠在他怀里,說:“人总会死的。我们村有个说法,死的时候有家人在身边,灵魂就能上天堂!”
在死这个话题面前,两人紧紧地相拥着。戴维峰想吻郭丽芊,她没有挣脱,浑身绵软地迎合他,但他还是克制住了。
他附在她耳畔,说:“你长得像我母亲!”
郭丽芊猛地推开他,这才发觉戴维峰凹陷的眼眶愈发衬托出难以掩饰的阴冷,有点像电影演员徐锦江,浓眉下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看着让人脚底直冒寒气。
3
郭丽芊也搞不清为什么会厌恶手机自拍和美图秀秀,感觉自己跟不上这个世界的节奏,宁愿花一天半日在卡纸上勾画自己的万千仪态,也不想用手机摆拍。在这一点上,她和罗秋远高度一致。罗秋远在心里瞧不起那些用P图软件的人,认为那是未经美学训练的权宜之计。郭丽芊怀疑自己守旧的审美是不是跟租住在这条有几百年历史的旨亭街上有关,年龄虚长了几岁,体腔里游荡着几丝苍老的气息,就连说出的话、脑子里蹦出的想法都与青春渐行渐远。她才二十八啊,怎么感觉已到五十岁的年纪了。幸好遇上比她真实年龄小三岁的戴维峰,好歹终止了一场关于年龄的谋杀案。
没想到表面阴鸷的戴维峰,却是一个“恋母症”患者。
那天凌晨三点半,郭丽芊从木兰坊回来时,推开门,听到戴维峰时重时轻的鼾声。她没觉得烦躁,反而有一种安全感,在这带着活死人气息的鼾声里步入属于自己的夜晚。
郭丽芊冲凉后着一袭淡黄色睡衣进了房间,本来惺忪的睡意被温水冲到爪哇国去了,便掏出手机刷微信。十几分钟后,听到隔壁房门拉开,半晌,洗手间传来马桶抽水声。郭丽芊只顾刷屏,没注意一个人影出现在眼前,猛一抬头,戴维峰只穿着一条裤衩愣愣地站着。他看见郭丽芊脸贴面膜,在手机荧光下露出淡蓝的“鬼脸”,先自惊了一下,怔怔地说:“姐,我走错门了!”扭头便走,才到门口又踅回来,“姐,我想在你怀里躺一会儿,就两分钟!”郭丽芊能说什么呢,他在床沿坐下,头仰靠在她腹部。
一股欢畅的水流从郭丽芊周身漫过,在腹部打了个漩涡,往一个未知的方向流去。两分钟很快过去,戴维峰吁着气坐起来,说:“姐,你长得像我母亲,真的!”郭丽芊听到水声逆流而去,枯枝残叶漂浮在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气急败坏地关了微信,却怎么也睡不着,身上仿佛蠕动着无数只蚂蚁,噬咬得她体无完肤。她很后悔自己忘了把门锁上。 灯光打在对面墙的窗帘上,有一种电影幕布的效果,人影放大了一倍。郭丽芊盯着幕布上的影子,往上伸出一只手掌,另一只掌向下,腰肢扭动,朝左三步,向右平移,立定蹦跳几尺高。一个男人的身影意外出现,舞步移动间一手前伸,忽然转了个圈,不拘地抖着身体。两人跳了几个回合,终于交缠到一起。躺在床上的郭丽芊被黑暗一点点吞噬,对面的光影却把一个电影观众的孤独放得无限大,她真想跳进两墙之间的“一线天”,用近乎自残的方式排遣心里的郁结。
戴维峰也许又打起了呼噜,这个没心没肺的,在我这里安了魂儿,却把失眠留给我。她暗暗恨起他来,虽然仅隔着一堵墙,失眠却像涨潮的海水,能从门缝里钻进去。她用意念淹没他,然后淹没自己,两人一同沉到海底,成为下半夜的两具僵尸。她就这样想象着被海水呛着,挣扎,抽搐,呼吸窒息,失去意识直至死亡。没有办法,她只能用假死的方式进入睡眠。但是,对面的两个影子却一把拽醒了她,郭丽芊又成为孤独世界里顽固的电影观众。
被黑暗绑架的郭丽芊躺在床上,海水从隔壁溢出,漫向深不见底的“一线天”。水位越升越高,一些纸屑、布片、餐盒、饮料瓶、枯木枝纷纷死而复生地浮上来。她甚至很羡慕它们,一夜之间改变了命运,从生活的低处升到了高处。当然,她不愿它们漂到墙这边,而是顺着意念漂向那扇窗。电影幕布给她提供了免费观影的机会,却把她推往无底深渊,在一个接一个的漩涡里浮浮沉沉。她当然很怀恨对面的那扇窗,决心要弄清楚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生活垃圾便一股脑儿地漂到那边去了,两个人在海水的漫漶中正在上演一场欲死欲生的夜宴。那些垃圾可以作证。
自那晚开始,郭丽芊一连几天被失眠折腾得够呛。她怀疑戴维峰是故意走错门的。认识戴维峰,也许是一个错误。属于她的夜晚被无限度地拉长,紧绷得如同一条行将断裂的橡皮筋。她想把手松开,但戴维峰那头却死拽住不放。郭丽芊便只能奉陪到底,否则手一松,伤到的不仅是戴维峰,自己的安全也将受到威胁。
此后下班,总会有一个男人等在木兰坊门口。两人肩并肩地走着,凌晨三点多的路灯把两个身影拉得异常狭长,四只脚变成了两把圆规,在这夜色迷蒙、空空荡荡的旨亭街上画着一个个不规则的圆。
这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为了保护唐僧,化斋前用金箍棒在他周围画了一个圈,那些妖魔鬼怪便近前不得。郭丽芊的安全就是这样受到保护的,酒吧里一双双焦红的眼睛只能望梅止渴。
LED发光黑板上又多了几条锋芒毕露的留言。
——虽然你口味重,但阴郁的男人不适合你,阳光男孩才是生活的希望!
——茫茫人海里你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我的眼睛早已看穿黑夜!
——加的冰块太多,倒酒时能否用微笑暖和一下?
——你近来憔悴了,节省体力,别伤了大伙儿的感情!
4
危机出现,是戴维峰跟着剧组去西樵山影视城之后。
木兰坊的夜晚总是被抻面师的手拉得很长,味道却一点都不筋道,混沌凝滞,涩而微苦。下半夜,一群人暧昧地呷着酒。若换个年代,准会被怀疑是便衣或地下党。有人扭头看向吧台后的郭丽芊,好像她是一个女特工。郭丽芊佯装没看到。一个人举起手打了个响指,她只得走过去——他们又要了几瓶黑啤。郭丽芊离开时能感觉到后面滚烫的目光,如芒在背。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愣头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好像会传染似的,隔几分钟又一个哈欠在人群中响起。几只空瓶子盛满灯光,把桌前的这些脑袋照得五官变形。一群扭曲变异的魔兽!站在吧台后的郭丽芊愤懑地想,却不敢形之于色。一旁穿花格连衣裙的老板娘正一脸甜腻地按着计算器。她不想因为某些细节失去这份工作,至少现在还得靠它过下去。
哈欠不断在人群中传染,但还没有谁要拍屁股走人的意思。有人又用起子撬开一瓶黑啤,往几个空杯子里倒满,接着一咕噜喝下那黑不溜秋的液体。一群有病的人,迟早毒死他们!郭丽芊心里阴郁地想。
终于有人说,太晚了,走吧!这群东倒西歪的家伙立马还了魂,一个个挺直腰杆站起来,拖着脚步从梦露飘拂的白色裙子下走过,她猩红的唇欢送他们走出木兰坊。
郭丽芊用最后几分残存的热情收拾好酒瓶和盘碟,擦了桌子后,老板娘也算好了账,并没有叫她干其他杂活。看来今晚进项不错,要不然肯定得叫她干这干那来弥补缺损。
走出木兰坊时,玻璃墙的水车还在不知疲倦地旋转,水流声带着几分自然界的幽秘。郭丽芊的哈欠只打了半截子,她张着空洞的嘴,出现在空荡荡的街上。
拐弯处,几个人鬼魂似的闪现,郭丽芊脑子嗡地一响。那群人形成了一个包围圈,郭丽芊眼前浮现出电影《狼图腾》里流着涎水眼露凶光的狼群,浑身汗毛直竖。这三更半夜的,街上一派清冷,只有那些悬在骑楼边的老广告招牌还在坚守岗位。即使戴维峰立马启程,就算他有日行千里的独门本领,也远水救不了近火。郭丽芊绝望地闭上双眼。
一个贼眉鼠眼的说:“小娘们够犟的,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我们的掌心!”
一个噘唇塌鼻的说:“你那死人男朋友来不及救你,今晚就乖顺一点,俺大哥不会亏待你!”
一个大耳歪脸的说:“旨亭街是俺大哥的地盘,在这找食就得听话!”
络腮胡挥手喝住他们,把嘴凑近郭丽芊耳畔,轻缓却果决地说:“给你两条路,要么顺从我们,要么今晚从旨亭街消失!”
郭丽芊在木兰坊上了两个多月班,老板娘只給了一个月工资,另一个月工资还压着,除去生活费和房租,兜里仅剩几十元,想离开这里连车费都不够。但是,不走的话不是往狼嘴里送吗?她顿时感到自己处境的可悲,就像出租屋两墙之间“一线天”里的爬虫,想挣脱夹缝,竭力往上爬,但只要被竹竿轻轻一拨弄,便又重新掉回地面。
一阵被夹缝挤压的疼痛感尖锐地传遍全身,她用力挣开,闪出狼群,朝路灯光亮的地方跑去。那群狼龇牙咧嘴地奔上来,扭胳膊的扭胳膊,抱腰的抱腰。郭丽芊歇斯底里的叫嚷声,在这条空荡的老街上瞬间被浓稠的黑暗淹没。 横街急匆匆地走着一个女人,超短裙,挎包,双腿修长。她侧头看了过来,惊愕地张着嘴,迟疑了一下,掉转方向往这边走来,从挎包里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走近时打开视频,用软糯却很镇定的声音说:“放开她,我录了视频,你们谁也逃不掉!”她抬了抬头,又说:“那个摄像头也会保留证据,你们要是敢胡来,就等着蹲牢子!”骑楼顶上果然有一个摄像头,俯瞰着整条旨亭街。
不知谁说:“少在这掺和,小心砸了你的脑袋!”
那女人说:“呸,天底下没有王法了!”
“在旨亭街我们就是王法,感兴趣的话跟我们一起寻乐子!”
“半夜里欺负女子算什么男人!”
女人跟他们周旋了好一会儿,街头驰来两辆治安巡警摩托,警示灯闪闪烁烁。络腮胡见事不妙,直眉瞪眼地说:“看你以后还要不要在旨亭街混!”随即手一挥,这群狼迅速撤退。
郭丽芊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手里的视频无异于一支火把,狼群最怕的就是火,这个叫筱筱的女人神奇而果敢地用视频帮她解了围。
两个女人站在凌晨的旨亭街头。郭丽芊一时不知怎么表达心里的感激,她加了筱筱的微信,说:“有空发一张照片过来,我给你画一幅像!”
筱筱笑了,说:“好呀,我最喜欢手工画像,比手机拍照有感情多了!”
5
戴维峰是在第二天上午回来的。郭丽芊回到屋里一直睡不着,这几天的失眠把她折腾得够呛,脸上起了痘痘和褐斑,折了窗台的芦荟涂抹也不管用。凌晨的一场惊吓加快了脉搏和心率,全身的血液像涨潮的海水,蓄着劲拍打体腔,她耳畔总是响起络腮胡的那句话——给你两条路,要么顺从我们,要么今晚从旨亭街消失!一阵海浪呼啸袭来,郭丽芊的耳朵装满了桀骜不驯的浪涛声。她痛苦地躺在凌晨的海边,困意糊在眼皮上,而梦境深处又砌筑起一堵又厚又长的堤坝,生生地阻挡了她进入梦乡的脚步。
一把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让郭丽芊听到了海鸥的鸣唱。她从床上翻身而起,拉开门,看到戴维峰和一只拉杆箱立在门口。她一把抱住了他,两只手勾在他的脖子上,红唇贴了上去。
两人激烈地吻着,戴维峰的手从她腰间一路抚摸而上。经过一条芳草径,两旁开着香气扑鼻的栀子花,还夹杂着青色的常春藤,缠缠绕绕地依附在长长的竹篱笆上。几只蝴蝶和蜻蜓翩翩飞舞,附近瓦屋里猝然窜出一只狸花猫,跳上篱笆喵了一声……
戴维峰的手一下子泄了劲,推开郭丽芊,说:“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他把被冷落的拉杆箱拉回屋里,取出一包西樵山大饼,足有葵花扇大,表面被白色淀粉覆盖着。郭丽芊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好像这几天失眠,就是为了等待这几张大饼。她掉转头,擦了擦熊猫眼圈,那咆哮的海浪声又不可遏制地传来。
一只有力的手扳了扳郭丽芊,她看着他,发现眼角有一条未结痂的伤疤。她伸手轻轻触碰它,戴维峰颤了一下。郭丽芊从房间找来一瓶云南白药,把他按在凳子上,往伤疤上均匀地撒着。
“怎么受伤了?”
“这次演到高潮了,黑鹰帮和震龙帮互相残杀!”
“为什么?”
“为了争地盘,争一个码头。剧组说过几天还要在旨亭街取景,我们之前在这拍了几组镜头,喏,就是认识你的那个凌晨!”
“旨亭街?这条老街有什么好拍的?”
“你不知道,旨亭街后面有一个码头,那条河一直连接到附近的东江,民国之前货物都是水运到这条街的。你看那些骑楼、街道和商铺,就能想象当年旨亭街的繁华。”
“最后是黑鹰帮还是震龙帮霸占了码头?”
“听说后来和解了,一个女人平息了没完没了的残杀,两个帮派轮流管理码头。演到那儿,基本就没我的戏份了!”
“这辈子没想着演其他角色吗?”
“把一个角色演绝,能红遍演艺圈。听说过李明吗?他是演坏蛋出的名,那叫一个绝活!”
6
戴维峰参演的这部电影叫《榕湾旧事》,是一个香港老板投资拍摄的,据说已耗资五百万,保守估算没上千万杀不了青。像戴维峰这种跑龙套的,哪里需要演员便跑去哪里,竖起招兵旗,便当吃粮人。相当于建筑工地上的泥水工,做一些不起眼的活,付出的苦累与报酬不成正比,而高楼大厦建起来几乎没人会在功劳簿上记他们一笔。
但戴维峰最大的优点是不认命,心野,即使扮演死人也发誓要混出个名堂来,做李明第二。大概在所有的演员中,李明是他不可缺席的偶像。出演过《黄河绝恋》的李明,当初也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辈,靠演坏蛋被冯小宁导演看好,后来出演《举起手来》《反恐特战队》等多部高票房电影,在全国观众中“坏名”远扬。
当郭丽芊说为他画了一幅像,与几个明星的画像挂在一起时,戴维峰心里有几分难以抑制的激奋。跟着郭丽芊来到画像店,罗秋远越过镜片的眼神看到一张阴沉的脸,脸色为之一变,往鼻梁上推了推镜框,再不想正眼看他。戴维峰在墙上看到黑白的自己挂在几个当红明星旁,唐国强、徐锦江、计春华、倪大红、黄宗洛、杜旭东、李丁……内心起了滔天巨浪,仿佛看见前方大海扬帆的恢弘图景,一位创写下搏浪传奇的水手凯旋归来,码头上站满了列队欢迎的人群,礼炮齐鸣,彩带飘飞。
戴维峰在心里暗暗感激郭丽芊,这显然是她对自己的期许和祝福,怎么能辜负一个跟母亲长得有几分像的女人的心呢?郭丽芊下班时戴维峰便又准时等在木兰坊门口,充當这位夜美人的护花使者。
这天,郭丽芊扎扎实实地睡了个好觉,从凌晨四点一直睡到下午五点。起床后阳光正好照在对面窗上,给墙壁和窗帘涂了一层酒红色。她对着窗前的镜子梳头,看到自己的脸颊也泛起了苹果红。郭丽芊伸了个懒腰,一副餍足的模样,想着晚餐做什么菜。戴维峰最喜欢吃麻辣水煮鱼、酱猪手和红烧茄子,出去一周,怎么也得犒劳犒劳他。她起身去看冰箱,返回时手里多了几只提子。对面的窗帘唰地拉开,出现一个酒红色的女人。郭丽芊登时傻了眼,那不是昨天凌晨用手机视频救了自己的筱筱吗? 郭丽芊满脸笑容地喊道:“筱筱,没想到我们是邻居!”
筱筱看过来,惊讶道:“真是巧,原来你住对面!”
两人聊得亲热,若不是“一线天”隔着,简直就像在同一个屋子里。郭丽芊伸出手递去两只提子,筱筱轻轻踮了踮脚便接住了。两个女人边去皮边倚窗唠嗑。
郭丽芊说:“喜欢吃什么,报个菜名,等会儿过来一起吃晚飯!”
筱筱说:“谢了,我晚餐很简单,快去做饭吧!”
说话间,夕阳的余晖已黯淡下去,对面墙恢复了原来的灰白色,有几处还浮现出大块的霉斑。筱筱在窗前消失了,握着手机的郭丽芊把头伸出窗台,见几拃宽的“一线天”谷底堆积着红红绿绿的垃圾。手心一滑,手机差点离掌脱落,她心里一惊,庆幸没有掉下去,否则就是缩紧身子骨也会把人压成西樵山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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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戴维峰前后“死”了三次。第一次是被震龙帮爪牙用手枪射中后脑勺,脑袋往后剧晃一下,身子配合着抖动,干脆利索地倒地而亡。第二次是被黑鹰帮的人挥刀刺中心脏,两手挓挲想抓住什么,却两腿一软,终究是仰脸摔在地面。第三次是被人用手掐死的,那种死法很不厚道,但他得入戏,满脸涨红,嘴角夸张地往两边扯,使劲翻白眼,两手扳住对方胳膊,终于嘴角溢出血迹,脖子一歪,眼珠圆睁,两手虚晃着在夜风里飘成两个感叹号。
就这样,戴维峰几乎每次一出场就走到了人生尽头。
戴维峰没白“死”,导演终于看上了他,指定让他演晚上的一个特写镜头。剧情是这样的:震龙帮帮主余笑岳和千金余莲珠坐船在码头附近与黑鹰帮爪牙不期而遇,余笑岳叫莲珠藏在船舱里,自己握着手枪跳上船头射击。一时子弹穿梭,余笑岳手臂受伤,一气之下射中一个爪牙心脏,这时莲珠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这个爪牙角色便由戴维峰饰演。
戴维峰演得极投入,自认为很入戏——身体猛地颤了一下,两眼圆瞪,向后慢慢倾倒,手却死死握住枪,拼死一搏,射出的子弹却打偏了,最终死不瞑目地盯着震龙帮帮主余笑岳。
但导演没有做出“OK”的手势,脸无表情,剧组的人都提着心。戴维峰回想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感觉天衣无缝。导演站了起来,说:“你们每一个演员都要吃透剧本,把感情融入到情节中。比如刚才的死亡戏,是整个故事发生逆转的前奏。这部电影的核心情节是因为震龙帮帮主的千金余莲珠和黑鹰帮帮主的儿子钱世杰产生爱情,钱世杰发誓要娶美若天仙的余莲珠为妻,使两个帮派之间没完没了的恶斗得到平息。那么,刚才的这个死亡戏就显得异常重要。因为黑鹰帮爪牙中弹的时候,刚好余莲珠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她的美貌沉鱼落雁,即使是将死之人看见了也会眼前一亮,一笑泯恩仇,所以这笑要有力量感!”
导演这番话深深说服了戴维峰,死亡戏不一定都要演得深仇大恨,有时笑更能表达艺术效果。戴维峰领会了导演的意图,在余莲珠走出船舱时,瞬间实现了从仇恨到释然的表情转换,死死握枪的手松开了,枪掉在船板上,眼睛放出一股亮光,脸上恰到好处地隐露笑容。
“好!就是要这个效果,今晚演到这!”导演高喊一声。临走时,导演还拍了拍戴维峰的肩膀,说:“年轻人,好好干!”
这话相当于给戴维峰打了鸡血,他亢奋地走在旨亭街上,感觉正昂首阔步迈向铺着红地毯的金鸡奖颁奖台,台上站着笑容可掬的李明。成为李明第二的梦想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真想打个电话给郭丽芊,又想着是上班时间,还是别为难她,便在微信上发了一朵玫瑰。
皎洁的月光洒满街道,成了一条波光荡漾的河,戴维峰能听见水流声欢快漫过。抬起头,天上高悬一轮圆月,戴维峰觉得这月亮是如此近,宛若一伸手便能揽在怀里。他转而走到步行道上,骑楼的廊柱一字儿往前铺排,如一支迎宾队列。在方形街砖上大踏步走过时,那种踌躇满志让戴维峰脚下生风。
突然,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一旁的盲道往前笔直延伸,他把脚踩上去,闭着眼,两手微微张开,使身体保持平衡,不让脚步逸出盲道。一棱棱突起的条块和下陷的凹槽为两脚找到了方向,他凭着这种脚底的摩擦感继续往前走。没有光亮的路走得实在累,手不由得垂了下来,碰到裤兜里硬邦邦的手机,他睁开眼,掏出来拨了个号码。
响铃,挂断,过五分钟重拨过去。几年来,戴维峰都是这样拨打这个电话的。但是,这一次还没重拨,微信就响起提示音,打开,是郭丽芊回复的啤酒和勾手表情,接着发来一句话:心情好,来木兰坊;心情不好,也来木兰坊!戴维峰回了一句:郭小姐要扮花木兰,岂能不以酒壮行?对方一阵坏笑,戴维峰装了个大兵,叼起一根烟。
他呼出一口气,很清爽,却感觉唾液有点寡淡。真的想喝点啤酒,不去喝两杯怎么能对得起导演的表扬呢?再说他也不想让郭丽芊失望。拐个弯往右去,顺着长街走几百米,再穿过一个Y形路口,他便看到霓虹灯闪烁的“木兰坊”几个字。玻璃墙里的水车哗啦啦转,不知是水花照亮了灯光,还是灯光照亮了水花。推门进去,里头却像电影院,黑乎乎的。
他坐在靠角落的一个位置,郭丽芊为他开了一支黑啤。在喝什么酒的问题上,她纠结了一会儿,后来还是决定开黑啤。
戴维峰只呷了一口,一拍脑袋,这才想起那个没打完的电话,便掏出手机走出木兰坊。郭丽芊以为他有什么事要说,跟着走了出来。
拨号,才响铃一声,便接通了电话那头的母亲。
“阿峰,阿妈在这等了快半个钟,以为你发生脉艾(脉艾:客家方言,意指“什么”)事了!”
“阿妈,一个大男人,能有脉艾事!”
“外面坏人多,要多提防点,阿妈就你一个儿子! ”
喵!戴维峰听到了家里狸花猫的叫声,心里一热。
“阿峰,这么晚了,在做脉艾?”
“喝酒!”戴维峰看了看郭丽芊,又补充说,“跟女朋友喝酒!”
“哪天一定要带女朋友回家认个门!”
母亲显然很高兴。郭丽芊白了他一眼。
他很想告诉母亲今晚演死人被导演肯定的事,以后极有可能受到重用,但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地咽了回去。之前他骗母亲说在剧组演主角,是那种跺跺脚连城墙根都会震颤的角色。
8
木兰坊的幽暗把各色人等的面孔很好地遮蔽起来,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交付给这浓稠的黑夜。相当于把醋盐糖酱姜葱蒜椒撒进大骨汤里熬煮,酸甜苦辣俱全,这夜晚便有了不一样的味道。那些年轻人大概就是喜欢用这五味杂陈的汤下酒,让舌头接受味蕾的轮番攻击,看人的眼光便与白天明显不同,特别有灼伤力。郭丽芊就在这样的目光中来回穿梭,感覺一只只萤火虫向自己飞来,她总是侧头巧妙地躲开。当看到络腮胡几个人出现在酒吧时,她并没有惊慌,戴维峰就坐在近旁的位置。
他们点了酒水、芥末鱿鱼丝、手撕牛肉、辣萝卜、炒蚕豆。郭丽芊送小吃过来时,络腮胡便伸手在她的手腕、细腰上挑逗,说一些让人耳根发红的话。
“美女,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可惜你是一条辣萝卜!”
“哈哈,俺大哥迟早要把你变成手撕牛肉,一块一块撕下来!”
“在旨亭街这地盘上,学乖点,大哥会把你当炒蚕豆品尝!”
不知谁推了郭丽芊一把,她不偏不倚倒在了络腮胡怀里。郭丽芊挣扎着站起来,压着声骂了一句,却不敢让老板娘听见。
戴维峰提着啤酒瓶走了过来,说:“各位兄弟,不打不相识,今晚我陪你们喝,不醉不归!”
满脸阴气的戴维峰往人堆里一坐,几个人的锐气先泄了一半。他举起杯,说:“各位大哥,我戴维峰是个电影演员,专演死人,前后演过二十多种死法。今天死了四五次,导演说我一次比一次死得好。演坏蛋成名的李明是我的偶像,也许有一天我会一死成名。认识你们很高兴,来,走一圈!”
几个喽啰看着络腮胡。嚼着鱿鱼丝的络腮胡两腮滚动,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端起了酒杯。众人也纷纷举杯,全都见了底。
半小时后,一箱黑啤干完了。
一小时后,两箱黑啤喝干了。
两小时后,地面摆着五只空箱子。几个人已经喝得晕晕乎乎,有两个趴在了桌面上。
大概一直喝了五个小时,十几只啤酒箱跟两堵墙似的砌在旁边,只剩下戴维峰和络腮胡还在不紧不慢地喝着。那几个喽啰喝趴的喝趴,呕吐的呕吐,像没脊椎的蚂蟥,浑身软趴趴地失了人样。
穿着紫花连衣裙的老板娘巴不得他们把店里的酒全喝干,不停地叫郭丽芊往桌面送小吃,就差叫她过去陪酒了。
将近凌晨四点,络腮胡终于也没扛住,酒杯从手里滑下,掉在地上哐当摔了个粉碎,心服口服地败在了戴维峰手里。戴维峰搀扶着他走出木兰坊,络腮胡大着舌头说:“兄弟,我把……你……当兄……弟了,以后……在旨……旨亭街……没人敢……敢欺负……你们,结婚时……得请……请我们……喝喜酒!”他把重音落在“喜酒”两字上,说完手臂还朝头顶郑重其事地抡了一圈。
双脚虚飘的戴维峰说:“你当我兄弟,我当你大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络腮胡几个被出租车接走后,一阵浓重的酒意袭来,夜风一吹,戴维峰有了眩晕感,郭丽芊扶着他往家走。
路灯下的旨亭街也像喝醉了酒,跟着戴维峰趔趔趄趄。街面歪到一边,骑楼的店铺则倒向另一边,而天上的那轮明月和街上的路灯全变成重重叠叠的影子,晃得戴维峰两眼生疼。
就在戴维峰上半夜走过的那条街上,出现了几个人。
郭丽芊心里一惊,定神看去,是几个男男女女在扭动腰肢跳舞。他们全都穿着很潮的衣裤,男的戴一顶棒球帽和一副墨镜,黑色上衣的白色骷髅图案很刺目,下穿一条紧身牛仔裤;女的戴白色帽子,灰上衣齐胸高,露出性感的肚脐,粉红色裤子系着一条白腰带,刚好悬到胯部。这些夜精灵在音乐声中节律一致地摆手划腿,向前扭着腰走几步,忽然掉转头往左转圈,又往右转圈,之后把两手抚在曲弓的双膝上左右摇动,直立后朝右甩出一只手。
自由的舞姿吸引了两人的目光。戴维峰从郭丽芊手里挣脱,晃动着身子闪进舞队里,和着他们的动作歪歪倒倒地跳起来。有几次,眼看他要倒在地上,身子一扭又直起了腰。郭丽芊笑得前仰后合。
一个女人从舞队里走了出来,揭下帽子,说:“嗨,我是筱筱,一起跳舞吧!”郭丽芊认出了筱筱,被她一拉,便走进了舞队。
筱筱说:“这是嘻哈舞,自由灵动,随心而跳。我们刚拍了个MV,回去睡不着,舞友们就留下跳通宵!”
郭丽芊学着他们的舞姿跳动,说:“你们是职业舞蹈队吗?”
筱筱说:“差不多吧,我在旨亭街开了一间舞蹈教室,教嘻哈舞、街舞、机械舞、曳步舞,总之是比较现代的舞类!”
郭丽芊感觉跟不上他们的舞步,说:“经常这么晚上街跳吗?”
筱筱说:“我们跟一个影音公司签约拍MV,这大半夜街上没人,白天达不到这样的效果,舞友们可以放开了跳!”
也不知跳了多久,郭丽芊已经气喘吁吁。她虽喜欢这舞的青春活力,手脚却有点僵,跟不上节律。尤其是戴维峰,简直是自编自导了,完全不按节拍跳,看着像李连杰打醉拳。突然戴维峰一个侧倾失去重心,摔在了街道波光浮泛的河流里。他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就那样卧着,感觉自己的身体漂在水波上,一股巨大的浮力托举着他。戴维峰很惬意,看着人们自由的舞姿,几个人变成了一群人,一群人变成了一大群人,一大群人又变成了无数跃动的身影。头顶的那轮圆月也虚化成无数光片,在天上跳跃着一场天亮之前的黎明之舞。
谁拉开了黑色天幕的一角,放进一缕光来,旨亭街上的天空便有了曚昽的亮色。晨运的脚步陆陆续续从步行道上走过,他们让开那些略显苍老的身影,年轻活力的舞步慢了下来。
扑啦啦……一群鸟扑扇着翅膀从旨亭街上空飞过,在街尾转了个圈,又气势夺人地往回飞,扑啦啦,扑啦啦,乍听有点像手指拨弄书页的声响。啊,是一群白鸽!
有些店铺先后拉起了卷闸门,在清晨的街头异常有穿透力,哗的一声,把一天的精气神都迸发了出来。照相店、棉花铺、单车行、五金店、榨油坊、中药铺……让郭丽芊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就连老莞城特色小吃店都开了门。尹婆婆不是几天前走了吗,难道这么快就盘给了别人? 筱筱他们收拾好音响,各自消失在清晨的老街。郭丽芊走到老莞城特色小吃店,待弄清开店的是尹婆婆的儿子时,心里如释重负。这感觉奇怪地盘踞着,她对这个老字号的小吃店有了感情,是阿甲还是阿乙接手自然很在乎。尹婆婆的儿子,手艺想必有老人的家传,玻璃橱柜里的糖环、油角、眉豆糕……便全都有了神采。于是,郭丽芊买了三碗糖不甩和几个东莞大包。
經过罗秋远画像店时,一旁的花鸟鱼虫店热闹得不行,一笼笼的鹦鹉、白鸽、仓鼠、灰兔、花猫、玉米蛇发出叽叽喳喳、嘈嘈切切的声音,就连那些面包虫也拼命蠕动,把聚敛了一晚上的声息爆发出来。这与隔壁的画像店形成了强烈对比,感觉像是对那些静穆画像的不敬。但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要生活,就连恪守着几十年老本行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罗秋远也需要靠微薄的收入安顿日子。
9
郭丽芊给师傅递去一碗糖不甩和两个大包,罗秋远越过镜框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大清早的,那些高悬在墙上的黑白画像透着一股子不祥之气,郭丽芊不想逗留,而戴维峰却望着墙上的自己,须臾间变成了很多个,宛若一只多头兽。他使劲擦了擦眼,郭丽芊正要拉着他往外走,罗秋远叫住了她:“昨天翟婶娘来店里,盯着你男朋友的画像看了很久,指定要你帮她画。她就住在旨亭街上!”
郭丽芊大感意外,学画以来可是第一次有人要自己画像,便说:“好啊,你现在就带我去她家!”
三人草草吃了早餐,来到背街的城中村。一栋三层旧楼很压抑地挤在巷子里,大门前一个小院落却是绿意婆娑。一丛板桥竹沐着晨光轻轻摇曳,有星星点点的光斑在枝叶间跳跃闪动。角落里簇拥着龟背竹,可着劲儿长到齐腰高,残旧的院子里难以掩饰蓬勃的绿意。靠另一面墙种着白纹阴阳竹,叶片上的白色条纹与众不同,仿佛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守住了一院子的绿光阴。
师傅把郭丽芊介绍给翟婶娘后,便回店里去了。客厅摆着本地人一贯供奉的神龛,到底是什么神,不好说。墙上挂着六个脸谱,是京剧、豫剧,还是粤剧、潮剧,也估摸不准。翟婶娘大约七十岁的年纪,方形脸,五官平和,几个老年斑铜钱似的镶嵌在脸上,虽满脸皱纹,却透着几分肃穆之气。郭丽芊正在忖度如何表现她的脸部特点,端坐在竹制靠背椅上的翟婶娘说话了:“真是奇缘,把你男朋友也带来了,果真跟画像上的一样。他这人阴,长得阴的人多是奇相,要么有大出息,要么是大恶棍!”
郭丽芊笑了:“婶娘会看相?”
戴维峰也觉得有意思,说:“那你看我是大恶棍还是有大出息?”
翟婶娘卖了个关子,说:“天机不可泄露!”
郭丽芊摆好纸,手握铅笔勾勒出轮廓,头发、耳朵、眉眼、颧、鼻、唇,重要部位框定好后,用工笔画法精描慢绘,每一条线都赋予生命力。罗秋远曾说,画像有时会与人的运数巧合,奸佞之人画起来总是磕手,良善之人则运笔随心,真是奇怪!郭丽芊用观察者的眼光看着翟婶娘,满头银发,却精神不减,那股子温润而肃穆的神韵,被郭丽芊灵光一现地读懂了。也许老街的晨光、院子里的竹子、墙上的脸谱给了她灵感,画起来笔随心动,一个多小时后,画像便脱稿了。
翟婶娘看着眼前的自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眼里透出一束亮光,说:“过着过着,一辈子就快到头了。再不画,寅时不知卯时的事,就像尹婆婆,好好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
郭丽芊说:“翟婶娘是个福寿之人,日子还长着呢!”
翟婶娘绕开话题,说:“还是手工画像好,看着像个人,我给你们唱一曲粤剧!”
翟婶娘回房间穿上青色戏服,两只水袖左右一甩,用老迈而清丽的嗓音提声屏气地唱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粤剧触到了戴维峰的痛处,恍惚间两眼噙泪,他竭力忍着,泪水还是不可遏制地顺着脸颊流淌而下。郭丽芊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多逞强的一个男人,怎么会被一支曲子唱哭了?
临走时,翟婶娘告诉他们,墙上的那六个脸谱是文武生、小生、正印花旦、二帮花旦、丑生、武生。现在没多少人演戏,也没多少人看戏,说不定再过十年八年,粤剧和手工画像、编竹器、纸扎花灯这些老行当会在旨亭街齐齐消失。说完,沧桑的脸上留下一抹苍凉。
回到屋里,戴维峰说:“哪天为我母亲画张像!”
郭丽芊说:“那得多收两倍的钱!”
戴维峰说:“钱不是问题,我母亲也会给你唱戏!”
郭丽芊说:“粤剧?”
戴维峰说:“汉剧!”
两人各自回房间补觉。不知到了几点,睡得天塌地陷的戴维峰做了个惊悸的梦——凌晨三四点,骑楼的大瓦数灯泡把整条旨亭街照得无比空荡,隐约能看到飞蛾和大水蚊飞舞的影子。风穿街而过,拂开积蓄了一天的热气,一丝凉意扑面而来,却带着老街特有的衰朽之气。戴维峰加快脚步逃离。那阵枪声是在闪过廊柱时响起的,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发现前面出现一个人影。啊的一声,那人挡住了子弹,鲜血洇红了灰白的亚麻布上衣。隔着几米远的距离,戴维峰看见那是一个女人,乱发遮住了半边脸。她盯着戴维峰,双脚失去重心,全身向地面斜倾,身子和脚形成一个弧度。戴维峰跑过去,稳稳地接住了面前的女人。捋开头发,面部一览无遗——汤爱珠!她的嘴角露出微笑,说,峰,我走了,这辈子你要好好的!戴维峰看着她慢慢合上眼睛,泪水大滴大滴地掉在母亲脸上。
10
戴维峰准时在下午四点起了床。郭丽芊为他的酒量感到惊讶,以为他会睡上一天一夜,没想到他心里记挂着晚上的演出任务,再困也不耽误正事。他掏出剧本,上面这样写道——
手臂吊着白绷带的震龙帮帮主余笑岳啪地把枪摔到桌上,对身边的几个手下大声呵斥:“危急关头你们一个个逮鸟去了吗?幸好爷命大,从阎王爷手里夺回一条命。今晚你们去端了钱万仓的老巢,给爷报这心头大恨,看他黑鹰帮还能逞强多久!”众人把手一拱,响亮地说了一声:“是,为帮主效命!”…… 这晚上,戴维峰又“死”了几次。因这段戏主要体现震龙帮的仇恨,并没有特殊意味,不需要像上次那样深入分析思考,戴维峰演得很顺利,十点多便回到了屋里。
冲凉后他光膀子躺在床上,实在睡不着。上午那个梦浮现在眼前,他心里惴惴的,想着至少一年没回家了吧,母亲实在让他揪心。
屋子里憋闷,戴维峰翻身起床,想出去透透气。敞开的窗帘让他看到了惊喜,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对窗的灯光里,那个跳嘻哈舞的女人正拿着口红站在窗前抹唇。他迅速转身套了一件T恤,穿上一条休闲裤,拧亮灯,把自己扎扎实实地照亮,喊道:“嗨,不是演戏吧,你住对面?”筱筱看了过来,一惊,口红失手掉进了“一线天”。她的嘴张得奇大,两个人尴尬地对视了一下,戴维峰马上说:“等着,我帮你捡!”说完风一样跑下楼,也不知道他打算怎样挤进那两墙之间几拃宽的墙缝。
路灯打在“一线天”里,形成了一块会发光的压缩饼干。筱筱在上面提心吊胆地看着,眼皮底下的这个男人好像真的有缩骨术,双肩高高耸起,猛地一提臀,头向上仰着,本来有点单薄的身体又瘦削了一圈,踮起脚尖艰难地往前侧移,但墙壁跟他过不去,只冲了一米便停下了。戴维峰全身往上提劲,身子再次压缩,终于冲过一道瓶颈。剩下几米的距离变得漫长起来,筱筱不忍看下去,眼眶里有晶亮的液体在打转。当她再次低下头时,戴维峰下了个侧腰,全身往一边倒去,手吃力地伸向地面,一寸一寸,一寸一寸,还有半米的距离又停下了。戴维峰调匀了呼吸,手继续侧伸,一只脚高高地向上提起,另一只脚杵着保持身体平衡,看上去有点像人头马的标志。
筱筱忍不住喊了一声:“算了吧,别挤坏了身体!”下边没有回应。狠狠地用了一道力,戴维峰终于捡起口红,紧紧地攥在手心。脚慢慢往回收,腰杆跟着回正,手终于并拢到了腿部,头还是仰着,他提溜起身子骨,反方向侧行。
筱筱飞快地跑下楼去,看到戴维峰的双臂、两腿和脸部都擦伤了,鲜红的血迹撕开一道道裂口。筱筱马上叫了一辆滴滴车,把他送到隔两条街的医院。医生用双氧水处理伤口,创面上起了一层泡沫,看起来有点像煎鱼,筱筱扑哧笑了。
戴维峰说:“早知道用你这口红擦伤口,省得费事!”
筱筱又笑了,说:“知道这口红什么牌子吗?圣罗兰,一个朋友送我的!”
戴维峰说:“其实你素颜更好看,抹口红反而盖了你的韵味!”
筱筱以为他在开玩笑:“按你这说法,美容护肤店不都得喝西北风去?”
戴维峰说:“一种人,需要化妆品掩饰;另一种人,用化妆品反而显得假,像你和郭丽芊!”
筱筱见他说得认真,问:“郭丽芊是你女朋友吗?她挺漂亮的!”
戴维峰说:“不,我们合租!”
医生征询戴维峰的意见,用云南白药还是碘伏,戴维峰选择了后者。擦拭时他连眉都没皱,站在一旁的筱筱眼角却皱起鱼尾纹,好像疼的是她。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涂上一层黄色液体,戴维峰已不知道是哪个部位在疼了,浑身被食人蚁啃噬似的,肌肤火烧火燎。戴维峰站起身猛地往上蹦了几下,想要甩下什么来,却疼得龇牙咧嘴。
筱筱正要联系滴滴车,戴维峰拦住她说:“就两条街,我们走回去吧!”
筱筱笑着说:“能行吗?别弄个终身残疾!”
戴维峰说:“这样最好,你得服侍我一辈子!”
筱筱说:“你们城里人套路可真深!”
两个人边说边笑走出了医院大门,绕行到运河边上。绿化灯的光影给一棵棵行道树涂抹上浓妆,把树的青翠烘托得颇有层次感。说实话,戴维峰不喜欢化妆的女人,也不喜欢眼前上了妆的树木。大晚上的,这不是有点像桑拿店和卡拉OK厅里的女人吗,翘着又白又细的腿等着唐伯虎点秋香。戴维峰嗅了嗅鼻子,使劲往外喷气,好像实在受不了钻心入肺的脂粉味。
筱筱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给你讲个故事,也许可以减缓你的疼痛。”
戴维峰没有吱声,筱筱便说开了——
我们舞蹈店几个人参加了市里的义工服务队,认识了一个叫韩巧的女义工。她这人喜欢化妆,整天把自己拾掇得无比鲜亮。化妆品倒不是要用多好的,过得去的牌子都用,像画画那样对待自己的脸,眉是眉,眼是眼。有一次我们义工服务队去了一间孤儿院,十几个孤儿穿着破旧,神情萎靡。韩巧最看不惯的就是他们的脸,不是長着疙瘩,就是留有污迹。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化妆盒,一个一个给他们化妆。我们当时忙着打扫房间、拆洗被子,对韩巧的这个举动很不以为然。收拾停当后,那些孩子个个换了样,精神劲冒出来了,脸上露出阳光般的微笑。你还别说,我们慢慢认同了韩巧的这一做法。此后每次去孤儿院,我们负责做杂务,她负责给孩子们化妆。韩巧是最受孩子们欢迎的,我们心里也舒坦,虽是孤儿,谁又能剥夺他们爱美的天性呢?他们也应该和生活在幸福家庭里的孩子一样,有张干净好看的脸蛋!
谁知好好的,韩巧体检时却查出了异样,深度检查后发现心脏的动脉血管旁长了一个瘤。分析报告出来了,是良性肉瘤,可以通过手术摘除,但有风险。手术前两个钟头,我们去医院看她,她正在病房里化妆。阳光穿过窗外的树叶照在她身上,光影游移闪烁。她说我可能进去就出不来了,我可不愿你们看到我死后难看的样子!我们全都说不出话,心被什么压着,眼里蓄着一汪泪。也许是命中注定吧,手术不成功,韩巧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殡仪馆里,韩巧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我们和那十几个孤儿都去为她送行。当看到化妆师粗劣地给她化妆时,那些孤儿走上前去,说:“阿姨,我们来为姐姐化妆吧!”像当初韩巧给他们化妆那样,他们很仔细地给她描眉涂唇。在场的人全都看哭了。
你帮我捡回的那支口红,就是韩巧手术前送给我的!
戴维峰心里被刀锋划过,一阵痛感盖过了手脚和脸上的疼痛。还有什么比爱的传递更能让人心潮澎湃呢!哪怕这痛深入骨髓,一直痛下去,他也觉得值;即使再为此挤一次“一线天”,他也会在所不辞。泪水在眼窝里打转,他强忍着,还是溢了出来,顺着脸颊,流到嘴角,一股淡淡的咸涩味漫进了口腔。他没有擦拭,觉得这味道很真实,一直沿着喉管传到了心脏。
11
第二天晚上,导演看到戴维峰斑鱼似的脸,面色阴了下去,不温不火地说:“这几天先不要来了!”
戴维峰心里一惊,两眼瞬间黯淡。他嗫嚅着试图挽回:“导……导演,我……我还能……”
导演打断了他的话,恼怒地说:“到时剧组会联系你的!”
这句话貌似有回旋的余地,但要是剧组不联系呢,岂不是叫停了他的演出?导演不再理他,走到拍摄现场去了。
戴维峰感觉整条旨亭街塌陷了,那些方形砖全都翘出地面,他凹凸不平地往前走,一脚踩到了什么,身体一歪,差点摔在地上。他狠狠地踢飞了脚边的易拉罐。伤痛莫名地发作起来,每一寸肌肤都生疼,穿过所有的血管组织和骨骼关节,一直疼到心里去。
月光依然洒在街上,这条河一夜之间被严寒封冻了,银白冰块覆盖住长长的河流。头顶的月亮也发出凛冽的寒光,像碎裂的冰碴子,从天幕上咣当咣当地往下掉。戴维峰冻得浑身哆嗦。导演好不容易看上了他,他却因为脸上的伤痕引起了导演的反感。听剧组的人说,导演可是取得国家一级资格证的,相当于正教授。他人脉关系广,跟张艺谋、冯小刚、陈凯歌几个大导演都有联系,还时不时聊微信呢。他看中的苗子,要走红还不是迟早的事!
戴维峰这么卖命地演死人,不正是为了有一天能像李明那样实现从奴隶到将军的华丽转身,风风光光地进入全国观众的视野吗?终于祖坟冒了半缕青烟,导演的眼里有了他的影子,偏偏出了这档子事,导演能不火吗?简直失望透顶。能不能重回剧组,是一个悬在头上的问题,听说这导演脾气不是一般的怪。
他很想找个人说说话,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响铃,挂断,足足等了五分钟,重拨过去。
那头响起了母亲疲弱的声音。
戴维峰心里哽着,许久说不出话。
“阿峰,出脉艾事了?”
“……”
“阿峰,外头不愉快,你就回家来!”
“……”
“阿峰,把女朋友带回来认认门,说不定阿妈哪天就不在了!”
“……阿妈,挨明天回家看你!”
戴维峰终于迸出一句话。空空的旨亭街刮过一阵风,把这话卷得满街兜转。戴维峰突然小跑了起来,像寻找什么似的,拼命追赶。那句话的后面还有一个附加句,他没说出口,但母亲自己接续上了,挂线之前说了一句:“女朋友一定要带回来啊,阿妈心里才顺气!”
他不知不觉跑到了木兰坊,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玻璃墙里的水车转着五颜六色的水花,很魔幻,也很虚假。透过玻璃门,还能看到那个LED发光黑板上写着的几句留言。
——你是盛开在黑夜里的昙花,微笑转眼不见!
——即使从不化妆,你也素淡如仙子!
——听说你还会画像,给我们画,我们每晚给你撑场子!
又有几个人进了酒吧,戴维峰独自站在门外,影子在霓虹灯下变得很缭乱。他不知怎样跟郭丽芊开口,万一她不答应呢?凭什么,就凭他们合租吗?或者凭她长得跟母亲有几分像?这些理由很牵强,完全经不起推敲。他在门外拖泥带水地磨蹭着。
还是郭丽芊看到了戴维峰。里面像电影院的观众席,黑乎乎的,而霓虹灯闪烁的大门口却有点像正在上演的银幕,戴维峰成了一个形象模糊的主角,在幕上足足出现了十几分钟。郭丽芊看到他时,也有点捉摸不透,一个轰轰烈烈扮演死人的演员,怎么会换了一副扭捏面孔?也许只有郭丽芊才能把他从危局中解救出来。她推开玻璃门,戴维峰却躲开了她的眼神。
“咋了,不开心?”
“……”
“遇到啥事了,跟我演哑剧吗?”
“……明天能不能跟我——回老家?”
“回去干啥?到底发生啥事了?”
“看看我妈,她想见见你!”
两个人都愣怔了,接着是好长时间的沉默,旨亭街一下子进入了冰河世纪,天苍苍野茫茫的。如此漫长的冬寒料峭之后,终于看到一轮边界模糊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冰消雪融,燕语呢喃,草芽破土而出,鱼儿跃出水面。暖暖的风从某个角落吹来,把郭丽芊吹醒了,她说:“我……我看……能不能……请到假……”
她转身闪进门,戴维峰重新回到银幕上,他羞愧于自己的演技,也许这是当演员以来最蹩脚的一次演出。他盯着自己的影子,它被霓虹灯照得红紅紫紫,有点像翟婶娘家墙壁上的粤剧脸谱。
不知过了多久,郭丽芊终于推开了玻璃门,用微笑的眼神说:“老板娘……同意了!”
似乎全在戴维峰的预料之中,他平静地说:“下班后收拾一下,明早我们坐车回家!”
12
戴维峰的老家在粤东客家地区,离东莞三百五十公里,不远不近,坐车得五个小时。戴维峰在车上补觉,呼噜打得山响,邻座的人不时用眼睛瞟他,但看到他脸上的伤疤时,全都大气不敢出。郭丽芊怎么也睡不着,想着见到戴维峰母亲后得说什么话,是称呼伯母还是阿姨。这第一次见面可不能大意,更不能说错话。
郭丽芊很怕母亲从东北老家打电话来,每次都往那个话题上绕,缠缠绊绊的电话线似的,紧紧勒住郭丽芊的脖子,她真想把手机摔了。铃声响起,只要看到是母亲的来电,她心里先发怵了。她又何尝不想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但这个城市的男人像新城区的广告招牌,鲜亮夺目却暗藏心机,而自己租住在旨亭街上,慢慢被老街的气质浸染同化,对华而不实的男人一概敬而远之——她怕一不小心便赔了自己的青春。
深夜里,看着酒吧那些把酒言欢、轻佻浮荡的男人,她站在吧台后感到无比孤独和落寞。热闹是他们的,自己只不过为他们的热闹打开一个出口。此时,她便会想起戴维峰,那个男人到底与他们不同,骨子里有自己的追求。尽管他在演艺圈无疑属于底层,但谁又能断定他一辈子就不能出人头地呢?听他说过,那个蹿红演艺圈的李明,就是靠演坏蛋出的名。就连成龙大哥,一开始也是演死人的。
戴维峰用一把道具枪把她从魔爪中救了出来,她当然没齿难忘,但在感情上,他们之间更像姐弟。昨晚戴维峰的一句话,却一下子扭转了局面,横在他们之间的那堵墙轰然倾圮了,两个人跨过墙垣,演戏般站到了一起。 戴维峰家住五楼,是那种老式楼房,没有电梯。郭丽芊忐忑地跟着他爬楼梯,见到他母亲时,才发现她根本看不清自己。老人使劲翻着眼皮,伸出枯瘦的手往戴维峰脸上摩挲。大概是摸着了伤疤,母亲痛心地说着什么,戴维峰拿演电影当理由轻松地糊弄过去,久别重逢的喜悦让母子俩忘记了郭丽芊。倒是那只狸花猫朝她喵咪了一声,把她领到客厅。墙上挂着七个脸谱,跟翟婶娘家的脸谱有点像。郭丽芊定定地看着,走过去把一个脸谱套在脸上——能把自己掩藏起来该多好。
戴维峰搀扶着母亲走过来,老人家手脚发颤,走得很吃力,短短的几米距离用了两分钟。郭丽芊迎上去,迟疑着叫了一声“伯母”。戴维峰母亲竭力把笑堆在脸上,面部肌肉却绷得紧,扭成了一团麻花。她的客家话郭丽芊听着费劲,只好一个劲儿地说:“伯母您坐,伯母您坐!”待三个人坐定,郭丽芊听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一句也听不清楚。她仔细端详起老人家来,惊讶地发现自己跟老人真的有几分像,瓜子脸,两颧略高,却透着清秀之气。
厨房里煲着什么,咕嘟咕嘟响,一阵香味飘了出来。正在这时,大门开了,走进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戴维峰没叫他,他尴尬地站在玄关处,换了拖鞋,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去买菜了!”他拎着塑料袋进了厨房,响起锅碗瓢盆的哐当声。
戴维峰母亲老是叫儿子给郭丽芊搛菜,自己干坐着,脸上堆满笑,眼睛一眨一眨,频率比常人快很多,恍若从来就没有睁开的时候。戴维峰的父亲闷葫芦似的吃饭,只象征性地说了几句不冷不热的话。那只狸花猫蹲在地上啃着一块鱼片,老是朝郭丽芊看,眼里露出一道阴阴的光,嘴角的白须一晃一晃。
饭后,戴维峰扶着母亲回房间,两个人叽里哇啦说着什么。郭丽芊靠在简易沙发上睡着了,戴维峰把她抱到房间休息。他在车上睡了几个小时,现在睡意全无,一个人在客厅里喝着浓酽的单丛茶。客厅墙上的七个脸谱盯着他看,他也失神地望着它们。
母亲大概是在他读初中时患上怪病的。开始时腿脚不听使唤,双手微微颤抖,在县人民医院没查出病因,大量吃药后仍不见好转。之后视力和听力均出现问题,两腿用不上劲,走路只能扶着墙慢慢试探前行。后来去广州大医院就诊,医生说得这种病的比例在全国为一百万分之一,之前吃错了药,已无可挽回。母亲只能从工作单位请了长假,整天把自己囚禁在巴掌大的家里。过去那些车水马龙的街道一下子变得无比遥远,不要说外出散步,就是从五楼摸索着走到一楼,都要用一个小时。
母亲以前喜欢唱汉剧,常跟着汉剧院的几个发烧友同台演出。她最拿手的是《八珍汤》,讲的是孙淑琳千里寻夫寻子的故事。母亲哀怨的唱腔很能打动人,催泪效果极好。得病后母亲基本靠唱汉剧和剥核桃打发时间。唱累了,便把核桃放在钳子上,两手轻轻一按,壳咔嚓碎了。她说听着这声音,生活就不会那么绝望。家里还养着一只狸花猫,母亲给它起名“戴安”,大概是寓意“平安”吧。这猫通人性,简直成了母亲的眼睛,能引着她走路、上洗手间、下楼,在母亲唱汉剧时,还会喵咪喵咪地伴唱。
父亲戴树良在外处了个相好,每天回家都满嘴抱怨,恨不得母亲一夜之间从人间蒸发。戴树良曾有几次和母亲发生口角,有次还差点把她给掐死。母亲在命悬一线的时候亮出儿子这道护身符——我死了,戴维峰不会放过你!戴安伸出锋利的爪子,使劲抓戴树良的裤腿,戴树良只得松了手。
戴维峰打心眼里喜欢郭丽芊,她长得跟母亲有几分像。这却成了两人正常交往的心理障碍,“恋母情结”把他卡在了欲上不得欲下不能的“一线天”里。
他很想念母亲怀里的核桃味,干香,恬暖。郭丽芊不仅长得跟母亲有几分像,而且腹部也有一股熟悉的味儿。他怎么能侵犯她呢?一看到她秀气而沉稳的脸,他便会想起母亲。虽然病痛这把无情剑砍削了母亲的年轻貌美,但她来自骨子里的清秀,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不会湮灭。
一个小时后,郭丽芊从房间走了出来。两人相对无言地坐在沙发上。
戴维峰说:“帮我母亲画张像吧!”
郭丽芊说:“大老远叫我回来就是为了给你母亲画像?”
戴维峰忙说:“不,母亲说身体比以前更差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见不到我了。”
戴维峰低垂着头,十指插在头发上,沮丧地接着说:“即使她不在了,我也要让她活在眼前!”
郭丽芊语气缓了下来,同意給老人家画像。
戴维峰把备好的画纸和铅笔递给郭丽芊,又把母亲从房间搀扶出来,端坐在客厅的亮处。
最难画的是戴维峰母亲的眼神。她几乎睁不开眼,总是一眨一眨的。郭丽芊要在这眨眼之间捕捉到她犯病之前的正常眼神,为她恢复神采和活力。
约两个小时后,郭丽芊停了笔,犹豫着叫戴维峰过来。戴维峰看到一个十年前的母亲出现在画纸上,五官匀称,那眼神分明就是点睛之笔。他拿着画凑近母亲面前,她使劲眨着眼,眼角的微光也许看清了画上的自己,满脸绽开了清隽饱满的笑。
她说了一句什么,戴维峰翻译道:“我母亲说这画让她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她要给你唱一曲汉剧!”
戴维峰母亲吃力地站了起来,收腹吸气,调匀呼吸。狸花猫跳到茶几上猫咪了一声。她用哀婉的腔调唱了一曲《八珍汤》——
问苍天我欠下何人业怨,为什么孙淑琳苦海无边。风呼啸雪飘飘泪痕满面, 发蓬乱衣单薄骨冷身寒。举目观白茫茫这大地一片,饥寒交迫伤痛钻心苦受熬煎。叫一声儿夫文达今何在,一双娇儿在哪边?夫妻母子难相见,我纵死异乡恨绵绵……
郭丽芊心里一阵酸楚,泪水模糊了双眼。那只狸花猫和着调子喵咪喵咪地低叫,也是一副肝肠寸断的神情。
郭丽芊看向墙上的脸谱,到底弄不清粤剧的六个脸谱和汉剧的七个脸谱有什么不同。戴维峰母亲白纸似的脸有了一丝红晕,皱纹舒展开来,说这七个脸谱分别代表小生、旦、丑、老生、婆、红净、乌净七大行当,声腔主要是西皮和二黄。广东汉剧的戏班有四大班:老三多、荣天彩、新天彩、老福顺。清末民初时汉剧很兴盛,几乎都是随外籍官员传到粤东的,一直流传至今。现在流行歌曲满街飞,年轻人都不喜欢唱汉剧,也不知还能留存多少年……
13
戴维峰就是在这时接到剧组电话的,电话里说导演叫你尽快赶回来,那些演员都没你演得好,明晚的特写镜头必须得你出演!戴维峰兴奋得抱了母亲又抱郭丽芊,说:“剧组有任务,导演叫我马上往回赶!”
本想带郭丽芊去看看客家围龙屋的,没有办法,计划只能取消,他得今晚回到旨亭街,决不能再让导演失望。他想起了电视剧《潜伏》里的一句台词:“有一种胜利叫作撤退。”这次离开,反而让导演看到了他的能量,他得好好抓住机会,让导演真正对他刮目相看。
戴维峰迫不及待地在大巴上看起了剧组用微信发来的剧本——
钱万仓儿子钱世杰也握枪疾奔在人群里。黑鹰帮已事先刺探到余笑岳带着手下偷运一批军火,因其行踪绝密,他们只能埋伏在余宅附近。只要击中余笑岳,震龙帮便树倒猢狲散了……一时枪声大作,双方死伤多人。这时,余宅大门内走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钱世杰认出了她,原来上次在戏楼上看到的女子正是余笑岳的千金。他马上不顾危险地奔了过去,用身体护住了心中的女神。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黑鹰帮一个弟兄挺身而出,挡住了飞来的子弹……
不用说,戴维峰负责演那个挡住子弹的黑鹰帮弟兄。他一路上反复咀嚼台词,变换多种表情,让郭丽芊充当临时导演。郭丽芊说应该表现得既仇恨又凛然,戴维峰却说要有讶异中带着欣慰的神情。两个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第二天晚上,剧组对戴维峰的伤疤作了特殊处理。导演提醒大家,这段戏至关重要。钱世杰与余莲珠在戏楼有一面之缘,对她倾慕已久。他这次冒着生命危险去保护余莲珠,为后面剧情发生逆转作了有力的铺垫。挺身而出的黑鷹帮弟兄中弹后被钱世杰接在怀里,这个中弹者的眼神大有文章,要表现出对这场残杀的怨恨,又从钱世杰和余莲珠两个人的爱情里看到了和解的亮光!
场记一打板,“余莲珠”从余宅大门翩然而出,“钱世杰”一脸错愕,穿过巷子向前奔去。戴维峰这时出场了,一颗子弹从后面飞来,他毅然用背部替“钱世杰”挡住子弹。戴维峰全身颤了一下,慢慢倒地,被“钱世杰”接住。戴维峰的眼神里有恨意、无悔、坚毅,眼睛在合上之前看了看“余莲珠”和“钱世杰”,瞬间出现一丝欣喜的笑意。
导演对戴维峰的表情很满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错,吃透了剧本,明天接着演,你会有前途的!”
戴维峰浑身是劲地走在旨亭街上,月亮向他投来明媚的清辉,流泻在长长的街面上,他又听到了河水的潺潺流响,宛若一支悠扬的小提琴曲。
手机铃声响起,是筱筱打来的——哥,救救我,有人砸我房门!
戴维峰提起脚飞跑,穿过横街,跑进巷子,直接奔上对面房间。两个喷着酒气的男人高举拳头擂门,戴维峰猛然一喝,他们横眉瞪眼,一个挥拳迎面袭来,一个扬起脚朝他裆部猛踢。戴维峰迅疾闪到一边,伸脚横扫,两个人失了重心訇然倒地……
他们抱着头走下楼梯,一个回头说:“叫她删了视频,否则俺大哥不会放过她!”
筱筱打开门,惊弓之鸟般钻进戴维峰怀里。戴维峰问是什么视频,筱筱说那天凌晨郭丽芊下班回家时被一群恶棍围住,她用手机拍了视频……
戴维峰说:“删掉吧,别引火烧身!”
筱筱说:“已经删了,但我怕他们报复,他们是旨亭街的地头蛇!”
戴维峰叫筱筱收拾东西,先搬到对面跟郭丽芊睡一个房间,等找到安全的去处再说。
有戴维峰在,筱筱感到安全多了,她忽然好兴致地说:“哥,我们一起跳嘻哈舞吧!”
筱筱打开手机音乐。没有喝酒的戴维峰跳得反而拘束,怎么也跟不上筱筱的舞步。他几乎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陪练。筱筱跳得实在好,一颦一笑一投足一扭腰都吻合旋律,把自由轻灵的嘻哈风格表现得淋漓酣畅。
戴维峰索性坐在客厅沙发上当起了忠实粉丝。筱筱正跳得起劲,猛然一失足歪倒了,戴维峰眼明手快地把她接在怀里。筱筱深情地看着他,说:“哥,别放手,抱紧筱筱!”
戴维峰用手揽住她的细腰,情不自禁地俯下了头。两个人激烈地吻起来,恨不得把对方嵌到自己身体里去。可最终,戴维峰还是推开了热得像团火的筱筱。
14
戴维峰又演了两个晚上。钱世杰深深地爱上了余莲珠,余笑岳坚决反对女儿跟仇敌的儿子好,余莲珠以死相抗,甚至用割脉威胁,余笑岳一时无计可施。震龙帮和黑鹰帮的残杀在降级,戴维峰的戏份越来越少。导演已非常认可他,有时外出应酬也叫他作陪。到后来,两个帮派因为钱世杰和余莲珠的爱情进行和谈,对码头实行轮流管理。一场秦晋之好终止了冤冤相报的恶斗。
这天傍晚,戴维峰意外地接到戴树良打来的电话。听他吞吞吐吐的语气,戴维峰知道出了事。戴树良结结巴巴地说了事情经过,戴维峰眼前一黑,差点倒在地上。他的母亲下楼时不慎踩空,从五楼滚了下去,等送到医院已断了气。
戴维峰连夜往老家赶,五个小时后到了站又火速奔往医院,可母亲已被送到了殡仪馆,静静地躺在玻璃棺柩里。戴维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母亲,化妆师为她化了一脸浓妆。戴维峰跑出门,拿了一条湿手巾要为母亲擦拭。
戴树良拦住他,说:“就让你阿妈漂漂亮亮地走吧!”
戴维峰怒目圆瞪,大声说:“阿妈最讨厌化妆了,给她化浓妆是想掩饰什么吗?”
戴树良嗫嚅着:“别好心当作驴肝肺!”
戴维峰呵斥道:“你整天巴望阿妈早点走,以后跟你的相好过好日子吧!”
戴维峰轻轻地给母亲擦了妆,伤口露了出来,显然不是摔的。脖子上有被掐的手痕,脸上散布着深深的抓痕。再看戴树良的脸,也有几条被抓的血痕。戴维峰什么都明白了,镇定地说:“我要报警!”
戴树良扑通跪地求饶:“阿峰,我承认错了,你阿妈活着也是受罪,这样是一种解脱!你如果报警,我当场死给你看,跟你阿妈睡同一个棺材里!”说着失声痛哭起来,露出一副猥琐的可怜样。
戴维峰终于号啕大哭,心也软了下来,毕竟自己身上流着父亲的血。他不明白父母走过的这几十年,爱情究竟在生活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榕湾旧事》讲的是民国的事,钱世杰和余莲珠因为一场爱情,挽救了震龙帮和黑鹰帮众多弟兄的命运,而父母的爱情,却让母亲悲惨地走向了死亡。他不知道这是时代的退步,还是人性的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