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母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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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真的有心灵感应,那天晚上,我莫名其妙地在厅里愣神发呆,电话响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使我心里骤然一紧。电话里,弟弟几乎是哭着告诉我,母亲突发急症,危在旦夕,医院正在全力抢救……我赶往机场,坐上最早一班飞机。赶到医院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
  护士长带我走进ICU,见母亲头上缠满了绷带,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仿佛是睡着了。护士长说,您握住老妈妈的左手,叫叫她,听到亲人的声音,说不定能叫醒……
  我握住母亲的手,叫了一声娘,就再也说不下去,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护士长搬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让我慢慢和母亲说话……
  接下来的几天,弟弟每晚都要走进ICU,拉着母亲的手说说话;我每天早起走进去,呼唤母亲,希望她能很快醒过来……
  握住母亲依然温热的手,百感交集。这双手,我是多么地熟悉,又是怎样地陌生。
  就是这双手,把我们兄弟拉扯大,把我们这个家撑起来。这也是一双饱经沧桑和磨难的手,一双勤快麻利灵巧的手 ,一双敢做敢当乐于助人的手,是我们家的“里里外外一把手”……
  我刚记事的时候,我们这个家里,只有爷爷、奶奶、母亲和我。伯母一家随军去了丹东,父亲在北京工作,家里顶着门户过日子的就是我的母亲。人说“父亲是天,母亲是地”,在我们这个家里,天离得太远,母亲既是天又是地。
  20世纪60年代初,是母亲的芳华岁月,20多岁的她用勤快的双手创造美好的生活,编织着自己的梦想。生产队上工,她总是走在前头,样样农活都要拔尖争上。记得有一次去给生产队摘棉花,回来后,奶奶问他,你摘了多少?她笑笑说,反正我摘得最多,择得最干净。奶奶看看她被划破的手,就说,别太争强好胜,摘棉花可累人了。她说,没事儿,睡一觉就缓过来了。经常听人们说她有一双快手。和姐妹一起纺线织布,凭着心灵手巧,织出五彩缤纷的花格布,做成各样花布衫。邻居说,听到快捷的织布声,就知道是你那双巧手。村北有片菜园地,她起早贪黑,把白菜萝卜黄瓜豆角侍弄得茂盛鲜亮。人们都说,这真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这双手对穷乡亲们来说,是能帮一把帮一把,能拉一把拉一把。割谷子时,每人四行,她总是先割完,回过头來就帮那些手慢的;拔麦子,挨着她的人经常被她捎上一垄。推碾子拉磨,帮那些孤寡老人更是常事……凭着这双勤劳麻利的手,她在村子里赢得了好名声,被推举为村里唯一的妇女干部。
  那时候我常常为母亲的那双手感到自豪。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手慢慢变成了一双饱经风霜历尽沧桑的手。在领袖号召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年代,母亲吃尽了冀中平原上的所有的苦,干遍了男人一样的活计——挖河、修路、翻地、打场……我见过拔麦子她那双被勒破的手,冬天挖河回来冻裂的手。那时最好的护肤品,就是蛤蜊油了,妈妈还是舍不得买。本该是纤细柔软的手,一天天变得粗糙起来。一位亲戚要出嫁,母亲去帮助缝被面的时候,粗糙的手摸在缎子被面上,哗哗作响……她自嘲地说,我这双手,不用指甲,就可以给人挠痒痒。
  就是这双粗糙的手,让我懂得了什么叫孝敬老人,在三年困难时期,家家 “瓜菜代”的情况下,他用父亲寄回来的几块钱,到集市上买回十多斤高价粮,给爷爷奶奶和我吃,她吃的却是干红薯蔓子、玉米芯儿(我们老家称之为棒子核儿)磨碎后蒸的“干粮”……1966年河北邢台发生大地震,我们村的土房有倒有塌。爷爷在惊吓中犯病,奶奶摔倒不起,母亲白天参加抗震救灾,晚上回家伺候公婆,熬药喂饭,端屎端尿……村里的人们都说,就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爷爷要给他们在外边工作的儿子写信、打电报,让他们回来伺候他娘。母亲总是说,不用,他们都在给国家做大事,我还能行。奶奶病危的时候,从抗美援越前线回来探病的伯伯,待了几天后,临走时跟我说,咱们这个家,多亏了你的妈妈!我们这些亲生儿女也比不上她呀!正是那段时间,把那么能干的母亲累病了,患了严重的气管炎,她拖着病体,给两位老人养老送终。
  妈妈的手,是一双敢作敢为的手。在“文化大革命”的动乱中,一夜之间, “三八式”的军转干部,响应号召不要公职回村当了党支部书记的外祖父(我们叫姥爷)成了“走资派”,被打倒被揪斗。母亲想不通,她的父亲公正廉洁,一心听党的话,怎么能成了反革命?造反派贴了满街大字报,对外祖父进行无中生有的谩骂攻击。一天晚上,妈妈对我说,跟我去把那些大字报都撕了。呼啸的北风中,她从村东头撕到西头,大字报被撕了个乱七八糟。第二天有人揭发,母亲被找去问话, 令造反派目瞪口呆的是,母亲对他们说,大字报就是我撕的!要杀要剐,你们随便!
  我小的时候,长得比较矮小,五岁上学时是班里最矮的。时常会受到一些大同学的欺负。妈妈总是先训我,让我长点出息。“文化革命”开始后,有人骂我“小保皇派”“小黑五类”。我那时候充满恐惧感,是母亲用她那双手为我遮风避雨,百般呵护。有一次,一个造反派的孩子找碴把我打了,回到家,母亲拉起我的手,直闯到那人家里,朝他们吼道,谁是黑帮?谁是狗崽子!我们是革命后代!……
  那是母亲最难熬的一段时日,政治气氛令人窒息,生活的重负几乎把她彻底压垮。她已经被剥夺了参加任何会议的权利,只要听到外面的锣鼓声,造反派的口号声,她都会气得发抖。白天要面对种种精神上的折磨,回到家里,还有病重的婆婆等着她去喂饭、擦洗身子……我少不更事,不懂得要替母亲承担压力,有时候还会火上浇油。在一个阴冷的夜晚,不知怎的我睡得尿了床。早晨起来母亲责怪了两句,就用灶膛的热灰,倒在炕上把褥子烘干。嘱咐我在家好好看着,她下地干活去了。我待不住,跑出去玩了。不一会儿,有人喊,你家着火了!我跑回家里,见浓烟从窗户和门口冒出来,一股浓烈的烟味弥漫着。是邻居听到另一个房间病床上奶奶的喊声,赶来把火扑灭的。这时母亲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二话没说,挥起大手,朝我的屁股上就是两巴掌。我边哭边往外跑,一气之下,跑过村南的朱家河,跑到邻村的一块庄稼地,从中午一直待到傍晚,就不回家了。天擦黑时,母亲呼喊着找到了我,拉起我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哭。她哭我也哭。   就在那个晚上,母亲叫我给她一支笔,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开始给他的丈夫、我的父亲写信,母亲文化不高,字写得很大,也很慢,一边写一边流泪。别的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封信上有这样一句话,“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信发出后,她焦急地等待着北京的回信,天天盼着送信的邮递员到来。十来天后,北京来信了,父亲告诉她,单位(北京市委)正在搞运动,谁也不准请假……那天晚上,母亲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信放在灶膛里烧了。这是一封令她绝望的信啊!她还能靠谁呢?这个家还能靠谁呢?但是她没有再哭,没有再掉一滴眼泪,只是催我快去睡觉。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母亲像往常一样,已经做好了饭,正在给倒在炕上的奶奶擦脸……
  多年之后,每每想起这个情景,我都会感叹母亲的坚强,我一直深深地愧疚,那时怎么就不知道替母亲分担点什么呢?哪怕是拉着母亲的手,说上一句宽慰的话也好啊!但我没有。
  这一切,母亲都挺过来了。80年代初,弟弟考上了北大,母亲迁京的手续也已经办妥,对母亲来说可谓苦尽甘来。她到北京的那天,我到永定门车站去接她,在出站口,看到一位典型的又黑又瘦的农村妇女,左手提着一个大提包,右手拎着一个编织袋,在四处张望。走近一看,才认出是我的母亲,过马路的时候,我拉起了母亲的手,手上的老茧,已经掩盖住了应有的柔软。那个时候,我一阵阵心酸,这些年母亲是怎么走过来的呀!
  进城后好久,母亲的手,还是那样粗糙,以至于我的女儿小的时候洗澡,母亲总是说,“你们快来,孩子娇嫩的皮肤怕我的手……我的手跟木锉一样。”我们给她买了护肤用品,她却很少用,叫她不要手洗衣服,她却说洗衣机洗的不干净……
  时光流转,母亲一天天老了。有一天,帮我们洗碗的母亲手一抖,碗掉到盥洗盆里。我问她,你的手怎么有点抖?她笑笑说,早了,好几年了,你父亲生病的时候惊吓的。母亲进京之后,过了几年比较舒心的日子。她59岁那年,父亲突然检查出患了罕见的致命的血液病,这对父母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开始,我和弟弟一直没有和他们说出真相。直到父亲病情恶化,住进医院。母亲问我,这到底是什么病啊?我实在不忍说出。但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此后的日子里,父亲需要陪床,我们兄弟俩轮流值班,母亲却要24小时陪在那里。父亲的病情日益加重,起床都要人帮,母亲总叫父亲用双手搂住她的脖子,她用双手,托住父亲的后背,这样才能坐起来。天天如此,日日夜夜,医生护士都为之动容。父亲的生病和去世,对于母亲来说,是天大的打击!但是母亲的手抖,究竟是不是因此而发生的,至今我也不清楚。
  握住母亲的手,我会想起一个永远无法忘掉的画面。2003年末,我接到通知,马上到辽宁营口的部队去代职。告诉母亲后,母亲说,要不要去帮你整理一下东西?我说不用了。母亲还是来了。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缀衣服上掉下的一个扣子,母亲说,看你那笨手笨脚的样子,给我吧。她戴上老花镜,接过我手里的军装,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 70多岁的母亲,带着花镜帮我缝衣服的时候,我的眼泪实在忍不住掉了下来,真真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有一阵子,母亲是不服老的,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是她一手操持,根本不给儿女们找麻烦,在我们这里她只有付出。她总是想着为孩子们做点什么,并不图有什么回报。孙辈的几个孩子,她都帮忙带过。孩子们长大了,上学走了。有段时间,她每星期要到我家来两趟,帮我们收拾房间,打扫卫生。我们说你不要再跑了,母亲总是说,你们忙,我闲着也没事儿,帮你们搞搞卫生,还锻炼身体呢。
  我问前来探视的小女儿,记得奶奶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小女想了想,告诉我,奶奶最后在电话里说:“然然,来拿包子吧,我包好你爱吃的韭菜餡包子了……”
  孙辈们都来到了病床前,我对孩子们说,拉住奶奶的手,和奶奶说说话,给奶奶唱支歌吧。几个孩子叫着奶奶,说呀,唱呀……这时我看见一滴硕大的泪珠,从母亲眼角缓缓流出。
  我想,母亲一定是听见了。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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