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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诗经·魏风·葛屦》)远古的人已经熟知此草,竟以其藤蔓刈而濩之,为 为绤,还要编成轻巧舒适的葛屦。葛简直就是为草民而生的一种微贱而益处多多的野草。夏天的时候,寻常百姓采来野葛的藤蔓,经过捣摏、漂洗和揉搓,一种灰白微黄的纤维就产生了,那时候,少有纻麻,麻是要交给奴隶主的,百姓不得私用。葛衣轻而韧,透汗透风,穿在身上,一点也不比麻衣差。可是,奴隶主们不愿意穿一种野草织成的衣裳。民间的知识分子葛布方巾,一身布衣,走在乡野,四顾茫茫,没有人理会他,反而给了他辽阔的思想疆域和宽广的生存空间。当时的人,以葛为衣,过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说文》里是这么区别几种鞋子的:丝作之曰履,麻作之曰屝,粗者谓之屦。丝织作履,这种鞋子只有肉食者才有机会穿,寻常的士只能是麻屝葛巾,而寻常草民则是短褟葛屦了。因此,葛在历史上也已经定格为一种草民的植物。
母亲采葛归来,掸掸根茎上的杂物和土屑,择干净,洗清爽。切成一片片,晾晒在屋场上,葛香四溢,像青草的气息围绕着。晒干透后,收入瓦缸中,存着,等待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取出来,碾成粉,像制红薯粉一样,做成葛粉,粉红色,像山上泥土的底色。麦子黄梢的时节,家家的米缸里多半见底了,那时候,肚子又特别不争气,不到晌午,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人一饿,力气就上不来,脚底下像踩着棉花,气也急促了。饿急了,冷汗直冒,眼冒金星。那时,吃啥都是香的,葛锅贴子或者葛粉粥,都美味得让人流口水。仿佛肚子里有一千条馋虫在腾踊挤钻,粗糙微苦的葛饼子吃下去,肚子里马上不慌得难受了,再冲一碗稀稀的葛粉粥顺下去,人立马来了精神,像重新充满了电。放学回来,姐姐自己烧火热锅做葛饼子,大铁锅边上冒热气的当儿,搓巴搓巴成团的葛饼子往上一贴,嗞嗞响,再轻轻一摁,圆圆的饼子微微透香,锅底放上点水滋出蒸汽来,盖上锅盖,焖一会儿,就熟了。姐姐分给我们吃,给大人留着一半。父母亲下地去了,他们更饿得厉害,姐姐拎着用大瓷碗倒扣着的热腾腾的葛饼和粥,给他们送去了。家里剩下我们几个弟妹,还在抢着大粥碗舐着碗边,几个人还为此争执不休。
多年以后,野葛忽然成了药膳,葛粉的价格一路攀升。一次回家省亲,我带回来一大包精制葛粉冲剂,父亲问是啥好吃的,我答是葛粉。父亲的脸一下子就变了,颇为不高兴,当面没说,等我走后,他就给扔了,还数落了我几句:就带这玩意儿回来糊弄你爹?我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厌恶葛粉。可能在他的印象里,这物太贱了,作为礼物带回来,简直是在羞臊他。父亲不太了解外边的世道了,城里人现在抢着吃野菜哩。当然,父亲年轻时候吃得太多了,直到现在还反胃。 母亲去世多年了,我回来扫墓,发现母亲的坟头上竟然长着一丛野葛,开着紫红的花,新鲜的藤蔓像无数的触须,向虚空而去。我不知道是不是母亲一个人在这里寂寞了,就种棵葛作伴?于是,我细细拾掇了其他的杂草,唯独留下了它。若干年后,它会给地下的母亲带来收获。不知道母亲还喜欢么?
二、艾蒿
艾蒿几乎是最为广泛分布的野草,并且似乎伴随着我们的文学史。普列什文的《绒蒿》里这么写:“清晨的露水尚未散去,原野里一片白茫茫的雾,野乌从何处飞起,带起绒蒿细蓬蓬的花序,像平地里刮起的一阵鹅绒,艾蒿青苦的香气随风飘散,向极远的伊哈瓦村飘去,远处的河流带走了清晨的雾气,乡村的教堂尖顶露了出来。阿伊芙大娘开始要采摘白蒿的嫩梢,熬成褐色的苦味的汤药,‘马卡、马卡,快起来,这些懒虫!’孩子们喜欢带苦味的荞麦面包和黑面包,蘸着艾蒿汁的蜜糖里,是他们一天最为甜蜜的开始。”俄罗斯大草原上,白绒蒿长得比人还高,而我们熟知的艾蒿,却总在我们的身边不远处,房前屋后,荒野山陬,凡是无人有人之处,皆是艾蒿的身影。
艾蒿,菊科,蒿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全株有浓烈香气,全草入药。春天的时候,艾蒿的嫩芽几乎最先绿满田野,枯草缝间,星星点点的艾蒿像春天的信使,乡村里的人知道,春天来了。供社神,做春社,打糍粑,吃艾叶酒。春社是古老的节日,神农氏开农业之先河,春社是给神的最高祝祷仪式,是给大地的一种感恩。社神,土地之神,一个乡村的神祇。神农氏的形象之一就是以艾叶为裙蔽体遮身,因此,祭祀社神的旌旆上总缀着一把绿叶,艾草燃爇,香烟袅袅。社庙前的广场上,酒香,艾香,薄着春天的空气,在大地间萦绕。大地的休眠结束了,春天来了,一年的劳作又要开始了。艾草的嫩芽被人采下,捣烂,滤出汁液,掺入米团中,揉成绿色的艾粿皮,包成荷包形的艾粿,春天在屋里屋外溢满所有的空间。艾蒿入药,避瘴疠,娱傩之伎,头上戴着垂挂艾草的傩面具,跳着古老的巫舞,祝灵唱祷,希望疫疠之神垂恩百姓,让疫疠远离。
艾蒿随处长着,只要有空地,有一点泥土,艾蒿就茂盛地生长着,它们是大地上的主角,稻黍菽麦,只是客人,大地上永恒地生长着艾蒿,而庄稼需要人们一季季地种下地。母亲似乎颇懂得艾蒿的药用。童年时,生病腹胀如鼓,发高烧。母亲知道用艾灸来治,艾草是前一年收集的,晒干透,并且搓成条,压实,用时,点燃,艾香的火一点点地燃着,像香炷,而艾灸的位置是肚脐四周,燃着的艾条靠近肚脐,一股灼热顿时让肚脐有了感觉,肚子里五脏六腑似乎被这股热气所搅动。艾蒿的香气在身边弥漫,淡蓝的烟,像神灵神秘的面纱,巫傩仪式里,艾蒿是神农氏的象征。我似乎看到一个面目怪异的神灵在身边,烟雾里,巫一样的神灵在舞蹈,嘴里妙辞如花。艾灸后,往往症状大减,病似乎去了一半了,而我浑身大汗淋漓了。过去养蚕人家春天开蚕的时候,就燃艾蒿熏蚕室和蚕山,蚕山是一种供蚕结茧的竹架。艾蒿熏过的蚕室里,就不会有蚕病,蚕瘟来的时候,蚕一夜死亡殆尽,养蚕人欲哭无泪,原来艾蒿对蚕也至关重要。
端午节的时候,母亲要收许多艾蒿回来,晒干,少部挂在门楹大厅等处,和着长长的菖蒲,门上一把艾蒿和菖蒲,是端午的象征,离了这些,端午似乎无从谈起。乡村里的人,离开艾蒿,似乎总感觉一年中缺了啥。艾酒浓烈,香气让人几乎窒息,辛辣味加上酒味,让身体内的湿气和瘴疠一扫而光。夏天的时候,艾蒿开花了,白色的小花,点缀着乡野质朴的土地,淡淡的花香让乡村的夏天变得格外富有诗意。后来搬到城市里,艾蒿看不到了,城市的园林工人,将所有见得着的杂草都拔得一干二净,于是颇怀念那艾蒿无处不在的日子,偶尔见到有人卖艾蒿,不免驻足观看,似乎就为闻一闻那股香气,那时候,心里仿佛开了一道闸门,五味杂陈,远去的记忆,母亲似乎就在眼前。而母亲的后山上,艾蒿蓬勃,比人还高,我想母亲肯定看不到远方了,艾蒿比她高一个头。
三、萱草
萱草花似乎在夏末的时光里摇曳在乡村的庭院边,桔黄色的花,百合似的,在高高的丛叶间闪忽。“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卫风·伯兮》)古人的萱草泛指怀念亲人,而后世却代指母亲居住的北堂。最早以萱草代指母亲的朝代是唐代:“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孟郊《游子诗》)老屋没有北堂,母亲住在后堂的东厢房,老屋是两进式的旧建筑,屋里屋外全是老物件,残破,衰朽,颓败。后堂有个小天井,青砖铺地,长着厚厚的苔藓,沿东侧摆放一溜石条架子,放着花盆。萱草并不是母亲种上去的,或者,是某个亲人将吃剩下的黄花菜的梗或者种子撂那儿了,于是长出一丛肥硕的萱草来。叶子修长,像披散的秀发一样,柔软、滋润,映着阳光。母亲喜欢萱草花,因为它好看,像桔红的百合花,还能吃。萱草花开的时节,是八月底的时光,天气已经转凉,秋天的征候出现了,天空的颜色也渐渐清爽起来。那时节,往往风大了起来,海边的季节变化是从风开始的,西南风变成了东北风,而秋天的时候,风向是不定的,西风和北风交替出现。屋后的一棵棠梨树似乎是为风而生的,夏天的时候,棠梨已经差不多完成了结果的过程,剩下的时光,就等人來采摘了。黄而微褐的棠梨,老人们并不待见,因为皮儿厚硬并且渣厚肉柴,味道并不是特别甘甜微带酸,母亲特地摘下来一些棠梨果,泡着醃成酸汁,老家人认为人伤了风拉了肚子,吃一枚醃棠梨果就好了。那果子我吃过,又咸又酸,烂乎乎的,不是特别美味。棠梨的叶子特别好看,肥厚宽大,见霜就红,秋深的时节,红得像火一样。当萱草结籽的时候,棠梨树的叶子就开始火红了,那时候应该是旧历九月底了。
萱草的叶子特别像薤,还像蒜韭,远远地看,还有点像麦冬。萱草的根肥厚白嫩,不浇水也能够活过一个夏天,特别省心,这也是母亲待见它的原因之一。后来,萱草沿着阶沿和墙角自己就长开了,像野草一样蔓延。母亲颇为惊奇,这草微贱而倔强,像自己的性格。花开的时节,母亲舍不得全部采下做成菜吃了,总留下一半任其开放,屋后一片桔黄色,颇为热闹了一番。那时,母亲的脸上总带着一些甜美的笑意,这是母亲最为开心的时间。母亲讷于言而敏于行,她话不多,也没什么惊人的思想,也不会给我讲故事,她一生就像萱草一样,默默地映照一陬的寂静时光,打破陈旧的氛围。萱草花的蕾炒着吃,软糯而甜,只是不经嚼,并且容易烧糊了锅。那时候炒菜舍不得下猛油,清锅白水的,菜的味道全靠它自身的能耐。 1991年母亲去世后,后堂就空着了,一把锁锁着后堂的门。家里人不愿意再去后堂打搅了,母亲喜欢那里,就让她一个人享用那个后堂的一切吧!后来,父亲开门去后堂,惊讶地发现天井里葳蕤地长满了萱草。无人的后堂,萱草竟然顾自生着,并且越来越滋茂。父亲心头一酸,家里人不忍去采摘萱草花炒菜了,于是,后堂成了萱草的世界。我想,母亲的魂灵一定还在那里,是她照顾着那些花草。而棠梨终于颓唐了,也许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后堂自锁上后,再无人打开过,棠梨自生自落,树梢也枯了一半,剩下的枝桠苍老着,挂数十枚残破叶子,仿佛是印证一个时光的结束,也像一道神秘的谶语,母亲去世那年春天,满树的白花,却没结几个果子。后来,棠梨树渐渐被我们忘记了。它活在它的时光深处。偶尔打屋后路过,会看到它的现状,秋后的霜天里,它的叶子红得像一团火焰,烛照着寂寞的后堂,直到老屋拆迁,一切都结束了。我想母亲一定会很伤心,因为这是母亲在世间唯一可去的地方,是母亲的天堂。
四、麦其莠兮
早春的田埂边上,长满了着急的野草:灰菜、地丁、繁缕、夏枯草和看麦娘,还有一种麦家公,专门与看麦娘长在一起。田里的麦子开始疯长了,经过一冬,麦子攒足了力气,要在春天里猛长一番。野草跟麦子竞赛,麦子黄梢的时节,野草已经长过劲了,满地衰黄,仿佛秋天的光景。割草要趁着麦子黄梢前,于是,地里的割草人多了起来。家里养牛养羊的需要这肥美的春草。而野麦子不需要担心被人刈除了,因为它长得跟麦子差不多模样,只等抽穗的时候才看得出区别,吃一样的肥水,莠却长得比麦子强多了,高大挺拔,于是莠出于麦表,远远看去,莠修长,而穗也显得野性十足。莠的籽实像狗尾巴,而另一种麦莠,则是野燕麦,野麦随着麦子收割一起收入仓廪,于是,它得以保存到下一个生长季节。野麦总是收割不完的,野燕麦到处疯长,和另一种鼠尾黑麦一起,在荒地上长出另一番风景。短尾鹎鸟和黄眉鸫在野燕麦丛里鸣叫,春天的声音于是多了许多明亮的色彩。母亲却不喜欢野燕麦,老家的人认为,这是一种毒麦子,村里有牛吃了野燕麦腹胀如鼓痛苦地死了,羊也不喜欢吃它,于是,人们认为这是一种毒草。可是,麦田里总少不了这样的麦莠存在。于是割麦子的时候,就多了些心眼,看到野麦就扔了,弯镰的刀锋绕过野燕麦。收获后的麦田里,稀稀拉拉地立着的一些麦子,就是野燕麦了。除掉野麦的方法很多,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放把火燔田,野燕麦连同麦茬子一起烧了,毕毕剥剥,浓烟四起。可是,明年,野麦子还照样长出来。也有不少这样的野麦子混在麦子中被磨成面,被吃下肚去,村里也没听说谁因此中毒。野麦子长得奇怪,像鼠须,尖尖的,小孩恶作剧时,就摘一穗野燕麦放进别人的脖领子,那麦穗就顺着衣裳满身跑,又痒又痛。野燕麦长着燕子一般的麦芒,分叉的,修长,麦子扬花的时候,野燕麦已经结籽了。野麦杆扎成的麦笛子吹起来,声音尖而细,比麦秸做的笛子好听,它的秸杆壁薄而轻,韧性足,普通麦秸硬而脆,一捏就散了。
看麦娘是一种草,跟麦子一样好看,只是小了许多,穗是直的,总离不开麦地的边缘。或者就干脆长在麦畦间的边缘。麦田里多的是这种草,人们却不像讨厌野燕麦一样讨厌它,看麦娘长得旺盛的年份,麦子往往也长得好。而且牛羊特别喜欢吃这种草,它的根须短浅,一薅就出。麦家公是另一种野草,匍匐在地,根茎蔓延,非常难拔除。母亲喜欢扎麦笛,麦收的时候,我们会跟着下地,而奖品就是母亲做的麦笛。收拾完麦子后,我们坐在麦垛上看风景,白云低垂,碧空无垠,阳光灿烂。麦笛的声音在空气里传递着,微微颤动的声波远远地投向村庄的方向。鸟儿来抢食麦地里的遗穗和麦粒,被我们的麦笛声迷惑了,它们驻足聆听,以为是什么鸟在叫,声音如此动听。母亲的眉梢总是结着忧郁,那时候,总是愁着瓦瓮里的余粮,青黄不接的时候,瓮底总是十有九空的,母亲的愁绪感染了我们,但她轻易不会长吁短叹。作为母亲,她想的事情就是找吃的。面条菜可以吃,荠菜、蕨菜、灰菜和地丁也都可以吃。母亲回忆起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情形,就哽咽了,那时候要是有点吃的,外公就不会饿死了。外婆嚼着烂菜帮和芭蕉根度过了那三年,身体却迅速垮下去了。我印象中的外婆已经满头白发,不会走路了,只能坐在竹椅上。外公死时,轻得像一根朽烂的木头。母亲的泪水里是无奈和歉疚,因为母亲的头发也是在那些年开始白的,后来一直白到老去。母亲还有一个秘密,是后来她告诉我的,那就是她在没东西吃的时候,去地里采野燕麦回来,打成面。她自己吃一些尝毒,结果腹痛了一天一夜,后来,她掺了一些看麦娘一起磨,结果毒性没了,母亲就地下偷偷着吃野麦面糊糊。母亲有一只竹篮,总是挂在高处,我们够不着它,问她总不肯说里头有啥,母亲说,那是防备老鼠偷吃的,农村里防老鼠的方法就是将食物高高吊着,掛在一个竹篮里。母亲吃饭的时候总是不在,我们先是奇怪,后来竟习以为常了,没人发现母亲的秘密。母亲将野燕麦面掺上看麦娘的花熬成黑乎乎的面饼子,揣在怀里下地,没人的时候,她一个人偷偷啃着。那次我发现她怀里滑下一块麦饼子,就喊她,母亲慌张地拾起,顾不上掸去尘土,就吃了下去。我惊讶,母亲就这么吃三餐么?母亲将我叫到一边,说,你别告诉别人,妈喜欢吃黑面糊糊。我相信母亲的话,因为她总是教我做人要实诚,不能撒谎。黑面糊糊是什么?母亲不肯告诉我,直到我发现了母亲的秘密。我心里内疚,因为家里人都不知道母亲的食物是什么,我知道了,却不能说出来,因为母亲要我保证不泄漏她的秘密。这成为我一辈子的内疚。工作以后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她还来不及享福。我们全家欠着母亲深深的债,而这债全在我一人身上。
母亲忌日的时节,每每我都会准备许多好吃的,摆满一桌。母亲在相框里微笑着,她似乎心满意足了,我们会有现在的好日子,这就是她的最大心愿。而野燕麦在我的内心里又多了些异样的情结,虽然我不会吃野燕麦,但我相信,这是世间最伟大的食物,它是无私的爱和奉献,是母亲对于我们的全部恩典。因此,我养成不浪费粮食的习惯,每想倒掉剩饭剩菜的时候,就会想起母亲怀里揣着的黑面饼子,总感觉母亲在严厉地看着我的举动。母亲去世快二十六年了,每每想起往昔的日子,野葛、艾蒿、萱草和野燕麦,不禁潸然,母亲留给我们的是一辈子做人的原则:实诚,努力,不抱怨,随处安身立命。
木 篇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嶰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文横水蹙。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庾信《枯树赋》
闽省多山,多树,名树古木不可胜数,闽地风俗凡村庄必种风水树,在山区,多为松柏、樟楠、罗汉松、油松、尖叶柏等长寿树,少数地方有红豆杉、铁杉等罕见树种。闽南沿海多荔枝、龙眼、相思树(番仔松柏),松、桧、柏、樟等常见于廈漳泉福莆宁诸市。闽南多石山,榕树为沿海各市的广泛树种。榕树之繁,以福州为最,几市区巷陌,皆可见榕树。莆田乡间,亦多植榕树为乡树、村树。方则数百围,占地数亩,高数丈,围可覆埕掩厝。闽南村庄,凡是大榕树底下,必是村庄核心区,多祠堂,多庙宇,闽南的埕就是屋前方场,广可数亩,狭仅容厝,闽南称房屋为大厝,厦漳泉莆均有此谓,甚至地名多以姓氏加厝命名。李厝、郭厝、张厝……地名尚以厝名,正可见闽人故土概念之深,乡谊之厚。人多漂泊海外,而心系故土,厝本是栖柩之所,是灵魂栖居的代名词,用于乡村之名,可见人之本心。许多背井离乡的海外游子,心里的故乡就是一个大红砖埕,一棵大榕树,一座古色古香的闽南红砖大厝,那深深的里巷,有阵阵熟悉的乡音。庙宇前的大戏台,不时上演着乡音俚调的戏剧,音乐、曲调、唱腔,都那么熟悉,令人魂牵梦绕。
一、榕树
福建各地的最主要树种之一就是榕树,几乎每个福建人都不会忘记家乡的榕树。榕树多有两类,一类细叶榕,一类大叶榕。细叶榕树形伟硕,广可数十围,占地极广,一树成林,以其树杆多气根,落地成杆,形成一树多杆的壮观景象,广而铺设,簇而成林,蔚为可观。福建散文诸名家都写过榕树的文章。而在我老家莆田,将榕树谐音为大松树,一直以来,未清楚其原由,现大抵知晓,松因易折,多在山阿坳曲,平原地区,多植荔枝、榕树之属。荔枝生长缓慢,不及榕树什一。榕树,大抵十年成树,可荫乡梓矣。莆田乡间,荔枝树多种于河边沟畔,榕树则种于乡村之中,荔枝或有围屋而植者,然多不及榕树之巨硕。清代莆田文人关陈谟在《闽中杂记》里说 :“吾乡多树榕,以夏多风故,此树广躯而巨荫,覆屋而掩厝,以闽地暑燠而炎长,多海风,风至摧屋裂垣,多坏里曲村舍,凡水患至,澎湃急湍,折山树毁桥梁,入平洋而汪洋,人多淹于水。而榕屹立不危,以拯民无数,如娘妈神也。民谓大船不及大榕树,以为救民之舟。榕以此德,广植乡梓,而民获益无算。”莆田人蔡襄,始移荔枝入侯官,而张伯玉广植榕树于市井,故福州有榕城之誉。蔡襄为福建转运使,沿泉福官道种植榕树,以荫来往行人。福建夏季炎热,日头如刀剑,人在日头下走路,如头顶火盆而行,久而酷热难耐,纷纷寻树荫而避之。榕者,容也,伞伞如华盖,亭亭而巍峨,大罗伞常立道旁,常使人感念植树人之恩泽。蔡襄不仅精于茶道,亦精于树道。荔枝之北徙,首功属他。后在武夷山当茶运判官,亦移榕树入建州,然地土不服,仅存不多,多为耐寒的细叶溪榕,即无气根的细叶榕树种。建州山区,冬有雪霜,榕树不耐其寒,生长因此更为缓慢,渐渐与沿海树种大相径庭。其叶细而尖长,厚如铜钱。永安吉山古渡口有一古榕,凡数百岁矣,身躯犹不见甚巨。而树实坚而如石,盘根错节,如貌古旧态,宛然如风景。
小时候,大榕树几乎就是我童年的最大一段记忆了。村头有古石板桥,跨河而过,桥头左右各一巨榕,一为细叶榕,一为大叶榕。二树交互揖立,合而为一巨盖罗伞。夏天桥头麋集许多村民于树底下乘凉,小摊贩在树下摆摊做生意。小孩子到了桥头都不想回家了。立于树下,仰头看天,天不复全,鳞解为片片光芒,阳光抵近,从叶隙漏下,斑斑点点,如洒金状,而好鸟相鸣,逐于树巅,声杂而纷然,如乐曲清音,不能状之。榕树的汁白皎如乳,可以治热疔脓疮,可破其溃而出脓,疔自好转,诚然一味良药。有漆匠为漆所咬,浑身红肿,眼不能睁,面浮眼肿。以榕树枝叶,与生艾蒿、姜母共煎水,洗浴,则漆力除。过去乡村土染匠挑着染布缸走街串巷,在乡村,主要的用料就是榕枝,和靛青草一起煮半晌,水转黑青,可入布染矣,布出鲜蓝焕焕,奕有精神。这样染的布耐晒不易褪色。莆田城里有染铺,日采榕树枝数车,截细入炉中煮,谓之煮榕铺染坊,名声远扬。
《夷坚志》里有榕怪之事:一妇人设酒肆当垆,日日有异客来沽酒,每次仅沽一文钱。妇人怪其葫芦腹大,一文钱能装下一缸酒,不欲沽与他。酒客说,皆是邻里,何吝啬若此?妇人斥道,何物怪道,谁与你是邻里?原来酒垆独在树下,左右未曾邻村舍,何来邻居?客大笑而去,不复现,而此后酒垆香更异,妇得多金而莫知缘故。一日,月出皎然,妇市毕欲浣衣于树下溪畔。忽见一人卧于树上,腰系一葫芦,正是往日沽酒怪客,正酐睡。妇拾石掷之,忽不见。而树身酒气愈浓,鼾声如雷。妇骇而走,以为树怪也。告之官府,斫之,得酒数瓮于树腹。而往昔所付酒钱者,树上榕籽耳。后,妇不复得酒,盛辄转酸,肆遂败。
《萤窗异草》里也有类似的树怪故事:南海士子落第归粤,过洞庭,于月夜访君山。遇一白衣老翁,文辞粲然,气出神表,士子喜而随其入庭院,弈毕,翁出一奇书,士忽见自己姓字于其上,怪之,翁说,汝有仙缘,故得遇吾。原来是一本《仙缘簿》,生疑其为怪,欲走,然见去雾深罩,早不知途径,正惶然惊惧,翁嘱其勿惊,出龙拐木嘱其坐其上,紧抱木勿稍懈怠,闭目,少顷便至家。生闭目,唯听呼呼风疾,紧抱木,而忽觉其如龙蛇身,鳞甲比然。少顷风止,落地,已至家矣。复寻龙木不可得,唯一信笺,字苍古,嘱其某月某日再上君山,务不可违也。生知遇仙,后不复追求功名,遂访仙翁。至洞庭君山,见一巨榕凡十百武,高百丈。巍然若山。殆其遇翁处,翁或为树仙?龙君? 乡音榕与龙同,榕树,龙树之谓。
二、荔枝,龙眼
荔枝者,有癞枝、来枝之别谓,无患子科常绿乔木。福建沿海各地均见荔枝树,而荔枝盛于唐宋,名于元明清,昔泉州大港,舟楫云集,海客鸠聚。荔枝之果,始熟于小暑,微于大暑。夏日闽中大地,烈日杲杲,沿河沟遍植荔枝,往来舟楫小艇,不复曝于日,多赖其荫。莆田延寿溪畔多荔枝,唐末五代状元徐夤曾有荔枝诗:
朱弹星丸粲日光,绿琼枝散小香囊。
龙绡壳绽红纹粟,鱼目珠涵白膜浆。
梅熟已过南岭雨,橘酸空待洞庭霜。
蛮山蹋晓和烟摘,拜捧金盘奉越王。
日日熏风卷瘴烟,南园珍果荔枝先。
灵鸦啄破琼津滴,宝器盛来蚌腹圆。
錦里只闻销醉客,蕊宫惟合赠神仙。
何人刺出猩猩血,深染罗纹遍壳鲜。
宋代莆田荔枝大种植,凡空地、坡园杂地、河滨闲地、房前屋后,俱种荔枝,蔡襄著《荔枝谱》:“兴化军风俗,园池胜处唯种荔枝。当其熟时,虽有他果不复见省。尤重陈紫,富室大家岁或不尝,虽别品千计不为满意。陈氏欲采摘,必先闭户,隔墙入钱,度钱与之,得者自以为幸,不敢较其直之多少也。今列陈紫之所长以例众品:其树晩熟,其实广,上而圆,下大可径寸有五分,香气清远,色泽鲜紫,壳薄而平,瓤厚而莹。膜如桃花红,核如丁香,毋剥之凝如水,精食之消如绛雪,其味之至不可得而状也。荔枝以甘为味,虽百千树莫有同者。过甘与淡,失味之中,唯陈紫之于色香味自拔其类,此所以为天下第一也。凡荔枝皮膜形色一有类陈紫,则已为中品。若夫厚皮尖刺,肌理黄色,附核而赤,食之有渣,食已而涩,虽无酢味,自亦下等矣。”命名了陈紫、江绿大、方家红、游家紫、小陈紫、宋公荔枝、蓝家红、周家红、法石白、绿核、圆丁香、虎皮者、牛心、玳瑁、朱紫、龙牙、十八娘、蒲桃、中元红等二十八种荔枝。现在多已失传,唯陈紫与宋公荔枝、福州十八娘荔枝尚存。莆田俗称荔城,荔枝无处不在。现已经无多,甚是遗憾。荔枝者,麦熟即花,四月初麦头尚青,而荔枝已经放花。枝头簇集花序,如黄色细樨,类桂花而香益浓烈,沁人心脾。花末尽落,铺陈一地,类雪景,名荔枝雪。其花择二三而实,实择二三而熟,故从花始至果熟,十不存一矣。清明雨盛,继之立夏,夏至后多台风。至小暑熟红,荔枝已无多矣。挂于树梢,披离若绡缎红霞,晚照尤艳。
圆眼者,旧以熟于荔枝后,秋分始盛,以圆眼为荔枝奴。其叶类荔枝而多脉,枝类荔枝而多疣疬,似与不似间反类于桂树者,或以味近桂花,名桂元。或以核类龙眼,而俗称龙眼者。闽中者尤佳,汁丰壳厚,肉糯无滓,色如莹玉,芳沉味醴,清香久萦于舌颊。故龙眼者,以其聚而多,不乏产量故,团团如龙之蟠踞,其树也,形矮而枝散,盘虬多姿,而皮似老松,皴乱而苍劲,龙眼木色紫而坚实,不易蛀,多用于雕刻。而荔枝多乏可用之材,此龙眼胜荔枝者。又龙眼稍耐贮存,故宋以降,量多乏啖者,多炮烙成干,为桂元干果,味尤胜于鲜者。
闽人以荒园野地植圆眼,多胜,结果累累,不计土地之肥瘦瘠薄,荒山多圆眼,团团如狮虎,踊跃竞走。闽南荔枝、圆眼俱多,而漳泉圆眼壳薄味淡而肉厚,生啖者喜之,而兴化桂圆味甜汁多而肉稍薄,多制成干果。而福清有焦核圆眼,小核如丁香母,味甜而肉脆厚,宜生啖而耐久贮。晚熟期于白露后数天,过则味淡肉柴,尽失其滋味矣。
旧航海者,以海水浸圆眼,以为海上食,经旬不易色,而味实咸不可食,而渔者以为美味之酢,往往酬酹,醉不经事,沉迷不能。闽人以鲜瓜果醢之有者,腌渍以为蜜饯,如橄榄、李子、梅干之属,而海水泡圆眼,一为祭祀海神,二为偶一尝陆果滋味,以怀思焉。陆地毕竟是人们最为安全的家园,大海莫测,生命多悬于一线。得陆地胜果,无不欣然趑趄。 闽地以桂元之木为阳木,雕刻为床笫,能延寿,益气血。而圆眼果,多滋益,养精髓,填骨肉,实是道家果丹。其荔枝奴一说,实不能圆说。闽人重桂元十倍于荔枝。终年可食,而荔枝仅一季之鲜。
三、乌龙茶与武夷山
乌龙茶是福建最为常见的茗茶,南乌龙茶,主要是铁观音,属发酵乌龙茶,叶色偏绿,新鲜度高。北乌龙茶就是武夷山岩茶,属于高焙火乌龙茶,同时两者制作工艺大不相同。我所欲说的并非是茶叶,而是茶树本身。陆羽《茶经》里这样说茶: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原注:瓜芦木出广州,似茶,至苦涩。栟榈,蒲葵之属,其子似茶。胡桃与茶,根皆下孕,兆至瓦砾,苗木上抽)。
其字,或从草,或从木,或草木并(原注:从草,当作“茶”,其字出《开元文字音义》。从木,当作“木茶”,其字出《本草》。草木并,作“荼”,其字出《尔雅》)。
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原注:周公云:“槚,苦荼。”扬执戟云:“蜀西南人谓茶曰蔎。郭弘农云:“早取为荼,晚取为茗,或一曰荈耳。”)。
说到茶树之生长条件,他继续写道:
其地,上者生烂石,中者生栎壤(原注:栎字当从石为砾),下者生黄土。凡艺而不实,植而罕茂。法如种瓜,三岁可采。野者上,园者次。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叶卷上,叶舒次。阴山坡谷者,不堪采掇,性凝滞,结瘕疾。
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
采不时,造不精,杂以卉莽,饮之成疾。茶为累也,亦犹人参。上者生上党,中者生百济、新罗,下者生高丽。有生泽州、易州、幽州、檀州者,为药无效,况非此者!设服荠苨,使六疾不瘳,知人参为累,则茶累尽矣。
武夷山地质为丹霞地貌,山为层积岩,远古时代的红色泥砂和砾石经过漫长地质变化,变成了岩石。这种红色的岩石依然是多孔性的,松脆易风化。武夷山形成了特殊的地质地貌,山岩峭壁和深谷幽涧并存,林木丰茂,空气湿润多雾,山间多流泉。这些适合茶树生长的优良条件都集中存在于武夷山地区。陆羽茶经中强调的烂石壤、砾壤,都是武夷山特殊地理环境的特征。于是顶级优良的茶叶就有了出现的条件。大红袍是武夷山茶的代表品种,它具有南茶的特点,叶肥润、厚实、枝叶茂盛易萌。武夷山茶的岩骨花香特点,究之原因,一是当地水土气候,二是茶叶本身的优良特性。岩骨者,其滋味多含丹石气,沉稳耐泡,不易消失,茶水表现为余味悠长,不易失色。花香则指大红袍特有的兰香、蜜香和芸香,香气沉稳于喉咙不去,久久回味,回甘、反转、涌津液不止。我品之觉浑身毛孔齐散,发微汗,通七窍,提精神。
许多年前,品武夷岩茶,多为高焙火品种,味焦香耐久泡,而香味稍欠。浓烈的茶味往往让外地人不适应,这就是武夷茶的霸气。武夷山诸坑涧中,终年雾气萦绕,茶叶乳润。老茶树上长着云苔,飘拂若仙衣。苔藓满树的老茶树,在当时已经是宝贝了,现在更罕见。孤岩峭壁上,往往有茶树郁然生烟。往年陪客游武夷九曲,仰观山峦沉碧静影,树若点染,仿佛仙境。溪水多缥碧色,清澈见底,藻荇交集,星鱗点点。溪水上,清风微漾,碧波漪漪。空气极为清新。吐纳之间,肺腑之内无浊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