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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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挪动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去园子里拿柴禾,我从敞开的窗户一直瞄着她,等到她走到南墙根的柴禾垛边弯下腰,我便飞快地将手伸到抱窝的芦花鸡身下,芦花鸡欠了一下身子,嘴里叽咕了两声,我哪管它的抗议,摸出一个鸡蛋,飞也似的逃回了家,心怦怦地跳着,我小心地把鸡蛋放到鸡窝里时,它还是热乎的,那是母亲的温度吗?
  弟弟跟在我的身后,小脸通红,偷东西让小孩子兴奋吗?
  天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是为了讨好母亲吗?她每天下地回来,最高兴的事就是去鸡窝捡鸡蛋,她甚至能分辨出哪个是黄芦花鸡下的,哪个是黑芦花鸡下的,看着十几个圆滚滚的鸡蛋,她汗湿的疲惫的脸上会有难得的笑容。
  但是母亲不喜欢我,她曾半开玩笑地说过,生下我的时候,一看又是个女孩,就一脚把我踹到炕梢,她甚至想把我送人。对于她说的第一件事,我当然无从取证,但对于第二件事,我却记得清楚,我六岁的时候西村的表姨带着她的四个淘气的半大儿子来家里串门,闹得乌烟瘴气,她讨厌死了他们,但母亲喜欢小子,就说拿三去换吧,表姨说好啊,我那些压箱底的花布都给三做衣服,我躲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生怕被表姨拖走,我才不稀罕花衣服,才不去她那个破家。所以,我得想办法让母亲喜欢我,让她像喜欢弟弟那样喜欢我,这样她就不会总惦记把我送到一个陌生的家,但我一个小孩子,穷得实在拿不出东西去讨好她,只好去偷外婆的鸡蛋,我留意了很多天,听外婆跟母亲说,最老实的芦花鸡抱窝了,少给它几个鸡蛋让它孵吧,多了怕是它护不过来。外婆的手经常被厉害的抱窝母鸡啄得青一块紫一块,但芦花鸡从没啄过她,所以,我趁外婆不在的时候,下手去偷她的鸡蛋。
  我是多么愚蠢啊!鸡窝多出一个鸡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下的,而且那只鸡蛋被母鸡孵了一个星期,外皮已经很光滑,母亲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大呼小叫地拿着那枚鸡蛋,隔着墙喊外婆,外婆慌里慌张地挪出来,那枚鸡蛋晾了一下午,早没有了热乎气,她精挑细选的小鸡崽没成型就夭折了。
  这时候我在装睡,因为母亲从不敢在孩子们睡觉的时候弄醒我们,外婆告诉她那样会把孩子弄傻的。
  第二天,外婆狠狠地训了我和弟弟,我红着脸站在门后,好几次想顺着门缝逃掉。
  大概母亲觉得她心爱的儿子也参与了作案,所以我那次侥幸逃过一顿毒打,用毒打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母亲脾气火爆,用父亲的话说就是沾火就着,谁不小心犯了错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揍,比如跟邻居小孩子打架,被人家找上门来,比如我穿了一条花裙子去大门外站了几分钟,而恰好有一只小鸡崽慌不择路钻进了灶膛被火烧死,这些都是我挨打的导火索。
  弟弟是不用像我一样费尽心思去讨好母亲的,他四五岁了还要掀开母亲的前大襟吃奶,吃得壮壮的,像个牛犊子,母亲和全家人都宠着他,宠得无法无天,我常常被他欺负,被他扯一下头发,绊个跟头,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瘦弱得像个耗子,过个门槛还要爬过去。有一次他冷不防打了我一拳,实实在在地打在我的胸口上,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得半天缓不过气来,我嚎啕大哭起来,但母亲丝毫不会理会,在她看来,打不过小两岁的弟弟,纯属活该。
  看着母亲冷漠的脸,哭声就弱下去,母亲那么不喜欢我,仅仅是因为我是她第三个女儿吗?又瘦又小,像只耗子,所以她给我起了一个丑丑的乳名:三。仅此而已,连重复一个数字都不肯,生怕有一丝亲昵的成分在里面。
  那时祖父是宠我的,大姑从老家给他寄来的精美的糕点他总会偷偷留给我,而每次挨打都要跑到他身后躲着,但祖父耳朵聋,我要大声跟他说话,他实在听不到的,我或摇头或点头,而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想大声说话,不想一遍一遍跟他解释一些他非要打听到的事情,所以我还是想讨好母亲。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秋日黄昏,母亲挎回来一大筐柴禾,柔和的光线照在她年轻好看的脸上……那是一种满足于温饱的健康的神情,我央求她给我找一个小筐去地里帮她拾柴禾,姐姐和弟弟们都在地里一边打闹一边帮母亲拾柴禾,想到这里,我便一刻也不想和祖父呆着,祖父的世界过于寂静,而寂静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过于沉闷。那种寂静大概就是孤独的另一种解读,那大概是我在人世懵懵懂懂刚刚觉醒的认知,我有些害怕那种滋味,想逃避,去跟母亲到一个欢乐的地方去劳作或玩耍。她有些迟疑,看看我大概还没有她的大筐高,便找了一个耳朵眼似的小筐塞给我,日后母亲总是这样形容我那天挎的筐。太阳要下山了,母亲走得很急,我一路小跑跟在母亲身后,刚进地头我就被茬子绊倒,整个半面脸被尖尖的苞米茬子划伤,从嘴角到额头,母亲急匆匆返回来,扒开我的手,看看眼睛还在,就解下她的花头巾,捂在我的伤口上,打发我一个人回家,又匆匆忙忙走了,嘴里还骂着,不让来偏来,整个一哭巴精,这下好了,有得哭了。在她眼里,我似乎不如一筐柴禾重要。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右脸肿得高高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再后来伤口愈合,结痂,留下一条像泪痕一样的长长的疤痕,母亲自始至终没给我上一点药,甚至没多瞅我一眼。邻居那个叫刘二的人常常嘲笑我天天挨打,但我不是太难过,甚至想过如果眼睛因此瞎掉一只,她会不会宠我。
  可是眼睛没瞎掉,她依然不喜欢我,我却失去了讨好她的热情,尤其当别人嘲笑我的泪痕一样的疤的时候,心里有了小小的叛逆。
  天闷热闷热的,我趴在土炕上写作业,我的作业本好薄啊,稍一用力,笔尖就会划透,我小心地写着,我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呢,猴子一样的弟弟又凑过来,一次一次试图抢走我的作业本,我左拦右挡,还是被他一把抓过去,刚刚写好的那页被炕席刮去半面,我气极了,举起钢笔就刺过去,钢笔尖扎进弟弟的大腿,他扔下作业本,如我一样咧开大嘴,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在外屋烧火做饭,听到她的宝贝儿子狼嚎一样的哭声,拎着烧火棍子就闯进来,母亲发怒的时候很丑,像巡海的夜叉,祖父常常这样形容她,以致她跟祖父的关系很紧张,祖父年轻时一个人拉扯三个幼子,从未戳过他们一手指,他的孩子也都长大成人,而母亲坚信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人,我那会儿倒是来了麻利劲儿,跳上窗台逃走了。   这时祖父不能出来护着我了,他回老家老长一段时间了,大概要留在老家养老了也不可知。
  我一口气逃到了野外,才发觉天下着蒙蒙的细雨,而之前应该下过一场大雨,地泡得软软的,我光着脚踩着软塌塌的泥巴,一股凉意顺着脚丫直抵心口,那是一块刚刚收割完的向日葵地,尖尖的茬子像刀子一样竖着,我小心地走着,恍惚觉得每一个茬子上面都挂着我右脸的皮肉,觉得自己是那么孤单,是一个没人喜欢的丑小孩,觉得活着是一件一点都不好玩的事,想着永远都不要回去,就这样一直走,让她们永远也找不到我,但对于找不到我,她们会不会伤心我全没把握,被抛弃在荒野的感觉狠狠地揪住我的心。
  我是一个废物点心,母亲总这样骂我,绊不倒,哭巴精,这些让人伤心让人死掉的词语每天充斥在耳边,眼泪不争气地流着,与雨水融合着,很咸很凉,那些积了少许雨水的云擦着我的头顶快速向北飘去,心里突然就很害怕,怕黑云上住着的魔鬼伸出尖利的爪子把我抓走,它会惩罚我这把锋利的钢笔尖扎进了弟弟的大腿的孩子。回过头来,想看看姐姐或父亲出来找我没有,但是没有人,我怕极了,天和地灰蒙蒙的,融合成一片,混沌一片,这会儿她们也许都围在桌子边开始吃午饭了。
  但是我看见了场院,那是一块废弃的盐碱地,被父亲挖土围了一个大圈,中间一块用石磙压得光光的,他准备把快成熟的谷子、大豆拉进来,碾压,收藏,他连看场院的窝棚都搭起来,我疯跑过去,一头钻进去,地上铺好了一层厚厚的麦秸,很柔软,我躺下来,但我是那么的不适应,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去,第一次一个人面对孤单的滋味搅得我坐卧不宁,那是一种让人烦燥心里没底的感觉。
  折腾累了,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中间好像听到父亲赶着驴车,拉着母亲、姐姐、弟弟去地里割豆子,他们知道我躲在小窝棚里,知道我是胆小鬼,不敢走太远,他们笑着从场院边的小路上飞奔而去。
  我坐起来,雨已经停了,但云彩仍很厚很黑,我钻出窝棚,光着脚丫回家找吃的。
  外婆背对窗户往她的大烟袋里塞烟叶,我猫下腰,蹑手蹑脚爬过去,是的,我不喜欢外婆,不想跟她打招呼。母亲总是训她愚囊,那意思跟骂我窝囊差不多吧,外婆总是被她刁蛮的儿媳妇赶出家门,不给她吃饭,不给她喝水,而同样愚囊的舅舅常常劝外婆忍着点,他也忍着呢,外婆无处可去,每次都要找母亲哭天抹泪,母亲也多次去舅舅家跟他们大吵大闹一场,那些年,母亲和舅舅的关系一点不好,两家几乎从不走动,直到外婆去世才有所缓和。所以小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去舅舅家做客,甚至从未开口叫过舅舅,有一阵子,我的认亲情结严重爆发,想亲口叫他一声,他是我唯一的舅舅。远远的看到舅舅在挖排水沟,我就想走到他跟前亲亲地叫他一声,他一锨一锨地扬着,冷不防他扔出来一锨泥土,差一点就扔到我脚面上,我撒腿就跑,母亲说舅舅是狼变的,会吃人。
  我是不想成为外婆那样愚囊的人,我要像祖父说的那样,如果他们不养老,我就把锅给他砸了。祖父经常这样教外婆回家跟她儿子干仗,但我知道外婆根本做不到,她是愚囊的。
  后来,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躲到场院玩泥巴,场院里的土很粘,软软的,着了雨就可以像母亲那样包饺子了,揉一大块面放一边醒着,又找来几片树叶几朵小花弄碎了做馅,那时候好喜欢面团在手心里软软的感觉,像被人宠着,可是母亲是绝不允许我的脏爪子碰一下她和好的白面的,站在一边瞅也不行,而分配我一个蹲灶坑边烧火的折磨人的活儿,满满一大锅水总也不开,母亲和姐姐们有说有笑围在一起包饺子,我快急死了。
  但这会儿,我就是一个能干的母亲,揪下一块面团,用手掌拍平,抓上几片撕碎的树叶,两手一合,一个又大又憨的泥饺子完成了,但这个饺子是万不能像母亲包的那样能捏出花边的,泥巴是没有多少筋性的,不能用力,稍一用力就碎了,以至于后来好不容易母亲让我学包饺子,我总也不敢用力,母亲总是不满意,说我包的饺子像没长骨头,软塌塌的,一看就是懒人包的。但人懒和包的饺子有什么关系呢?这句话千万不能说出来,否则她又会瞪眼睛打人了。
  我小心翼翼地包着,等到日落,竟也包了十几个,看着摆了一地的傻傻的饺子,我搓着两只小泥手,开心地笑了,这样的饺子当然不能吃了,可是我又多么希望有人来分享我的劳动果实,捉了几只蚂蚁放到饺子上,但它们傻傻的,爬了一圈迅速逃掉了,唉,这些没口福的东西。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跑过去看,还好,它们都在,忙把它们一个一个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半个墙垛上,那大概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唯一一件手工艺品,丑陋,敏感,易碎,我像个疯癫的艺术家,一有时间便会跑到这里,独自欣赏这唯一的作品,简单却是那么温暖。
  很长一段时间,弟弟不敢再招惹我,他大概是怕了我的狠,远远地躲着,但我的行动一样也不能逃过他的眼睛,直到有一天,他偷偷地砸碎了我所有的饺子,我看着碎了一地的饺子,呆呆地站了很久,树叶和花朵早已失去了水分,变得黑黑的,难看极了,哪怕当初被赋予了多么美好的感情,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但我没有沮丧,也没有去告状,那是因为我长大了吗,还是因为我习惯了孤单,甚至不屑于哭泣了。
  父亲看我一个人在场院玩得入迷,就分给我一个看场院的活计,我乐不得答应,这样场院就是我一个人的领地,我可以随心所欲在这块领地上称王称帝,此时弟弟连当我的小卒都是不称职的。
  场院的四周长满了密密的山大烟,这种既耐旱又耐碱的植物,生命力极其旺盛,打籽,蓄根,传宗接代的本领特别强,常年开着一束束的白色小碎花,风一吹,呛人的味道弥漫开来,但花丛中偏偏会生活一种白色的蝴蝶,弱弱的,在花丛中飞,弟弟拔下一根山大烟,跳进花丛中,举起山大烟,狠狠地抽下去。
  父亲挑起刚压过的豆秸,圆滚滚的绿豆铺了一层,父亲满心欢喜地问我,说说看能打多少豆子?他说小孩子的嘴灵验呢,我看了偌大的场院地上薄薄的一层,随口说了一个数字,大概很少吧,父亲不悦地喝住了我,我又说错了,但一个小孩子的心能有多大呢?
  上帝,我为什么老是说错话,而不给我一个讨人欢心的理由。
  父亲扛起一袋豆子回家了,老半天也没回来,夜色浓得像墨一样,硕大的场院安静极了,被削去头的高粱和筛了一半的豆子都暗下来,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一切都显得很诡异,窝棚里似乎也住进了魔鬼,我蹲在场院的门口,向着家的方向,一声一声地呼喊,许是姐姐,许是父亲,但没人回应我,喊得喉咙干痒,剧烈地咳嗽起来,可是夜像一头巨大的怪兽张大了嘴巴,吞没了我的声音和小小的灵魂。
  我还是不能习惯这令人不安的孤寂,那么黑,那么静,让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责任编辑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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