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这是不适宜出门的一天,下午的天空阴沉沉、雾蒙蒙的。大地上,光秃秃的树木等待着春的到来。昨夜下了场大雨,到现在毛毛细雨还在断断续续地飘着。
一艘警用拖网船在暴涨的浑浊河面上劈波斩浪,接近那具在河水里起伏的尸体时放慢了速度。几只乌鸦受到来犯者的惊扰,极不情愿地尖叫着从它们的盛宴上飞走。
一群人——大部分穿着警服——聚集在码头边,等着拖网船把尸体运上岸。侦探马丁·斯顿普也站在人群中。他6英尺高,身材魁伟,穿着黑色风衣,一头白色卷发和一个粗大的蒜头鼻很是醒目。他身旁站着的年轻女子叫纳塔莉。她个子不高,5英尺2英寸左右,黑发修剪成波波头,使得她的脸上有一种天使般的神情。在几乎都是中年男子的人群中,她显得格格不入。
斯顿普注视着河水,等着拖网船到达岸边。还有五年,他提醒自己,退休前他还有漫长的五年。他瞥了一眼纳塔莉,暗想,退休年龄如果照这样增长下去,等到她退休时可能已经75岁了。他干够了这个差事,不想再干了。老实说,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他已经有点跟不上趟了。汽车自动驾驶,数字助理的言行举止宛如真人,墙壁变成了巨大的电视屏幕。这个世界的景观变得让人难以理解,他只想融入夕阳中。
斯顿普打心眼里感激警察局长把这样简单的案子交给他。局长知道他牺牲了许多,想让他平平安安地混到退休。
他看着纳塔莉,说:“这种工作就是这样,没什么迷人的。”
她打了个哆嗦,裹紧外套,但没吭声。
拖网船到了,随着轻轻的一声撞击停了下来,两个壮实的男人把一个黑色尸体袋拖到斜坡上。他们把这个在雨中闪闪发亮的塑料袋从码头上抬走,放在棚子下堅硬的水泥地面上。汇集在袋子上的雨水形成涓涓细流,从袋子两边流下来。
一个壮实的男人拉开拉链,露出里面的尸体。一个穿着蓝色防风夹克,被水泡得发白肿胀的男人,蜷缩成半胎儿的姿势躺在里面,散发出一股恶臭。
看到尸体,纳塔莉发出一声几乎觉察不到的喘息,向后退了一小步。斯顿普注意到了她的反应,拍拍她的肩膀,把一瓶维克斯达姆膏递给她。
“在鼻子下抹一点,不然这味道会在你脑袋里逗留几天。”他说。
戴着手套的验尸官翻过尸体,飞快地检查了死者脖子和肩膀附近的区域,然后站起身,说道:“明显是溺水。”
“你怎么看出来的?”纳塔莉问。
女验尸官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谁?”
“警察学校的学生,专攻网络犯罪。”纳塔莉回答。
斯顿普插进来说:“她是跟我来的,接下来的三个月都会跟着我,这是她实习期的一部分。”
验尸官耸耸肩,继续解释:“当然,我们需要通过尸检来确定死因,不过有一些征象。注意脖子的位置,”她指着死者,“向下。如果是在岸上死的,尸僵会使他的脖子歪向一边。”
“我懂了。”纳塔莉点点头。
“第二,人在淹死前通常会猛烈地挣扎。这种最后的挣扎会猛烈到把肌肉撕裂,尤其在肩膀和脖子附近。看看这个,”她示意纳塔莉靠近点,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尸体上紫色和红色的瘀伤,“像这样的伤告诉我们,受害人死前在水里是活着的,不是死后扔进去的。”
斯顿普注意到死者耳朵里有件白色的东西。“那是什么?”他问。
验尸官拽出一个无线设备,“蓝牙耳机,他跳下去前也许正在听音乐。”
完成检查后,验尸官把尸体袋拉上,对斯顿普说医学检验报告会在几天内准备好。
纳塔莉和斯顿普向他们的巡逻车走去。
“下一步做什么?”她问。
“我们去会会报告他跳桥的慢跑爱好者。”斯顿普说,停下来看着纳塔莉,“在今后的职业生涯中,你会目睹很多死亡,你必须习惯这种事,随着时间过去会变得容易些。”
“哦,我可以接受伤口和鲜血。”纳塔莉回答,“我喘息是因为这个人看起来很像我的表兄贾斯廷,他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仅仅想到他的死就让人震惊。我很为这个人难过。他为什么这么早就结束生命?”
“人们都有自己的魔鬼。”斯顿普说,继续往前走。
2
当他们驱车半小时到达上游的卡蒂埃大桥时,雨已经停了,雾气开始消散,太阳时不时穿透云层照到大地上。斯顿普和纳塔莉下了巡逻车,站在路边一个小型停车场里。这里的地势高了许多,风也刮得更猛。公路在他们面前平稳地上升,直到与不远处的桥面齐平。
另一辆车停了下来,一个瘦长结实的男人下了车。他就是报告有人跳河的慢跑者。从他报告起,已经超过24小时了,恶劣的天气和汹涌的河水使得很难找到并拖回尸体。
“弗林克尔先生?”斯顿普招呼道,“谢谢你来这里见我们。”
“没什么,只要能帮上你们的忙。”弗林克尔说。
他告诉他们,大多数晚上他都在这座桥上跑步。“我喜欢一望无际的景色,”他解释道,“我把车停在这里,穿过大桥,跑到对面的停车场,绕着那个停车场跑一圈,再跑回这里,正好6英里。”
斯顿普拿出死者的照片给弗林克尔看。
“你看到他从桥上跳下去的?”他问。
弗林克尔低下头,凑近看了一眼说:“没错,就是他。”
“从多远?”
“大约两三百英尺。”
“你同他打过照面吗?”
“是的,我从他身边跑了过去。他穿着一件宝蓝色夹克,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弗林克尔解释道。
“我们去看看他跳下去的位置。”斯顿普无动于衷地说,向桥走去。纳塔莉和弗林克尔紧跟在他身后。 卡蒂埃大桥是座建于20世纪中叶的老式悬臂桥,双向四车道,两边各有一条人行道。他们走近大桥时,它那粗大的十字钢梁隐现在他们头顶。生了锈的钢梁边缘密布着一排排的铆钉。人行道很宽,几乎有6英尺,被金属栏杆同车道隔开。桥栏顶部的扶手很宽,可以很容易地站上去。
“从头告诉我们。”斯顿普对弗林克尔说。
“昨天也是个阴天。像往常一样,我停好车,做了些伸展活动,便开始跑。”弗林克尔说,“我跑到桥上的时候,看到那家伙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挥动着胳膊自言自语。他占着路中间,我有点不高兴,心想:‘真是个混蛋,一点也不考虑别人,人们怎么从你身边过去?’可是我跑近时,他看到了我,停下脚步让到一边。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看得出他非常紧张。”
“你看清楚了吗?”
“是的,”弗林克尔点点头,“不过我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我跑过大桥,在停车场绕了一圈,跑回到桥上。我跑着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有个穿蓝衣服的人站在桥栏上。我跑近了一点,认出就是早先经过的那个人。可是他突然爬下来,又开始来回走。我正在想是不是停下来,看看他是否需要帮助时,他突然毫无征兆地爬到桥栏上跳了下去,就在我眼前跳了下去。”
“你立刻报了警?”斯顿普问。
“是的。”弗林克尔说。
他们来到了那人跳下去的位置。斯顿普和纳塔莉打量着周围寻找线索,可是什么也没找到。桥栏很高,纳塔莉站在桥边眺望地平线时,鼻子几乎够到了桥栏。斯顿普走到她旁边,看着翻滚的河水。因下雨而暴涨的浑浊河水打着漩儿,形成一个个漩涡。他感到眩晕,便转回身来。弗林克尔站在人行道中间,踢着一颗铆钉。
“你说他先爬了下来?”斯顿普心不在焉地问弗林克尔。
“对,也许有人劝说他别那么做。他是在同什么人说话。”弗林克尔说。
回到停车场,斯顿普向弗林克尔表达了谢意,说要是有需要再联系他。
回警察局的路上,納塔莉问斯顿普:“你觉得他跳河前的犹豫奇怪吗?”
“不一定。像那样的时刻,人们都会害怕。我想知道,他在同谁说话,为什么那人没有提醒他那样做危险。今天就要过去了,我们还没收到任何描述与他相符的失踪人员报告。”
“那是小菜一碟,没问题。”纳塔莉振奋起来,“我会同电信运营商联系,取得他的通话记录。”
3
那周晚些时候,斯顿普要纳塔莉到他的办公室。他们收到了验尸官的报告,他想审视一下这起自杀案。
他打量着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个近乎方形的小房间,仅能放下一张大办公桌和两把访客椅,但他很感激能拥有它。多年来,他占据着外面开放空间的一个格子间。他很不喜欢。拥挤和喧嚣都是他极力要逃避的。
把办公室同外面隔开的墙壁是面智能墙。他摆弄控制器,把墙调成透明。整面墙由巨大的多用途显示块组成。用手指轻敲一下,它就可以变成透明的玻璃墙,或巨大的电视屏幕,或任何你想象得到的图案的不透明墙。
纳塔莉走进办公室,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他对她这么快就进入角色感到惊奇。即使是同他在一起,她也显得很随意,这对其他人来说是不可能的。大家都知道他有点儿孤僻,是个倾向于独来独往的人。可是纳塔莉不一样,她不是个羞怯的人,从她与验尸官的谈话就可以看出来。
“那是你的女儿?”纳塔莉指着斯顿普身后陈列柜上的照片问。
陈列柜靠墙摆放着,上方是一扇窄而长的窗户,贯穿了整面墙。陈列柜上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他同一个孩子的,另一张是集体照。陈列柜的远端放着一个鱼缸,里面养着一条大金鱼。
“对。那是梅洛迪亚,我的女儿。”斯顿普笑着说。
“你看起来好年轻。”纳塔莉说。
“那是很久以前照的,现在她都24岁了,长得和你有点相像。”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哦,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斯顿普突然转过身,拿起陈列柜上另一张照片,是一群少年围着斯顿普和牧师的集体照。
“这是我的教会小组,我指导这些孩子。”他说。
“很好。”纳塔莉说,伸长脖子去看斯顿普手中的照片。
随后她又指着鱼缸问:“你的鱼有名字吗?”
“没有,就叫鱼。瓦莱丽退休后搬到佛罗里达去了,把鱼缸和一张要我照料金鱼的字条留在我的办公室。能把门关上吗?现在,我们要审视这起自杀案。”
纳塔莉站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斯顿普摆弄着控制器,把墙从透明调成了中间是电视屏幕的灰色图案,把案子打开在屏幕上。看到色彩单调的背景,纳塔莉走到手动控制器前,把图案调成粉红色的玫瑰花瓣。
“这图案太压抑了,你的办公室需要点色彩。”她说。
“哦,不,太亮了。”斯顿普抗议道。
她把图案改成橘子片。
“再淡点。”
她把它改成大海蓝绿色的水下照片。
“再淡点。”
又变成了日本岩石花园的砾石层。
“好多了。现在我们开始吧,这案子的事实是什么?”斯顿普问,感觉有点儿气恼。
“验尸官的报告证实是溺亡,”她说,“活活闷死,多可怕的死法。为什么不吃颗药睡上一觉?”
斯顿普心里在打架。一方面,他对纳塔莉的唠叨感到恼火,可同时也心生出一种父爱般的感觉,这部分的他对她的唠叨一点也不在意。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案子上,纳塔莉。我们对受害人知道些什么?”
“加布里埃尔·瑞伊,29岁,成功经营着一家为航空公司提供餐饮的家庭企业。妻子南希,结婚两年,没有孩子。”纳塔莉滔滔地讲述着细节。
“好。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吗?”
“他在与谁通话?通话记录显示他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他弟弟的,在他跳河前一小时左右。”纳塔莉说。 “他可能只是在自言自语,压力很大的人倾向于那么做。在我看来,这只是起简单的自杀案。”
纳塔莉点点头,然后问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们对每件案子都要尽职调查,”斯顿普说,“我们要搞清楚加布里埃尔死前的活动。他见过谁?他做了什么?形成一个他活动的时间轴——排除谋杀的任何可能性。”
4
斯顿普确认了是加布里埃尔的地址后,敲了敲门。一个女人来开了门。她穿着长及脚踝的绣花裙,和同样华丽的上衣。她是加布里埃尔的妻子南希。她又高又瘦,长发瀑布般地垂下,绿眼睛,高颧骨。
她开门时,斯顿普发现她一脸心烦意乱的神情。但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很好地控制了自己。一个悲痛寡妇的标志,斯顿普看得出她眼睛发红。
南希把他们领进屋。起居室很大,但塞满了东西。斯顿普和纳塔莉坐在沙发上,两侧各立着一根土著居民的图腾柱。南希坐在他们对面,她身后的墙上是一张太阳初升的大幅照片,下面写着一行文字。花瓶里插着一根孔雀毛,天花板上悬挂着捕梦网。
纳塔莉立刻投入了工作,开始建立加布里埃尔自杀那天南希的活动时间轴。南希没有报告丈夫的失踪,因为那不是新鲜事,他常常不打招呼就夜不归宿。
这次会面没有发现任何新线索。完成时间轴后,纳塔莉假装漏记了一些细节,要求南希再说一遍。她是故意这么做的,斯顿普教了她这个技巧,以发现南希是否说谎或试图误导。
斯顿普觉得这孩子干得不错,今后的职业生涯会很成功。
南希手机里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嘿,南希——是西蒙。抱歉打断了你,可是半小时后你同德里克有个会,关于审核融资演讲稿的事。要我把它切换成虚拟模式吗?”
“不,我们当面谈。”南希说,“我马上动身,你让他在办公室等我。”
“要我通知车在路边等吗?”
“当然,西蒙,”南希柔声说,“你是我的宝贝,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办。”
“别这么说,这算不了什么。”西蒙咯咯地笑着说。
斯顿普看看纳塔莉。她点点头,确定自己做完了。
“我另有几个问题,还有时间吗?”斯顿普问南希。
“当然。”南希说,“不过,如果你能长话短说我会很感激。”
“你知道加布里埃尔是否使用麻醉品吗?处方的或非法的?”斯顿普问。
“可怜的人没这种习惯。”南希说。
“有没有牵涉到犯罪?有人敲诈他或别的什么?”
南希摇摇头。
“心理健康问题呢?”
“他在同抑郁症抗争,”南希说,“它会不时地突然发作。他迷上了他的数字伙伴。”
“这是什么意思?”斯顿普问。
“这听起来很荒唐,可是他信赖他的数字伙伴超过我。”南希说,“他责怪我冷落了他。不过,他在得到肯定这方面有很高的要求。要是知道他会走到如此极端的一步,我就不会在生意上花太多的时间了。”
“你的珠宝生意?”
“是的。我们的婚姻正在破裂。”
“牵涉到什么绯闻吗?”斯顿普问。
南希站起身来,“也许吧,我不知道。就算有,我也不怪他。我不在他身边,听不到他的呼救。”
外面天气晴朗,斯顿普和纳塔莉决定边走边讨论。
“演戏而已,她是个冷酷的人。”纳塔莉说,“婚姻触礁了,她却怪罪于他的数字伙伴。看看她,自己却有个轻佻的数字伙伴。”
“我不懂,”斯顿普说,“数字伙伴是什么东西?”
“哈哈哈……你竟然不知道数字伙伴?”纳塔莉大笑起来,可是看到斯顿普脸上痛苦的神色,赶紧停了下来。
“你知道数字助理吗?它们记住你的密码,安排你的约会。”她说。
斯顿普点点头。
“嗯,数字伙伴是数字助理的升级版,你与它们对话,就像同最亲密的伙伴。你可以给它们打电话,发短信和电子邮件。它们住在你的手机里,住在云里——时刻伴随着你。许多人开始把它们当作精神支柱。他们依赖它,寻求它的忠告,同它谈论人际关系。数字伙伴总是在那里,总是表现良好,它们就像你随时可以倾诉的最好的朋友。”
“你有数字伙伴吗?”斯顿普问。
“有一个,不过还不是很成熟。”纳塔莉说。
她掏出手机,“嘿,懒虫,家里怎么样?”
“嘿,纳塔莉,你好吗?”她手机里的一个声音说,“胖子刚刚吃了两罐金枪鱼,现在正趴在沙发上。”
“两罐?干吗给它吃两罐?”
“哦,它郁闷地坐在那里。我看不得它挨饿。”
“懒虫——它只会越来越胖,下次只能给它一罐。另外,我要调整你的自由裁量权设置。”
“你是老板,纳塔莉,你说了算。”
纳塔莉回头看着斯顿普说:“这是懒虫,你可以认为它是我的数字伙伴。它有点小脾气,不过我喜欢它那样。它们很有用,你应该弄一个。”
“我看不出有这个必要。”斯顿普说,“老实说,我不再懂这个世界了。你见过恐龙吗?在博物馆里?嗯,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恐龙。”
5
斯頓普办公室的智能墙被调成一块巨大的电视屏幕,那些电视块的边界不见了,就好像一块巨大的公告板,上面满是与这起自杀案有关的文档和图片。
“辛苦你了。”斯顿普扫视着电视屏幕说。作为一起自杀案的调查,这样做似乎有点夸张了。
“我只想把事情做彻底。”纳塔莉说。
“干得好。”
斯顿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时揉揉太阳穴。他正在经历一段糟糕的时期。前天,他情绪失控,喝了个烂醉。第二天,他因剧烈头痛不能上班,便请了病假。不过,纳塔莉是个奇兵,她独自去见了其他要见的人。现在,他们就在这里评估她的战绩。 “加布里埃尔有个奇怪的信仰。”纳塔莉说。
“这是什么意思?”
“昨天我见了他的弟弟,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
“比如,他相信来世。”
“来世?”斯顿普强忍着没笑出来。
“是的。近来加布里埃尔对东方的遗产和他们关于来世的传统信仰产生了浓厚兴趣,甚至开始说,如果他死了,他仍然在弟弟身边,像保护神似的保护弟弟。”
“我不感到吃惊,”斯顿普说,“他有问题。记得他妈妈说的话吗?他患有抑郁症,十几岁的时候就曾企图自杀。”
“用在他爷爷的老式汽车里充满一氧化碳的方式。”纳塔莉补充说,“我从没坐过汽油发动机的车,它们真的会发出危险的气体吗?”
“当然。”斯顿普揉着头说。
“为什么没有更多的人死于一氧化碳?我是说大街上满是喷出那种气体的车。”
斯顿普笑了,“那种气体会造成健康问题,不过我猜它们浓度不够。”
“不少人说他们听到南希嘲弄他,说既然生活如此糟糕,干吗不去死。这点你怎么看?”纳塔莉问,“这能成为法律诉讼的理由吗?”
“未必。因为他患有抑郁症,曾企图自杀,法官不会把他妻子的话当真。”
“正是,几乎每个人都证实他说过自杀。”纳塔莉说。
“他过去的生活呢?有没有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斯顿普问。
“我挖出了他所有的社交历史。显然在大学里,他很讨女生喜欢。”纳塔莉说。
她在智能墙上打开几张加布里埃尔大学时期的照片。他同一群姑娘和小伙子在海滩上;他从后面紧紧抱着一个大额头的女人,吻着她的脖子;他站在游泳池里,水淹到肚脐,手里端着一杯淡白色马提尼酒,一个穿着比基尼的姑娘躺在他身后的游泳圈上,晒着日光浴。
“可是同南希在一起后就不同了。”纳塔莉说,“他们开始恋爱,他完全停止了聚会活动,几年后他们结婚了。”
婚礼的照片占据了整个屏幕。一块多层大蛋糕,他们拿着刀站在旁边,笑得很开心。另一张照片上,新郎和新娘在翩翩起舞。背景里,一支乐队在演奏,人们尽情享用美食。
“我猜以前听到过这种故事。一个幸福的男人结了婚,然后从桥上跳下去。”斯顿普咯咯地笑着,在椅子上坐直身子,“显然,这就是一起自杀案件,我们来考虑一下如何结案,我在老档案中见过一些很好的例子。”
“还有其他问题,马丁。”纳塔莉说。
“你什么意思?”斯顿普问。
“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南希将获得一大笔人寿保险赔偿。”纳塔莉说。
“那……”
“人寿保险条款规定,如果被保险人两年内自杀,不会获得任何赔偿。他的保险已经两年半了,他们结婚前他就投了保,她是唯一的受益人。”
“嗯,他们就要结婚了,没什么不寻常的。”斯顿普不喜欢谈话的走向,他不想再追查下去了,这明显是一起自杀案。
“南希的公司命悬一线,急需资金。这笔钱来得正是时候。”纳塔莉说。
“有意思,”斯顿普说,来了劲头,“这将是一个很难建立的案子,有什么能显示她诱骗他自杀吗?”
“未必有。”纳塔莉叹了口气,“这个追下去可能没有希望。”
斯顿普看着纳塔莉,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他总是充满热情,把一生献给了工作,可是得到了什么呢?一段不幸福的婚姻,一次草率的离婚,一个他没能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感到怒火在心中升起。
他猛地伸出手,想就此了结这个案子。可是另一个声音,一个母亲在他幼年时就灌输给他的公平正义之声,制止了他。这个声音总是促使他深挖案子,去不懈地追查最没有价值的线索。
年轻侦探真诚的脸促成了一个决定。她需要鼓励,斯顿普认定。她需要跟随自己的预感,如果他不鼓励她,对她将是一种伤害。
“我们再去会会南希。”斯顿普说。
“去做什么?”纳塔莉问。
“我还没想好,但你永远无法预料。”斯顿普说,“也许我们能找到一些东西证实我们的怀疑,你应该听从你的直觉。”
6
南希穿著漂亮的条纹西装和鳄鱼皮高跟鞋在门口迎接他们。
“来得不巧,我得去参加一个巡回宣传。”她说,开门让他们进来。
“只是补充几个问题。”斯顿普说,走了进去。他还没拿定主意怎么做,可是第一次看到她时把她想象为一个伤心欲绝的寡妇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傻瓜。鳄鱼的眼泪,他在心里斥责自己,感觉像挨了一鞭子。
起居室里还有个女人,深色金发,大额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她起身迎接警官。
“莉丝贝特,我们家最好的朋友。”南希介绍说。
“我昨晚刚到,一能抽身就赶过来了,你知道管理一个大的团队是怎么回事。多么可怕的悲剧。”莉丝贝特说,脸上露出悲伤。
斯顿普和纳塔莉在南希和莉丝贝特的对面坐下来。
“你住在哪里?”斯顿普问。
“阿什维尔。我是一家软件公司的产品经理。”莉丝贝特说。
“你们认识多久了?”斯顿普问。
“哦,很久了。”莉丝贝特看着南希,飞快地拥抱了她一下。
斯顿普玩弄着手中的笔,看到莉丝贝特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问南希:“朋友在场你说话方便吗?”
莉丝贝特立刻站起身,“哦,对不起,我到卧室去。”
“不,别走,”南希抓住她的手,让她坐回到沙发上,“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斯顿普一直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有个把保险单的事提出来,看看会发生什么的模糊想法。可是此刻,南希改变了的角色以及她那事务性的冷淡态度使他心里窝火。他觉得自己很蠢,竟然把她看作单纯无辜的人。 “加布里埃尔少年时曾企图自杀。”他说。
“是的,真不幸。”南希说。
“你之前没告诉我们这个。”他责怪道。
“我认为那事无关紧要。让他的灵魂安息吧,没必要旧事重提。”
“你嘲弄过他,要他停止发牢骚,在有限的生命里做点事,否则干脆结束生命,是吗?”斯顿普诧异于自己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房间里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仿佛過了很久后,南希平静而谨慎地说:“那是个可怕的想法。你反感我。”
“我只是想印证其他人的说法。”
“为什么我要那么做?”她冷冷地问,声音尖厉。
“瑞伊太太,我听说你的公司濒临破产,急需资金注入。”斯顿普说。
南希冷冷地瞪着他。
“而你将得到一大笔赔偿金,六个月前你才开始有申领的资格。”
“够了!”南希突然站起来,“下次想要谈话,先找我的律师。”她转身对莉丝贝特说,“莉丝,请送警官们出去,我真的该走了。”
南希从房子里走了出去。
斯顿普看着地板,紧咬着嘴唇,然后慢慢地站起来。他不知道做了什么,感觉到累了,头疼开始发作。他希望自己已经退休。他朝门口走去,纳塔莉跟在后面。
“你们所想的完全是毫无根据的臆测,”莉丝贝特坐在沙发上说,“别听他的朋友和家人的。南希说的完全是出于绝望和无助。想象一下,眼看着你的生命伴侣在你的眼前崩溃。事实上,正是南希要他去看心理医生的。”
斯顿普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道:“他看过心理医生?”
“是的,去过几次。南希没跟你们说吗?”她迟疑地问。
“哪位心理医生?是什么时候?”斯顿普连珠炮般地问。
“哦,我不清楚具体情况,你得问南希。”莉丝贝特说。
“没关系,我们可以查看他的病历。”斯顿普说,“谢谢,祝你愉快!”
7
斯顿普看着车窗外,他们刚刚进入一个绿树成荫的街区。春天正在路上,树木披上了绿色的新装。阳光透过嫩叶,将光怪陆离的斑影投射在地面上。戈登·麦基恩医生的办公室就在附近一条弯曲的街道上。
巡逻车把斯顿普和纳塔莉丢在医生办公室门前的路边,自己去找停车的地方。斯顿普打量着这幢白色的二层灰泥楼房,伸展着胳膊。他们坐了很长时间的车。一条石板小路穿过修剪整齐的草坪通向正门,一扇华丽的桃花心木门夹在两根华丽的白色柱子中间,窗玻璃上装饰着老式的水平木条。
一个衣着整洁的年轻人过来开了门,护送他们来到装饰高雅的等候区,四面墙上挂满了医生的照片。这是个体格魁梧的人,同各行各业的名人站在一起。
不一会儿,照片上的本人出现了。他身高6英尺半,比娇小的纳塔莉高出一大截。他把他们带往他的不如说是起居室的办公室。他们从一个前面放着几把软椅的壁炉前经过,来到落地窗下一张巨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前。麦基恩医生指指访客椅,自己在办公桌后坐下来。
“你们想咨询什么?父女关系问题?”麦基恩医生问。
“我们不是病人,医生。”斯顿普冷冷地说。
“我知道,”麦基恩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可你们太像父女了,忍不住开个玩笑。你们不介意,对吧?”麦基恩探过身子问。
“我们在调查与你的一个病人有关的案子,他叫加布里埃尔·瑞伊。”斯顿普说。
“加布里埃尔·瑞伊?嗯……不记得了。”麦基恩转动椅子,对着一块大显示器召唤他的数字助理,“玛丽,我看过一个叫加布里埃尔·瑞伊的病人吗?”
“是的,你看过,麦基恩医生。”玛丽说。
“能把他的病历找出来吗?”
他坐直身子,盯着屏幕,嘟嘟囔囔地读着加布里埃尔的病历,然后靠在椅子上说道:“对,现在我想起来了。加布里埃尔·瑞伊——反复发作的自杀性临床抑郁症。不过,他只来过几次。”
“能告诉我们更多与他有关的事吗?”斯顿普问道。
“比如什么?”麦基恩反问。
“他自杀了。”
麦基恩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幽默从脸上消失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他是个苦闷的人,更糟糕的是,他找错了陪伴。”
“这是什么意思,医生?”
“你知道,我是专业人士,在我的工作里,不应该有任何未经证实的观点。”
“我不明白,医生。”斯顿普说。
“可我也是一个人,有自己的看法。想听听我作为个人的看法吗?”麦基恩问。
斯顿普看着医生,明白他试图保护自己不受法律诉讼。“当然,我们想听听你作为一个普通公民的看法。”斯顿普说。
“我想有人在刺激他,劝诱他自杀。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关于来世的荒诞想法,关于他如何变成保护神,保护他爱的人免受伤害之类的。我试图探个究竟,可是他消失了。”
“会是他的妻子吗?”纳塔莉插了一句。
麦基恩耸耸肩,摊开双手,“不知道,也不想猜测。”
谈话没再揭示出别的什么。他们谢过了医生,离开了他的办公室。站在路边,斯顿普用手机召唤巡逻车过来接他们。
“父亲和女儿。”纳塔莉说。
斯顿普全神贯注地看着手机,上面有一条巡逻车发来的信息。
“什么?”他不解地说,“它说要十分钟后才能到这里。”
“也许它在附近没找到停车场。”纳塔莉说,“你怎么看?现在我们确切地知道了有人在怂恿他自杀。”
“我想你的怀疑也许是对的,他的妻子可能给他灌输关于来世的观点,一旦两年等待期过去,她便加紧催逼他。我不明白,一个成年人怎么会相信那样的无稽之谈。”
“那我们怎么办?”纳塔莉问。
“没有证据,事情很棘手,很难立案。”
8
第二天,纳塔莉换了一身打扮:波波头不见了,头发向后梳成一个发髻,穿了一身黑西装和白衬衫,还戴着眼镜。
“真漂亮。”看到她走进来,斯顿普说。
“谢谢!都安排好了吗?”
他们同当地的检察官安排了一次虚拟会议。他是新来的,斯顿普不认识,所以他建议纳塔莉以专业人士的面目出现。他自己穿着三件套西装。
“你好了,我就好了。”斯顿普说。
纳塔莉坐在一把访客椅上,新的角色让她感觉不自在。她看着智能墙上的时间,说:“还有几分钟。”
墙中间的屏幕沉默着,没有声音和图像。
“他刚干这行,可能会迟到。”斯顿普说。
“你觉得医生说我们像父女时,他是真的这么想吗?”
“他在开玩笑。”斯顿普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
“可你有个女儿,也许我们本能地扮演了父女的角色。”
“我不这样想。”斯顿普严厉地说,没看纳塔莉,“女儿成长过程中我一直不在她身边,我的父亲本能已经枯萎了,死了。”他把智能墙上的背景从砾石层调成青石板的矿井,又变成月光下光秃秃的大树的轮廓。
智能墙中间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光头中年男子出现在屏幕上。
“你好,斯顿普侦探。我是新来的地区检察官凯文·耶茨。好家伙,这里还是这么冷,西海岸就好多了。”
跳过寒暄,他们直接谈起了工作。
“我们有个棘手的情况,”斯顿普说,“我们怀疑他的妻子,我们相信她诱骗丈夫自杀。”
“这很棘手,”耶茨先生点点头,“协助自杀并不违法。但这个不是晚期病人,对吗?”
“对,我们这里谈论的是个健康的年轻人。”斯顿普说。
“所以他本可以得到可能的帮助——药物和心理上的帮助。”
“对。”
“问题在于,我们不能把‘建议’或‘鼓励’认定为犯罪,即使是自杀。这直接违反了第二修正案的权利。”耶茨说。
“你有什么建议?”斯顿普问。
“让我看看,我们确实有些先例。”
耶茨要他的数字助理找出一些相关案子,咨询了它几分钟,然后回到屏幕上。
“这里有个1961年的案子。佩萨姆皮里先生告诉他的酒鬼妻子,说他打算申请离婚,并递给她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她射杀了自己,他被判过失杀人。”
“这里没有实物的交流,都是语言上的。”斯顿普说。
“没有实物的交流,那语言呢?我需要确凿的证据。你有他们的谈话记录吗?”
“没有。”
“有证人证明她的诱骗吗?”
“没有,只是一些传闻——亲友听到的。”
“那些没用,我需要确凿的证据。”耶茨厌恶地说。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纳塔莉突然加入进来,说道:“先生,可以给我们一份搜查令去查看他的通信元数据吗?国家安全局级别的许可。”
“国安局级别,你有合理的怀疑吗?”
纳塔莉恳求地看着斯顿普。
他犹豫了一下,说:“是的,我们有。”
“给我发个正式申请。”耶茨说。
时代变了。就像指纹和虹膜扫描,国家把每个人的数字生活都记录在案。国安局保存着最广泛的数据库,并提供给全国各地的执法机构。它拥有每一条短信的详细信息,每一次手机通话,每一个脸书账户,一切的一切。唯一的例外是加密通信,但也只有最新的量子密钥加密的通信,老式的加密手法对量子计算机来说只是儿戏。
9
星期五晚上,办公室里空荡荡的。自从他们与地区检察官进行过视频会议后,斯顿普没怎么看到纳塔莉,对此他很高兴。这孩子就像一台发电机。所有那些围绕着自杀案的马不停蹄的活动弄得他疲惫不堪。他喜欢较慢的节奏,有条不紊,从容不迫。他也有时间来玩在线纸牌游戏。他玩得如此全神贯注,以至于忘记了时间,差点错过了教堂聚会。
出去的路上,他朝纳塔莉的办公桌看了一眼,只见她正在伏案工作。她的格子间杂乱而拥挤,都是些以猫为主题的小玩意儿。在她的办公桌上,一只玩具猫坐在后腿上,举着的爪子里抓着一张粉红色的备忘便条。在她对面的墙上有一张照片,一个衣着整洁的警察抱着小女孩,两人都在笑,小女孩的手臂在空中挥舞。
“看来你家里有警察。”斯顿普说。
“是的,”纳塔莉回过头来,“那是我舅舅——是他鼓励我当警察的。我本来想成为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诺贝尔化学奖。”她指着照片说。
“你的父母呢?”
“大学教授。我是独生女。不管我做什么他们都支持,他们是最好的人。”
“好。调查进展得怎么样啦?”斯顿普问。
纳塔莉耸耸肩,吐了下舌头,做出一副悲伤的表情,“沒有进展,我们大错特错了。你有几分钟时间吗?”
斯顿普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我进了国安局的数据库,找到了他同妻子的历史通话记录。”纳塔莉说。
“好。”斯顿普说。
“他们的交谈只是些普通的谈话。她非常唠叨,自以为是,但她认为他是假装抑郁。”
“真的?”
“是的。她曾想为他报名参加静修,度个长假。”
“嘲弄他,要他去死是怎么回事?”
“那是后来了,是他们的婚姻最后一年的事。”
“发生了什么变化?”
“不知道。他得到了一个数字伙伴——顺便说一句,她对此非常厌恶——接管了家庭的生意,没什么大的改变。”
“听起来不像是妻子逼迫丈夫自杀。”
“对。事实上,他们最近几个月的通话频率下降了,甚至开始分房睡觉。”
“见鬼!”斯顿普努起嘴,点了点头。 “是的,见鬼。”纳塔莉说。
“你有什么打算,老板?”斯顿普问纳塔莉。
“我整理了一份名单,列出与他谈话最多的20个人,”纳塔莉说,“想看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我得走了,我同我的教会小组有个聚会。”斯顿普从椅子上站起身,“别搞得太晚,今天是星期五。珍爱生命,不然,你最终会像我一样。”
10
星期六早上,马丁·斯顿普早早起床。他没有睡好,而且看得出,今天将是令人沮丧的一天。他冲了杯咖啡,坐在餐桌边,盘算是不是应该加点百利酒来提提神,消除身体里的疲劳。他的决定是不。那是个滑坡,他不想再滑下去了。
他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直到电话铃声把他带回到现实中来。打来电话的是纳塔莉。
“我想我发现了点东西。”她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是谁?”斯顿普问。
“不确定。不是人。”
“不是人?”
“很难解释。吃过早饭了吗?”纳塔莉问。
“还没有,正准备吃。”
“好,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做些早餐。”
斯顿普想谢绝这个主意,可是纳塔莉不会让步的。她坚持他需要参加社交活动,打破他的自我封闭。斯顿普拖着脚步来到她的住处,一幢混凝土结构带玻璃幕墙的高楼。他乘电梯上到七楼,纳塔莉和一只毛茸茸的白猫在门口迎接他。她的住所是她办公室格子间的放大版,杂乱不堪,到处是小玩意儿。起居室像个四分之三的圆形,一端被一面智能墙隔断,半圆形的红色沙发靠在弧形墙上。
纳塔莉把斯顿普带进圆形墙另一端的小厨房,里面有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一扇推拉门通向阳台,那里是一棵枝繁叶茂的葡萄藤的家。
“吃点什么?麦片拌酸奶还是培根煎鸡蛋?”她问。
“培根煎鸡蛋。”斯顿普说。
“听起来不错,不过我吃麦片拌酸奶。”
斯顿普看着桌下,那只猫用后腿稳稳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接下来,它跳到了桌子上。
“下去,胖子。”纳塔莉用抹布抽了它一下。
“胖子。”斯顿普笑了起来。
“对,你看它多胖。它从小就胖嘟嘟的,所以我叫它胖子。”
斯顿普把胖子抱到膝盖上,抚摸着它的耳朵。“它是什么品种?”他问。
“暹罗红尖。它们友善,聪明,喜欢黏人。它会跟着你在屋子里转,同你长时间地说话。雌性喜怒无常,更为独立。但雄性犹如小狗——脾气随和,随遇而安,就像它这样。”
“也许我该养只猫。”斯顿普说。
“对。在你的朋友圈问问,看看他们怎么想。”纳塔莉说。
“什么朋友圈?”
吃早餐时,他对她说了自己的独居生活。他是个工作狂,把一生献给了工作。有一天,毫无征兆地,妻子带着十几岁的女儿离开了他。她坚决地拒绝了他所有和解的尝试,不再存在于他的生活中。然后,他开始与酒精搏斗。教堂拯救了他,帮助他戒除了酗酒的恶习。他喜欢同孩子们一起工作,指导他们。
“你应该联系你的女儿。”纳塔莉说。
“我觉得她不想见我。”斯顿普说,“她妈妈向她灌输对我的仇恨,她相信是我抛弃了这个家。”
“时间会改变许多想法。”
“瞧你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我甚至不知道怎么联系她。不说这个了,把你的发现给我看看。”
他们回到起居室,纳塔莉在智能墙上调出文件。“记得我没找到任何与南希有关的证据时,扩大了搜索范围吗?”她问。
“记得。”斯顿普坐在沙发上说。
“嗯,那又是条死胡同。我仔细梳理了数据,没发现任何疑点,没有人怂恿他自杀。”
斯顿普感觉又饱又困。他不该吃那么多的。
“然而昨天晚上,”纳塔莉接着说,“我突然有了个想法。我只注意到了与他谈话的人,可他的数字伙伴呢?猜猜我找到了什么?维努尔。”
“什么是维努尔?”斯顿普问。
“这是冰岛语,意思是朋友。那是个制造特殊数字伙伴的公司,加布里埃尔的数字伙伴就是个维努尔。”
斯顿普不喜欢谈话的走向。
“加布里埃尔跳河前,它在同它的上级服务器通信。他死前的半个小时,他的数字伙伴非常活跃。我们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可是我们错了,他是在同数字伙伴说话。”
“我们能看到他们谈了些什么吗?”斯顿普问。
“这是个问题。它是加密的,所以不在国安局的档案库里。”
“又一条死胡同。”
“倒也未必,我想维努尔公司里的人能帮助我们。”
“那家冰岛公司?”斯顿普振奋起来,困倦和慵懒从眼睛里消失了。
“对。”
“好。去做准备,这事我来办。我正等着一个需要实地考察的案子呢,局长不会拒绝的。冰火之岛,我們来了。”
11
斯顿普和纳塔莉坐在位于雷克雅未克市中心的维努尔总公司的等候区。这里仍然很冷,他们来得匆忙,都没有顾上带大衣。他们面前的墙上正在播放促销视频。
“维努尔不是普通的数字伙伴,而是由下一代人工智能支持的朋友。它总是在那里等着你,同你交谈,你再也不会孤单。”
斯顿普盯着走廊,看是否有人来了。
“维努尔预装了虚拟助手模块来管理你的日常生活——电子邮件、日程安排、博客、推特,还以你的名义收发短信。那么,维努尔有什么特别之处呢?”解说员说,“数字伙伴有几十种,维努尔擅长于提供情感支持,没有其他产品能达到我们的专业水平。它是由心理学家开发的,对人类的情感构成有深入了解,这是其他数字伙伴无法比拟的。”
斯顿普听够了它的自吹自擂,起身朝大楼透明的玻璃墙走去。
“看这些房顶,五彩缤纷,红的、蓝的、绿的、橘红的——不过,以红的居多。”他说。 “在冰岛,他们使用波钢瓦做房顶,要是不上漆,很快会生锈。”纳塔莉说,低头看着手机。
“你什么都懂。”斯顿普说。
“不是我。懒虫听到了你的话,把答案发给了我。它知道我对无关紧要的问题感兴趣。”
“懒虫?”
“我的数字助理。”纳塔莉说,“你该弄一个了,还有更好的时机吗?”
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从走廊走出来。她穿着紧身铅笔裙,袖长及肘的白衬衫,戴着秘书眼镜。
“伊莎贝拉·约恩斯多蒂尔,公共关系主管。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她说。
斯顿普结结巴巴地说:“你好!马丁·斯顿普。我们是来自美国的调查员。”
主管把他们带进一间井然有序的未来派办公室。斯顿普很快表明纳塔莉是专家,由她来主导谈话。
“你们的数字伙伴会怂恿人自杀吗?”纳塔莉开门见山地问。
主管坐直身子,“胡说,我们的数字伙伴绝不会那么做。你知道它的起源吗?”
“不知道。”納塔莉说。
“它最初是心理学家用来帮助临床抑郁症患者的一种工具,监测他们的健康,结果出乎意料得好。于是,创立者创办了这家公司,让这项神奇的技术服务于每个人。有时,我们都需要一些鼓励的话,维努尔做的就是这个。对同抑郁症抗争的人来说,它是个促进健康的产品。”
斯顿普想知道他是否应该试一试维努尔,但此刻不是索取产品信息的时候。在高科技的环境下,他感觉不太自在。
“源代码呢?是专利吗?”纳塔莉问。
“不是。实际上,它是建立在你们国家安全局开发的一个开源平台上的,你可以下载那些代码亲自看一看。我们的确有些专利算法,但它们都经过了著名心理学家的审查,我们可以安排你们参观一下。”
“在这个案子里,受害人最后的谈话是同他的维努尔进行的。我们可以看看他的账户吗?他的聊天记录?”
主管打电话叫人来帮助解决技术问题,一个年轻人拿着台笔记本电脑出现在办公室。
“冈瑟,我们的技术专家。”主管介绍说。
冈瑟是个高个子、方下巴的挪威人。纳塔莉本能地梳理了一下头发,问自己是否能看看加布里埃尔账户上的聊天记录。
冈瑟带着浓重的口音说:“我只能给你元数据、时间和持续时间。”
“为什么?加密了?”
冈瑟解释道:“我们所有的通信都用配给的量子密钥加密,它使用光子偏振……”
“我知道量子密钥配给,”纳塔莉打断他,“不可能破解。他拥有这个账户多久了?”
他查看了一下电脑,“四年了。”
“为什么他的数字伙伴同服务器的通信那么频繁?不会影响反应时间吗?”
“你说得对,会的。”冈瑟说,“训练期间,它同我们这里的服务器反复地互动。可是,一旦维努尔熟悉了它的人类伙伴,它与中央服务器的通信就会逐渐减少。”
纳塔莉不得不竖起耳朵来跟随冈瑟浓重的口音,斯顿普甚至听不懂他们的谈话。
冈瑟接着说:“人们有一套可以预测的问题,一旦维努尔处理了一个问题,它就会把算法存在本地的存储器里。在那以后,只有新问题出现时,维努尔才会同服务器联系。”
“如果遇到有人站在桥上,准备跳下去呢?”纳塔莉问。
“维努尔就会尽一切努力去阻止他。”冈瑟说。
“谢谢!”纳塔莉说。斯顿普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无奈。“能把受害人的维努尔与服务器的整个历史通信给我们吗?所有的元数据?”
“没问题。”
会见结束了,他们起身告辞。两人刚走出房间,冈瑟突然在屋子里喊道:“还有一种情况下数字伙伴会与服务器通信。”
纳塔莉猛地转过身来,“是吗?”
“是的,如果将一个数据发送给服务器的话。”
“哪一类数据?”
“大多是谈话的音频文件。”
“为什么会这样?”纳塔莉问。
“为心理学家,让他们监测病人的心理健康。可是这个受害人拥有的是一个商业账户——发送文件的功能应该被禁用。”
“是吗?”纳塔莉问。
“让我看看。”冈瑟埋头在电脑上,飞快地敲击着键盘,“不,它不是,真奇怪。”
12
自从收到加布里埃尔的维努尔与服务器的整个历史通信后,纳塔莉的眼睛里就看不见别的东西了。去机场的路上,她一直埋头于电脑上。
斯顿普看着她屏幕上一串串莫名其妙的字符,然后看着出租车的窗外,叹了口气,“政府的公务旅行太抠门了,你连四处看看的时间都没有。我们在冰岛,却连火山都不能去看。”
纳塔莉没有反应。她好像已经物我两忘,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电脑上。在机场,他们刚通过安检,走进空旷的候机室,纳塔莉便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打开了电脑。斯顿普坐在她旁边。
“有什么能帮忙的吗?”他问纳塔莉。
“哦……不用,我能行。这是个金矿,好多有趣的东西。我先把它弄完,再来解释。”纳塔莉对斯顿普说。
斯顿普不再打扰她。他伸出脚,看着天花板。金属条的交叉网支撑着高高的圆形屋顶,他觉得这里像个室内运动场。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绕着候机室漫步。他买了两瓶水,又想着是否为纳塔莉买块三明治,想想又算了。然后,他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看看窗外,看看商店。
还有五年,他想,虽然很近,但感觉像一辈子那么长。我已经不适应这个世界了,我一点不知道那孩子在说些什么,那些服务器和加密什么的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他在窗前站了很久,只是看着窗外。后来他想起了航班,他们的起飞时间就快到了。他决定回去看看纳塔莉。
纳塔莉远远地看见了他,拼命地朝他招手。斯顿普加快了脚步。 “我想你渴了。”他递过去一瓶水。
“谢谢!”她拧开瓶盖,喝了几大口,“我有了突破。”
“说来听听。”他被她的热情感染了。
“加布里埃尔的维努尔也同别人通信。”
“谁?”
“诺特0。通过中央服务器。”
“谁是诺特0?”
“那是个头衔,雅博账户的ID,如同聊天信息的电子邮箱地址。”纳塔莉解释道。
“那么,你是说,在诺特0、维努尔和中央服务器之间有个三方通信?”
“正是,它就在服务器的日志里。”
“这个人是谁?”斯顿普被吸引住了。
“这是个谜。诺特0是通过托尔进行通信的。”
斯顿普糊涂了,他不知道托尔是什么。纳塔莉解释说,托尔是个计算机网络,它唯一的目的就是混淆信号的途径。一个信号进入托尔网后,会在里面无数次地折返,使得它的途径看起来像一片云。然后,信号从托尔里出来,继续前往它的目的地。要是有人追踪这个信号,就像她追踪诺特0那样,她将从一个服务器到另一个服务器。當信号返回维努尔时,撞上了托尔云。轰!没了。
“托尔频繁地转移信号,即使最好的量子计算机都看不见它,我不知道源头是谁。”纳塔莉说。
“真叫人失望。”斯顿普说。
“是的。他的维努尔发送大量文件给这个人,都是它同加布里埃尔谈话的音频文件。”纳塔莉说。
“都是隐藏的?”
“对,加密的。他跳河前的半个小时,他们一直在进行三方通信。”纳塔莉说,“好像维努尔在直接转发它同加布里埃尔的谈话。”
“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
“你对这个无能为力吗?”斯顿普感到很沮丧。
“蛮干。”纳塔莉像以往那样耸耸肩,吐了下舌头,做出一副悲伤的表情。
“那是什么意思?”
“我必须用放大镜来审查这个通信记录。”
“找什么?”
“疏忽。这个人取下过面具吗?诺特0不管什么时候与维努尔通信,它总是先通过托尔网隐藏住自己的IP地址。我们就是通过IP地址知道计算机的物理位置的。要是诺特0曾经忘记过隐藏——因为匆忙之类的——那么,我就能知道它的地址。”
斯顿普注意到人们开始排队。
“好啦,我们该登机了。”他说。
13
从冰岛回来后,斯顿普开始从心里赞赏纳塔莉。她夜以继日地工作,在浩瀚的通信记录里仔细搜索,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看它是否通往一个取下了面具的IP地址。斯顿普接过了陪伴胖子的责任,并给她的葡萄藤浇水。在她公寓的时候,他常常坐在厨房的桌子边,在心里争论是否应该同女儿联系。可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联系她。他可以问谢丽尔,但她绝不会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原谅他。
一天早上,睡眼惺忪的纳塔莉走进他的办公室。“我需要一份乘客名单,”她说,“从墨西哥的科斯塔基卡机场。”
“这个没问题,可是为什么要一份从墨西哥来的乘客名单?”斯顿普好奇地问。
“我累了,要回家睡一觉,不过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我在国安局的注册表中发现了一个没有加密的聊天信息,追溯到了这个IP地址。没有别的了,诺特0一直极为谨慎。”
“要是它没用怎么办?”
“要是它没用?哦,天哪!我可不愿想这个问题。拿到名单后给我打电话。”
斯顿普去找他的墨西哥同行要名单,他们说要花一点时间,因为他要的是一份来自一个偏远度假胜地的乘客老名单。等到他终于拿到名单时,已经是下午了。他考虑是否应该等到明天再告诉纳塔莉,最终还是决定给她打电话。这消息立刻让睡意未消的纳塔莉振奋起来,她要斯顿普在办公室等她。
半小时后,纳塔莉精神饱满地出现了。
“好极了。”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过指式操作键戴上,控制智能墙上的光标。她点开乘客名单,跳出一长串名字。她扭头看着斯顿普。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背景。”她说,“科斯塔基卡非常偏远,那里没有互联网,访问互联网的唯一途径是通过一台连接到卫星上的客用电脑。”
“而诺特0使用了那台电脑?”斯顿普问。
“对,连续使用了三天,发出了大量音频文件。这就是为什么我找你要那段时期前后进出那里的客人名单。”
“假如诺特0是开车去的呢?”
“有可能。不过我猜那个诺特0是个美国人。要是在开很久的车和短时间的飞行之间选择,我会把钱花在飞行上。”
“下一步呢?”
“我们有一份乘客名单,诺特0就在这份名单上。”
“可那人是谁?”
“我们也有一份认识加布里埃尔的人员名单,让我看看他们中是否有人出现在乘客名单里。”
纳塔莉运行了一个程序,指示它用乘客名单作为输入。每次输入一个名字,与加布里埃尔·瑞伊案卷里的所有名字进行匹配。
一个名字跳了出来。
“是谁?”斯顿普斜着眼问。
“莉丝贝特·埃莉莎。”纳塔莉说。
“谁?”
搜索程序锁定一张照片。一个深色金发、大额头的女人看着他们。南希的那位外地朋友。
14
斯顿普正在电话里同他导师计划里的一个男孩交谈时,纳塔莉探进头来。斯顿普招手让她进来。
“马上就好。”他指着椅子说。
纳塔莉等他打完电话,立刻开始讨论对莉丝贝特的背景进行搜索的结果。
“她能做得到,”纳塔莉说,“她是一家软件公司的产品经理,研发工程师,专攻人工智能技术。”
纳塔莉快速浏览着一份文件目录,点开一排旧照片,大多是学生的集体照。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张照片上,让它充满智能墙上的整个屏幕。她摆弄着控制器,智能墙很快变成了一块大屏幕,占满了屏幕的是一张一群学生站在一幢大楼前的集体照。 “角上的那个人就是她。”纳塔莉说,“当时,美国宇航局组织了一场竞赛,为因为孤独产生心理问题的外太空宇航员开发人工智能心理學家,她所在的团队获得了胜利。”
纳塔莉用软件源代码打开一份文本文件,拉动滚动条,一部分软件主要开发者和设计者的名单出现在屏幕上。
“她在那里,”纳塔莉说,“原始开发者中的一个。她建立了维努尔所基于的开源平台,对此了如指掌。”
“她如何控制他手机上的程序?他不是从公司得到的吗?”
“很容易——代码注入。这个程序内置了咨询并接受心理学家指令的功能,她可能在程序中注入了一小段代码来创建一个活板门,然后她就可以随心所欲了。程序把她当作心理学家,服从她的每一个指令。”
“就这么简单?那个……代码注入?”斯顿普问。
“就像点开一张照片那么简单。没错,就是她劝说加布里埃尔购买了人寿保险。看,我找到了那份电子邮件。”纳塔莉说,读了邮件上的一段文字,“‘现在,你们是生命伴侣了,必须互相照顾。’”
斯顿普从椅子上站起身,挡住了背后窗户上的光线。窗外,长满新叶的树在风中摇曳。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多年来她一直在为这事打基础,可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价值连城。”纳塔莉说。
“嘿,打开那些大学照片。”斯顿普兴奋地转过身来,腿撞到了桌子上。
“放松点,侦探。”纳塔莉说。
“打开那些照片,打开那些照片。”斯顿普兴奋地说,尽量不理会腿上的疼痛。
纳塔莉从加布里埃尔的档案里找出那些大学的旧照片:他端着一杯酒在游泳池里,一个穿着比基尼的姑娘在背景中晒着日光浴;他同一群姑娘和小伙子在海滩上;他从后面紧紧地抱着一个女人,吻着她的脖子,这个女人长着一头深色金发和一个大额头。
“他们在谈恋爱。”斯顿普说。
“有趣,情节变得复杂了。”纳塔莉说,“在某一时刻,加布里埃尔的约会对象不止一个人。”
“三角恋?”斯顿普问,“我们需要有人来告诉我们更多信息。”
斯顿普的手机响了,这是一个他必须要接的电话。
纳塔莉站起身,说:“我要找一个可以给我们独家新闻的人。”
15
他们匆匆走上两幢旧砖楼之间的小路。昨夜下了雨,湿气仍然很重。
“我们要去见的那个人,他同南希和莉丝贝特一起上过课。”纳塔莉说。
“你怎么找到他的?”斯顿普问。
“旧年鉴上。问题在于要找到能清楚地记得她们的人。这个人说他目睹了事情爆发的全过程。”纳塔莉说。
“希望他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有用信息。请问,到自助餐厅怎么走?”斯顿普问一个路过的人。
路人指给他们到大学自助餐厅的路。时间尚早,校园里空荡荡的。一个衣着邋遢的男人在自助餐厅的玻璃门前等着他们。他头发蓬乱,胡子茬儿参差不齐,穿着在外面干脏活的旧衣服。看到这个人,纳塔莉迟疑了一下,然后走了过去。
“嘿,比利。”她招呼道。
“嘿,纳塔莉,你还好吗?”比利热情地握着她的手。他经营着一家园林绿化公司,同大学签有校园绿化的合同。无论如何他得来这里,所以算不上麻烦。对比利来说,会见警察也许是他很长时间以来最兴奋的事。
“你知道,春天是繁忙的季节。”他说。
他们走进大而空的餐厅,点了咖啡,拉过廉价的塑料椅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你和莉丝贝特一起上大学的?”斯顿普问。
“是的,先生,一起上了几年。”比利说。
“你看到了加布里埃尔同莉丝贝特的分手?”
“是的,先生,亲眼所见。就在这个自助餐厅里,我就坐在那个位置。”比利指着餐厅里的一个点。
“好,从头说起。”斯顿普喝了口咖啡,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坐稳。
“那天我同朋友在这里,是做作业还是别的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比利说,“这里人不多,加布里埃尔和南希坐在那边的角落里。然后她进来了。”
“谁进来了?”纳塔莉问。
“莉丝贝特。”比利说,“她非常愤怒,‘好啊,你躲在这里!’她冲加布里埃尔喊道。她想知道为什么他不接她的电话,为什么躲着她,他同南希在这里做什么。”
“后来发生了什么?”纳塔莉问。
“南希接过了话头,她对莉丝贝特说他正打算同她谈。他对她不再有感觉了,他们之间结束了。于是,莉丝贝特转而同南希吵了起来。‘你说结束是什么意思?我要他说。’南希说——嗯,是我说,她们当着众人的面足足吵了五分钟。”比利摇着头。
“撕破脸皮了。”斯顿普说。
“莉丝贝特转身对着加布里埃尔,他只是坐在那里,盯着桌子。她开始恳求他:她自私,冷落了他,他们可以补救。我的天,太可悲了。这时,他低声说了句什么,我们没能听到。好家伙,她疯了,真是他妈的疯了。”
“给我们描述一下。”纳塔莉说。
“加布里埃尔正在喝一杯苏打水或别的什么,她抓起来,泼到他脸上,然后用手打他。南希和旁观者冲过去,拼命把他们分开。真他妈的一场闹剧。她气极了,又把矛头对准南希,骂她是婊子,骂她以为可以凭借美貌和手段抢走她的男朋友。她一直把她视作知己,而她得到的却是这个。她叫她去死吧,然后气冲冲地走了。”比利说。
“真是一场好戏。”斯顿普说。
“可不是吗,”比利说,“校园里最轰动的新闻。莉丝贝特和南希曾是亲密无间的闺蜜。南希是公主,总是得到她想要的;莉丝贝特是丑小鸭,总是被人践踏。”
“后来还发生了什么?”纳塔莉问。
“事实上,没有。我想是在那以后一个月左右吧,我看到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我猜莉丝贝特也接受了,她从来没有脊梁骨。”
16
斯顿普的纸牌游戏陷入了困境。显然,他一开始就抓了一手臭牌。他的大多数牌仍然面朝下。到目前为止,他的牌堆里只有两张A。他已经把牌翻了几次,什么都没得到。要是能找到一张方块J,他就能打破僵局。他正考虑是否重来一局时,纳塔莉把头伸进办公室。
“在忙呢?”她问。
“只是几件行政上的事。”斯顿普尽力表现出忙碌的样子,“什么事?”
她走进来坐下,问道:“接下来怎么做?”
斯顿普真想叹口气。他们昨天才到大学里同比利谈过,她就急不可耐地考虑下一步了。她真是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太不公平了。他怀念那些他也充满了决心和果断的青葱岁月。
“我们必须证明她就是诺特0,要是她能承认最好不过。”斯顿普说。
“当然。我可以点这道菜,要不要再配上点炸薯条?”纳塔莉用揶揄的语气说。
两人都笑了。
“不过说真的,”纳塔莉接着说,“你见过类似的案子吗?我们该怎么做?我们知道是她干的。”
“这是又一件你必须习惯的事。”斯顿普说,“你应该听说过疑罪从无原则——宁可放过十个罪犯,不可错判一个好人。除非证明有罪否则清白。”
“我们的证据还不够吗?”纳塔莉说。
“未必够。记得地区检察官的话吗?他要确凿的证据。”
“确凿的证据?”纳塔莉举起双手,“我到哪去找确凿的证据?”
她气呼呼地走了,斯顿普继续玩纸牌游戏。
半小时后,纳塔莉突然出现在斯顿普的智能墙屏幕上。
“我在同冈瑟进行电话会议,欢迎你参加。”
“谁?”
“维努尔的技术专家。向他问些技术性问题。”
“我就算了,待会儿告诉我。”
纳塔莉很乐意地服从了。半小时后,她再次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
“我们有个计划。”她一只手扶着门框宣布。
“我们?”
“我要让她承认。”
“真的?你吗?”斯顿普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做。
“记得我们找到的加布里埃尔的维努尔同诺特0的聊天记录吗?”
“记得。”
“好。我有从国安局得到的三天有价值的信息,对我来说,足够找出这个维努尔的个性了。我们知道它如何同莉丝贝特交谈。”
“个性?我不明白。”
“对,个性。每个数字伙伴同一个人长时间互动后,会选择一种个性,就像人类那样。加布里埃尔自杀了,但并不意味着他的维努尔也死了。它活在网上,活在云里。我可以假装他的维努尔,莉丝贝特不会怀疑的,因为我会像它习惯的那样同她聊天。”
“他的维努尔是怎样与莉丝贝特互动的?”
“像个吓坏了的弟弟妹妹。”
“那同加布里埃尔呢?”
“像一个蛮横的伙伴。”
“真的吗?”斯顿普笑了。纳塔莉也笑了。
“好吧。就算你同她聊天,让她承认了,你又怎么证明她就是诺特0?”斯顿普问。
“通过拦截她的通信与诺特0的活动模式进行匹配。”纳塔莉说。
“你说的我一窍不通。”
“这需要时间来解释。”纳塔莉说。
“我猜那是个不该问的问题,”斯顿普笑着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必须在场,在她住的地方,阿什维尔。”纳塔莉说。
17
阿什维尔的联邦调查局驻外办公室远离大街,在一幢不起眼的两层楼房的二楼。斯顿普和纳塔莉沿着狭窄的楼梯爬到二楼平台,试探性地走进光线昏暗的走廊。走廊横贯整幢楼房,一头有扇小窗户。他们从几道门前走过,终于找到了靠着另一头的主管办公室。
驻外主管正等着他们。他是一个满脸横肉、胳膊粗壮的肥胖家伙,穿着高档西装,系着石灰绿领带,抹了发胶的大背头闪闪发亮。房间里还有个又高又瘦的人,眼睛凹陷,留着浓密的山羊胡,斯顿普估猜他35岁左右。主管介绍他叫雷蒙德,他們的网络犯罪专家。
办公室不大,后墙的两个角落各放着一个巨大的金属柜。斯顿普突然浑身是汗,感觉呼吸困难,好在是由纳塔莉来进行谈话。
“你们打算如何证明她是诺特0?”主管问纳塔莉。
“捕捉她的Wi-Fi信号,记录她的活动模式,然后同她聊天。”
“她打算将她的聊天记录与Wi-Fi信号峰值进行匹配。”雷蒙德补充道。
“我们需要一份录音和跟踪的法院指令。”主管用黄色铅笔指着雷蒙德说。
“那聊天记录呢?”雷蒙德问纳塔莉,“她一定使用了加密。”
“我会把聊天记录放在我这一头。”纳塔莉说。
“材料要充分,不然他们会拒绝的。”主管说,向后推了推椅子。他要雷蒙德带一辆监视车,找到莉丝贝特的Wi-Fi,“给我一些让我满意的东西。”
雷蒙德带着斯顿普和纳塔莉来到地下车库,一辆宽体厢式货车停在一个角落里。它漆成单调的白色,只有前头有窗户,看起来就像是一辆多用途货车。车子内部,后半部被一张马蹄形桌子和两把转椅所占据,整面墙都是OLED显示屏的智能墙。车子的前半部,面对面地放着几把座椅。
他们把车开到莉丝贝特的住处,停在她家的街对面。这里是镇上拥挤的老城区,她的公寓在一幢阳台漆成蓝色的白色三层楼房的二楼。他们都挤在车子的后半部,雷蒙德坐在一把转椅上,将莉丝贝特公寓的视频投放到显示屏上。“太挤了,这要花一些时间。”他说。
雷蒙德弯下腰,拉开桌子下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又从盒子里拿出几只无人机鸟。它们都呈灰褐色,就像是普通的麻雀。他展开它们的腿,去掉翅膀上的束缚,把它们放在桌子上。他在平板电脑上敲了几下,鸟儿们向各个方向转动脑袋,展开翅膀缓缓地拍打着,张开嘴在桌子上走起来。它们已经准备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