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的一片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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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叶子醒来得应该比人早。而公园里的叶子醒得可能比外面的叶子更早一些。是它们醒来等晨练的人呢,还是晨练的人们吵醒了它们。叶子不说,没人知道。
  所有的叶子醒来后,林荫路就弥漫着一股清香。如同擦身而过的少女,人走远了,香气还停留十几秒。现在,是数不胜数的少女站满了路边和远处的山坡。
  每个城市有每个城市的气味,深圳的气味就是植物的气味。结合了夏日的潮气,秋天的爽气,深冬的寒气,还有略微的人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城市。一下飞机,闻到这股味道,心思马上柔软了:啊,深圳,我回来了。
  公园则是植物气息的集大成者。无数的植物呼出的废气,是我们的氧气。氧气可以醉人。
  林荫路上的每个人,都有一点醉意。
  前几年,有位地方官员曾提出,在深圳,要做到无论晴天下雨,不打伞走遍全城。这个目标,在宝安公园其实已经基本实现了。
  漫山遍野的深绿浅绿黄绿。一阵风吹过,应该是树叶哗啦啦作响。但错了,只是一点小凉快而已。树叶肩并肩挨着,密得转不过身。
  三个层级的感受:
  树。
  好多树。
  都是树。
  就像一个人面对着海,只能说,啊,好大的海。
  如果你能叫出它们的名字,就完全不一样了:黄金香柳、黄槿、台湾相思树、阴香、铁刀木、马占相思、桃花心木、南洋楹、糖胶树、大叶紫薇、腊肠树、小叶榄仁、尖叶杜英……
  那些密密麻麻的树,原来都是自己的朋友。
  陌生有陌生的好处,很长时间里,我刻意不去看树干上挂着的蓝色标牌,抱着新鲜感一天天见到它们,不厌其烦。只知其形,大同小异的形,不得其名,便以为它们是孪生兄弟。我用手机拍下它们的照片,发到微信上,让朋友们猜。自己并无答案。有个笔名叫王小二的女孩子,在图书馆工作,竟然一一说出来。后来,这个女孩子消失了,据说闭关学习呢。可能过几年再冒出来。深圳颇有些这样的人,说再见,一下子就不见了,那些常来常往者,也不怎么关心他或她的去向,甚至提都不提。忽然又一天,他或者她回归了,就像从没消失过一样,大家一如既往地和他或者她来往。
  人情冷漠吗?也许。在故乡小城,多少人盯着你。关心是关心,更是束缚。在这里,多么自由自在。
  有一种木本植物,几乎没有叶子,都是光秃秃的枝干,长得七扭八歪,忽而指向天空,忽而圈成一个圆,忽而冲出树林,拦住行人去路,随意得简直让人想打它。这种状貌,随意出了心性,便是艺术。刻意为之,还长不成这个样子。
  路边最多的是滴水观音。滴水者,翠绿欲滴,尚可理解;观音者,不知为何。一张叶子,比荷叶还宽大,却少了一只趴在上面的青蛙。据说滴水观音有毒,家中若栽种,还需看护好小孩儿。
  大叶子的,还有芭蕉。在北方时听音乐“雨打芭蕉”,四个字好有诗意,仿佛看到叶子和雨水在滴滴答答地谈话。其实芭蕉也是有果实的,比香蕉小,超市里有卖,感觉比香蕉劲道一些。
  无论草本还是木本,都开花。
  比如,三月是木棉花的季节。大朵的深红的花高挂枝头。用手机怎么都拍不出它的鲜艳,也许离得太远了。走着走着,一朵木棉啪地一声落在你的脚下或者你的肩上,吓你一跳。
  我写过一首名为《木棉》的诗:
  通红的,硕大的,鲜艳的
  我在北方时没见过
  也不知如何把它介绍给故人
  那是挂在遒劲枝干上的
  热烈的耳朵
  它上面的
  高高的,白胖的云彩
  故人是见过的
  轻轻飘过
  什么也不听
  也不说,也不答
  五月则是凤凰花。同样是红,凤凰花更绵密,更耀眼。一片一片的红云,绚烂了晚霞。二十多年前的毕业季,听郑智化的《凤凰花》,凄惶涌上心头。自此,心中的凤凰花总带有淡淡的忧伤。直到见到真正的凤凰花,只剩下欢欣。


  冬天是紫荊花。在路边搭成紫色的花棚。远望,每一瓣都一样;细看,每一瓣都摇手说不是。
  还有粉红的簕杜鹃。又名三角梅,是深圳的市花。常绿性攀援灌木,被园丁种在花盆里,就是小树;捆在树干上,就是花冠。
  每个季节,每个月,每一天,都是花朵的狂欢日。这个月,这种植物开花了;等它消失,另一种又开了。仿佛村子里春节放烟花,此起彼伏,绵延了一年四季。总有一款适合你。
  它们好像也不太看重季节,反正就是睡醒了吃,吃饱了睡一样,没心没肺,开了就落,落了就开。
  那些花和叶,即使在同一棵树上,同一株草上,也显得突兀。小朵的花,像是谁随手扔了一把,洒在绿叶间;大朵的,则像摔在叶子上的一摊,插在叶子上的一捧。花和叶,各自都努力地向上。硬凑到一起,又都要把个性舒展出来。
  你几乎看不到凋零。落在地上的花,还那么理直气壮,跟在树上一样,活灵活现地平视你。直到一场雨把它冲走,或者清洁工将它扫走。
  人到中年,从东北到岭南,心里多少有点凄惶。
  动身南迁之前,特意买了深圳地图,还在网上反复搜索单位附近的建筑。
  单位,生硬又老气的两个字。夹杂在一个个楼盘、公园、商场中间,就有了体温。邻近的公园真多啊。宝安公园、流塘公园、西乡公园,布心社区公园、灵芝公园、新安公园、平峦山公园、铁仔山公园……这挺好,锻炼身体方便了。
  前四个最近,彼此相聚一两公里。完全可以给外地人讲,我们在公园中生活。
  公园大多袖珍。布心社区公园,其实就是一片稍微大点的绿化带。植物高低错落,放了几个雕塑小品,摆上几张石凳子,留出市民活动的空间,就叫做公园了,有点螺狮壳里做道场的感觉。   西乡公园在西乡街道办事处正门对面的大广场上,广场旁边有几块绿地。曾有过疑问,西乡公园包括广场吗?还是广场就叫做公园?
  流塘公园则是个小山包,上面种满了树,因位于流塘村而得名。上去转过一圈,最多半个小时就能走完。好像疏于管理,厕所很脏,似乎很长时间没打扫了。就凭这一條,我也不想去了。偶尔从公园旁边的前进路边走过,可以听到几个苍老的男声在那里唱“为了谁”,他们声嘶力竭地唱着,伴奏声嘶力竭地拔高。
  土地太宝贵。宝安,这个一度厂房林立的工业大区,能见缝插针地挤出一百多个公园,已经很不简单。
  相形之下,宝安公园体量巨大,配套完备,位于老城区,堪为公园中的老大哥。
  东侧紧邻着广深高速公路,透过树林的缝隙,可见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树叶们伸出一只只手,把噪音婉拒在外面。
  西门是正门,紧邻着公园路。龙华区也有一条公园路。深圳的重复地名很多,建设路、创业路、同福路。据说“教育路”有九条之多。后来说是要改,也不知道改了没有。发展之初的各自为政,野蛮生长,培育了深圳。如今要统筹起来,也好,也不好。
  公园门口的大王椰高高地绿着,叶子稀少而粗壮,把天空撑得更高更远。有的叶子干枯了,要赶紧铲下来。自然脱落的话,有可能把人砸伤。
  入门后是两片好大的草坪,接着天,连着地,夹着绿压压的树林。小孩子在那里吹泡泡,互相追逐嬉闹。成年人在放风筝。风筝会在天上打架,纠缠在一起。这种场景,我会想起《论语》中一个著名的描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很多地方的公园,草坪只能观赏。浪费那么大一片土地,让人们看草,实在想不通。在那些发达国家,草坪就是用来践踏的。选择耐活一点的品种就好了。人们和大自然还是要近一些,再近一些。
  二十多年前就定居宝安的张伟明先生说,当初选择住这里,就是因为离宝安公园近,每天可以随时爬山。
  嗯,宝安公园本质上是一座山。围绕着山,是腰带一样的一条环山道,每天都熙熙攘攘的。人们可以不必转圈地流淌,碰到一个出口就流出去一批。一条条的小路,沿着台阶走向高处、远处。它们有着好听的名字:梅园路、桃源路、竹海路……通向永安门、春蕾舞鹞景区、知趣园、兰香幽谷景区、荔景广场等。一个个的小型健身广场,有人在那里坐着聊天,有人发呆,有人做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围着一棵树绕圈子。
  如果像观音菩萨一样站在高空往下打量,宝安公园环山主道之外,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微循环系统。还有两个湖,像两只眼睛,一个长在南门,叫钟灵湖,附近有五彩飞翠景区、赏翠亭等。西门附近,有一个聚宝湖。
  其他的诸如听瀑轩、玉泉、听涛亭、观海亭、揽胜台等,一下子把公园点燃了。绝大多数游客根本不知道这些名字,也不关注。他们年复一年地在进来,出去,光阴在宝安公园里悄悄流逝。
  从山脚下走到顶峰,出一身透汗。被山风一吹,干了。黏糊糊的感觉瞬间变清爽。
  峰顶是一个小世界。有洗手间,还有一个超市,卖雪糕、点心和各种饮料,平时好像不开放,只有周末人多的时候才营业。似乎也不为挣钱,只为方便口渴的人买瓶水。有一次,居然看到一队老人在打太极拳。这么高的地方,他们怎么爬上来的?
  站在观景台上,可以俯视附近所有的小区:上合新村、布心村、庄边村、宝安新村、天骄世家、富盈门、丽景城、上华村……


  这是宝安老城区。二零一零年之前,这里是关外,属于深圳管辖,但还不算是深圳。最早的时候,有铁丝网挡着,边防部队守卫着,进关要拿通行证,宝安人把入关叫做“去深圳”。深圳特区只包括罗湖、福田、盐田、南山四个区。而深圳特区最早就是深圳镇——宝安县下辖的一个镇,罗湖和福田都是自然村。深圳的原始积累是外来加工业,很多工厂在关外,也就是宝安。借改革的红利,人口不断流入,海水一样稀释了原住民,淹没了原来的稻田、荒地、河沟、山坡、坟地。一个个成熟的生活社区,天老地荒地矗立着,其实总共不过才二十多年时间。闯荡者尚属于第一代。等二代、三代成长起来,阶层固化,那时的深圳会是个什么样子?
  商业小区、农民房、机关单位、学校、超市,似乎分辨不出谁是谁,却毫无违和感。我到宝安很长时间后才注意到隐于其间的工业园。看上去,都是一座座紧挨着的楼,恰如闯荡深圳的人,匆匆忙忙地混杂在一起,没什么身份的区别。近看,门口戒备森严,保安要检查每一个出入者。
  我刚到深圳第一年,妻子带着女儿来看我。她在长春给女儿买了一支儿童牙膏。我一看生产地址,深圳市宝安区西乡街道固戍社区,离我的住处不过几公里。
  只有下班时,人潮涌出大门,穿着统一颜色、统一模式的工装的女工们,像水一样流散到附近的快餐馆、农民房、廉价市场,你才知道那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工厂。我总感觉到人潮的她们面目模糊,像机器一样。有一次在夜市见到两个女孩儿坐在台阶上喝鲜榨甘蔗汁,她们逼人的青春气息从灰突突的工装下喷薄而出。她们的笑是生动的,也许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无助。这个世界上,谁是可怜人,谁有资格可怜别人?
  厂区门口一般都有一块小黑板,贴满了各种真真假假的招工广告,对学历、性别甚至年龄都没什么要求,四十五岁或者五十岁以下都可以。在这种城市里,只要不懒,混个温饱是没问题的。
  早几年,从观景台上极目眺望,房屋还是低矮的。现在楼群越来越高,越来越像一个大都市了。那个名为中洲中央公园的小区,二零一五年最高价曾飙到三十多万元一平米。后被管理部门约谈,降到二十多万。据说其实那个小区均价是七八万左右,其中一套之所以卖这么高,是为了提高均价,让居民产生财富增值感。跟外人讲起来,我们小区的房子三十万一平,感觉自己的身价也被提高了,与有荣焉。其对面的上合新村,也是高楼大厦,外表上看,差不到哪里去,价格却减了一半。这是村委集资楼,原则上只卖给本地村民,也就是传说中的小产权。深圳颇多这样的“小区”。上世纪九十年代,农民集资盖楼房还被当成“洗脚上楼”的典范。现在随着农民这个词汇的消失,忽然变得不尴不尬起来。   宝安公园的东边,隔着广深高速,是一个神秘的别墅小区,叫做曦城花园,隐藏在茂密的树林中,里面的业主非富即贵。一次和朋友经过那里。朋友说,他的老乡是个商人,为深圳各大饭店提供食用蛇,当然也挣黑心钱,比如给蛇的身体里注水增重之类的。曦城刚刚销售时,他一口气买下七八套别墅。后来他得了重病,还没咽气,几个子女为分财产就在病房外打起来。朋友感慨,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啊。


  这样的感慨在深圳似乎很常见。
  登上观景台每看一次,视野就小小地变化一下。眼睁睁见证一座城市的成长,内心却并不丰盈。
  我曾编过一个微信:“在公园里闲逛,看到三伙跳广场舞的。文艺的一伙儿,放的是《枉凝眉》;普通的一伙儿,放《最炫民族风》;二B的一伙儿,放《倍儿爽》”。跟帖的很多,大多是狂笑或者坏笑的表情包。其中一个跟帖说,我见过跳广场舞的还下腰呢。
  公园还是舞场。广袤的土地上,你似乎很难找到一个没人跳舞的公园。
  其实宝安公园里不止三伙儿。正门的小广场上就有一伙儿。每天早晨和晚上都准时开跳。有几个同事都在那附近住,听他们说很吵,邻居们没少投诉。环保部门也来查过,在广场边上放了醒目的“分贝不得超过多少”的警示牌,还有“请不要打扰别人”之类的温情提醒。法律牌和道德牌同时打。
  现在好点了嗎?不清楚。
  在他们上面几层台阶,还有一块更小的空地。这个比较高档了,拉丁舞,又名国标舞。一个瘦瘦的男子,看上去也不年轻了。穿着黑色紧身衣,带着十几个人在那里孜孜不倦地练习。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声中,把女伴的手高高举起,女伴随着他的手腕转动,唰,一圈;唰,又一圈。
  再往里面走,有个小广场。广场旁有个小池子。这里位于公园正中央,远离居民区,声音大一点也无所谓。道路两旁是两个不同的团体,都是比较欢快的舞蹈。只隔着两三米宽的道路,各自跟着自己的鼓点跳,居然都不会跳错。这边的人集体左弯腰,酷,嚓,酷,嚓,酷嚓酷嚓酷酷嚓;那边的全体跳跃,叮咣叮,叮咣叮,叮叮叮叮叮,咣咣咣咣咣。我们见到他们的时候,大多在晚上八九点钟,灯光昏暗,鬼影重重的感觉。
  舞者并不都是老年人,中年人为数不少。每次和妻子经过,我们都要大惊小怪地感慨一下,他们怎么都能不被对方的鼓点拐走呢?
  然后妻子说,我老了,也要来跟着他们跳。一边说一边甩胳膊。仿佛随时都要加入进去似的。
  再往下,公园南门的一伙儿,属于最安静的一群。播放的音乐比较舒缓,《上海滩》啦,《荷塘月色》啦,《女儿情》啦。微信中的“文艺范儿”的那一伙儿,就是以他们为原型。
  其实我很不喜欢这些舞者,觉得俗不可耐。但以后也许会跟他们一样。这个我自己都不敢保准儿。生活中充满了哲学。你越反感什么,后来可能就是那个样子。


  在公园里总能碰到比六月的芒果还熟的人。
  深圳人都爱走路。清晨散步,晚饭后去散步,老人家没事去散步,周末去散步……在北方,冬季天寒地冻,夏天也很热。不像深圳,一年四季都适合外出。最冷的几天,穿个毛衣也就扛过去了。平时一件衬衣,一件外套足够。什么时间都可以散步。
  宝安公园是散步的好去处。不仅附近几个小区,连住在宝安中心区的人都开车过来。每逢周末,两个免费停车场都停得满满的。
  散步的频率高,邂逅的机会也就多。
  有一对夫妻,都是本地不小的官员。几次了,见到他们并肩在林荫道上散步,很恩爱的样子。据说他们没要孩子,一直住在早年分配的福利房里。
  还有一个胖男孩,应该是智力有问题。眼睛直勾勾的,手臂往里面蜷曲着,腿脚也不太利索,但走路很快。我们一圈还没走完,人家已经兜了一圈再次遇到我们了。
  几位老人,都带着微型录音机,里面大声放着粤剧、豫剧或者秦腔什么的。人走到哪里,戏曲响到哪里。一听播放的内容,大致就能猜出他的老家是什么地方。但也有人播放《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一个时代的符号,这就不好分辨了。
  开始时,我和妻子是要慢跑的。都是我先跑一段,累了,在前面喘着气等妻子。妻子见有些人倒着走路,对我说,你也倒着走吧,我给你看着路。据说这是很好的健身方式,但好在什么地方,我不清楚。跟其他事情一样,就是随大流,大家都在做的,就是安全的。我倒着走上几十米,两条腿越来越不协调。
  跑步,跳绳。几次过后,膝盖隐隐地疼,脚踝也疼。问了一下百度,方知膝盖疼是我们这个岁数的常见病。而且膝盖粘膜损伤了就再也无法修复。不要以为走路、跑步就是健身。想想,身边已经有不少人因为经常爬山导致膝盖受损。看他们一瘸一拐的样子,好难受。
  深圳的孩子真多。环山路上,大人牵着孩子。大孩子推着手推车,手推车里有个婴儿。有的才三四个月,小的像一团粉色的肉包子。还有双胞胎,穿着一样的衣服,男孩子白白净净,女孩子留着齐耳短发,说一声跑步,就一起跑起来,尖叫在风中传出老远。
  年轻人多,孕妇多,孩子多,这都是有连带关系的。在公交站点候车的时候,身边都是新鲜的面孔,空中飘着新鲜的气息。拥挤在地铁车厢里,我们这种四十多岁的人几乎是最老的了。有一次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比我们年龄大的,妻子还特意指给我看。小区里,超市里,腆着大肚子的孕妇随时见。广东人多子多福观念重。原先计划生育的时候,都想方设法多生,现在有了政策,更要生。无论走在什么地方,总能听到小孩子各种方式的哭叫声。
  我欣喜于这种现象。年轻人和孩子是一个城市的远方。他们长大了要提供劳动力,要消费,要买房。目力所及,可见这个城市的欣欣向荣。

  我和妻子在宝安公园散步的频率越来越低。主要嫌人太多,心乱。外面有的是路,同样的树荫,同样的花香,就不必到最热闹的地方去凑了。
  岳父还是喜欢到宝安公园。似乎人越老越喜欢热闹。他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巨大的毛笔,每天拎着一个空的矿泉水桶,到公园的水管旁接满,用毛笔蘸水在石板路上写字。就像最普通的老人那样。
  去年五月份,我在杭州出差,中午的时候忽然接到电话,说岳父出了车祸。所谓车祸,其实是在公园里被人撞了。这有点蹊跷。公园里是不让进车的。
  后来终于问明白。一个十六七的半大小子,从公园门口偷了一辆别人的自行车,不知怎么骑到公园里来了。也许时间太早,保安没注意到。他沿着环山路一路骑过来。那是一辆在年轻人中非常盛行的“死飞车”,没有车闸。半大小子迷路了,自己又控制不了车速,沿着大下坡,朝散步的人群冲过去。岳父清晨正在公园里散步。他一直靠着路边走路的,不料正被撞在后背上,当时就昏迷了。年轻人也从车上跌下来,被其他散步的人拦住,并报警。警察和公园的保安都来了,将老人送到医院。年轻人被带到派出所。我后来看了路人当时用手机拍下的照片,那个孩子半蹲着,惊慌失措地抱着躺倒在地的老人。周围的人表情各异。
  我匆匆忙忙乘飞机回来,赶到医院。岳父已经苏醒,虽然受伤不轻,所幸无生命危险。医药费和住院费花了三千多。
  派出所暂扣了那孩子的身份证,让他去筹集医药费。那孩子估计也吓坏了,他说自己是湖南人,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从小在大伯家长大。大伯家孩子多,也不怎么管他。他现在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在汽车修配廠当小工,身上没钱。给一个同事打电话。同事来看了一眼。说跟他不熟,不肯借钱给他。后来我和妻子看岳父恢复得还可以,就把他接回了家。同时给警察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如果孩子回来,把身份证还给他得了。警察说,你们家是好人,替那个孩子谢谢你们。此后,我们再没见到那个孩子。但我们找了公园管理处。既然公园的门口明晃晃地写着不允许自行车和宠物入园,那孩子骑车闯进来,公园应负管理不力的责任。其实我们也有点纠结,又担心管理处追究当天值班的保安。
  很多初来深圳的人,都是从保安做起的。我身边有一些作家、诗人、画家、商人,甚至公务员,都有过做保安的经历,可能是保安技术含量低,需求量大。我在峰顶跟一个郁郁寡欢的保安聊过天,听说他们一个月也就两三千块钱,每天起早贪黑巡逻,拿着防爆铁叉来来回回走着,也怪不容易的。
  何止是保安,每个人都该得到尊重。
  跟公园管理处交涉时,基本没费什么口舌。他们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责任。其实他们在保险公司做了意外伤害保险,跟保险公司联系了一下,很快就把医药费打到了我们账户上。
  人这一辈子避免不了一些小意外。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开的。实在无法躲开,也尽量让所有介入的人,受损害都小一些吧。有什么办法呢。
  躲藏在枝桠后面的植物,还有很多是我看不到的。而公园里来来往往的人中,有些就是擦身而过,也懒得去注意。
  比如那些清洁工,稍微留点神,就会看到他们在一刻不停地清扫着。游客还是很文明的,地上少见垃圾。她们主要是清扫落叶和败枝。在这个看似常绿的城市,一年四季也都有叶子悄悄枯黄,飞离它亲爱的树。尤其春天的时候,请注意,是春天哦,落叶纷飞,一层层落在地上。他们就更忙碌。
  还有花匠,要修剪草坪、灌木丛,把硕大的枯叶从棕榈树和大王椰上铲下来。要种植、移栽花朵。他们和那些植物几乎是一体的。
  干这些活的,几乎没有年轻人,清一色的中老年大爷大妈。他们穿着绿色工装,带着岭南特有的斗笠。另一个时代,通过这种奇怪的方式和今天接上了头。
  被忽略的还有小动物。安静,仔细听,小鸟在争先恐后地鸣叫。顺着台阶,越往上走,叫声越纷繁。
  它们一辈子都在比我们高的地方,觅食、生产,忙忙碌碌,似乎又无所事事。它们餐风露宿。暴雨袭来的时候,连把伞都没有,注定被淋湿。
  隐藏在树叶中的蝉,一到夏天就嘶哑地叫个不停。都是一个调子。它认定自己在很严肃地发表言论,行人走过,只感到聒噪。
  还有蜥蜴、花鼠、天牛和螳螂等。在草丛边见到一只蜥蜴,走走停停,好像在想心事,对匆匆走过的人们视而不见。一副傲慢的样子。这是它的家,它把我们这些行人当成讨厌的闯入者了。
  随处可见各种标语。“森林防火,人人有责”,“水深危险,请勿戏水”,“青草依依,请您爱惜”,“请勿吸烟”。但最不同的是“注意防蛇”。几次出现在比较显眼的位置。还有一处是比较详细的温馨提示:“夏秋两季是蛇、虫出没的高峰期。它们一直都藏身在树林、草丛和竹林中,请游园登山的游客做好防范措施。游园时切勿靠草丛边行走,确保游园安全。”如果不是这些提示,我不会想到里面有蛇。有了这些提示,好像公园里随时都会有一条蛇窜出来向我叫嚣。报纸上也确实刊登过这样的消息。一个晨练的妇女在草丛边走,突然被毒蛇咬伤。其他路人迅速营救,其中一个用嘴去吸那个人腿上的毒,为伤者获救赢得宝贵时间,“上演了一幕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本土的微信群里,时不时有人转发毒蛇在草丛里唰唰游动的视频,说是“某某公园里发现了蛇”。但很快就有人出来辟谣,说很明显这是南美洲一带的蛇,本地没有。随即又有人更正说,本地是没有这种蛇,应该是放生者干的“好事”。接着有人说,这都是好几年前的视频了,小心告你们传谣哦。
  但管理者是不敢掉以轻心的。端午前后,路边沿着草丛会出现一道曲曲弯弯的黄线,那是园丁们洒下的雄黄;随处可见一根红色的绳子拴着一个小巧的塑料包,吊在树干上,风一吹,铃铛一样晃来晃去。包里也是雄黄等驱虫药品。这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想起白娘子。
  在三言二拍中,白蛇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妖怪,像白骨精一样专门出来害人的,法海则是不折不扣的正面人物。后来改编成爱情故事,法海成了反面人物,害人的白娘子成了让人同情的爱情主义者。


  平静的宝安公园,熙熙攘攘的人,都是故事。我从里面走过,或从外面随便看它一眼,都看到大幕又一次悄悄拉开。
  【作者简介】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读者》杂志签约作家,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街巷志》《谁比动物更凄凉》《书中风骨》等十八部作品。曾获深圳青年文学奖、冰心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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