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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雷像一阵风一样飞快地走进工作室,飞快地握了手,打算跟我飞快地聊一会儿,然后他要赶去工地。
南京汤山的云夕博物纪,作为南京直立人遗址博物馆的配套项目,刚刚开业就成为爆款,正在一房难求的时候,业主方决定自掏一百多万把房间全部包下来,停业整改,对发现的品质细节重新返工,张雷得去现场看看。
他没想到这家占地80亩、总建筑面积5500平方米的温泉酒店这么快就红了,“可能在他们酒店业里也是个奇迹,都没做什么宣传,就10月15号发了一篇公号的推文,10月16号开始对外接受预订,没上任何旅游订房平台,全靠他们自己的订房渠道。12月就做了三百多万。” 此刻叫停重新整修是奢侈的,但从品控的专业角度来看,此时不修,以后酒店满负荷运营起来再想修整,就更加困难。
汤山位于南京东郊紫金山麓,汤山方山国家地质公园是以汤山猿人洞、地质剖面、温泉、新近纪火山为主题的综合性国家地质公园。云夕博物纪就坐落于直立人遗址博物馆西南侧的一处废弃的采石宕口,裸露的矿坑悬崖,以及当地出产的阳山碑材、白水泥,成为张雷建筑设计的灵感来源,他为云夕博物纪营造出一种“未来废墟”式的历史感,但他没想到,这种粗粝、沉默、肃穆的建筑风格,竟然成为网红们的打卡地,潮人美女纷纷来此拍照,在网络引爆。反差强烈的视觉感,类似平时bling bling的卡戴珊秀出她家里的设计风格竟然是空无一物的沙砾色的“赤贫风”。
“我也不知道她们是真的觉得建筑好看,还是这个建筑能把人拍得好看,”张雷说,“我一看她们拍的那些照片,确实人都拍得好看。我才反应过来,我们的建筑用了大量的石头、白水泥,人站在中间,等于前后左右全部是大型的白色反光板。”
我提倡“反设计”
跟那些商业气息浓厚的建筑师事务所不同,张雷的建筑实践里,始终贯穿着对乡村复兴的研究和关注。
他最初的乡村复兴实验是从桐庐开始的,第一个村子叫戴家山,是莪山一个畲族乡村,最初对朋友介绍的这个村子发生兴趣,是因为“莪山畲族乡”这“五个字里有两个字不认识”,他感到好奇。去了一看,村子非常小,不起眼,只有38户人家,“整个村子都是空心村,只剩下一些老人。”乡长对张雷说,张老师,其实你的设计费我们也付不起。
在戴家山,张雷一口气做了五个项目,包括一位畲族女儿为她失去右手的父亲建造的住宅、用传统夯土技艺建造的民宿、在普通五开间土房基础上改造的精品酒店、用老民居改造的先锋书店兼乡村公益图书馆,以及莪山乡的山哈文化博物馆。
跟那些旨在标榜个性的潮流建筑不同,张雷在面对乡村时是入乡随俗的、贴地的,他在意的是让好看的老房子好用,让好用的新房子耐看,而且新建的业态可以切实给乡村带来活力。这些民宿、酒店和书店,为山村带来了源源不绝的游客,也让村里的年轻人开始回流。
“我们周围绝大多数充满设计感的所谓先锋作品将注定是短命的,面对无病呻吟的设计感,我提倡‘反设计’,倡导向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学习,回归建筑的本质。”张雷说,其实历朝历代,乡村的房子都没有建筑师,都是主家说个需求,定个大致样式,工匠就心领神会地营造起来,左邻右舍都来搭手帮工。这些设计者、建造者,本身就是乡村生活的主人。
敬畏自然,尊重环境,理解乡村生活,是乡村建筑实践的基础。张雷推崇“自然而然”的建筑准则,在他看来,自然建造的“基本建筑”,意味着处理好建筑和环境的关系,处理好人和空间的关系、建造和形式的关系。他尤其擅长使用自然材料,带有自然属性的材料天然地包含了在地性。在他设计的云夕小熊堡住宅兼民宿中,他用到的石头是当地石材厂废弃的材料,完全是免费的,仅仅支付了一公里的运费,便让这些废弃的材料重新焕发了生机。在陈家铺,他们发现松阳老街有仍在制作棕绷床垫的店铺,山棕丝是非常耐久的自然材料,使用寿命在半个世纪以上,他们就请村里的阿姨用棕绳做了建筑的外表面,那些综合交错、手工编织的棋盘格纹样,让这座山村里的新型共享空间突然呈现出既质朴、又独特的肌理和质感。
那些瑞士教会我们的事
1988年從东南大学建筑系硕士毕业后,张雷留校任教,此后又去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深造。东南大学建筑系是中国最早的建筑系,张雷读书的时候,东南大学建筑设计的基础教学沿袭的是巴黎美术学院的训练模式,但他已经对现代建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已经跟东南大学建立了良好的合作互动,毕业留校执教的张雷很快在教改中参考和使用了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一系列标准和理念。“我们常说德国制造很厉害,其实瑞士才是更高的标准。”
在后来的职业生涯里,张雷常常会被问到,在瑞士的深造履历,到底给他带来了什么影响。
“实际上我现在记得最清楚的,恰恰是瑞士给我的教训。”当时孤身在外,心无旁骛,常常晚上都泡在教授的工作室里帮忙做项目,完成得又快又好。“教授特别满意,就会把更多的项目交给我去做,我当时也年轻,沉醉其中,一个人揽下好多事,就会产生一些问题,然后就会把一些很中国化的聪明用到工作上来。”
当时国内刚刚开始使用电脑建模,学习程序,然后画图,“快这个事情,因为教授表扬,我就忍不住做得更快。用电脑建模,老外做起来是很慢的,他们会从最基本的要求做起,一点一点地按规则建模,但是一旦建好之后就很扎实,在这个基础上,再要怎么变化,怎么求透视,都很稳定。而我为了求快,就会按照自己的理解,跳过很多中间环节,这个方法如果一直是我自己跟进就没什么问题,我知道哪里有bug, 可以在后期加以修正,可以用工作方法去适应和填补这些跳跃性。但等我深造期满,别人接手了我的工作之后,完蛋了。” 为了追求效率,任何一个可能的漏洞,也许都会给后来者造成极大的麻烦。这件事情给张雷敲了很大的警鐘。
“我不觉得欧洲的建筑能对中国有很大的影响,因为毕竟文化不同,生活方式不同,它更像是两套平行体系,欧洲只是我们的一个参照,不会对我的思想方法造成特别大的撼动。但是在瑞士的这件具体工作的方法却对我触动非常大。在一个快速发展、追求效率的社会里,可能在很多领域都会出现这个问题,一时看不出来,但关键时候可能会是致命的。”
建筑师是晚熟的职业
在建筑界,张雷是成名已久的老将,但他总说,自己真正做建筑实践的时间并不是特别长。2000年,他离开执教多年的东南大学,一手创建了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并担任院长。九年以后,为了能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建筑和城市规划的实践中去,他主动辞去了行政职务。
“我总是把2009年作为我真正成为独立建筑师的开始,之前虽然我也做了一些建筑实践,但都是在教学之余,跟拥有自己的事务所,以自己一套完整架构去做系统性的工作还是两回事。如果从这个时间点开始算起,我的从业时间还不太长,才刚刚10年出头,这样我的压力小一点,能允许自己犯更多的错误。”
张雷说,建筑设计师是真正晚熟的职业,一个建筑师起码要经过20到25年在实操中摸爬滚打,才能慢慢走向成熟。那些天才的建筑大师也是如此,也要到50岁后方成佳酿。
“当然中国建筑师会早熟一点,成长快一点。那是因为锻炼机会多,犯错误的机会多,有人帮你在很短的时间内交了很多学费。大家都说培养一个飞行员需要好多好多钱、好多好多社会资源,其实培养一个建筑师成本更大,你想想一个项目的投资是多少,又得有多少大项目,才能历练出一个好的建筑师来?”
在他的工作室里有很多年轻的追随者,他会对年轻的建筑设计师说,你们不要想太多,就把每一个你能够碰到的项目做好,你能做好一个,做出影响力,说不定就会一下子来一百个,同类的项目自动会找上门来。
对张雷这一代建筑师来说,改革开放后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庞大的基建需求,毫无疑问给他们带来了大有可为的舞台。但他的学生一代就未见得还能拥有这样的幸运。“可能我们在二十年里把中国建筑百分之七八十的增量都做完了,二十年之后的建筑师就没有这么多项目了,他们的设计性质也会有一些改变,可能会更多地介入一些小型项目,或者是更长期、更细致的维护,去做存量资源的改造。”
他常常想起他在欧洲看到的那些生机勃勃的旧城改造,比如伦敦或者巴黎,几百年来不同时间段的建筑有机地共生在一起,那些老房子,并没有因为时代生活方式的变化而丧失品格,一代代的设计师们因地制宜,在不改变历史风貌的情况下做着润物细无声的迭代工作。他也因此常鼓励年轻建筑师多去农村,多承担乡村改造的项目,对于建筑师来说,乡村可以发挥的空间很大。
悬崖上的书香乌托邦
从戴家山,到深澳里,再到陈家铺,张雷的一系列乡村实践受到了广泛好评,串联起这些乡村文化业态的,还有先锋书店,这是乡村复兴中不可忽视的软性力量。
“钱小华跟其他书店的老板不一样,他在乡村做的每一家书店,都不想重复自己的上一家书店,而且他还真是从骨子里想做一家好书店,这个出发点,就跟那些只是想借书店噱头做一个网红打卡地的思路完全不同。”
张雷为先锋书店在松阳陈家铺的平民书局做了设计,他在村民礼堂的旧址上,用一个悬浮的半透明盒体,克制,含蓄,又充分调动了山间光线柔和深邃的美感,回应了悬崖幽谷全部景观的开放性。
松阳最早记载可以追溯到东汉建安四年,这个位于浙江西南的古村落群被《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誉为“最后的江南秘境”和“古典中国的县域标本”。独特的丘陵地貌孕育了陈家铺的崖居聚落形态。位于海拔八百多米高处,距离最近的大城市也有三小时车程的“悬崖上的书店”,竟出乎意外地大获成功,每天接待数百位远方客人,而且定期邀请著名诗人和作家来书店分享和驻场创作,一个小小的改造项目,给已经空心化的陈家铺重新注入了活力。
张雷很擅长兼顾实用性和仪式感,在他的另一件作品“景德镇丙丁柴窑”中,他便以独特的手工柴窑为建筑核心,采用与窑炉砖拱结构类似的混凝土拱为空间母题,让顶面光带、墙面条窗、地面竖缝,都指向窑炉中轴,形成对称。这让意味着燃烧和孕育的窑炉,带有了某种献祭般的神圣感。细长的天光从屋顶中央洒落,随着时间在窑炉表面移动,浮光掠影,拱顶崇高优美的线条令人一再联想起教堂。
每一次设计都会留下遗憾
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建筑师都希望能设计教堂和美术馆,因为那是对空间的物质性和精神性都提出巨大挑战的建筑载体。但在张雷的建筑生涯里,他几次遗憾地与教堂和美术馆擦肩而过。
“如果不是错失了那几个项目,我的职业履历可能就会彻底改写。”
2005年,张雷做了两个非常重要的项目设计方案,一个是江苏省美术馆新馆方案,另一个是金陵神学院的大教堂方案,但是这两个方案最终都未能中标。在做金陵神学院教堂方案的时候,因为担心不熟悉教义,无法充分阐释建筑的意义,他还特意请了一位在美国对教会非常熟悉的朋友帮忙阐释。牧师听完汇报,对他说:张老师,我们很喜欢你的设计,但是你们所说的教义,与我们的教派不合,恕我不能苟同。
張雷说,其实这座教堂的设计理念只有一条,神就是光。他感到后悔,他应该简单平实地说出这一点。
后来大获好评的万景园小教堂,反而是无心插柳。这个工期只有短短45天、面积仅200平米的小礼拜堂,是为青奥会做的一处景观设计。这座小礼拜堂从正面看是平静和对称的,但是行至侧面却突然奇崛,让一个伸往天空的充满力量的几何三角,托举着极简的十字架,内部雪白的极轻材料以及栅栏式木结构的外立面,让整个教堂空间成为一个具有奇妙纹理的发光体。
但建筑永远是遗憾的艺术,“几乎每一次都会留下遗憾。”万景园小教堂的遗憾是它并未得到很好的使用,张雷最近一次去看过,它空关着,外立面已经发黑了,当时号称是防腐木料的外立面其实并不防腐。
混凝土缝之宅也有相似的遗憾,以至于张雷后来在一次关于建筑的摄影中,用电脑为混凝土缝之宅制作了未来效果图:他模拟出人类彻底消亡后的第三年,建筑被遗弃后的模样,绿色的藤蔓成为地球上新的主人,它们爬满了无人使用的混凝土缝之宅,郁郁葱葱,大自然让废墟呈现出诡异的繁荣、宁静和美。
每一座真正的建筑都带有隐形的签名
“也许这也不是坏事,当年我没能做成大美术馆和大教堂,反而让我有机会深入地做了一些小项目,一些更有社会意义的乡村项目。”下乡最频繁的那几年,他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村子里,农人们养的那些一见到生人就狂吠不止的看家狗,后来看见他都不叫了。
建筑是比较特殊的行业,在某种程度上,建筑师几乎永远是被动的——他总是要受限于委托方的审美和意愿,也要受限于种种客观条件。
艺术家可以在作品上签名,剧作家可以在片头上出现,但建筑永远是无法“签名”的集体创造。对那些成名的建筑大师来说,一眼可辨的建筑风格,似乎就是某种签名。但张雷并不相信过于个人化的风格,他也不迷信以强烈的形式感为表征(比如库哈斯)的建筑,他常说,他希望他的作品没有固定的风格,但是特点鲜明。
作为事务所负责人,每年他手头滚动着的项目不下二三十个,而他要做的,是把“professional”和“academic”分开。
“有一些项目我希望能学术性更强,能在建筑本身去表达和贯彻学术性,我就会参与得非常深入。建筑设计并不完全取决于建筑师自己,设计还是一个服务性的行业,建筑师没办法去把控所有的环节,从最初的方案到最后的执行,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限制条件。”能够在项目全过程中最大程度地贯彻自己理念的建筑是很少的,这样的项目也常常激起张雷更大的兴趣,那就是他心目中的、未来有可能被视为带有他个人“签名”的作品。
”我希望等我退休的时候,能有10个代表作,是能代表我对建筑行业的思考,能比较充分地把建筑本身的价值体现出来的。如果做不到10个,那我就一直做下去,我就不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