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爷(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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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马,自称“虎爷”,“文革”时他是造反派,如今他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文革”虽已远去,可他一如既往地工于心计,在官场上一斗到底,甚至斗出了人命。一个激烈残酷引人入胜但又让人毛骨悚然的好看故事。
  老马是一个厉害的人。
  在这座城市里,许多人都熟悉他,他吃饭打包,朋友请客和公家饭局都不例外。他个子不高,但是走路飞快,奔会场签到领取礼品时尤其如此;他的脚步丝毫不亚于年轻人——要是再年轻三十岁,说不定他可以参加国际田联大奖赛。当然,这都是人们对他的表面印象,这些印象导致老马在缙山一带名声不太好。其实,他还是一个工作敬业的人,是一个绝不阿谀权贵并且乐意与之斗争的人。但是,这些特点很少被外界认识到,以至于人们在谈论他时从来没有客观公正过。
  老马是一个厉害的人,缘于他是一个喜欢斗争并且善于斗争的人。这是他的生存之道。这一点在他的一生中至关重要。在他的家里,有一本厚厚的斗争日记,那上边记录着他十七岁以后三十多年来的赫赫战果。本子上所提及之人,有的在当地相当有权势,级别完全不在缙山县县委书记之下。可以这么说,本子上的人都曾经被老马“收拾”过,许多人至今都“谈马色变”。由于真正领教过他的厉害的人凤毛麟角,而这些人又大多干吃哑巴亏,所以他“厉害”的一面很少被人提及。他的箱子里有一本账,心里也有一本账,这两本不会有丝毫偏差的账,记录着他的斗争哲学和骄人战绩。他“谦逊”、自信,从来不在乎别人知道不知道他的分量。
  “好小子,敢跟虎爷斗,有你好看的!”每次准备跟一个对手较量时,这句口头禅就会无意地冒出来。在老马的眼里,一个人要么是敌人,要么是朋友,没有别的选择。当然,他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对手可以化敌为友,老朋友也可以反目成仇,他有着极大的灵活性。
  老马审时度势,按他自己的话说,“咱得顺应历史潮流。”小时候,他叫马援朝;年轻时自作主张,改名马文革;如今,他叫马同富,从心里头支持改革开放。而他的小名儿,则始终没改,仍然叫虎子。他跟王洪文合过影,可是打倒“四人帮”后,他立刻把合影的照片撕得粉碎;他爷爷在伪华北临时政府里当过科长,党和政府都对他宽大了,“三反”时却被老马揪出来,结果,在乡下老家,他爷爷被愤怒的革命群众用石头活活砸死……你想吧,老马有多“厉害”!
  除了不识时务者吃过他的苦头以外,其他不战而知其厉害者只有三人:妻子淑珍、部下东升、司机老胡。不同时期的不同的战斗,老马的胜利都有着不同的分享者。

星期一


  早晨六点钟,老马就到了单位,比平常整整早了半个小时。上午县里要举行桃花节开幕式,下午要迎接新部长,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天。桃花节都第七届了,开幕式新闻发布会也没什么新鲜的,邀请媒体、写新闻稿、接待记者,一切都轻车熟路。但是,也不能大意,有些事情的失败,都是出在大意上。老马骑自行车往单位走时还在告诫自己。不过,宣传是遗憾的艺术,百分百完美总是很难的——没办法,人总有无奈的时候。这两年,这些想法偶尔也会蹿到老马的脑袋里。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年龄不饶人啊,咱老马也不例外。老马也时常在心里宽慰自己。而在以前,这种自我宽慰是从来不需要的。“真是不服老不行!”这么想着,老马心里灰蒙蒙的。
  但是,当他进入县委大门跟保安打过招呼,保安规矩地向他敬了一个礼并且尊敬地冲他微微一笑后,他的心里立刻产生了蝴蝶效应,耳朵上像是夹住了定海神针,手上似乎有了千军万马,血液兴奋得在体内跳街舞。嗨,毕竟是个桃花节,狗日的,不会出问题的。瞬間,老马的心归于平静了,平静得有些突然,有些不着边际。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走进水房洗漱时,老马信心倍增,诗兴大发起来。
  老马每天早上都到单位洗漱,这个习惯已经维持二十年了。他曾经对老伴说:我算了一笔账,单早上洗漱一项,这些年我就给家里节水300吨。淑珍就用崇敬的目光望着他:是啊,是啊!
  他刷完牙洗完脸,坐在办公室的位子上,突然想到了新部长。听说新部长是个女的,还是博士,老马心里浮起一股莫名的激动。是啊,这辈子头回跟博士搭班子,又是女人。他望了望窗外的桃花湖,身上有了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
  “楼中帝子今还在,槛外白河空自流。”老马信手改编了两句唐诗,并吟诵出来。
  从十八年前出任宣传部副部长,老马已经熬走了六任部长。“他们无一敢向老夫滋毛的!”他曾经跟司机老胡炫耀过。至于新来的女部长好不好对付,他几乎没有放在心上。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话说了一卡车也抓不住重点,无非是家长里短兼爱占小便宜。博士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往往都很迂腐,不食人间烟火,浑身冒傻气,跟她过招儿不过是斗蛐蛐罢了。
  七点钟的时候,妻子淑珍打来电话,说家里的手纸没了。老马很不高兴:“这么点儿小事也跟我说,你瞧着办!”淑珍答应着,然后又说家里的饮料也没了,来个客人什么的还得泡茶,太麻烦!这回老马没有批评老伴,金鱼眼睛在大眼镜后面转了转,马上说:“好,这个我来办。”
  放下电话,老马的眼睛停在桌上一摞新闻稿上,脸上局促的慈祥瞬间蒸发,表情变得很肃杀。稿子是上周五就写好了的,新闻科东升执笔,老马修改了几个字,东升署名在前,自己挂名在后。“我跟记者的关系铁,后面挂上我的名儿好发稿。”八年前,老马第一次跟新来的东升这么说的时候,东升欣然响应。可是后来,不知不觉的,一些稿子见报时,名字都发生了颠倒,老马的名字就像长了腿儿似的,跑东升前边儿去了。
  “这些记者真不听话,非把我的名字放前面,这不是抹杀东升的成绩吗?”老马脸上不温不火,口气不阴不阳,眼睛不睁不闭。东升笑着说:“我初稿粗枝大叶,您改后熠熠生辉,当然应该您署名在前。”老马一听很得意,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不过,这都是报社编辑的疏忽,现在的年轻人,干活儿忒糙……东升你别介意,这样历练历练也好,对你成长有好处。但是,有一点咱们得说清楚,稿费你去领,拿上我的身份证——全归你,我分文不取……咱可不缺那俩钱,港币、美元咱都得过!不稀罕!咱这都是为了工作!”老马一番真诚告白后,东升半点疑心也没有了,心窝子热辣辣的,“马部长,您对我有知遇之恩,这点儿小事儿根本不算事儿。如果您忙,稿费我去取,但您必须得装上,这您可得听我的。要不,人家就会说我忘恩负义了。您要是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我可怎么在白楼里混啊?”   东升是老马推荐调入部里的,他说的白楼是县委办公楼。
  “没想到!真没想到东升你这么爽快,懂事!你说得对,一个人要是忘恩负义、不仁不义,就要完蛋了。东升,我看你行,知道感恩,有良心。好好干,我会不遗余力地帮衬你的。稿费的事回头再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这是八年前的话。
  “咱们得往远了看,新闻科长想不想当?将来我退了,副部长你想不想接?这才是大事,咱们得谋大事!只要你跟我一条心,听我的,我会拼老命往上推你的!”这是六年前的话。
  四年前,东升如愿当上了新闻科副科长。如今,他已经是新闻科科长了。今天早上,他去城里接记者,天刚亮就走了。而此刻,老马坐在办公室里,正作着一个小小的抉择。瞅着眼前这摞新闻稿,他很闹心,也很纠结,手上痒痒得厉害,于是故伎重演,打开电脑,找到新闻稿,把自己的名字提到了前面,然后打印了三十份。
  七点半,东升从城里打回电话,说,除了两个人,要接的记者基本都到齐了。老马问哪两个人?东升说,一个是儒州日报社的王老师,一个是晚报的刘老师。老马立刻说:“你给刘老师打个电话,问她离你那里还有多远,如果近,你就等上十分钟;如果远,就算了。她人挺好的——你忘了那回去她们报社,她还管咱们饭——人挺好,就是没有时间观念。”东升答应着,犹豫了一下,又问:“王老师呢?等不等他?”老马坚决地说:“不等!他爱打车爱坐公交,自己想办法。什么东西!写几篇大稿子当上腕儿了就牛逼啦,就不可一世啦?这些日子,虎爷正准备收拾他呢。”
  东升在电话那头“嗯、嗯”地答应着。他没有完全听老马的话,而是给刘王老师各打了一个电话,结果,刘老师说两分钟就到。王老师说:“不好意思东升,本来想坐你们的车,但是昨晚临时有个采访,干得挺晚的。”王老师让东升带其他记者先走,他自己开车去。看来,王老师买车了。东升之所以跟王老师也打了个电话,是因为县委书记龙德胜跟王老师私交好,王老师是龙书记座上宾。每一次邀请记者参加活动,如果看不到王老师的影子,龙书记就把脸拉得老长。“今天的发布会只成功一半,”龙书记曾经沉着脸对老马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不能总干丢西瓜捡芝麻的事儿!”当着下属面儿挨骂,老马觉得脸面丢尽了。从那时开始,老马对县委书记产生了不满。
  那年,老马还没跟王老师闹矛盾,两个人关系还不错。后来,不知为什么,掰了。宣传部长调解了好几次,他们的关系改善一点儿,但也是面子上的事儿。一桌人吃饭的时候,两个人虽然也说话,但都是夹枪带棒的;单独在白楼里见面,两人怒目而视,谁都不搭理谁。
  王占绵是《儒州日报》的跑片记者,又是县委书记的座上宾,缙山县委宣传部的人没理由不跟人家搞好关系。但是,王老师惹了老马,老马以他多年的斗争经验和手段,跟王老师“斗”上了。
  上午九点半,参加缙山县桃花节开幕式的二十家新闻媒体的记者都到齐了。签到的时候,老马跟记者们热情地打招呼、握手,唯独没有跟王老师说话。王老师也不搭理他,自己签到后,坐在一个角落里跟晚报和青年报社的记者聊天。签到接近尾声的时候,老马把两个纸袋子递给了东升,大大咧咧地说:“东升,你起五更爬半夜的,不容易。你和司机各一份。”然后嘴巴凑到东升耳旁,小声道:“装蓝色衬衫的袋子给司机,表达个意思,反正咱们是雇用他们公司车的。装灰色衬衫的袋子你留着,里面有两张电话充值卡,回头咱俩一人一张。”此前,老马把给司机袋子里的充值卡拿了出来,装在了给东升的袋子里。
  半小時后,开幕式正式开始。县长主持仪式,县委书记致欢迎词,副县长介绍桃花节情况,儒州市旅游局局长宣布桃花节开幕。这期间,县长宣布媒体名单时,把《儒州日报》排在了儒州电视台后面,让一旁的龙德胜书记脸上一怔——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台下的老马,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按说,儒州日报社总是排在儒州电视台前面的,这是惯例。因为日报的社长是正处级,电视台的台长是副处级,而且社长是想当然的“市委委员”。但是,县长读媒体名单时就是这么读的,电视台在前,日报在后。他是十分钟前拿到“实际到会的媒体名单”的,名单是宣传部提供的。县长想,副部长老马干了十几年了,应该不会错的。所以就照着名单上列的那样读了。
  龙德胜书记瞟老马的时候,老马仰头望天,饶有兴趣的表情好像天上有七仙女下凡。老马不怕龙书记。老马1950年出生,今年已经五十八了。
  而儒州日报社的王占绵老师当时正接电话,也没有听到排序。接过电话后,电视台的一个记者告诉了他,说:“老马又来这一套。”他一笑了之,摇摇头,脸上很不屑的样子。
  午饭时,王占绵被安排到了贵宾席,跟龙书记、县长、市旅游局局长等人一桌。这张桌子上还坐着一个清瘦的女人,齐肩短发,胸脯不很鼓,又戴着眼睛,颇有书卷气。老马不认识这个人。他知道她不是记者,所以,他没有过去敬酒。
  贵宾席只有一个记者——王占绵,老马是不屑于给他敬酒的。王八蛋,给你敬酒?没门儿!老马心里说,给你吃个图钉还差不多!上小学时,老马调皮,曾经在一个夏天把一枚图钉放在了女同学的凳子上,把人家扎得嗷嗷叫,老马却眉飞色舞,心旷神怡。从那以后,班里谁跟他闹别扭,他就给人家吃图钉,同学们防不胜防,诚惶诚恐,走路时都躲着他,就像躲一枚图钉一样。这是小时候。年轻的时候武斗,当然用不着图钉,他只是偶尔在“战友”的脚上或者屁股上一试身手,就足够乐呵几天的了。今天,老马望着坐在贵宾席上的王占绵,心里十分不快,突然就想到了图钉。
  真该让他吃一枚图钉!老马想。
  可惜,老马好久没玩这个游戏了。老马暗地里寻思着,要是让王占绵当众捂着屁股一通乱叫,简直太解气了。哈哈,想一想都美!
  今天,老马没理王占绵,没理贵宾席的事。相反,老马把热情都放在了嘉宾席上,放在了其他记者身上。他跟电视台的年轻记者们喝了一杯,轻松地开着他们的玩笑;他跟晚报和青年报社的记者喝了一杯,请求他们对新闻稿尽量不要太压缩;他跟迟到的旅游报社的记者也喝了一杯,叮嘱她别忘了领纪念品……虽然个子不高,但是他步伐从容,腰身挺拔,他的微笑十分老练,跟每位记者的亲密程度也都在计划和掌控之中。在这种场合,他一向游刃有余,就像杜月笙在上海的青帮会馆里对徒子徒孙们那样,嘴角上挂着针尖一点儿的微笑,也足以显示自己的威仪了。   这期间,老马往贵宾席瞥了几眼,其中一次他的目光跟龙德胜书记碰上了。但是,龙书记睿智的目光疾如闪电,只在他的脸上一掠,就倏地划过了。所以,有些犹豫的他、微醺的他,果断地放弃了刚刚萌生的到贵宾席敬一杯酒的想法。
  由于下午还有采访,许多记者没有喝酒。午餐很快就结束了。当然,贵宾席除外。龙书记和市旅游局局长酒量大,跟王占绵交情深,就喝得荡气回肠。嘉宾席的记者们吃过饭后,有的坐在那儿剔牙,有的去厕所,有的聊八卦。老马看局面差不多了,就招呼上东升开始打包。“吃好了吗诸位?吃好了我可打包了,这么多东西不能浪费啊!”大家说吃好了,老马就立刻动手,风卷残云。以前,老马在这种场合打包,通常都是送走客人,自己杀个回马枪,回来慢慢地干——当然,送客人前他会悄悄地叮嘱服务员:别动,什么都别动,等我回来打包。那是过去。现在不用了。自从中央提出建立节约型社会,他就明火执仗地干了。“中央提得很好,我们就是要提倡节约,就是要做个节约人儿!”老马在一次民主生活会上这么说。
  老马以节约为荣,以浪费为耻,打包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的了。
  “毛主席说过,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要我说,是造孽呀!你们年轻人没打困难年代过来,不知道粮食的重要性,我们可是记忆犹新啊!”老马一边手脚利落地收拾着东西,一边给记者们上政治课,“这些东西你们要不要?谁要谁拿走,晚上热热还能吃……”
  “不要,不要,都是您的。”
  “我们不开火,您拿您拿!”
  “看,我就知道你们不要!不要算了。还是让我们这些老同志拿回去忆苦思甜吧。”
  老马很快就把四桌饭菜收拾了。
  末了,老马看见餐厅窗台上还有两瓶没开封的白酒,他环顾一下周围,从容地抄起来,扔进装有打包餐盒的箱子里。
  这一切,全被贵宾席上那个陌生女人看到了。这个清瘦的女人就是新来的宣传部长,她叫阮兰心。
  下午,在新部长见面会上,阮兰心说:“宣传部是党的喉舌,宣传干部是党的事业的核心力量。作为县里的窗口单位,宣传部的人经常接触媒体、接触记者,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反映着缙山形象。所以大家要谨言慎行,有损缙山形象的话不说,有损缙山形象的事不做。”
  阮部长说:“年轻人要尊重老同志,多向老同志学习;老同志也要爱护年轻同志,给年轻人带个好头,不能倚老卖老,为老不尊……”
  老马逐渐不悦,脸拉得越来越长。这个婊子,初来乍到,就敢跟虎爷来这套?姥姥!
  老马打算给阮部长一点颜色了。

星期二


  周二上午,老马找到阮部长,以谈工作为名,沟通了好一阵子。本来老马是不打算跟阮部长沟通的,但是头天晚上思来想去,觉得人家毕竟刚来,许多情况不了解,很可能偏听偏信,闹出误会。就觉得很有沟通的必要。
  先礼而后兵。昨天晚上,老伴给老马建议。
  先君子后小人。今天早上,老马蹲在单位厕所里自言自语。
  老马离开厕所时顺手拽了两卷卫生纸,扔进办公室柜子里,准备晚上拿回家。昨天晚上,老胡到家里做客,这期间到厕所解手,竟然不得不用了旧报纸。当时老马批评淑珍:“你怎么搞的?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成,不像话!”因为自己也没往回带饮料——桃花节开幕式午宴上全是2.5升的桶装饮料,不是易拉罐,不符合老婆的意思,所以,老马批评的底气不是很足。
  这天早上,老马在单位厕所里,顺手先把手纸的事情办了。
  本来阮部长也是要找老马谈话的,不料老马竟然主动找上门来。这也挺好,大家毕竟要在一起工作的嘛,毕竟要搭班子共事的嘛。所以阮兰心春风拂面地迎接了老马。
  “马姓是个大姓,在当今姓氏排行榜上名列第十四位,属于超级大姓系列,人口约1800万,占全国人口总数的比例超过1%。汉族马姓最初发祥于春秋战国时代的河北邯郸一带……”
  阮部长发挥她在百家姓方面的特长,先跟老马拉起家常。
  老马没兴趣听阮部长讲百家姓,立刻打断她,“呵呵,您真有学问。今天我来找您,是想跟您沟通一些情况的。”不等阮部长搭茬儿,开口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老马找阮部长沟通情况,无非是说说自己多年来的丰富的工作经验,介绍一些跟缙山县关系紧密的新闻媒体——哪些记者关系铁,哪些记者总爱找茬儿,等等。这期间,他提到了王占绵,说他狂妄,眼里只有县委书记,从来不把宣传部的人放在眼里。
  “王占绵还有个毛病,参加活动领取车马费时从不签名,弄得部里很被动,今天东升代签,明天我代签,他生怕留下把柄。他的名字就那么金贵?好像国家主席似的!”停顿了一下,老马诚恳而忧虑地说:“时间长了,這都是事儿!”
  “《儒州日报》太重要了,咱们迁就他一些吧。”阮部长说。
  “作为部长,您跟他该咋处咋处,别影响了工作。我也是这么嘱咐东升的。东升这孩子不错,以后您慢慢会发现。王占绵这个人毛病太多,慢慢地您也会发现,我不在背后乱讲……但是不能让他为所欲为,得有个人约束他,让他知道咱缙山人不是好惹的……我能对付他,您放心!只要他好好给咱们发稿,什么事都没有,否则,有他好看的!”老马嘴角挂着微笑,眼睛里闪着诡谲,脸颊上布满得意。
  “您工作经验丰富,外宣方面还得拜托您。”阮部长说。
  “没问题。我在副部长的位子上干了十八年了,伺候过六任部长,你是第七位。”说到这里,老马已经不用“您”跟上司说话了。“不瞒你说,前六位有四位跟我不错,两位混蛋,总犯糊涂,最后都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一泡稀粪似的。”老马激越地挥了挥拳头。
  阮部长出身于书香门第,又读过博士,老马的话令她目瞪口呆,心生厌恶。
  望着女博士有些惊悚的眼睛,老马心里有数了。他胸有成竹地说:“你是知识分子,我是大老粗 ——有多粗慢慢你就会知道,但是我没有坏心,对工作百分百认真、负责任,这你可以打听,也可以慢慢品。对上,我只求两个字——公平,处理事儿得公平;那么对工作,我一定会做到两个字——忠诚。忠诚领导的话我从来不讲,我只谈忠诚于事业、忠诚于职责、忠诚于国家。处好了,大家都好;处不好,我也不怕。人世间好些个事情,都遵循着一个理儿——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阮部长愣了,她十分困惑。一些黑社会题材的电影和文革时的纪录片相继在脑中闪过。谈话的主动权完全被老马掌控了。
  “我虽然没有扛过枪、打过仗,但是我参加过文化大革命,那时候还是造反派的头头……你看,人一上年纪,就爱唠叨……总之吧,我有信心跟你配合好。咱们握个手吧。”老马伸出一只已经爬上老年斑的手。
  “哦,我、我也有信心……”博士部长迟疑地伸出了手。
  可是,很快,她就后悔了。清瘦的纤纤素手被老马的皮包骨似的枯手“握”得很紧、很紧,越来越紧……她忍住疼痛,咬着牙没有吭出声来。她只是希望早点结束这次谈话和握手,她甚至試着想抽出手来,但是她的手就像是被老虎钳子夹住了,一动不能动,一动反而更疼。老马手上加着劲儿,微微晃着,脸上微笑着,嘴上还在说着什么,可是阮部长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汗。
  老马走后,她下意识地抖搂抖搂手腕。“真疼呀!”她自言自语,“他是故意的吗?这叫什么招儿啊?”
  阮兰心是地道的本地人,在缙山读完初中后,父母双双进入京城某国家机关,她也就随着进京,在北京城里读高中、大学,毕业后又读硕士、博士,然后工作。阮兰心一参加工作就在高校,一眨眼已经十二年了。她大学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硕士读的是民俗学,博士读的是文化学,专攻中国传统文化,对姓氏考据颇有研究。前两年,阮兰心在大学里还教课,后来被任命为研究所所长,跟学生的接触也少了。久在书斋里做学问,她书卷气十足,学究气十足,思想和谈吐全是书本上的东西。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跟这个社会有些脱节,跟这个时代有些格格不入,她慌了。坦白说,她不是不关注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有的时候还相当地关注——改革开放三十年了,中国经济发展的速度令人振奋,发展质量却令人担忧;城市化进程加快了,但是农村空心化问题严重;城乡经济发展的同时,环境污染的问题也不容忽视;人们的腰包鼓了,精神层面却出了问题,信仰缺失、道德滑坡……站在2008年的历史门槛上,阮兰心以一名知识分子的责任和良知,默默审视观察思考着国家的发展和社会的演变,但是,观察与思考的结果并不能让她满意,她为此更加苦恼。为了了解社会,她决定到基层工作,以真正了解当下中国乡村的发展现状。当她有了这个想法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了故乡缙山,那里有她观察世界的最初视角和原始记忆。在导师的帮助下,她如愿以偿地调入缙山县委宣传部,从一名大学研究所所长变为一个县委常委、宣传部长。
  导师给她的建议是一年,他认为她在缙山工作一年,足够发现“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历史印记”了。父母的话可以不听,丈夫的话也只听一半,导师的话她从来都奉若神明。
  因为只有一年,阮兰心要求自己夙夜在公,只争朝夕。她本身就是个急性子,说话干脆,行事干练,她非常喜欢毛泽东主席的那句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所以,跟老马谈话以后,阮部长又立刻跟副部长周翔谈。谈话同样是从拉家常的气氛中开始的。
  “周姓是中国最古老的姓氏, 好几千年了,也是中国第九大姓氏,现有人口2500万人。周家名人众多,除了我们现代的周树人、周恩来,还有西汉名将周亚夫,北宋哲学家周敦颐、词人周邦彦,三国名将周瑜。”
  “哦,阮部长对周姓这么有研究!”周翔惊讶中带有几分喜悦。
  “我就是学这个的。”阮部长谦虚了一下,继续畅谈周姓的历史渊源。谈了足有一刻钟。最后,才转入正题,问起宣传部的情况。
  “老马这个人怎么样?”
  “他是副部长,我不好评价。”周翔谨慎道。
  “但说无妨。”
  “宣传部老人了,讲政治、懂业务,干对外宣传十几年了,成绩斐然,远近闻名。缙山能有今天的知名度,老马功不可没。”
  “这个我知道。他有什么缺点?”
  “缺点?好像也没什么缺点。学历低算缺点吗?因为他赶上文化大革命了。我们学历都低,真正大学学历的好像只有东升一个人。”
  “学历低不算缺点。其他的呢?”
  “其他的……吃饭爱打包,我觉得这也不是缺点,勤俭节约嘛!” 周翔坚决没把“贪小便宜”这几个字说出来。
  “我昨天的讲话怎么样?大家有什么反应?”
  “给我的印象是,您挺敢说的!”
  中午的时候,老马约上司机老胡和东升,到城关镇一个农家院吃饭。此前老马帮助农家院宣传过,招来不少客人,所以农家院的主人很感激,就诚心诚意地邀请过老马几次,但是老马因为忙一直都没来。今天,他有了些时间,就约定自己的老友和“心腹”,到农家院“赏光”来了。
  虽然桃花开了,但是春寒料峭,这天的气温又转低了几度。坐在滚烫的炕上,三个人就着农家菜,捏着酒盅子,边喝边聊,其乐融融。这期间,老胡说了一个信息,是老马不知道的。新来的阮部长是市里一位领导推荐给县委龙书记的,龙书记自己就是博士,当然喜欢高学历的干部,所以欣然接受了。这一消息也是老胡上午刚刚得知的。老胡上午没什么活儿,除了擦擦车,就待在司机班里聊天、打牌。这期间,龙书记的司机无意间说出了这个消息。在农家院里,老胡有意地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老马。老马很高兴,当即给老胡挺了一个大拇指,“这种‘情报’很重要,对咱们下一步开展工作,有指导性的作用。司机班是信息中枢,你多留意点儿。”说罢,把一块柴鸡肉扔进嘴里。
  吃饭的时候,老马把上午跟阮部长“过招儿”的事情告诉了老胡和东升。“今天的谈话,既是对她昨天表现的回击和警告,也是对今后合作的一个表态和展望。我观察她当时的反应,有点犯晕,傻了吧唧的。”
  老胡和东升不由得笑了。
  “她一个小女子,哪见过这阵势呀?”老胡也替老马感到得意。老胡说话时喜欢咽唾沫,一咽唾沫就带动着大喉结抽动一下。“让没让她尝你老虎钳子的厉害?”
  “尝了!尝了!”老马笑眯眯地说,“疼得她手直哆嗦,还想躲,那哪能躲得开呀?估计她身上出汗了。”   老胡“嘿嘿”笑了:“明着握手,暗着发力,好哇!”
  “光明正大,正大光明,这可不算暗器。”老马说。
  “马部长,既然她是龙书记的人,您还得多加小心。和为贵。”东升善意地提醒。
  “没事。虎爷自有办法。”老马把筷子放下,郑重地盯着东升,“今后,你要一如既往地跟着我,别有二心。六年前我说的话,现在都兑现了,我没亏你。能把你推上科长的位子,也能把你拽下来,就看你的表现。”老马就像跟人谈论天气一样,脸上十分坦然,布满杀气的语言里没有丁点儿惭愧。
  “这您就放心吧,我……”东升深知老马的厉害,赶紧表态。
  “东升没问题,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老胡打断东升的表白。
  东升立刻点头:“就是,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好,那就好!那就不愁咱们没有好日子过!”老马重新拿起筷子,又到火盆锅里夹了一块猪肉,扔进嘴里。
  这时,农家院的老板进来了,满了一杯酒,说了些感谢的话。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心窝子都是热的,话里也透着实诚。但是,老马急不可待地打断了农家院大婶的话,“你说这个我爱听,就我那几篇稿子,轰动大了去了!要是做广告,你不得花个三头五万?”两句话把大婶说得更激动了,恨不得立刻给老马烧三炷高香。
  快下班的时候,阮部长让老马去她的办公室一趟。老马就去了。阮部长说她爱人去山西出差,今天回京路过缙山,带了几箱汾酒过来。“听说您好这一口儿,有酒文化,送您一箱,您尝尝,味道怎么样?”
  “阮部长,真没想到,”老马颇感意外,眼睛立刻浮上一层雾气,很感动地说,“你这样平易近人,真没想到,我、我,谢谢了!”
  “还有一件事,想顺便跟您说一下。县里非常重视包村工作,部里这几年没怎么抓,县里不太满意……哎,咱们部里包哪个村?”
  “马营。”老马脱口而出。
  “哦,对,马营。马营的人对咱们也不太满意,反映不小。我的意思,咱们今后抓一抓。我呢,经常去转转,也调研调研,看看人家在增收致富方面有什么需求,咱们帮助做点儿事情。”
  老马眼睛里的雾气立刻蒸发,警惕地看着阮部长。凭借多年的斗争经验,他已经嗅到了一丝酒香以外的火药味。
  “但是,仅仅这样恐怕还不够,按照县里的要求,包村单位还要有一位领导常驻村里,所以我想,您经验丰富,又熟悉缙山情况,就请您辛苦一下,代表部里去马营……”
  老马不等阮部长把话说完,立刻插话:“阮部长,你是征求意见跟我商量,还是直接向我下命令?”他的眼睛斜睨着她。
  “呃——当然是商量。您是老同志,也是班子成员嘛。”阮部长果断地说。上午,就在她的手被老马握得生疼以后,她就跟周翔副部长商量过了,也请示了县委龙书记,龙书记同意了。但是,她跟老马说是商量,一为给足他面子,让他容易接受;二是借此显示自己的民主和胸襟。
  “那我这么跟你说吧,阮部长。我从心里是不想去的,原因有三。第一,我干了二十年的新闻宣传了,我跟这份工作有着深厚的感情,跟媒体记者也有着深厚的感情。应该说,缙山县的对外宣传工作,目前还离不开我,目前也还没有接替我职务的合适人选。如果让我包村,我对外宣不放心。第二,你刚上任,不但不向老同志虚心请教,还让我靠边儿站,一脚把我踢到马营去,这个做法非常欠妥当,而且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阮部长的脸“噌”地红了,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老马的第一条原因就让她脸红了,那是因为老马的说法在她看来十分无耻——这年头,谁敢说单位工作离开他就不行了呢?后来又白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老马竟立刻撕破脸当面指责她,还上纲上线,好像她犯了多大的错误似的。什么人啊?阮部长心里感慨,这脸变得真够快的!
  “第三个原因,就是我的年纪和家庭情况。今年我都五十八了,再有两年就该退休了。我最近血压有点儿高,夜里失眠,让我下乡包村,身体多有不便。另外,我母亲刚刚去世,父亲身体也不好,媳妇有高血压、糖尿病,需要人照顾!”
  阮部长的脸抽搐了一下。她没想到,老马竟然有这么多的理由等着她。“既然这样,我再考虑考虑,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善良的阮部长有气无力地说。
  阮部长本来胸有成竹,但是经过一番试探,她有些举棋不定了。老马的年纪和身體带给她善良的内心的压力,远远胜过了他的强硬和无耻带给她的厌恶。老马呢,心里也明白着呢,无论如何不能下乡。他在交谈的间隙就已考虑成熟。破马营,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可包的?另外,人不在部里,什么信息都得不到,慢慢地就被架空了。什么发布会也参加不上,什么好处也捞不到,弄不好连出差旅游的机会都没了。所以,乡是万万不能下的,村是断然不能包的。
  老马出门的时候没打算搬酒,阮兰心坚决让他带上。“酒是酒,工作是工作!两码事!”
  老马眼珠一转,道了声谢,猫腰搬起了那箱汾酒。
  “黄毛丫头,你等着!”老马离开阮部长办公室,在走廊里小声嘟哝道。
  五分钟后,老马手拿一个小盒子,再次敲开了阮部长的门。
  “我这儿有一块玉,一个朋友送的,据说是和田玉。”老马打开小盒子,放在桌上,推到阮部长面前,“我也不大懂,你是知识分子,送给你吧,算我的一点儿心意。”
  “老马,这可不行,您这么大年纪,送我礼物不合适!”
  “礼尚往来!礼尚往来!”老马瞪大眼睛,提高嗓门儿。
  “那也不合适,这个礼物太贵重,您还是……送别人吧。”
  “那不行!你必须得收下!如果你不收下,我这就去把那箱汾酒给你搬回来。”老马满脸严肃地说,脸上是杀伐决断的表情。见阮部长有些犹豫,忽而笑着说:“你放心吧,这个不会太值钱的,太值钱了我还舍不得呢。”
  听老马这么说,阮部长只好接受了。
  老马很得意——不管日后怎样,先把雷埋下,总能在战略上占据一些主动。处好了则罢,处不好就炸。妈妈的,这个可不比图钉,惹恼了爷爷,大屁股给你炸烂喽!   下班时,老马没忘记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早晨从厕所顺的那两卷手纸,塞进一个手提袋子里。大概每两天,老马回家时都会拎着一个手提袋子。其实,袋子里很少装手纸,里边大多是一些钢笔、雨伞、T恤之类的东西。按照分工,手纸是由妻子淑珍负责的。只是淑珍单位最近管得严了,手纸老带不回来,也只有他亲自动手了。无论自己还是客人,总用旧报纸擦屁股,终归是不体面的。

星期三


  周三的天气非常好,让人不禁想起杜甫的一首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这天,缙山县晴空万里,春光明媚,许多麻雀喳喳叫着在翠柳间嬉戏翻飞,街上的行人好像也多了起来。
  上午,老马要了解桃花节新闻的刊登情况,东升就把收集到的十几家报纸凑齐,拿到老马办公室。以前,东升都按照老马的要求,把《儒州日报》放在最上面,但是自从老马和王占绵闹矛盾以后,东升就有意无意地把《儒州日报》放在下面。因为王占绵说过,只要是老马的稿子,他都不发,爱咋的咋的。这种情况大概有半年时间。后来,老马改变了策略,即便是自己亲自写的稿件,也挂上东升的名字,他想将王占绵一军——如果不发,你就得罪我们两人,就得罪了缙山县委宣传部;如果发了,说明你黔驴技穷了,我就达到目的了。但是王占绵王老师没上当,他办得更绝——“凡是联合署名老马在前面的,我就不发;联合署名老马在后面的,我发,但是老马的名字得删掉。”他曾经对东升说,“东升,咱哥儿俩没问题,老王八蛋的不成!所以你只管写你的。”
  今天,东升仍然把《儒州日报》放下面了,因为稿子上没有老马的名字。他怕他生气。但是,老马很快找到了《儒州日报》,并翻到了相关版面,他的圆脸立刻拉得老长。由于前天他是偷着把自己的名字提到东升前面的,所以此刻也不便多说,只能在心里骂王占绵:老子名字放在前面都敢删掉!狗日的,算你狠!但是嘴上却说:“稿子发了就成,谁的名字都一样;要是敢不发,可真有他好看的!”
  东升嘴上“嗯、嗯”着,心里很虚,不敢看老马的眼睛,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
  老马又翻了翻其他报纸,大部分都署着自己名字,而且全在东升前面,他暗自出了口气,然后又大模大样地叹息了一声,遗憾地说:“这帮小子,总是不听话。东升,又让你委屈了啊。稿费一来,我就给你身份证,都归你。”东升立刻说:“您又来了,您要把我当外人,我跳楼去我!”劳动人民在漫长的受压迫和被剥削的过程中,既学会了忍耐,也学会了调侃,适当的解嘲可以缓解他们内心的痛苦。
  “你个臭小子!”老马甚是得意,打心眼儿里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
  高兴之余,老马把阮部长让他包村的事儿告诉了东升。
  “东升,你说我能不能去?”老马问。
  “不能!您包村外宣怎么办?”东升面露忧虑。
  “你来宣传部八年了,科长也两年了,你差不多也能顶起来了。”老马试探东升。
  “我可不行,差远了去了。您可不能下乡,您要是下乡,我没主心骨了。”东升百分百真诚地说,脸上是对老马的依依不舍。老马刚才说这件事对他来说很突然。但是老马的为人,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要是流露出丁点儿想接他班的蛛丝马迹,他非炸死你不可。所以,要韬光养晦,一定要韬光养晦。
  “好小子,我没看错人!” 果然,老马心满意足,“我估计,阮部长有可能征求你意见。”然后瞟了眼别处,目光重新回到东升脸上,逡巡了片刻,確信了东升的忠诚,又说:“这样,如果征求你意见,你就把你刚才说的跟她讲一遍。如果不征求,也就算了。反正假如她问起的话,你就反复重申一点:离开马部长,工作不好开展,一个县的外宣单靠新闻科两个人,是万万不成的。”
  “记住了吗?”东升一个劲儿点头的时候,老马都没忘记再叮嘱一句。东升的脸颊浮起了一抹红晕。
  “还有,商报的稿子怎么没发出来?你问一下。是不是那个新来的小年轻?问问,怎么回事?什么意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为什么拿了车马费不发稿子?你打电话敲打敲打他。”老马说。
  东升诺诺应着,离开了。
  老马觉得上午没什么大事可做,就取出照相机,找出上周开会时跟儒州日报社总编辑的合影,然后下载到电脑上,又拷贝到U盘里。他要去照相馆冲洗一帧大幅照,装进镜框,然后挂到宣传部的会客室里。一想到将来王占绵坐在会客室里能看到这帧照片,他就心潮澎湃——“吓破你的狗胆!”老马胸有成竹地断言,而后装上U盘,走出办公室。
  从照相馆出来,老马又去了趟保姆市场。他要给父亲找一位保姆。母亲去世后,父亲倍感孤独,曾经想找个老伴,老马坚决反对。“给我找个后妈,那不成!”老马眼珠儿一转,“找个保姆吧,这样既能陪你说说话,还能照顾你的生活,两全其美。”父亲想了想,也就答应了。此后,老马去了保姆市场几趟,但是都没找到合适的。今天,老马终于找到了,他哼着小曲儿把一个坝上小伙儿送到了父亲那里。
  快中午的时候,阮部长电话通知东升,让他带好笔和本,到龙德胜书记办公室去。王占绵来了。王占绵要和龙书记商量一些新闻题目。阮部长自己要参加,还要新闻科长东升在场,负责做一些记录,也帮助王老师找素材。东升立刻去了。龙书记站位高,王老师新闻敏感性强,只半个小时,就商定了好几个题目。一个是彩薯种植富民增收的;一个是文化创意产业产生集聚效应的;还有一个更绝,是说缙山县三万头奶牛建起了养殖档案,文章题目当即拍定——
  “缙山三万奶牛有了‘身份证’”。
  阮部长慨叹道:“不愧是书记,不愧是首席记者,脑袋就是好使。”阮部长毕竟学院派出身,吹捧人用词不当,龙书记略有不悦,他会意地跟王老师对视了一下,笑了笑。王占绵说:“呵,能得到博士的夸奖,很荣幸呢。”阮部长没听出弦外之音,就进一步说了些好听的话,只是她的话不但不像恭维,反而更像是表扬和勉励。
  阮部长干事心切,当场也说了七八个新闻题目,可惜龙书记和王占绵都不感兴趣。龙书记笑着说:“你有积极性,这很好!慢慢来,慢慢来!”王占绵说:“这三个题目就够我做一个星期了,下周我还来。别不欢迎我啊!”阮部长颇郑重地说:“你天天住在缙山,我们才高兴呢!”说得王占绵和龙德胜哈哈大笑。   去宾馆吃饭的路上,东升机智地问阮部长要不要通知老马参加。阮部长犹豫一下,觉得左右为难,就拨通电话请示龙书记。龙书记说:“看老马吧,他要是不忙就来。”其实,龙书记想说——“老马要是忙就算了”,但是龙书记没有那样说,而是拐了个弯儿,话反着说了。龙书记毕竟是书记,话总要含蓄一些,艺术一些。阮部长如是吩咐给东升,让他给老马打电话。东升知道龙书记的真正心思,但是东升顾及老马的知遇之恩,没有把这层意思向阮部长挑明,只好当着阮部长的面,给老马打了电话。
  结果,老马满口答应:“没问题,我去!”
  “我是主管副部长,凭什么我不去?”老马反问东升。放下电话,老马咬牙切齿地想,老子再忙也得去,陪鸡巴王占绵事小,关键要看看你这位新部长的态度。再说了,大中午的,你们下馆子,让老子去吃食堂,扯淡!
  进了饭店雅间,老马没有跟王占绵握手,只是点点头:“王记者来啦?”王占绵答应着“来了”,也没有主动跟老马握手的意思。龙书记微笑着说:“阮部长刚来,你们就握握手,对阮部长表示一下欢迎嘛!”老马见龙书记这么说了,就主动伸出手,但是身子一动没动,矜持地发出邀请:“来,咱们握个手。”当然也有试探王占绵的意思。不料王占绵微笑着干脆地说:“我不跟你握,你老虎钳子似的,我骨折了回头没法儿写稿了。”阮部长深有体会,就想附和两句,但是没等措好辞呢,老马就开口了:“哈哈,我没那么有劲儿,没那么厉害……不握也成,待会儿咱们喝杯酒,同样可以贯彻龙书记精神,表达对阮部长的欢迎。怎么样?”王占绵一脸正经地说:“那真不好意思了,酒也不能喝,吃过饭得开车回城呢。”老马立刻沉不住气了,脸涨得通红,正要发作,龙书记说话了,“占绵,酒你必须得喝一杯,否则就是不给我面子了。”王占绵说:“那您不是照顾我违章吗?” 龙书记一锤定音:“我给你派司机!”
  东升去洗手间的时候,老马立刻跟了出来,他面目狰狞,语气严厉:“东升,王占绵早就来了,你怎么吃饭时才跟我说?”东升赶忙解释:“都十一点了阮部长才通知我到龙书记屋,而且是马上,没顾上跟您汇报。”见老马半信半疑,又说:“马部长,王占绵喜欢独来独往,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要怀疑我,我一头扎马桶里去!”老马这才说:“好、好,我相信你。这阵子咱们得多个心眼儿,别让他们背着咱们搞鬼!”
  吃饭的时候,王占绵跟龙书记说话,跟阮部长说话,唯独不跟老马说话。王占绵称谓阮部长为阮博士,阮部长有些不高兴,被称呼几次后,她就张口阻止。王占绵说:“怎么,你不喜欢被人叫博士?博士多好啊!基辛格博士!”阮部长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不喜欢人家喊我博士。”王占绵带着歉意说:“哎哟,那不好意思了。得罪,得罪。”这时,龙书记说:“王老师是无冕之王,你让他称呼你什么?职务吗?”阮部长的脸立刻红了。
  老马就想做个好人,给阮部长解解围,他说:“社会上对女博士有偏见,所以阮部长……我完全理解。阮部长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长,王记者不难称呼吧!”老马嘴里哈出的热气都带有揶揄的成分。
  “行,那我就称呼阮部长吧。阮部长,失敬了,来,我敬你一杯。”王占绵举起杯子跟阮部长碰了一下,喝了一口,又说:“不过我对博士可没偏见,虽然我只读了本科,没读硕士博士,但是我知道博士的学问,知道博士的厉害,不像三年级小学生,打死他也弄不明白博士是怎么回事。”随即,王占綿瞟了眼东升。东升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是目光里不敢有任何迎合的意思,赶忙把头低下了。作为劳苦大众的一员,他实在太惧怕流氓无产者的淫威了。
  老马没赶上好年头,初中没毕业就搞串联,当红卫兵、干造反派,按他自己的话说——咱革命经验丰富,就缺点儿文化。“好在写大字报的时候,也多少识了一些字,加上后来搞宣传工作,天天看报纸,天天写新闻稿,水平也超过一个高中生了。”但是,究竟没上过正经的大学,心里始终有一种遗憾。这遗憾就像一条虫子蛰伏在脑袋里,偶尔蠕动一下拨一拨老马敏感的神经,让他郁闷而仓皇。
  今天,当着王占绵的面,老马不能流露出来半点儿遗憾,这是他心里认准了的。不过,他在心里也骂起王占绵:兔崽子,揭虎爷的短儿,有你好看的!
  “有学历不一定有知识,有知识不一定有文化,有文化还不一定有能力呢!”老马前两天在报纸上看到这段话,当即剪下来贴在本子上,如今派上了用场。“毛主席只有中专学历,不照样带领中国人民推翻三座大山?朱德彭德怀文化水平不高,打起仗来抵得上千军万马。”
  “朱德上过云南讲武堂,不能算没文化。何况那是战争年代,现在不同了。和平建设时期不学知识,不讲科学,绝对没有出路。”王占绵反唇相讥。
  “搞建设怎么了?搞建设也需要人的一股子干劲儿,一种精神。”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那不是科学发展观。”
  “科学虽然重要,但也不是万能的!”
  “没有科学是万万不能的!”
  龙书记看他们要抬杠,赶忙制止:“你们说的都有一些道理,但是我可提醒你们,小平同志说过,不要争论,一定不要争论,要勇于实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来,喝酒。”
  众人边吃边聊,聊着聊着,聊到了城乡统筹、东西差距,王占绵信口说:“要我说呀,干脆再建两个经济特区,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北。西北搞博彩业,开赌城;东北搞色情业,开妓院。用不了两年,西北也发展了,东北也振兴了。”
  龙书记微笑着说:“占绵,你够开放的呀!”
  阮部长一脸郑重:“哎呀,王老师,你这个思想太可怕了。要是你当总书记,这个国家可就完了。”
  王占绵瞟了一眼满脸严肃的阮部长,讪笑道:“没关系,我这不是当不上嘛。”
  老马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歪着头,斜睨着王占绵说:“作为儒州市一名党报记者,敢这么说话,持这样一种观点,我非常惊讶!”
  王占绵没理老马那茬儿,继续说:“从理论上说,有没有妓院和赌城,不是衡量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标准;从现实上说,每年国人在境外输掉的钱有几百亿,这其中还包括大量的国有资产,可惜啊!”   阮部长立刻纠正:“我们要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根本不能发展……”
  老马不等阮部长的话说完,立刻抢话道:“就算是在境外赌博,党员干部也是违纪的,如果使用公款,那还犯法呢!对这种违法违纪行为,我们党和国家会严肃处理和严厉打击的。这个不能成为发展赌博业的理由。王记者,你的思想有问题!”
  龙书记瞟了眼老马,笑着说:“咱们聊聊天,可不用宣传啊。”
  “就是,随便聊天嘛,老马你少吓唬我,动不动就给我上纲上线。”
  “你这是右倾,至少也是资产阶级自由化!”
  “瞧,又给我扣帽子了。”王占绵说,“大道理谁都会讲,关键是怎么解决问题。而且,这里边有个角度问题,宣传部长可能不同意,没准儿财政部长就同意,税务总局局长更同意。”
  “我这个共产党员就不同意,你这是没安好心,想把社会主义往阴沟里带,想让国家变质,让民族灭亡!”
  “别说得那么瘆,香港澳门也有赌场,五星红旗还不照样高高飘扬!再说了,国家发行彩票本身就是博彩业的一部分,怎么啦?国家变质了吗?天下大乱了吗?要我说,发展西部振兴东北,再多俩特区的事儿!”王占绵明显酒意上头,慷慨激昂,口无遮拦。
  “钱、钱,有些人就知道钱,纯粹是拜金主义!”老马针锋相对,气愤得嘴角微微战栗。
  “你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站着说话不腰疼。没赌场只好出国,大量资金流失,那都是人民的血汗钱!”王占绵的谈性已经很浓了,有点儿一发不可收拾了,“另外,大量农民工在城里做活儿,常年跟配偶两地分居,性生活没保障,这也不公平。有的干脆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到公园里尾随强奸妇女甚至杀害妇女,造成了大量的社会治安问题。从长远发展看,一个国家没妓院是不成的。”
  “太不像话了!”老马“啪”地拍了下桌子,“噌”地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王占绵,你是一名党培养多年的新闻记者,你怎么能替强奸犯说话呢?你提倡国家开赌场和妓院,我不答应,我想龙书记和阮部长也不会答应,广大人民群众更不会答应!就你这番话,要是反映到你们报社里,你的饭碗子就得丢喽!”
  说这番话的时候,老马壮怀激烈,老马泰山压顶,老马意气风发。他甚至“啪”地拍了下桌子。
  王占绵有些蒙了。老马这个态度,他实在出乎意料。一旁的龙书记和阮部长也愣了。
  “不瞒你说,上周四在儒州饭店开会,我可是跟你们老总合了影的。”老马眯起眼睛,恫吓道。
  “合影有什么了不起,我还跟你们龙书记一起吃饭呢。我能让他开除你吗?”王占绵抓住机会立刻反击。
  老马突然语塞。有时候,一个人的睿智和锐利能把另一个人彻底打蒙。
  “坐下,坐下。”龙书记摆了摆手,示意老马落座,“大家都是朋友,在一起聊聊天,不要火药味十足,不要动不动就上纲上线,这不好。我们提倡科学发展观,构建和谐社会,要以人为本,你们这可有点儿背道而驰啊。怎么样,中央的决策没有错误吧?和谐很有必要,和谐拯救危机嘛!”
  阮部长和王占绵都附和了一句。老马又坐下了。
  “反正你的观点是错误的,反动的。”老马兀自说。
  “反动这个词都退出历史舞台了,你来点儿新鲜的。”王占绵说,“那么上星期你跟我们老总见面,没少给我美言吧?”
  “说实话,没有,我要是跟他反映谁的情况,会提前通知他的。咱老马一般不玩暗器,向来是光明正大,正大光明!”老马“咚咚”地拍着胸脯子,里面松弛的肉居然能发出一种篮球撞击水泥地的声音。
  接下来阮部长提议喝酒,龙书记又提议行酒令,背诗,众人只好从命。背到第五轮的时候,老马就结巴了,许多唐诗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来,把他急得直冒烟儿。但是,他也不气馁,大义凛然地估摸着来了一首:
  “日暮苍山远,孤云独去闲;野旷天低树,形影自相怜。”
  把李白孟浩然刘长卿张九龄裹一块儿了。倒也押韵。
  三个人开怀大笑——阮部长捂嘴,王占绵前仰后合,龙书记也是乐不可支。
  老马满脸通红,气得五内俱焚,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他真想拂袖而去,但是又不能那样做,那样太小家子气了,有失风度。他只好嘿嘿傻笑着,嘴里给自己下着台阶:“真是人老不中用了,记性忒差……这脑壳!这脑壳!”
  他从心里恨透了眼前这三个人——龙书记、阮部长、王占绵。其中王占绵的表情最坏,幸灾乐祸,所以老马还是最恨王占绵。东升并没有笑。其实东升是硬憋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的,为此,他把大腿根儿都掐紫了。老马不恨东升。老马恨透了王占绵。这种恨让他五内俱焚。但是,好在,老马完成了一件大事,获得了一个取得胜利的法宝,他心里也就好受些。
  十分钟前,他悄悄地按下了手机上的一个键,手机开始录音了。
  王占绵关于开赌场妓院的高论就被录下了。
  吃过饭,众人送王占绵到饭店门口,王占绵当着书记和部长的面,主动跟老马握手,令老马颇感意外,不得不伸手。当时老马左手一个食品袋,右手一个食品袋,只好慌乱地把右手的食品袋挪到左手,然后向王占绵伸出右手。结果,风衣里边夹在胳肢窝下的两听可乐掉到了地上,地不是很平,圆柱体的可乐骨碌碌地滚向路边,老马赶紧追过去,猫下腰,撅着屁股,伸手捡可乐。
  龙书记暗暗叹了口气,博士部长眉头紧锁,王占绵坏笑着拉开了自己的车门。
  下午下班前,宣传部召开全体会,阮部长宣布:由于工作需要,老马挂职包村,下周就去馬营。
  老马当即就炸了,拍案而起:
  “阮兰心,你上台不到三天,不调查研究,不虚心请教,就拳打脚踢,让老同志靠边站。往轻了说你这是不尊重老同志;往重一点儿说,你这是排斥异己、结党营私,分裂宣传部、分裂党委。我代表宣传部的同志们向你抗议……不是我们不配合你工作,是你脱离群众;不是我不协助你,是你要、要生生剥夺我工作的权利;不是我们要造反,是你逼迫我们造反。你必须重新考虑,必须收回这个决定,否则我跟你没完!”

星期四


  到缙山就任第四天的阮部长身心疲惫。凌晨两点以后,她接到了骚扰电话——来者拨通了她的办公室电话,她过去接时那边并不说话,两秒钟后挂掉了;按照显示号码回拨过去,那边已经关机了。座机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这个手机每隔半小时就打来一次,从凌晨一点到五点,共拨打了七次。开始,博士部长还以为是哪个调皮孩子在恶作剧呢,但是后来,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因为一夜没睡好,加上焦虑、烦躁,阮部长面容憔悴,像是得了一场大病。上午她坐在办公室里,眼睛发涩,精力不能集中。开会的时候,也总是走神,领导讲话她听得断断续续。偶尔电话铃一响,她吓一跳,变得神经兮兮的。她认真回想自己周围的人,其中可能得罪的冤家或者仇人,但是任凭她绞尽脑汁,恨不得把一颗博士脑袋想成两半,终究不得其解。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她把这个情况说给副部长周翔,周翔诡谲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的表情里,好像是在暗示一个人。
  阮兰心恍然大悟。但是她实在不相信,老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就是他的斗争策略吗?握手让人家手疼,不高兴了就打骚扰电话,忒原始忒小儿科了吧!她立刻想起北岛的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下午,阮部长吩咐东升,让他问问老马,是不是老马打的电话。她的意思是,如果是老马打的,请他不要打了,她也既往不咎,有什么事情坐下来谈;如果不是他打的,那就算了。博士的精神有些疲惫,思维也有些天真了。
  东升果然就问了。东升在问前有点儿顾虑,但是他觉得跟老马的关系还不错,所以就没多想,打电话直接问了老马。
  结果,遭到了老马的一顿痛骂。
  “东升,你吃哪碗干饭的?你凭什么来问我?她的电话乱响跟我有什么关系?明天她怀孕了你也来问我?你告诉她,她就是一混蛋,就是一不开窍的书呆子。臭娘儿们,少跟虎爷来这套!”
  还警告了东升一番,让他好自为之。
  其实,东升看不上老马打骚扰电话的作派,也不理解他要跟阮部长斗一斗的意义;同时,他也不太理解阮部长非要让老马下乡的做法,特别是她这么快就作出让老马下乡的决定,他并不赞同。就是让老马下乡包村,过一两个月再说也不迟嘛,干吗要第三天就宣布呢?看来,阮部长对马部长是相当讨厌了。
  这是东升的看法。
  司机老胡不这么看。“也许是上面的意思。”在下乡的路上,老胡这么说。他伸出一根食指,向天上指了指。
  “您觉得他们斗起来,谁的胜算大?”
  “这个我说不好,要看上头站在谁那边了。还有,要看老马这回揪辫子,到底能不能揪到大辫子了。这个很关键。”
  “马部长跟阮部长斗争,您支持他吗?”东升问。
  “当然支持。毕竟这么多年的老哥们儿了。但是,他动不动就夜里打电话,我觉得也没什么意思。”
  “那您劝劝他,别让他使那些……手段了。”
  “那哪儿劝得住啊!敌驻我扰,敌疲我打,让虎爷难受,谁也别想痛快喽!”老胡如是解读。
  晚饭后,东升直接去打工子弟学校了。周四晚上,他同样要给那里的孩子们上课。每周两次义教,一次一小时,这是雷打不动的。
  这天是星期四,老马托病休息。在家里,他丝毫没有闲着,反而更忙了。他才血压不高呢,他才不头晕呢,相反,他精神头儿十足。
  老马出手了,并且两线作战——跟王占绵,跟阮兰心。昨天午饭后,王占绵没有直接回京,而是去一家洗浴中心做了桑拿,说是感冒了,蒸一蒸,也顺便醒醒酒。这是东升告诉他的。所以,老马立刻给儒州日报社社长、总编写了一封信,检举王占绵到缙山县高消费场所接受色情服务。这是匿名信。老马也知道这是虚招儿,不一定管用,但是有枣没枣掴一竿子,恶心恶心他再说。另外,又写了封署名信,向报社领导揭发王占绵的反动言论;信封里还附带着一张光盘,里面有王占绵酒桌上关于妓院和赌场的一番阔论。这是实实在在的杀招儿。老马儿子给他买的手机很先进,功能全,像素高,音质好。儿子孝顺父亲的时候,万万不会想到老爸会把手机功能用得这么全面,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堪称独门暗器。
  “好儿子,真没白养!”老马往信封里装光盘的时候,发自内心地夸了儿子一句。
  向王占绵出的招儿也就这样了。“这就够他喝两壶的了,不死也扒他一层皮!”老马自言自语。
  关于自己下不下乡的问题,确是一个大事情。这关系到脸面,关系到权力,关系到实惠,关系到许多事情。所以,老马打定了主意不下乡。而且既然已经翻脸,那就一斗到底,必须斗出个粉浆豆汁来。阮兰心虽然是部长,但她是书呆子,身上没长着几根刺猬毛,是完全容易对付和拿捏的。难的是她后面的县委书记。龙德胜虽然也是博士,但是博士跟博士不同,他百炼成钢,城府深,有背景,跟自己不远不近的,是真正的对手。而且龙德胜比自己高两级,毕竟位高权重、势大力沉,是强敌。然而,与我老马不共戴天的两个人——王占绵和阮兰心,又都受着他的庇护和恩宠,他简直就是资产阶级的司令部,就是修正主义的大本营!这个司令部和大本营必须砸烂,必须把黑统帅揪出来,必须斗一斗!
  想到这里老马突然笑了,“妈妈的,我好像回到了火红的文化革命年代!”老马下意识地摸了摸微热的下巴,不无得意地说:“要是那时候,虎爷振臂一呼,把你们整个县委都端了,虎爷自己上去干!”这时,老马非常留恋三十多年前的时光。太好了,太自由了,太痛快了!就是抡大板斧的李逵喝足了酒,都不及老马那时的心情。痛快!真是痛快!
  可惜,今天不行了。中国到了21世纪了,什么事情都那么按部就班,有條不紊,没有一点儿供他“超常”发挥的地方。真是的!一丝惆怅又跃上老马的心头。但是,老马转念一想,爷爷过去当造反派司令时的辉煌,还在头上;当司令时的手段,还在腕子里。不怕!虽然对手强些,自己弱些,但是没关系;历史上以弱胜强的战例不在少数,我们党的军队更是深谙此道。俗话说,恨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总之,即便今天不是三十年前了,也必须要发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敢于向强敌下战书,敢于揭露反动学术权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老马顿时豪情万丈,拳头攥得“嘎嘎”响。他写告状信的时候运笔有力,那气势堪比启功中石刘炳森;他步行到邮局发信的时候健步如飞,那速度可敌张琳王军霞;他从邮局返回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那来派好比志愿军渡过了鸭绿江。他目光炯炯,胸膛高挺,稀疏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街上许多行人跟他相遇时都绕着走,好像他是一尊瘟神。
  老马自鸣得意之际,开始酝酿跟龙德胜的斗争。他想了许多法子,编桃色新闻太老套,不见得奏效,这些年上面对这种事好像也不怎么关切,何况不容易捉辫子;告他们贪污腐化倒是一个路子,只是手上没有丝毫证据,乱告也只是瞎耽误时间;最终,他想出一计,先书面写信给县四套班子领导,反映阮兰心上台伊始,不注重调研、排挤老同志,以此在县里造成一个影响,把自己和阮兰心的矛盾公之于众,也借此看看龙德胜的态度。如果龙德胜疏忽了,没有在十五天内给他答复,那就违背了国务院信访条例,就有文章可做了。何况,人大主任和县长跟龙德胜也未见是一条心,很可能出来表表态,那样对龙德胜也未尝不是一种压力。这么想着,老马乐了。哈哈,办法总会有的,办法总比困难多。要发挥主观能动性,要敢于愚公移山。这时,老马想起了毛主席语录上的话——要敢想、敢说、敢做,不要不敢想、不敢说、不敢做,束手束脚的现象不好,要从这种现象里解放出来;大风大浪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从大风大浪里发展起来的;努力奋斗,再接再厉,光明就在前面。写信的时候老马诵读出声:“我们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黄昏了。老马突然觉得有些累,眼睛发木,腰酸腿软,肚子也空了。
  “晚上吃什么?”老馬问。
  “熬粥。”淑珍答。
  老马有些不满意,自己辛辛苦苦一天,到头来只喝粥,清汤寡水的,不像话。可是,早晨单位吃好,中午外面吃饱,下午家里喝粥,这原则是老马自己定的。所以也不便发作。“平时喝粥可以,今天情况不同,我在家写材料,多费脑子啊!你得从实际出发。”老马说,“肚子里没油水怎么行,怎么面对强大的对手而能胜之不武?”
  老马灵机一动,有了。
  最近,老马的一个朋友老白开了个诊所,曾经请过老马。席间,老马帮助老白策划,说搞经营免不了跟工商局、药监局、卫生局、税务局的人打交道,要抽空帮他跟相关人士联络联络感情。当时老白满心欢喜,满口答应。今天,老马想起这一出了。于是,他立刻给老白打电话,提议今天晚上请客,联络感情。老白答应后,老马立刻跟几个部门的熟人打电话。这些部门的熟人或多或少都帮过老马的忙,他也一直说要答谢人家,请人家吃饭,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茬口儿。现在饭店里的东西都很贵,花自己钱实在不划算,老伴不干不说,自己也舍不得。这回好了,给老白召集这些人,既是给老白帮忙,也还了欠下的人情,还打打牙祭,一举三得,一箭三雕。
  “咱们拿点儿酒水饮料吧,毕竟……”淑珍说。
  “不拿!”老马脸色阴沉,眼珠子瞪得老大,“都让老白出,帮他的忙嘛!”
  “孩子过年带回那箱啤酒,再不喝就过期了。”
  “是吗?那得拿上。总不能浪费了不是!”老马神情一变,很通情达理似的说,“再想想,还有什么要过期的,大桶饮料什么的。听装的别拿,保质期长,放家里好招待客人……对,就照你说的,带上那箱啤酒……真是贤内助!”
  淑珍得到了表扬,灵感突然又蹦出来了,“找点没用的小玩意儿拿上,给大家一人一件,算是个礼物。你说呢?”
  老马高兴得“啪啪”直鼓掌。“是啊,那些从单位拿回来的零头碎脑的东西,总得派上用场呀!”老马从柜子里、抽屉里和手提袋里翻了一阵子,找出一把雨伞、一顶遮阳帽、一个小手电筒和两个钥匙链,“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些东西会派上用场的。”他非常高兴,觉得妻子在关键时刻提醒了他,发挥了一个参谋助手的作用。他走过去,搂住已经处在更年期的淑珍,嘴巴在脸上一通乱亲。虽然脸上没有什么感觉,可毕竟是一种亲昵的举动,淑珍心里还是热了一下,又热了一下。
  晚上回到家已经九点多钟。老马累了,想早点睡觉,也想和老伴整点事情——不料,物业又来催交暖气费了,门敲得山响。老马蹑手蹑脚走到门前,顺着猫眼往外一看,顿时吓了一跳——物业的竟然还带了俩保安!
  “不理他,看他们能怎么样?”淑珍小声说。
  老马点点头,向妻子竖起大拇指,“懒得跟他们费口舌。”
  物业的三个人站在门外,每隔两分钟敲一次门;老马和淑珍躺在床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双方以这种形式对峙了半小时。物业的人临走的时候,朝老马的门上狠狠踢了一脚。

星期五


  周五一大早,老马就起床了。
  从五点半到六点半,老马只用了一个小时,就誊好了写给四套班子领导的“检举信”。而且是手写,复写纸一式四份。按照重要性的级别,他把原稿装进一个信封里,信封上写上县委书记龙德胜的大名,并带有“亲启”字样;另外三份分别装进三个信封,分别写上县长、县人大主任和县政协主席的名字。其中,第二联给县长,第三联给人大主任,第四联给政协主席。在老马的眼里,县委书记是缙山县的一把手,拥有绝对权力和绝对真理;县长是缙山县实际上的二把手,拥有相对权力和相对真理;人大主任是名义上的第二把手,实际上的第五把手(县委副书记和常务副县长位列其前),拥有一定权力和一定真理;政协主席是排序上的第四把手,实际上的第六或第七把手,虽然没有权力和真理,但在保护老干部方面,可以制造舆论,也绝对不可忽视。
  多年来,老马练就了一手苍劲有力的写字功夫,他腕力十足,力透纸背,虽然三份复写,但是最下面的一份字迹仍然清晰可辨。他落款的名字尤其遒劲,看上去藏着一股锐气、霸气、杀气。书法造诣固然不能和伟大领袖相比,但是霸气倒是不分伯仲的。老马对自己的签名非常满意,他觉得这封信就是一枚炮弹,而这签名就是炮弹炸开后最锋利的一块弹片,该弹片将毫无疑问地直刺敌人心脏。
  他揣着这四封信,骑着自行车,七点钟就到了白楼。   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很奇怪,昨天休息一天,老马竟然没有大便。“看,咱跟组织多有感情呀,离开单位都拉不出屎来!”老马蹲在那儿跟自己打趣,“毕竟多少年的习惯了,不是一朝一夕改变得了的。”
  离开厕所时,老马没忘记把一卷手纸带走。
  刚到八点钟的时候,老马就站在了县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口。他泰然自若地站在那儿,瞅着眼前这扇他认为可以通达胜利的门。然而,当他伸出手正要敲门的时候,门开了,龙德胜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走出来。龙德胜要去缙山饭店开会。老马立刻说明来意,然后把一封信交到龙德胜手里。龙德胜接过信后,笑着说:“老马,咱们楼上楼下,有事情只管说就是,还写什么信啊?”
  老马眯起眼睛:“不一样,不一样。”
  龙德胜看着老马的眼睛,定定地看了足有三秒钟,然后他突然低下头,迅速撕开信封——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又有些轻描淡写。他准备抽出信瓤阅读其中内容,却被老马制止了。
  “龙书记,您先别急着看。既然是一封信,就等写信人离开您再看吧。”老马从兜里掏出一张便笺和一支笔,“龙书记,这封信我可是当面交给您的,只有你知我知。不像别的信都是秘书收到的,还有个登记造册手续什么的。我跳过这些繁文缛节,绕过这些程序,您允许我直接向您呈递一封信,就是给我老马天大一个面子。我感激不尽。”
  龙德胜打断他说:“老马你是老同志,别您您的。不客气。”
  老马没搭理龙德胜的打断,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但是,反映问题也有反映问题的规矩,反映者必然有反映者的难处和委屈。我想请您签个名,证明我曾经向您写过一封信,反映过一些问题。您呢,也认真接待了我,收下了我的一封信。”
  龙德胜一怔,脸上飞快掠过一丝不悦,但马上就消失了。他一边往楼下走,一边笑着说:“老马,有这个必要吗?”
  老马跟在龙德胜身后,斩钉截铁道:“有!”而且语气怪怪地反问:“这也是事实,不算我强人所难吧?”
  龙德胜就答应了。就在老马事先写好字的便笺上签了名。
  那张便笺上有这样一些字:
  2008年3月15日上午,我收到宣传部老马同志的一封信,反映新任宣传部长阮兰心脱离群众,分裂党委,排挤老同志……我会尽快了解情况,查明事实真相,给老马同志一个满意的答复,让宣传部工作尽快恢复到有序、正常的状态中。
  县委书记看上述字的时候面带微笑,在上面签名的时候同样如沐春风。这令老马有些意外。但是无论如何,龙德胜接下了自己的“战书”,今后就得按照自己的“套路”出牌了。他觉得龙书记已经进了他的伏击圈。所以,当老马跟着龙德胜来到楼前的时候,心里美滋滋的。美滋滋的老马竟然给龙书记开了车门。龙书记客气着上了车。
  车里,龙书记望着车下挥手致意的老马,也举起手挥了挥。车子驶出白楼后,龙书记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一种警觉、一种冷峻、一种从容,先后掠过他长长的面庞。
  “老狐狸,还给我埋雷?”龙书记低声自语,“胆子不小!”
  老马从县委书记那里出来后,先后去了县长、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办公室。县长去市里开会了,秘书接待了他,也接了他的信。他没让秘书在他的便笺上签名,但是他反复叮嘱那位秘书:“一定尽快交给县长,事关缙山政治稳定!一定!”口气的急切和诚恳程度,丝毫不亚于电影里地下党间的联络——“一定把情报尽快交给党组织,事关同志们安危!一定!”
  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也接待了他,收了信件,还嘘寒问暖地跟他聊了一阵子,老马一边表达感激之情,一边列举了阮兰心在县委书记的庇护下为所欲为的“罪行”。老马说,要想做人民的先生,得先做人民的学生,而她阮兰心,上来就想做人民的先生,这怎么成?老马说,我向您表个态,从今天开始,我跟他们划清界限,跟他们决裂!凡是他们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他们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临了,老马猛烈而阴险地向龙德胜开了一炮:“他说过,在咱们这个地区,县人大和县政协完全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多没水平!自己好歹也是正县级干部,也是博士,嘴上怎么那么没有把门儿的?”老马的眼睛闪烁着光泽,那光泽就像高仿古董瓷器上发出的贼光,“人家是市里派来的,就是瞧不起咱们地方干部……妈妈的!我老马就是看不惯这种人!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只要缙山人一条心,咱们也不是打了气的猪尿泡,谁想踢就踢一脚的!”
  虽然请了病假,但是老马既然到了白楼,决定还是回单位看一看。尽管从根本上逆转形势的办法还没找到,但是毕竟走出了打击对手的第一步。找到办法之前要示弱,要麻痹敌人。于是,他找到阮部长,希望她再想想,看看能不能收回成命,别让他下乡包村。但是,阮部长拒绝了,再一次拒绝了。老马悻悻而去。老马走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恶毒地骂道:
  “臭娘儿们,都死到临头了,还猖狂!”
  昨天晚上,阮部长又接了好几个骚扰电话。前天夜里遭到骚扰她还只是垂头丧气,这天就已经气急败坏了。现在,即便是大白天,她的电话铃声一响,她的心也迅疾一颤,眼睛急切地盯着来电显示,去拿话筒的手竟然有些颤抖。这种骚扰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这样的事情该如何处理?她诚惶诚恐,有一种不堪重负不可终日的感觉。其实,她今天一大早就已经向龙书记汇报了这个情况,龙书记说再看两天,如果继续骚扰,就去公安局报案。
  但是,阮部长已经不想再受煎熬了。因为她背井离乡来缙山工作,是要为一方黎民造一点福祉的,不料卻遭到如此“礼遇”,她心里窝着一千个伤心的理由。而且,那些骚扰电话有恃无恐,在半夜三更直接打到她的座机上,令她睡意全无,心力交瘁。
  “太可恶了!”早上,阮部长从龙书记那里出来,在心里感叹道,“就这种卑劣的行径,也不配当副部长呀!”
  上午十点,阮部长给公安局长打了一个电话。
  坐在办公室的老马百无聊赖,他给东升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打通。这小子会不会有意躲我?老马心里嘀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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