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在世时，我从来没有原谅过我的祖母，无论祖母为我受过多少罪，我始终放不下内心的痛苦和憎恨。我一直认为祖母对我那么好就是为了弥补当年她自己犯下的错误。每当我一瘸一拐地从祖母面前走过的时候，我总能看见祖母眼角边的一串眼泪。祖母总想过来扶我一把，但望着我近乎绝望的眼神，她的手就会悄悄地缩回去，然后转过身用衣袖慢慢地抹去那不断下滑的眼泪。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份倔强和无知带给祖母多少眼泪和伤害，我只知道，如今，祖母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我很想大哭一场来诉说自己的忏悔，但是，祖母却永远都听不到了，而留给我的，只是一辈子的痛苦。
　　记得小时候，我们家很穷，全家仅靠几亩薄田来维持生计。后来经村里人介绍，父母才得以离开家乡到省城帮别人打杂工，我和两个妹妹就只好交给祖母来照顾。父母长年在外，一年里也没几次回家，只是每个月准时给祖母寄回200元生活费。自从祖父病逝后，家里的大小事务和十几亩水田就只有祖母一个人独自打理了。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祖母并没有一句怨言，只是把苦累默默地咽下肚子。
　　在我14岁那年，我的顽皮贪玩，终于酿成了我人生的第一个错误。那天，在我爬上角楼上玩的时候，一不小心踩到楼板上的蛀木，立刻就从十几米的角楼上摔下来。在落地的那一刻，我只觉得一阵剧烈的刺痛后就当场晕了过去。当我朦胧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我躺在家里的木板床上，只觉得撕心裂肺般的痛一阵又一阵地从双腿向上身蔓延，而且浑身无力。双腿早已被小木板严严夹实，一动也不能动。
　　我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个男人在房里说：“由于你孙子从角楼上摔下来的时候双腿先落地，所以造成严重性骨折。”随后就是祖母一阵阵“呜呜”的哭声。
　　“奶奶，我的……腿咋了？”我惊醒后哭着问祖母。
　　“娃子，没事的，奶奶在你身边。”祖母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摸着我的脸说。
　　我忍着痛默默地点头，但望着祖母那颤抖的手，我明显的感觉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摇着祖母的手说：“奶奶，我怕，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不能动呢？”
　　祖母强忍眼泪，一边搓着我的手一边安慰着我。而旁边的乡村大夫则神色凝重地帮我在腿上敷草药。我害怕地望着眼前这个满脸白胡子的老头，不解地问祖母：“奶奶，为啥不去医院呢？”
　　“娃子，都是奶奶不好，我们家穷，我一时筹不到那么多钱去医院……”祖母说不下去了。“娃子不怕，听奶奶的话，这个大夫很有名，能治百病呢。”祖母接着说。看着屋里的烂凳烂桌，再看看祖母那因过度劳累而弯曲的后背，我便没有再说什么，况且，从我们这个边远的小山村到达镇医院也要半天，所以，我听从了祖母的话。
　　听那个乡村大夫说，我的双腿只要经过他的治疗后，一个月后就能恢复正常了。虽然双腿疼痛难忍，但听完大夫的话后，我心里便踏实起来，平日的愁眉苦脸也悄悄地消失了。我想象着自己再次又蹦又跳，还爬上高高的杨梅树摘杨梅果子呢！
　　一个月后，当大夫把我双腿上的小木板全部拆下的时候，我甭提有多高兴，因为我马上就能走路了，但是，我刚一个跨步的时候就重重地摔在地上。“啊！”我痛苦地喊了一声，随即眼泪便流出来，双腿好像麻了一般立刻浮肿起来。
　　我焦急地说：“大夫，为什么会这样？”
　　大夫慌慌张张地说：“可能……骨头还没完全吻合，再过一个月，我担保你一定能走路。”就这样，我再一次相信了他的话。
　　漫长的一个月又过了，我的双腿还是不能走路，而且在伤口处还肿起来，疼痛难忍。那个所谓的大夫一天拖着一天，随后的那段日子，更是以各种理由推迟复诊或者干脆用几包草药打发祖母。祖母没有文化，只好听信乡村大夫的话。就这样，我的腿伤拖了一月又一月，疼痛反而加重。祖母心痛极了，第五个月过后，祖母知道再拖下去不是办法，背起我往几十里外的镇医院赶。不幸的事终于降临在我身上，医生遗憾地摇着头对祖母说：“你为什么不早点送他来？你孙子已经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而且伤腿的驳骨处严重错位，骨质已经生成，无法重新复原了，以后就是残废人了。哎，年纪轻轻就……”
　　还没听完医生的话，我的眼泪早已叭哒叭哒地流个不停，我的心就像被万枝钢箭刺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我的人生仿佛一下子暗淡下去，我用力地捶着双腿，咬紧牙关，对着早已泪流满面的祖母吼道：“是你害了我，我一辈子都恨你！”然后就瘸着腿迎着细雨跑出去。
　　祖母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我的治疗，而是到处为我寻医问药。有一段时间，她还经常跑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寻找神医，或者独自一人跑上大山深处去寻找山草药。每次回来的时候，祖母都跌得皮损腿破，伤痕累累。她忙完一天的活后，深夜就为我熬汤药，敷草药，但收效甚微，我的双腿还是不能恢复正常。我说，都残废了，你做这些还有什么用？
　　每当我走出村子的时候，身后总有一群调皮的孩子跟随在我的背后，他们一边喊着“拐子佬，瘸子佬”一类难听的话，还一边大声取笑。那一刻，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随着他们的阵阵嘲笑声，我的心里就越加憎恨起祖母来。
　　往后的日子里，我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因为我一出门，就感觉身后有无数双手对着我指指点点，而且还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我已经彻底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每天的心情很糟糕，不是对祖母粗口责怪，就是把桌椅摔得“砰砰”响，我试图把自己的痛苦全都发泄到祖母身上。
　　自从我的双腿受伤后，我就没有再叫过祖母一声“奶奶”。吃饭的时候，虽然我的饭碗里放满好吃的，可我的心头总是冒起一团火。有时候，我会烦躁得毫不留情地把饭菜泼到地上，随后推倒饭桌。祖母总是悄悄地起身，然后拿来抹布迅速帮我擦干落在裤子上的菜汁、汤水。然后再弯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破碗碎片。祖母不敢说话，总是默默地细心地迁就我。或者她也认为自己欠我太多了，所以无条件地包容我。
　　祖母常常含着泪愧疚地对我说：“娃子，都是奶奶不好！”但很多时候，我都是拉下脸不看祖母一眼。我总是为自己对祖母的不敬行为找籍口。
　　有一次，我为了逃避祖母而偷偷地溜出家门跑到小树林里散心。那条小道本来就崎岖不平，再加上雨天路滑，我“啪”的一声就在拐弯处摔了跟斗，随后就倒在烂泥中，双膝磨烂了一层皮，鲜血一滴一滴地渗出来。我回头一看，祖母心痛地冲了上来，准备把我扶起。还没等祖母伸出手的时候，我已经一手把祖母推到一边，没想到用力过猛，单薄的祖母随即就摔倒在旁边的水坑中。我一边狠狠地瞪着祖母，一边慢慢地爬起来，然后哭着对祖母说：“你干嘛缠着我？我的事不用你这个老婆子管！”然后就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
　　回到家里，祖母没有责怪我，反而关切地询问我有没有跌伤。我没有理会祖母。后来，没想到我任性的一句话，却酿成了人生又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炎炎夏日，屋外面像火炉一般。面对伤腿，我没有一点胃口，于是就在祖母面前随便说了一句谎话：“要是有我最爱吃的茶果就好了。”没想到，我无意中的一句话，祖母随即就丢下手中的饭碗，转身挎了个小竹篮就走出了家门。茶果是山上的一种野水果，是我们山里娃最爱吃的水果。不过，这种野果长在深山十几米高的树上。
　　几个小时过去了，祖母还是没有回来。我想，祖母肯定是去串门儿了，于是没有在意。下午4点钟的时候，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只见张大叔背着晕倒的祖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我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立在门口。祖母被抬到床上，她已经奄奄一息，嘴唇干裂，浑身渗着汗水，脸色煞白。祖母的手中还拿着那个装着茶果的竹篮子不放。
　　“娃子，你……要的茶果……奶奶帮你摘回来了。”祖母喃喃地说。张大叔转过头来对我说：“祥子，你奶奶中暑了，突然晕倒在山腰。你先照顾好你奶奶，我去叫大夫来。”我忙点头答应。
　　一个小时后，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兆。祖母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像僵硬了一样，好像连呼吸也没有了。我站在房门口喊：“奶奶！”喊了三声，房里都没有动静，我急了，冲进去摇着祖母的身子，这才发现，祖母已经停止了呼吸。
　　“奶奶，娃子害了你啊——”我撕心裂肺地哭叫着，可是，祖母她却永远也听不到了……
　　祖母去世时眼睛是睁开的，无论父亲怎么合都合不上。后来，我哭着跪在祖母的面前，喊了一句：“奶奶，请你原谅我！”随即，祖母的眼睛终于合上了。村子里的人都说是我造的孽，我也不断反省自己，痛斥自己，但是，祖母却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是我无时无刻伤害着祖母的心，是我的任性和无知把祖母推向了死亡的边缘，以至于祖母在临死的最后一刻都没有听到她最疼爱的孙子亲口叫她一声奶奶！
　　责 编：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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