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您同意加装电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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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梅竹兰敲开朝阳小区11幢1单元602的门时,门内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老太太,尽管满头银发,却脸色红润,应该还没到七十岁。在城南这个老小区成堆的地方,老头老太有的是,据街道办事处的统计资料,这里是全市老年人口最集中的区域,但是这位老太太还是让人眼前一亮,她走在街道上,清爽,干练,脚步能带起风,脸上的笑容永远写着慈祥。梅竹兰初次见到她时就被惊艳到了,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我老了是否也有她的风采。可是这老太难得一见,她几乎从没来过梅竹兰的网购超市。也是,到她的网购超市的老太太,都是为了节省几毛钱的底层市民,物质决定精神,一个人的精神面貌首先由他兜里的钱决定,这老太太肯定是不差钱的人。
  在老太太的背后,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大爷。他面朝着阳台,不知是耳背,还是专注,只肯给梅竹兰和王主任一个侧影。老太太问,您是?梅竹兰还没开口,社区王主任挤到她前面,说,梅教授,这位是街道办的小梅,对,您的本家,梅花的“梅”,这姓氏稀罕呢,你俩五百年前说不定是一家。梅竹兰想不到老太太也姓梅,初中以后,她的同學中没有一个跟她同姓氏。在这里居然遇见了本家,而且是这样体面的本家。梅竹兰觉得莫名的亲切,忙开口道,奶奶,您好。梅教授把两人让进屋,梅奶奶替她俩泡上茶,竹兰打量一下房子,三室一厅一卫,目测建筑面积不会超过八十个平方,房间多,客厅小,好在客厅连着阳台,阳光充足,还算亮堂。再看这客厅的家具,电视柜上铺着台布,小方桌上铺着台布,茶几上铺着台布,这台布不是那种印花的塑料布,有白色线钩的图案,竹兰猜,这应该是梅教授的手艺。台布上压着玻璃,家具干净,擦得透出些光泽。竹兰说,梅奶奶,这台布都是您的手艺吧?梅教授点点头,说,年轻时候的爱好,现在捡起来了。竹兰说,真漂亮,我奶奶也喜欢女红,她屋子里的家具都罩着台布。
  老爷子把轮椅正面转向了沙发,点头跟 客人打招呼。虽然坐了轮椅,腰杆却挺得笔直,那一头白发和一把白须,打理得一丝不乱,特别惹眼。如果站起来,他的个子肯定在一米八以上。他的鼻子上耸立着一副眼镜,腿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竹兰早就听王主任介绍过他,江卫卫,省立大学退休教授,博士生导师,还有一大堆会长理事的头衔,是国内地质学界的泰斗级人物。儿子媳妇在美国常青藤大学任教。刚到社区时,梅竹兰瞧不上王主任,典型的中国大妈,说话锣鼓喧天,走路风风火火,动不动就对梅竹兰扯几句官腔,学舌也学不到谱子上。可是这人深受社区群众的喜爱,往街角上一站,来来往往的人都主动跟她打招呼。辖区内一千五百多户居民,有多少困难户,有多少孤寡老人,有多少吸毒帮助对象,她都能一一报出门号,说出姓名。比如这江教授梅教授,王主任不仅知道老两口的基本家庭信息,连两人曾经是师生恋都摸清楚了。王主任说,梅教授,您不打算请个家政来帮您?梅教授说,现在我还能对付得过来,我家江老师,他不喜欢家里人杂。王主任说,那您买菜烧饭等等,忙得过来?梅教授挥挥手机说,靠它,现在网购什么都有,生的熟的都有卖。江教授也抬起头,笑着认可了老伴的说法。梅教授抹上去一缕散落的银发,说,要说难处,就是江老师下一趟楼太不容易,这也是我们打算换房子的原因。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几次换房机会都放弃了,就是因为我们对这老房子有感情,江老师不愿意搬走。现在江老师坐轮椅有两年了,不能总让他囚在这六楼,得换个电梯房,或者换个一楼的房子。话题终于转到了主题,王主任说,梅教授,我们正是为这事来的呀。
  王主任从包里取出了市政府关于增设电梯的文件,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向两位老人宣读《关于城市既有住宅增设电梯工作的指导意见》:为了改善本市人民生活质量……
  王主任声音高亢,江教授惊讶地抬起头,梅教授不易觉察地朝他摇一摇头,江教授微微一笑,立即端正态度认真听读。梅竹兰想,王主任一定忘记了,她传达文件的对象是两位大知识分子,把文件给他俩拿在手里看一遍,比听她读一遍更清楚。王主任的朗读有明显的家乡口音,那腔调回旋在这个拥挤的客厅,格格不入。梅教授不仅涵养好,而且脑子好用,王主任读完了,她很快就概括出了要点:第一,四层以上的居民楼可以增装电梯,装电梯费用大概四十多万,政府补贴二十万。第二,增装电梯必须由本单元所有住户同意并申请,申请报告必须由户主签字并张贴公示。第三,两位领导光临寒舍,除了给我家带来喜讯,还带来了申请表,让我家户主江老师签字。王主任说,梅教授总结得简明扼要,我要把话讲明白,这余下的二十多万元需要四楼以上包括四楼业主分摊,可能六楼分摊费用最高,因为客观上你们受益最多,不知两位能否接受?江教授说,好事,无条件接受,我马上签字。
  602没有不支持增梯的可能,王主任来之前就说过,这两位老人对增梯有迫切需求。王主任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们先易后难,从上到下,先摸清“碉堡”户,然后再想解决的办法。
  梅竹兰本来的岗位是在社区网购超市,她登记好所需商品数量,然后集中网购,以量多压价,对方通过快递送到超市。这超市也就只有两间门面,居民需要的商品五花八门,除了米菜油纸,还有轮椅、拐杖、电器,货架是摆不下了,屋子成了仓库,有些老人付款订了商品,隔天就忘得干干净净,竹兰得亲自送货上门。倘若屋子里有了空隙,老人们会都挤进来聊天、“掼蛋”。老人们的手机铃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竹兰向王主任抱怨,这里比社区办公室吵多了,乱哄哄的,简直像农贸市场。王主任笑着说,你这孩子,网购超市本来就是个市场,而且你的商品包罗万象,是农贸市场比不上的。竹兰恍然大悟,可不是,我这份工作不就是个营业员嘛,叫得好听点是电子商务,这与她想象中的公务员工作根本搭不上界。王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失落了?沮丧了?竹兰啊,不要一出校门就想着坐办公室,干部的成长首先是建立群众基础,群众基础是什么?就是这些老头老太。你别小看他们,你把他们服务好了,领导下来调研,他们会拼着老命说你好,竖着大拇指为你点好多好多赞。梅竹兰还没有想那么远,但她也明白事理,像她这样没有背景的小公务员,要想进步,只有靠自己干出成绩。   上岗三个月,梅竹兰确实干得不错。她的嘴算不上甜,但腿脚勤快,不声不响就把活儿干了。王主任看在眼里,觉得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她说,为了重点培养优秀后备人才,要交给你更加艰巨的任务,这个任务,就是老旧小区的增梯。梅竹兰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脱离网购超市。可增梯这事,确实更加艰巨。每个单元,住着十户到十二户,人心各不同,也不容易做到同心同德。从兄弟城市先行的经验来看,成功的大多是原来的单位公房,毕竟曾经是同事,几十年低头不见抬头见。分到梅竹兰头上的朝阳小区,是最早的商品房,房型差,是那种厅小房间密的布局,外墙斑驳脱落,就像一张长满了斑的老人脸。漏水后做了防漏墙面,色差明显,像旧衣服上打了几块大补丁,愈见寒酸。只有沿街的几幢楼,墙面做了重新粉刷。据说当年是为了迎接市容大检查,上级专门拨了一笔款子刷新。王主任说,增梯的工作,重点要摆在沿街这几幢楼上。梅竹兰明了领导的意图,增梯是社区的政绩,胭脂要抹在脸上,红花要戴在胸前。
  梅教授家的阳台上高高低低地放着各种花盆,看那花的品种,也就是些菊花、杜鹃、三角梅之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角落里叠着一摞空花盆,梅奶奶说,养着养着就把花养死了,花没了,盆留着,江老师还能记住那些曾经开过的花儿。后来想开了,去花卉市場买花,就冲着当季的鲜花买,绽放过,鲜艳过,就够了。江老师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她年年岁岁去花市。王主任说,您还不如直接去买那些插花,这些花盆连盆带泥搬到六楼不容易。梅奶奶说,可不是,每次请送货的工人搬上来,我都过意不去,再加费用。江老师年轻时候看到的鲜花都是根植在泥土之中,那种花才含露带羞令江老师着迷。竹兰听出来了,梅奶奶在调侃江老师,话里有话呢。不过,竹兰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养花,只养一季就作废,分明就是掐个尖,用句时髦话说,竹兰是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竹兰坐在沙发上看不到窗外的风景,她估计江教授坐在轮椅上也只能看到天空,看不到街道上的花红柳绿熙熙攘攘。作为一个地质学学者,江老师一定走过许多高山大川,见识过原野大海,现在,却只能被局限于这六楼的斗室,心中一定憋闷。所以,梅教授才会在阳台上布置些花草,让老伴的日常生活有点色彩。
  临走的时候,梅竹兰说,梅奶奶,我打算挑天好的日子,每星期来您家一趟,帮助江教授下楼,去市民广场或者中山植物园散心。梅奶奶说,那敢情好,只是那样太麻烦你们了。
  竹兰说,我乐意。
  走出楼梯口时,竹兰仰望了一下602,心中想起了中学时学过的课文《陋室铭》,她嘲笑自己未免酸腐了。但是,这老两口住在这老房子里,并没有影响他们幸福地过日子呀。
  二
  梅竹兰接到李志强的电话,说请她吃晚饭。问他地点,他说,想再来饭店。想再来饭店的老板小眼睛是他俩的中学同学。梅竹兰说,行。李志强又补了一句,那我去你宿舍接你。梅竹兰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梅竹兰当然明白李志强来宿舍接她的意图,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梅竹兰的宿舍在一个老旧小区,是机床厂的旧公房,厂房卖给开发商了,机器搬走了,厂区的车间旧址上矗立起崭新的高楼,厂区围墙外的旧公房却留了下来,拆迁成本太高,生意人都不做赔本的买卖。有能耐的住户不甘心住在大楼的阴影里,纷纷搬走,旧房子就空下了不少。租房中介的嗅觉比狗还灵敏,马不停蹄地接手。城里的房子从来不愁租,这旧公房,俗称“筒子楼”,中间是过道,各家各户的煤气罐和煤气灶都挤在这里,有些人家的菜橱子也贴墙立着,人一路走过去鼻子能尝到酸甜苦辣。过道的两边是长方形的房间,老房子的房间大,有三十多个平方,很多工人都拖家带口住在这儿,可以用帘布隔成几个独立空间。有公共浴室,一排莲蓬头,也有公共厕所,一排隔着的蹲坑,水箱“轰隆”一响,横扫千军万马。这年代还有人肯租这屋子?有,梅竹兰这样的大学毕业生就稀罕这种房子,独自一间屋,空间独立,无物业管理费,最关键的当然是房租低,相比那些公寓楼,低到了尘埃里。梅竹兰是个喜欢整洁的姑娘,门一关,这间屋子就是一间干净整齐充满馨香的闺房,布帘将房间一隔为二,里面是床,外面是书橱和办公桌,贴墙是一张旧条桌,住这里的年轻人都不开伙,喜欢点外卖,梅竹兰倒是愿意下班后自己弄菜烧饭,不过,她也不好意思去占用公共过道,自己在屋里用电磁炉电饭煲解决,躲进小屋成一统。有时梅竹兰坐在办公桌前看书,抬头四顾,觉得住这房子也没有什么失落。
  房间内没有通水,一个爱整洁的姑娘,是绝对离不开水的。不过,这也难不倒梅竹兰,她在墙角安置了一个水缸,敞口陶瓷坛子,配套一只白铁皮水桶,她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去盥洗间拎水,把水缸装满。这活儿她小时候就干,村里没自来水时,她上学前先把家里的水缸装满,用的是一根扁担两只用木头箍的水桶。现在拎一只装满水的白铁皮小桶,而且就只有几十步的路程,对农村长大的她而言,真是小菜一碟。不过,后来李志强还是把这活儿抢过去干了。他那么大一个身材,拎那么一只小桶,看上去像是马戏团里戴花帽拎小桶的狗熊。梅竹兰嘴上笑话他,心里还是甜蜜蜜的。在乡下,如果定了亲的准女婿上老丈人家,上门第一件事是将老丈人家的水缸装满。条桌的下面,是一排色彩各异的塑料盆,女孩子各种用水,它们各自分工不同,李志强鲁莽,一不小心就将这些塑料盆踢得乱转,有时还将这些塑料盆混用。梅竹兰只得又添了两只黑色的,专属李志强。再后来,李志强不来拎水,也不来用他专属的塑料盆了,梅竹兰将那两只黑盆子扔到了床板下的最黑暗角落里。
  有些东西说扔就扔到了角落,有些东西想扔却没这么容易。李志强就是这样的东西,李志强与她恋爱了五六年,分手也说了两三回,分分合合。李志强是她的高中同学,他是理科班,梅竹兰是文科班,却考在了同一所大学。李志强的专业是计算机,本科毕业就进公司做了程序员,李志强认为,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早一点进入社会就能早一点抓住发财的机会,这话没错,比尔·盖茨连本科都没读完就出来逮机会了。李志强上班几个月就辞职了,他想办自己的公司,却没有启动资金,只能漂着,偶尔干点零活糊口。梅竹兰学的是中文,读研读的方向是文艺理论,这专业舅舅不疼,姥姥不爱,进大学吧得将博士读出头,才能跨过最低门槛,进中学当语文老师,她又不甘心。李志强说,中学教师这饭碗,就是叫花子碗里扒冷饭,你多挖一勺,别人就少挖一勺,梅竹兰想想自己一个新入伙的女生,自然只能做饿肚子的那一拨。梅竹兰没有别的路走,选择了考公务员。梅竹兰不怕考试,她一考就通过了,她考的是街道办事处的办事员职位,街道主任把她分到了社区居委会蹲点,社区主任把她安排在社区网购超市。梅竹兰是农村出来的,对这些主任的大小有个级别对应的概念,比如说,这街道主任相当于乡长,居委会主任相当于村长,那她这个社区网购超市主任相当于村民小组组长,李志强常笑话她,奋斗了这么多年,等于和你爸爸平级了,梅竹兰的爸爸是梅家庄的一位村民小组组长。梅竹兰不跟他生气,梅竹兰拿的是公务员工资,虽说不算多,可她是国家干部。再说,当初要不是你李志强泼冷水,梅竹兰若去做个语文教师,光做家教的收入就是工资的几倍,教师根本就不是他说的叫花子了,时代变了。当然,梅竹兰懒得跟他计较,既然做了公务员,那就干一行,爱一行。   李志强进了屋,就如灾荒年逃出来的饿鬼一样,朝梅竹兰扑上来,梅竹兰赶紧转身逃避,然而,这方正的房间里哪里可以藏匿?她最多能逃到窗前,把后背留给李志强,李志强就从后背揽住她,把头埋贴在她的脖颈间。他呼出的气息熟悉又温暖,拂过她柔软的细茸茸的毛发,宛如风吹麦浪,庄稼动摇了,庄稼地也跟着酥软了,梅竹兰说服得了自己,却说服不了自己的身体。梅竹兰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流到了李志强折腾的手臂上,那行进的动作只是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前行,这是个不相信眼泪的男人。
  梅竹兰曾经坚决地拒绝过李志强,既然分手了,而且是你李志强主动提出的分手,那还有什么联系的必要?竹兰拉黑了他的微信,删除了他的电话号码。但李志强是个厚颜无耻的人,他常常在半夜喝醉后瘫倒在竹兰门前的过道上,不敲门,不求助,据说有时酒醒后嘀咕几句,拍拍身上的衣服就摇摇晃晃地走了,这是邻居过后告诉她的。邻居劝她报警,她安慰邻居说,这人是老家同村的神经病,喝多了喜欢满城市找村人聊天,是文疯子,不是武疯子,不伤害人,请放心。终于有一天早晨,他把上盥洗间的竹兰绊了一跤,牙刷牙膏和漱口杯扔出去几米远,李志强哼哼了几声,兀自睡去,梅竹兰顾不了过道上和门后那些邻居的眼睛,拖死猪一般把他拖进了房间。
  李志强躺在地上,口齿不清地说,不就是别墅洋房吗?咱不要了。不就是奔驰宝马吗?咱不开了。咱就住这间屋,咱就骑电驴子,也能过日子。竹兰忍不住嚎了一声,一想到左邻右舍,又止住了。这些话都是竹兰说过的,醒着的时候他根本听不进去,把她的话驳得体无完肤,糊涂的时候却记得一字不差。
  梅竹兰心中发誓,以后再也不跟李志强有关系了,李志强说,我们还是去吃晚饭吧,我给小眼睛打过电话了。李志强就是有本事黑白颠倒说方成圆的那种人,但这一次,他所有的鬼话都打动不了梅竹兰。梅竹兰斩钉截铁地只说一个字,滚。
  三
  梅竹兰在朝阳小区11幢1单元的增梯工作进展尚算顺利,四楼以上的住户一致通过,三楼的两家也没有费多少口舌,竹兰拟定的条件是三楼用户不掏钱,但是以后的电梯使用费还是要自己掏,而一楼二楼住户是不用掏钱的。二楼的两家,202据说是出租户,她敲了几次门,想要问个电话号码,明明听见人声,却硬是没人给她开门,没办法,她先去找物业管理委员会的杨主任。杨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壮汉,见了梅竹兰一口一个“领导”,竹兰应不好,不应也不礼貌,只能含糊地点点头。杨主任说,这202真正的房主人在北京,房子原来是两个老人居住,老人去世后,房子交给了房主的表妹打理。表妹把这房子租了出去,租给了两个年轻小伙子,他曾去敲过门,不开门,后来还是户籍警小贺来查暂住证,才见了庐山真面目,有身份证、暂住证,一个肥头大耳,一个弱不禁风,难得见他们出小区。杨主任叹息了一声,说,这个老小区没个围墙,四通八达,连个流浪狗都拦不住,他们进出,其实门卫也看不到个影子。杨主任压低声音,我怀疑这俩小子是同性恋,为了躲避熟人的指指点点,不得已躲到了这里。竹兰说,杨主任,这话可不能乱说,同性恋也是一种自由选择,不犯法的,我们不应该歧视。杨主任说,您看您看,领导就是水平比我高,我懂,我懂的。杨主任说,领导,您相信我,听说这房主在北京也是个领导,觉悟高,我一定想办法弄到他的电话,请他配合我们的工作。物管主任都是耳听四方眼见八面的人,梅竹兰说,对了,我还要向您咨询一下,这个单元201住户的状况。梅竹兰那天去敲202的门吃了闭门羹,转身去敲201的门,门倒是敲开了,开门的是一位颇有姿色的少妇,只是头发有些蓬乱,身上围着围裙,手上还握着一把锅铲。她警惕地打量了梅竹兰一眼,说,来要钱的吗?要钱去找胡胖子。门就猛响了一声,关了。梅竹兰急忙砰砰砰再拍门板,大声说,开门开门,我不是讨债的人。那女人就在门后,并没走远,她重又开了门说,那你是谁?别说是来联系托管班的家长,看你年纪也不像。说完,不等竹兰解释,又把门关上了,任竹兰怎么拍打也不开门。竹兰的手掌都拍痛了,她甩了甩手,突然发现,整个单元就只有二楼两户新换了防盗门,楼上楼下的防盗门都是老款,有几家的防盗门还是镀锌管焊接的简易门。这两户的防盗门,都装着猫眼,你看不见屋里,屋里人能看见你。杨主任听了哈哈大笑,说,领导您别着急,这女人我有办法治她,她不答应也得答应,必须要配合我们的工作。杨主任话说得这么肯定,梅竹兰将信将疑,竹兰已经领教过那女子的厉害。杨主任掏出手机,用手指蘸了一下口水,左右拨拉了几下,不灵,又把手指在衣服上擦几下,手机上拨拉出一张照片,梅兰看出来,照片是11幢的墙面,细看,就是一单元201的窗户,窗户下吊着一个魁梧的男子,拍照的时间应该是夏天,男子穿着T恤和短裤,中间露出一截肚皮。杨主任说,那天我正在小区巡查,领导,我可是尽职尽责的物管主任,一有空闲我就在小区转悠,赶小贩,捉小偷,你不相信可以去问王主任,王主任多次表扬过我。竹兰说,杨主任,说重点,这吊着的男人是怎么回事?杨主任意识到扯远了,说,还能是怎么回事,那男的是201女子的相好呗。我估计,是男人的老婆带着人捉奸来了,慌不择路,他跳窗户挂在窗台下了。二楼虽不算高,真要跳下来也得摔坏胳膊摔壞腿什么的。我这人心善,悄悄搬来一架长梯子,放了他一条生路。这201的女人真不通情理,不说买点烟酒来谢一下我,见了我,头一低装作没事人一样,我寻思,她是怕我一不小心揭穿她的奸情。梅竹兰一边听他讲故事,一边想,是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每个人都会变得八卦?这杨主任,乍一看,真不像是个嘴碎的男人。杨主任说,不过,为了社区的工作,我可以用这张照片敲打敲打她,激发她的思想觉悟。这点子不错,说不定有效,可这是个歪点子。竹兰说,杨主任,您这一招可不能使,那是暴露人家的隐私,人家可以上法庭告您。杨主任不服气,说,我就是吓唬吓唬她,我还会傻到真的发到网上去?
  梅竹兰回到社区,王主任迎上来笑嘻嘻地说,竹兰,干得好,做社区工作就应该发动群众,集思广益。竹兰摸不着头脑,王主任说,刚才朝阳小区的物管老杨给我捎电话了,他那阴招说不定比我们苦口婆心谈话有效果,与老百姓打交道,有时候歪打才能正着。梅竹兰明白了,那个杨主任急于表现,已经向王主任汇报了。竹兰说,不行,王主任,您帮我先拦着杨主任,等我做不通201的工作了,我再向您汇报。   王主任爽快地答应了。
  王主任想,竹兰毕竟是个单纯的小姑娘,这些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务员,入职之初喜欢认定自己的死理,倒也很可爱呢。
  四
  201的房主是林玉英。
  林玉英几乎每天都出门两次,早上天麻麻亮,她去农贸市场买菜,荤素搭配,每天不重样,比如荤菜吧,今天是猪肉,明天是河鱼,后天就是鸡肉或鸭肉,一周五天烧出不同的花样。烧好菜,一个个拍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上,等着人点赞。拍照当然有个讲究,拍荤菜得近一点,看上去分量足,拍炒菜吧,得加一道美颜的工序,看上去新鲜而且色彩丰富。林玉英不是厨师,点赞的人也不是食客,他们吃不着,他们是食客的家长。林玉英开了一个“小饭桌”,另一个叫法是“托管班”,下午三点半,林玉英再一次出门,到隔壁朝阳小学门口去领孩子,高年级学生能认得去她家的路,低年级孩子得牵在手里才放心。林玉英出门一般不走小区的大门,她下了楼拐过山墙就上了街道,往前走二百米就是小学的大门口。而且,林玉英夏天戴遮阳帽戴墨镜,冬天捂个大口罩,熟人也未必认得出她。
  林玉英到了小学门口,就撤下那些“武装”,接小学生的家长多,大多是老人,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熟了就互相搭讪,一边聊天一边等孩子。林玉英不加入他们的谈话,她的生源来自于她的口碑,是靠学生家长互相引荐,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现在都讲校园安全,门的一侧站着两位制服警察,是真正的全副武装,戴着钢盔,穿着背心,看上去像是防弹背心,手里一手持玻璃钢盾牌,一手拄着貌似古代武士的兵器,棍不像棍,叉不像叉。林玉英看到他俩就莫名的惊慌,刚开始,这俩人的眼睛总是盯着她,后来她弄明白了,是她的打扮引起了他们的警惕。她到校门口之前就把口罩墨镜摘了,他们就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她面朝校园,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直到小学生喊她“林阿姨林阿姨”,她才被拽回现实。
  十多年前,林玉英也是一位小学老师,是正儿八经的师范学校毕业生。她在乡中心小学教的是数学。那时候的林玉英,长相美丽,即使在女教师成堆的小学校园里也出类拔萃,她业务能力也强,会考中她所教班级的均分一直领先,本来以为她的人生会一帆风顺,做主任做校长,或者做学科带头人做特级教师。想不到有一天小学生只喊她“林阿姨”,连老师的称号她都弄丢了。认识胡三多,是那年的教师节,在乡政府的表彰大会上。当地一直有重教助学的风气,每逢教师节,乡政府常常邀请本地的老板们回乡参会,乡政府发奖状,老板们发实物,有人发彩色电视机,有人发自行车,有位做餐具生意的老板发过一次陶瓷餐具,获表彰的老师满载而归,奖品太多,那次有好几位不小心把餐具摔碎了,心痛了半天。林玉英作为新教师,工作第二个年头就当选了乡级优秀教师,获奖教师都做了准备,或者自己骑一辆三轮车,或者让家人拉一辆板车,在乡政府礼堂门口排开,等着装奖品。林玉英还是小姑娘,没想那么周全,到了现场嘀咕了一声,这些老板,干嘛不发现金呢?林玉英也就随口说一句,不想前排有人应了,说,行啊。前排坐的是领导和嘉宾,林玉英抬头只看见一排粗硕的后颈。有一人站起来,都以为是去主席台发言的人,不是,那人返转身,旁若无人地盯着林玉英说,我这就去准备现金。那人就是胡三多,林玉英既羞又惊,恨不得把脸藏到椅子底下去。一直到请优秀教师上台领奖时,林玉英上了台还是不敢抬头看人。胡三多发奖前照例得讲几句,胡三多说,从本届教师节开始,本公司的奖品改为现金,咱重教助学,不能反倒给优秀老师添累赘。胡三多说着,从拎包里取出一捆百元大钞,其实也就十万元,台上站着十位受表彰的老师,钱不算多,但气势大,他往发言台上一放,打算拆开包袋绳,那扩音器轰然一响,如炸雷,大家先是一惊,然后都笑成一片。乡长看出点眉目,上前按住胡三多的手,低声说,每人发多少?胡三多竖起一个手指,一万。乡长忍不住提高了声,说,你疯了?乡里的重阳节和春节慰问会你不想来了?胡三多说,来,该掏的还掏,与今天的事不搭界。台下立即掌声雷动,乡长忘了,喇叭开着,把他们的对话做了现场直播。一万块钱那时是个不小的数目,胡三多当然给林玉英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象,事后胡三多说,本来的奖品是微波炉,听了你那句话我就改了主意,谁叫你长得那么好看呢?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钱要用在关键时刻,十万块钱就是为了给你一个震撼,记住我胡三多。到第二年的教师节表彰会,胡三多的奖金缩水了,变成了两千块,林玉英没站在领奖台上。并不是林玉英没评上优秀教师,而是林玉英嫁给胡三多,辞职去省城当老板娘去了。
  很多年后,在无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长夜,林玉英不后悔嫁给胡三多,只后悔当年听了胡三多的话,辞去了教职。
  到林玉英家提亲是乡长亲自上门,胡三多的爸爸在省城开着一家建筑公司,尽管规模越做越大,却始终立足本乡,是乡财税的主要支撑之一。胡三多是胡家的独子,论学历也是建筑工程学院本科毕业,论长相除了肉多一点,个头也有一米八,论钱财,胡家就更不用说了。这条件,林玉英鸡蛋里挑不出骨头。林玉英觉得结婚太匆忙,辞职?她两个班的数学课谁去上?想不到所有人都帮胡三多来做工作,母亲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既然中意他,迟早都得嫁给他,迟嫁不如早嫁。校长来找她谈话,说,林老师,按道理这话不应该由我跟你说,你是我当校长以来遇到的最优秀的教师之一,我真舍不得你走,但是,你的人生还长,你前面有更好的前景,在我们学校做个小学教师只会耽搁你的前程。林玉英对胡三多大发脾气,你仗着钱多人多,逼我就范吗?胡三多求饶,说,真不是我的原因,你想想,我一心挂两头,乡长是担心我精力不集中,业务减少。我公司的业务减少,他的乡财政收入就减少,是他着急了。不过,你还不如真的辞职,省得我们彼此想念得苦,相信我,养你三辈子我胡三多都没问题。
  林玉英就这样嫁为人妇,结婚生子,做了全职太太。
  省城的生活比乡下热闹,婚后的林玉英搬進了大房子,身边总有一堆人围着她转,林玉英知道,这都是胡家金钱的力量。时间一长,林玉英习惯了那种前呼后拥的感觉,习惯了刷卡的快感,没有了最初进城的不安与谨小慎微。胡三多在她面前自诩他那三多是肉多钱多朋友多,也有闺蜜提醒她,得看牢点,扎紧篱笆墙,有钱人容易变坏,一不小心那三多说不定就变成肉多钱多女人多了,林玉英也就当个玩笑一笑了之。胡三多长相粗,其实是个心细的人。比如说第一次约会时吃鱼,他发现玉英喜欢吃鱼眼珠子,那以后每次吃饭上鱼时,他总记得把鱼眼珠子搛到她盘里。再比如说,玉英喜欢在茶几上放一盆生菱角,边吃边看电视,胡三多回来得早,也会挤到她身边吃菱角,林玉英总是捡嫩菱吃,胡三多总是捡老菱吃,林玉英奇怪,胡三多说,我牙齿硬,喜欢吃老菱。林玉英说,撒谎。三多说,我把老菱吃了,剩下的就是嫩菱,你这小气鬼,是不舍得吃一半丢一半的,真要专挑嫩的给你,倒要被你骂“肉麻”。这样的事情多了,林玉英心中免不了感动,这男人心思还在她这里。林玉英的心思主要放在儿子身上,母亲说过,抓住儿子,就抓住了胡家的根本。公司的事,她不管不问,她也没有能力去管,偶尔,胡三多也会谈起工程的事,林玉英都只做一个聆听者。胡三多说得轻松,其实他人前威风,人后不知受了多少屈辱。   两年前的一天,几个月不着家的胡三多突然回了一趟家。林玉英开了门,说,原来你还认得我家的门,我以为你认错了门,你干脆把别人家当家待了呢。胡三多不争辩,说,玉英,是我对不起你和儿子,我们得离婚,然后你带着儿子搬家。林玉英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胡三多开口就说离婚,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是做足了准备而来。林玉英说,你那新夫人,心也太狠了吧,逼你离婚,还逼你赶走我们娘儿俩,天下也难得见到这样的小三,我想见识见识。胡三多说了实话。公司垮了,胡三多把他爸传给他的产业败光了,还欠下了一大堆债务。他说,离婚,搬家,才能暂时让你和儿子避过这场灾难,否则来要债的人会让你娘儿俩受惊吓。好在胡三多老爸当年刚进城时在朝阳小区买的房还留着,好在林玉英平时不在公司露面不参加胡三多的业务应酬。
  林玉英就这样搬来了朝阳小区。林玉英多少有点积蓄,她将儿子转学进了寄宿初中,自己也不敢坐吃山空,儿子读书花钱是个无底洞。她不想抛头露面,就办起了这个小饭桌。胡三多来过一次,刚坐下,就有人敲门,原来他一直被债主的人盯着。他吊在窗台上,那几位大汉转了几圈没找到人,骂骂咧咧走了,胡三多逃过那一劫,林玉英再也不敢让他来这里。
  林玉英每每想起自己的人生,都觉得像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像是坐了一趟过山车。
  小学生陆陆续续地走出校门,家长们都冲上去接过孩子的书包,现在的小学生书多作业多,书包死沉死沉,林玉英把低年级孩子的书包接过来,一个垒一个,有人在背后说,林老师,让我拎两个。是个女声,转过身,林玉英认出了她,是那天敲她家门的姑娘。姑娘说,林老师,我是社区工作人员小梅,找您谈点儿事,咱们边走边聊。“林老师”这个称呼,林玉英的耳朵久违了,她是社区的人,应该与胡三多那些糟心事没什么关系。
  林玉英听完了,当下就没给梅竹兰好脸色,林玉英说,这算怎么回事,当初买房子,一分钱一分货,住高楼层有高楼层的视野,住低楼层有低楼层的方便,现在他们想把两头的甜头都占了,却让我们吃亏。这增梯挡住了我北面房间的光线呀。本来二楼就暗,再加上这电梯,不是雪上加霜吗?
  梅竹兰曾经在网上查过增梯的照片,其实那电梯是钢结构,玻璃面,挡不了什么光。但是,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刻,梅竹兰说,您说的也是实际情况,我能理解,确实是让低楼层的业主做出了牺牲。
  五
  沿街的11幢远看其实还是很气派,刚刷新不久的墙面白得耀眼,增添的黑色线条加强了房子的立体感,只是走到房子的北面,小区的破旧面貌就暴露了。已是深秋,花坛无花,黄叶飘飞,气象萧条。小学生们一路叽叽喳喳,走到楼梯口,先是闻到了刺鼻的油漆味,竹兰觉得奇怪,这个单元没有听说搬来了新住户,只有新住户才会布置房子添置新家具。楼梯口倒是站着两个小青年,穿着套头衫,手里拿着点燃的香烟,其中一只拿着烟的手卷着袖子,露出一截刺青的图案。林玉英转过身,对小学生们说,今天我们先去花坛那边做游戏,做完游戏再回去吃饭做作业,小学生们都一致叫好。但梅竹兰还是看出了端倪,林玉英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临时改变主意一定与那两位年轻人有关。竹兰说,林老师,您认识那两人?林玉英说,不认识,真的不认识。竹兰说,那么,他们是无缘无故来找您麻烦的?林玉英迟疑地摇一下头,又重新点点头。梅竹兰说,您把孩子们照顾好,我去对付他们。对付那两个彪形大汉,竹兰其实心里也发虚,直接拨110吧,情况还没弄清楚,她先给物管杨主任和片警发了短信:请直接到朝阳小区11幢楼下,发现可疑人员。竹兰在内心中暗暗为自己鼓了鼓劲,走上前说,我是社区居委会的,你们不是本小区的人员,请问是来找谁。其中一位轻佻地打量了她一眼,嘴角一扬说,原来是美女领导呀?那就找你行不行?另一位把他扯开,说,别听他胡诌,我们是找一个叫胡三多的人,他应该就住在这个单元。梅竹兰说,这个小区是我分管范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这个小区没有叫胡三多的人。那家伙回答,我们也知道,胡三多不住这里,他老婆住这里呀,并且还知道她就住二楼。胡三多以为他与老婆离了婚,就与老婆解除了干系。狗屁,我们不答应,他跑得兔子没影,我们找他老婆算账,这没问题吧。怎么没问题?有债务官司你们可以去法院打,擅闯小区骚扰住户就是违法行为。杨主任没到,片警小贺倒先赶到了,他穿着警服,正气凛然,话音刚落,杨主任也从树丛里站出来了,竹兰疑心这老杨早就到了,只是老奸巨猾刚才想躲过风头,竹兰此刻顾不上计较,她对那两个家伙说,老实说,你们还做了什么?上了二楼,明白了那油漆味的出处,林玉英家的防盗门上,写着四个字:欠债还钱,门框边上写着一行字:胡三多是个缩头乌龟。杨主任说,你们这样做,破坏了本小区的优良环境,得罚款。小贺说,这不是罚款的问题,是违法的性质,必须跟我到派出所说清楚。那两个家伙立即蔫了,向小贺求饶,我们也是没办法,我们在讨债公司混口饭吃,老板让我们来出活,不敢不来呀。小贺不为所动,说,那更要去派出所说清楚,是讨债公司,还是黑社会组织?扫黑除恶是我们目前工作的重中之重。
  小贺把两人带走了,竹兰对着两处油漆字发愣,一会儿小学生们要上来,家长们要来接孩子,这对林玉英的负面影响太严重了。她问杨主任,您那里应该有张贴的广告画吧,不是有许多商家都到小区来推销商品吗?杨主任说,有,我办公室里扔着一大堆呢。竹兰说,好,那就麻烦您挑几张大幅的来,顺便带一卷胶布或者浆糊。杨主任明白了竹兰的意思,冲她竖了大拇指,说,领导就是脑子快。
  梅竹兰将三张张贴广告贴好,把油漆字遮得严严实实,仔细审视一番,完美,她自己也得意自己想出的主意。她正要招呼林玉英带小学生们上楼,忽然听到对门响了一声,202的门关得紧紧的,她猜想那门后一定有人通过猫眼在观察一举一动,不小心碰到什么。这屋里可真是奇怪的住户啊,要是别处的邻居,不说出来替邻居帮腔,至少会开门看个热闹。
  竹兰对林玉英说,林老师,没事了,带孩子们回屋吧。那两個家伙让贺警官带走了,肯定不敢再来。林玉英拉着竹兰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估计住户该上班的上班,该上街的上街了,梅竹兰和杨主任来到11幢1单元,物管这边工具齐全,小铲子,涂料,竹兰还带来了两管“一抹白”,本来是竹兰网购的,她的住处墙体漏水,这东西管用,铲掉墙皮,像抹雪花膏一样薄薄地抹一遍,既防水又美观,她自己还没来得及用,先给林玉英这里用,解燃眉之急。杨主任其实心灵手巧,竹兰基本上插不上手。杨主任说,梅领导,您人小心大,做事上心,这女人铁石心肠也会被您感动。竹兰说,杨主任,可不能这么说我,这林老师确实不容易,她一个弱女人,我们不帮她谁帮?这既是我俩职责所在,也是人之常情。忙完,杨主任接了一个电话有事先走了,竹兰打算把地上的垃圾清理干净,林玉英回来了,她戴着墨镜和口罩,手里拎了一桶涂料,站在台阶上愣了好久。梅主任,你真是个好人。她开了门,把竹兰一把拽进屋,然后摘了墨镜、口罩,说,喝口热水,歇一会儿吧。
  林玉英含泪把家里的变故对竹兰诉说了一遍,竹兰年轻,觉得如同是听故事一般。竹兰说,玉英姐,其实,你那时结婚和辞职都太匆忙了,你和他才结识几个月的时间。林玉英说,你不知道,那时的我,就像站在热水塘边,雾气蒙蒙,所有的人都催我,说跳啊跳啊,那热气也蒸腾着罩住我,让我跳下去,我身不由己。竹兰联想到自己和李志强的事,欲断不能,拖了那么长时间,不也是有一股热气罩住了心,苦苦挣扎才解脱。竹兰说,你怎么看你的前夫呢?那种做大老板的男人都是渣男?林玉英说,他在外面的事我不清楚,但从家庭角度看,他还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林玉英说,我那时总觉得,自己的男人即使再不堪,我可以骂,可以打,但是,别人在我面前说他一句坏话,我也绝不答应。这是我的男人,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所以,我真说不出他的不好。
  这个话题无法再聊下去。竹兰觉得这个时候切入正题时机还不成熟,林玉英却主动提到了增加电梯的事,林玉英说,竹兰妹妹,我也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我应该表达谢意,支持你的工作。只是这装电梯的事,我心里有顾虑,一是这电梯里的人从我的北屋窗外经过,那屋子是孩子们做作业的地方,我怕影响孩子们做作业。而且,电梯施工阶段,也会影响我的学生和家长进出。二是我也担心那些要债的人会从电梯里偷窥我的厨卫和房间,干扰我的生活。竹兰说,那感谢的话,姐没必要说,那都是属于我的工作范围,应该的。当然,姐能支持我的工作更好。姐刚才说的这两点也是实际问题,我心中记下了。
  201的房子结构和601完全一样,客厅小,林玉英摆了两张小方桌,一溜小方凳,看上去是名副其实的“小饭桌”。南边的房间是她的卧室,中间的房间留给了儿子,有一张单人床,儿子偶尔回来住。北边的房间略大,林玉英把它布置成了教室的模样,前面挂着小黑板,墙上贴着名人肖像和名人名言,中间是几张长条课桌、林玉英毕竟做过小学老师,这教室挺像样子。竹兰试着在塑料小椅子上坐下,举手说,林老师,我要发言。林玉英被逗笑了,说,我哪里教得了你这位研究生。她理了理头发,又说,小学生的课程辅导我基本都没问题,我读中师时因为是培养小学教师,各科科目都学过,就是英语没学,那时小学不开英语课,想不到现在小学高年级的英语题比我读初中那时都难,加上我的方言重,怕把孩子的发音带偏了,有点怵。竹兰想说我可以辅导,但打住了,这不应该是她揽的活儿,何况她这种工作性质,时间不是自己说了算。
  竹兰走出朝阳小区已近中午,太阳当空,十分暖和,她心里也如阳光般灿烂,她有一种预感,201拿下的时间不会太远了,只需要她再加把劲,就能解决林玉英担心的问题。手机在兜里振动了一下,微信,明天也是个好天,她约了小眼睛,明天送601的老爷子去植物园散心。
  李志强终于不再骚扰她了,她打开微信检查了一遍,这些日子他没发来一条微信。她收起手机时才想起来,自己是真忙昏了头,那天李志强走出她的房间,她就把他的手机号码删掉了,把他的微信拉黑了。
  抬头,阳光依然灿烂。
  六
  有天傍晚,梅竹兰忽然不想做晚饭,她想吃家乡菜了。她到了小眼睛的想再来饭店,大厅里几乎客满,她想炒个菜打包带走,服务员认出她是老板的同学,给她找到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竹兰落座,心里想,这店名倒确实应了她的心思,想再来。她只点了一个菜,小杂鱼锅,就是把小白鱼小昂刺小鲫鱼一锅烩,里面还有小虾螺蛳之类,鲜,光那鱼汤拌饭,她就能扒一碗,小时候就这鱼汤,她能扒下去两三碗。年头不同了,女孩都讲究身材,一顿一碗米饭已经算是放纵自己了。竹兰吃得兴奋,服务员又端上一份西红柿蛋汤,不用问,是老板小眼睛送的。竹兰抬起头,小眼睛正在吧台后面朝她挤小眼睛呢。
  在这个城市,除了李志强,小眼睛也是竹兰中学同班同学。小眼睛名叫李大杰,可惜当时没有一个同学喊他学名,都喊他这绰号,竹兰也是读了大学才知道他的正式名字。小眼睛除了眼睛小,其他都长得挺男子气,很像一个小眼睛的歌星。小眼睛的成绩在班上靠后,高中女生都势利,这势利是指只关注成绩好的尖子生,如果不是他这个有特征的绰号,梅竹兰真的想不起还有这个同学。李志强、梅竹兰这些优等生考上“985”,算是学校和老师的骄傲,小眼睛的分数只达到三本分数线,读三本,学费要贵好多倍,他爸妈想勒紧裤腰带供他读,小眼睛不干,他的理由很实在,别说读个三本,就是读个一本,毕业后也未必找得上工作。小眼睛并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说的话确实是当下的实情。小眼睛背着背包进了省城,报了一个烹饪班学烧菜,三个月后进了一家中档饭店帮厨,两年后升了大厨。做了大厨,小眼睛心野了,他时刻准备着单干,他打听到一家普通餐馆急着要转让,他与那老板欲擒故纵谈了三个回合,终于杀到了他预想的底价,十二万。这是当年他老爸想供他上三本的家底,加上这几年他和父母都小有积蓄,他把饭馆重新装修开业,自己做了老板。李志强和梅竹兰就是上这家饭馆吃饭,偶遇了这位老同学。那一顿饭钱当然免了,走出饭馆,小眼睛送到饭馆门口,还在挥手,李志强就发出了感叹,其实,这家伙的思路与我是一样的,我先替别人打工,然后让别人为我打工,只不过,他实现了梦想,我却依然只能做梦。梅竹兰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小眼睛盘活这家饭館毕竟只需要十几万,而开一家电脑公司的资金远远不止这个数,不是他父母能掏得起的。   小饭馆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他常邀请李志强和梅竹兰来吃饭,不能排除,小眼睛潜意识中有向两位老同学显摆的意思。偏偏失意的李志强特别敏感,情绪好的时候,回去的路上,李志强会对竹兰说,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连小眼睛这样的差生都能混出来,我一定会比他做得更好,车子会有,房子也会有的。但有一回三人在这里聚会,小眼睛说是有喜事庆贺,他把隔壁的一间门店也租下了,扩大了饭店规模,俩男生开了瓶白酒。一人半斤,小眼睛的酒量大,他每每要到熟客的桌上敬酒,酒量早就练出来了。李志强酒量小,偏偏又不肯在小眼睛面前认输,喝醉了。醉了的李志强看上去丑陋不堪,眼泪鼻涕挂在脸上,嘴角的菜叶忘了抹掉,竹兰抽了纸巾替他擦,他还死活不让。他按住竹兰的手说,竹兰,我们分手吧,我真的绝望了,我们在一起,只会沦落成城市贫民,买不起车,买不起房,我们的孩子将来上不起好学校。竹兰愣住了,都说酒后吐真言,他这是说的真心话?李志强侧过脸对小眼睛说,我说的对不对?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城市的家庭,要么是独生子,要么是独生女,有钱有势的家庭不少,我们分手后,只要我娶对了人,她嫁对了人,我们少走多少弯路?借我青云梯,直上云霄九。小眼睛尴尬地说,志强你喝多了,喝多了说的话不算数。梅竹兰站起来,将手中的纸巾掷在李志强脸上,一去不回。
  李志强的青云梯不知道找到没有,梅竹兰顾不上考虑别人,自己想帮小区增装的电梯也就五六层,还需要她过五关斩六将才能达成协议。她许诺要带601老爷子出去散心,但是靠她和梅奶奶两个女人肯定力量不足,老爷子身高体胖,从六楼背下来,再从一楼背上去,那得有大力士才行。梅竹兰考虑过叫出租车,请出租车驾驶员帮忙,前提是驾驶员是个大男人,而且有一颗爱心。但梅竹兰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人家驾驶员跟自己非亲非故,她梅竹兰对陌生人提这种要求显然是强人所难,转嫁职责,也不现实。她想到过李志强,但也只是念头一闪而过。
  怎么了?一人独自发呆,黯然伤神,还想着吃回头草?
  小眼睛坐到了她对面,梅竹兰心中陡然一喜,这不是现成的大力士吗?他有力气,还有车,买菜用的面包车,老爷子连人带轮椅都可直接塞进车厢。最重要的一点,小眼睛心善,竹兰求他,十有八九他会答应。
  竹兰说,我李志强那一页翻过去了,不,是撕下来烧成灰了。
  小眼睛说,志强也这样说,听上去这回是真的分手了。不过,死灰复燃的事我见的多了。
  竹兰正色说,不说这些。谢谢你送的西红柿蛋汤。
  竹兰第一次单独来想再来用餐时,也是点了一份小杂鱼,可小眼睛硬是让服务员上了三菜一汤,竹兰结账时坚决要付清,小眼睛说,第一回就算是我请客,赏我个面子。竹兰说,我跟着李志强来白吃白喝,可不是第一回了。小眼睛说,那不同,那是我和他的兄弟情,记在他账上。你是你,这是咱俩的情分,别,别以为我这样说是揩油,咱俩纯洁的男女同学情,行不?小眼晴整天在油锅里掌勺,嘴皮也油滑了。
  竹兰说,求你个事,星期天,借你的面包车用半天,当然,是连你的驾驶员一道借,你知道,我没驾驶证,不会开车。
  小眼睛说,一句话的事,没问题。
  竹兰开心地说,讲定,上午九点朝阳小区门口见。
  竹兰早就查了天气预报,星期天是个艳阳天,竹兰准时赶到约定地点时,小眼睛的面包车已经先到了,驾驶座上下来的人朝她挥挥手,竹兰一看,那人就是小眼睛,竹兰说,怎么是你?不是说让你的驾驶员来吗?小眼睛说,哈,你也太高看我了,我一个小饭馆老板,哪里养得起专职司机?再说,买菜这掌握经济命脉的事,我怎么信得过别人?竹兰仔细一想,他说的是实情。只是,星期天是饭馆生意最好的日子,她差遣他这么长时间,一定会耽误他饭馆的生意。小眼睛看穿了她的心思,说,放心,饭馆的菜一早就买好了,去迟了,买的菜就不新鲜了,影响食客的口味。饭馆里的事呢,也早就安排好了,本经理现在基本用不着上灶,除非,是梅领导点了那道小杂鱼,上不上灶我都得上。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咱难得被梅领导看中一次,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小眼睛这张嘴,说着说着就没个正经。
  江教授和梅教授已在屋子里整装待发,老人出门仔细,梅教授检查挎包里带的东西,她报一声,江老师重复一声。药,药。茶杯,茶杯。纸巾,纸巾。两人仿佛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江教授有多长时间没下楼了?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江教授平时严肃死板,此时也不由得如小孩般期待和开心。小眼睛进门就逗老人高兴,说,爷爷奶奶好,我叫李大杰,大伙都叫我小眼睛,我也没反对过,我就只有这点特色。我是梅竹兰的……,他故意停顿下来,梅教授心急,说,男朋友?小眼睛眨巴着小眼睛严肃地说,是将来的男朋友。竹兰恨不得撕了他的嘴,在老人面前他也敢没大没小,竹兰说,不是,他胡说,他是我中学同学而已。小眼睛回嘴道,你作为一社区领导,怎么这么狭隘?就不能在爷爷奶奶面前,让我做一个有志青年?有志青年,好,好好,江教授竖着大拇指说,我为有志青年点个赞。
  问题来了,竹兰原来的计划是让小眼睛把江教授背下去,轮椅是折叠椅,她一人也能搬下去。老爷子却有自己的主见,他要拄拐自己走下去,他的理由很充分,平时他在家也拄拐走动,活动腿上的筋骨。我能行,老爷子眼巴巴地看着梅竹兰,竹兰不忍心坚持己见。老爷子说,回家的时候我听话,让小李背我上楼,行不?那口吻,像一个跟家长谈条件的小学生。江教授的耳朵有些背。梅奶奶悄悄地说,他这个人喜欢认死理,认定的事就固执己见,没办法。竹兰说,行,就听爷爷的。其实就是耽误一点时间,她先和小眼睛搀扶老爷子下楼,然后自己再上一趟楼取轮椅,老爷子高兴就好。
  其实竹兰原计划是带两个老人去人民公园,那里人气高,热闹,那天江教授说,竹兰,要去咱能不能去植物园?当然可以,为老爷子服务,首先得尊重老爷子的意见,才能皆大欢喜。植物园人少,停车也方便。
  植物园真是个好地方,竹兰和小眼睛大开眼界。高大的乔木,矮小的灌木,都挂着一块牌牌,像是办公楼里那些脖子上挂着牌牌的白领,牌子上写着植物的纲目和学名,中英文对照,许多竹兰见过的树木花草,竹兰原先都叫不出名字,现在对上了号。梅奶奶说,江老师大半生都在野外奔波,看到这些植物,他就会联想到植物原生地的环境,想到他研究过的地貌和岩石。江老师最喜欢的地方是热带植物园,那里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拱顶大棚,里面开足了暖气,一进门,一位工作人员就认出了江教授,她喜出望外地说,江教授,好久不见。显然,老爷子以前是这里的常客。工作人员扫了小眼睛和竹兰一眼,说,哟,儿子媳妇回国探亲了,好幸福的一家子。他们也不否认,小眼睛得意地瞥了竹兰一眼,竹兰红着脸,从轮椅背上空出一只手朝她摇一摇,人家根本没看见。这大妈是什么眼神,把一个厨师看成了洋教授?可是仔细看小眼睛,他今天确实打扮得人模人样。竹兰平时见到的小眼睛,要么穿着沾满污渍的厨师服,要么围一个拖天扫地的长围裙,头发永远是乱蓬蓬一团。今天换了个人,白色的立领衬衣,烟灰色鸡心毛衣,外套一件淡色风衣,那头发,本来是卷毛,现在打理成了波浪型,而且抹了油,波光閃闪。竹兰怀疑他早上根本没去菜市场买菜,而是在宿舍搔首弄姿。   热带植物园里植物种类繁多,除了认识的椰子树、槟榔树,还有什么酒瓶树、胡椒树,有一棵树居然叫见血封喉树。老爷子让竹兰在沙漠植物区停下,这里模拟了沙漠环境,一眼看去,沙丘上布满了形形色色的仙人掌,有的顶天立地,有的只是趴在沙地上小小的一簇,有的枝叶如扁担,有的呈球状,最令人瞩目的是那些色彩鲜艳的花朵,绚丽,耀眼,那色彩让人无法名状。梅奶奶说,我们暂且离开,让他一个人在此待一会儿。
  梅奶奶说,江老师的腿就是在异国的沙漠地带落下的伤,他拄拐时就喜欢来这里,坐轮椅了来不成,心里还惦记着,所以这次最先想到的去处就是这里。
  竹兰说,江爷爷他研究的是地质学,不应该是植物学呀。
  梅奶奶笑了,说,竹兰,你还年轻,他的腿脚不利索后,不能漫山遍野跑了,研究方向只能偏重理论。他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但是他这种人,享受的不是物质,不是吃穿,他的享受方式是回忆和想象。
  竹兰听梅奶奶说过,当初为了替儿子出国留学筹钱,他们把大房子换成了小房子,现在儿子事业有成,做了名校终身教授,几次想替老两口买新房子,都被老爷子一口回绝。梅奶奶说,人的幸福在于精神富足,找对自己的事业方向,找对一个对的人,就有了幸福。小眼睛立即来了劲,说,奶奶说的对,我就是她应该找的对的那个人,对不对?梅奶奶又一次被他逗笑了。
  植物园其实是建在一个个小山坡上,小眼睛推着轮椅上的江教授,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江教授不过意地说,辛苦你了,我从事的这专业,一年有半年在野外作业,年轻时上坡下坡是家常便饭,再陡的坡都无所畏惧,想不到老了,连楼都上不了。
  小眼睛说,江教授,您已经将该爬的坡都爬过了,现在这坡该轮到我们来爬了。那时,中学语文老师逼我们背过一段话,是个什么斯基写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那斯基说的就是您哩。
  梅竹兰说,一个操勺的厨师居然还抖落出这样的名句,真是想不到呀。
  两个老人都笑了,是夸奖的笑声。江教授说,在我眼里,这各种各样的植物,它们茁壮茂盛,它们盛开怒放,就是土壤之下那些岩石百亿千亿年来的回忆和遐想,是它们在地表呈现的初心。
  回来上楼的时候,江老师有几分羞涩,说,我这一百六七十斤,压在小李身上爬楼,得把小李给压趴了。小眼睛说,按道理应该是您坐在轮椅上把您抬上去,就像共和国勋章获得者袁隆平、黄旭华上台阶那样,可是呢,梅竹兰是个女同志,再说咱的楼梯也没那么宽,只能委屈您老了。我看那电视上抬轮椅的战士一个个英俊潇洒,我估计我长成这样,这辈子都排不上号。今天您给我一个机会,是给我一份荣誉,您可千万别推托。江老师是个守诺的人,他下楼前答应过竹兰,上楼听竹兰的,不能赖账。再说,他自己要真能上楼,竹兰和小眼睛还能帮上什么忙?
  小眼睛在前面一步一台阶,步步稳健,竹兰和梅奶奶随后,经过二楼时,梅奶奶说,竹兰,增装电梯的事进展不顺利吧?竹兰想了想说,还好,正在过程中。梅奶奶说,我也和江老师商量过了,当初买房时,因为是顶楼,房价确实是最便宜的,如果加装了电梯,我们这高层的几户房子就跟着增值了。不能让低层的住户白白为我们牺牲,我家可以拿出一些补偿费,给他们做些补贴,这样多少也能减轻一点你的工作难度。梅教授的换位思考当然好心,但是她不知道,这想法太单纯。首先是她家愿意掏钱补贴,另外住四五六楼的住户未必肯掏。其次,低层的住户没有补贴难做工作,如果有补贴可能做工作更难,不排除有人狮子大开口。竹兰在社区工作才几个月,就碰到过一些这样的人。竹兰说,梅奶奶,相信我,现在还没走到那一步。奶奶,倒是有件事您能不能帮一个忙。二楼的林老师,她在家开了一个托管班,缺英语作业的辅导老师,倘若小学生们遇到难题,让他们上六楼您家请教,可以不?梅奶奶说,没问题没问题,江老师看不到孙子孙女想得慌,最眼馋别人家有小朋友,反正我基本都在家守着。竹兰说,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就是下午放学后到晚饭前的这个时间段。
  竹兰心里忍不住小得意。王主任讲过,做居民工作,要学会充分利用居民资源,合作共赢。自己这一回,是不是可以算一成功案例?
  小眼睛在沙发上放下老爷子,身不晃,气不喘,江老师伸出大拇指冲他点赞。小眼睛说,我每天早上上农贸市场买菜,一头猪分两扇,我两扇一摞扛着整头猪就送上车,早练出来了。竹兰白了他一眼,怎么说话呢,猪是猪,人是人,怎么能拿猪说话。小眼睛反应快,说,打嘴打嘴,江教授,我是粗人,说话粗,您别介意。江教授哈哈大笑,你们这两个年轻人,活得可比我老头子累多了。
  小眼睛说,下个周末天好,我和竹兰再过来。
  梅奶奶说,太辛苦你们了,你们也忙,不能每个星期都添你们麻烦,需要你们帮忙我再约你们。
  小眼睛说,奶奶,千万不能这样说。不是为江教授,是为我,为我制造时机。我得证明我是那个对的人,时不我待,机不可失,全靠奶奶您成全了。
  竹兰只能装作没听见。
  下了楼,竹兰说,小眼睛,你现在大小也是个老板,怎么说话还没个正经?老人们还以为我们真是那什么关系。小眼睛说,我今天说的都是正经话,天地良心,我一直喜欢你。
  两人上了车,居然一路再无人说话。
  七
  林玉英在微信朋友圈上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江教授梅教授和三个孩子的合照,背景是601阳台上的花架子,那些花儿与孩子花儿一般的笑脸互相映衬,老人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年轻了十几岁,让梅竹兰疑心林玉英将这照片做了美化加工。另一张照片是在林玉英家的教室,梅奶奶拿着课本,张着嘴,似乎在做一个发音示范,而几个孩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嘴形,小嘴巴张着,仿佛嗷嗷待哺的雏鸟。林玉英的微信标题是:大教授兼职本托管班的英语辅导老师,信不信?梅竹兰首先信了,林老师无疑是为自己家的小饭桌做广告,这得意劲儿!也就是说,梅竹兰是时候与她谈增梯的事了。事不宜迟,得趁热打铁,竹兰敲开了林玉英的门,林玉英说,是你呀,我还以为又是警察呢。掩上门,林玉英说,你一定知道了吧,一个小时前来了一队警察,敲202的门,门不开,警察喊话,还是没动静。警察说,再不开门,我们采取行动了。我在猫眼后面紧张地想,别是用炸药砸门吧,电视里见过那场景。还好,不是,警察中有能人,拿出一把钥匙,左拧几下,右拧几下,门就打开了,应该是万能钥匙。房间里真的有人,其实,我也知道,这房子里日夜都有动静,警察把两个人带出来,接着,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警察排着队,一人捧着一捆捆顶到下巴的百元大钞出来了,七八个人,两三个来回,该有几千万吧,我见过钱,我家胖子发工资喜欢发现金,可我真还没见过这么多现金。你想想,我整天为生计发愁,为钱着急,一墙之隔的地方居然是个钱库,做梦都不敢想。竹兰印象中林玉英是个话不多的女人,想不到她今天开口就滔滔不绝。看来女性天生就是唠叨的,矜持其实是一种扮酷,沉默其实是一种警惕,只要身心放松,遇见了对的人还是不吝惜口水。竹兰忽然担心自己,这份工作干下去自己迟早会成为一个碎嘴大妈。林玉英还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说,他们走了不久,有两个警察返回敲开了我的门,先向我亮了证件,然后掏出笔记本,请我谈谈对门的房主,我说几乎没见过面,更没与他们搭过话。又问我有没有见过别的人在对门进出,我也摇头,确实没见过有别的人进出,连送外卖的小哥也是把饭菜挂在門把手上,人走了他们才拿进屋。我有心想问一下对门犯的什么案子,看警察严肃的样子,掐死了这个念头。   这应该不是片警小贺能办的案,但肯定需要小贺配合。竹兰拨通小贺的电话,小贺说,正忙着,物管杨主任提供的线索,你有什么需要了解,问杨主任。这杨主任,居然有这么大的本领,让梅竹兰意外。杨主任在电话中说,梅领导,我正要向你汇报,我几次半夜起来巡夜,都发现有辆小车停在11幢下面,有人鬼鬼祟祟往202搬纸盒,我疑心那俩人不是闹同性恋,是小偷,于是向小贺报了警,小贺与治安大队联系上,他们正在查相关的一个案子,传销案,听说过吗?一帮财迷,被灌了迷魂汤,每人交1040元,据说有十倍百倍的回报。他们的据点不在我们小区,如果在我们小区,老早就被我发现了。他们聚集在城北一个小区,据说上线下线有几百号人,警察早就盯上了,但担心他们转移资金,怕打草惊蛇,没有马上动手。这202,就是他们的金库。早知道这屋里有这么多钞票,我应该先进去偷几捆,再去报案,反正他们也没胆量报案。唉,我老杨把这辈子唯一发财的机会错过了。竹兰在电话这头笑了,这老杨,占小便宜的胆子有,做违法的事他没那个胆,开玩笑呢。竹兰说,那你可是立了大功。想向我汇报什么?拣对我有好处的事说。杨主任说,没错,警察领导也这样说,说我是功臣。这202的房子是房主妹妹租出去的,我直接给房主打了电话,房主说都怪他妹妹糊涂,差点做了坏人的帮手。我趁机提了增梯的事,他无条件同意,签字,说一定签字。他马上写一个委托书寄过来,不是委托他妹妹,委托我。怎么样?这消息让你高兴吧。竹兰冲着电话说,高兴,谢谢杨主任。
  竹兰和林玉英头挨着头坐在小方桌一侧,杨主任电话中的内容林玉英都听见了,林玉英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钢,不是铁,是钢是铁也会让竹兰妹妹焐热。你放心,姐一定签字。竹兰说,谢谢姐支持我的工作,我一个乡下丫头,好不容易考上个公务员,虽说谈不上光荣,毕竟是个牢靠饭碗。我想做出点成绩,不让别人看轻。遇到姐,也是我的福气了。不过,我也得为姐着想。我首先联系了片警小贺,他说,请你放心,那两个要债公司的小混混赌咒发誓不敢再来了,倘有别的人来捣乱,打警民联系卡上他的电话,随叫随到。至于北边的房间隐私问题,我也向电梯公司咨询了,这不是你一家的问题,每家北面房间的窗户都对着电梯,解决的办法有两种,一是电梯对着窗户的一面用纹饰透光玻璃,二是窗玻璃上贴上玻璃胶纸,既不遮光又不暴露各家隐私。至于上下电梯,电梯上装一种梯控产品,类似于门禁的系统装置,外人不经同意使唤不了电梯。怎么样,姐可以放心了吧。
  林玉英说,姐一百个放心,你这么仔细,谁娶了你真是福气啊。
  梅竹兰将那张签字表随身带着,林玉英当即签了字。
  竹兰的工作笔记上有一页专门画了一张梯形表,微信上流行九宫格,竹兰画的是十二宫格,11幢1单元每户人家各占一格。竹兰常常对着这张表格发愣,火箭升得快,主要是底部的推动力强大,这部电梯能否安装,关键在于一、二层楼这四户人家的态度。李志强说的借我青云梯,是想搭上火箭,一飞冲天,而梅竹兰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一步一个台阶的命,从来不奢望。101是家饭店,业主自己是饭店老板。这饭店还比不上小眼睛想再来的规模,客厅做了大厅,接散客,三个房间做了大小三个包厢。但这饭店有特色,红火,经久不衰。只是楼上的住户们意见大了,大半夜还有酒鬼叫嚷,尤其那烟囱,油烟抱团往上窜,吓得楼上住户不敢开窗。吵过多回,就差动手打架了。投诉到社区,王主任出面做了调解。王主任召集住户开会,那时202的住户是几个合租的大学生,人齐了,王主任说,人家买这房子也是看中了可以破墙开店,关了饭店,他一家人的生计没了着落,当然,也不是这就成了影响别人家的理由,这样行不行,饭店必须另外做一个烟道,从山墙上走,往楼顶高处释放。其次,必须规定打烊时间,晚上不得超过九点。老板表态,行。别的住户虽有不甘,但也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了王主任这个面子。这次增梯的事,是王主任出面找饭店老板征求意见,老板感念王主任当年的帮助,没说二话。
  在梅竹蘭的十二宫格上,下面四家的格子里都画着一座碉堡,炸碉堡的英雄是谁?当然是女英雄梅竹兰。这碉堡图案不能让外人看见,这有把业主当作敌人的嫌疑。只有小眼睛见过,小眼睛嘲笑竹兰,你这画的哪里像碉堡,分明画的是一坨坨屎。不过,小眼睛倒是赞美了炸碉堡的女英雄,说,要做成一件事,一路上都有各种碉堡拦着你,我开饭店也是一样。但是我有一个请求,千万别舍身炸碉堡,那身子得留着,迟早是我的。一副流氓腔。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碉堡,102的业主。梅竹兰暗暗给自己加油。
  八
  102的住户梅竹兰认识。那是一个矮胖老头,留着板刷头,脖子上挂着粗硕的金项链,后面凸起的肉堆下面是一个黑色的蝎子图案的文身,衣着新潮,敢穿,任何鲜亮的色彩都敢往身上套。他的怀里总抱着一只黑色的猫,那猫看谁都眼神凶恶,没有一点可爱的模样。这老头大伙都喊他李总。现在满大街的人都是这总那总,这不稀罕。奇怪的是这老头是社区超市中心的常客,却从不见他买一点东西。竹兰疑心这种有钱人看不上社区超市的大路货,她入驻超市后也进了一些高档商品,比如有十几块一斤的大米,有几十块一斤的进口水果,订购的人不多,这是正常的事,超市的定位就不是高档次。竹兰注意过这个李总,向他推荐高档货,李总依然和他的猫一起昂头看着天花板,李总说,我俩不在家开伙,也不吃水果,一日三餐都交给饭店,它吃骨头我吃肉,咱不差钱。最后一句话是赵本山小品里挖苦人的话,他用在自己身上很豪迈,可能真的是腰包里钱多了腰杆子硬,别人的讥笑他才能刀枪不入。
  梅竹兰第一次上李总家征求意见,他倒还算客气,让进门,说,哟,都上门推销了,这工作做到家了。可是,你那里的商品我真的什么也不需要。
  竹兰问他有没有拖鞋,换一下,李总说,没有,我家不讲究。还真用不着,地板上积了一层灰,被李总的鞋印和黑猫的爪印绘成一幅抽象图,那餐桌和茶几相比之下算得上干净,摆着几只令人起疑的杯子和碗,应该是没来得及洗刷。客厅里前后的窗子都关着,一只墙角扔着一堆衣服,另一只墙角摆着一只不锈钢盆子,盆子里有些鱼骨头和剩饭,空气里那股奇怪的味道可能是这两个角落里的气味混合而成。还有一股酒气在空中飘荡,竹兰疑心是不是屋里有打翻的酒瓶,不是,那酒气的来源是李总的嘴里,才上午十点左右的光景,这李总分明是早餐就喝上了。   李总见她四处打量,说,姑娘,没见过豪华装修?我带你参观一番。李总打开他的卧室门,竹兰注意到,那只黑猫一直被他抱在怀里,两只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她,莫非,即使在家里这猫与人还黏在一起,好像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地板是暗红的,大橱和柜子是暗红的,床的颜色也是暗红的,床上胡乱地堆着一摊棉被,李总骄傲地说,全套红木家具,鸡翅木。另外两个房间,光线太暗,李总打开吊灯,空空的,什么家具也没摆,灯光一照,地板上的灰尘更加清晰,他留下的鞋印像是踩在初冬的新雪地上,十分完整。李总说,我一个人住,不在乎这两间屋子空闲。竹兰一边违心地赞美,一边说,李总,你装修得这么高档,没个人帮您打扫,可惜了。不如找个钟点工,我们社区服务中心有这项服务,钟点工都受过专门培训,可以放心的。李总说,我怎么能放心,我们爷俩在家待不住,在外面吃饭,在外面遛弯,有个人在我家里,放不下心。再说,这钟点工的工资,够我们在饭店半个月的开支了,何必呢。竹兰不禁联想到202那屋,心里说,听这口气,人家还以为这屋里也堆金藏银,其实,他即使有钱也存在银行,他这屋里,明摆着就只有这几件死沉死沉的家具,想搬也搬不动,谁会稀罕。
  梅竹兰说了来意,话音刚落,李总立即翻了脸,说,姑娘,原来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谁是黄鼠狼?这老家伙口无遮拦,当面骂人。竹兰强捺住火气,听他继续往下说,凭什么我要为他们着想,你们为什么不替我着想?做白日梦。我坚决不同意。你们能拿我怎么着?竹兰说,李总,我今天来就是征求您的意见,您不同意,那电梯就不安装。上面的政策写得很清楚,单元的住户只要有一家不通过,就不能增装电梯。同意口说无凭,必须在申请书上签上姓名才算数,都签字了还必须在小区公告栏上公示,然后才能往下走工作程序。
  梅竹兰想不到李总这老头如此顽固,说话连门缝都不留,她尝试着说,李总,我做个假设,假如楼上的住户愿意给您在经济上补贴,您会考虑吗?李总哼了一声说,补贴?他们能补贴我多少钱,二十万?三十万?你看到我后窗边上那两棵树没有?没有,看到了你小姑娘也不认识,那是我从红花村移过来的,小叶紫檀,一棵就值百万。这电梯真要安装,我这两棵宝树往哪里栽,当初我从红花村搬来,扔了多少东西,这两棵树我都不舍得扔。真要移栽,往哪里栽,莫非栽在我头顶上,从此我走在大街上,怀里卧着一只猫,头上还得顶着那两棵树?李总为自己的想象力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们就别打这个主意了,不成,给钱也不成,我老李不差钱。
  梅竹兰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整个单元就缺这最后一票了,没有这一票,前功尽弃。李总说,打住吧,姑娘,我们要出门了。
  他下完逐客令,用手按了一下那只黑猫的脑袋,黑猫灵巧地让过他的手,突然从主人怀里跃起,扑向梅竹兰。竹兰惊慌中一闪,黑猫的两只前足牢牢地抓住了竹兰肘部的衣服,两只后足悬在空中踢蹬,竹兰顺势一甩,那黑猫滚落到地板上,居然没有一点声息。竹兰夺门而逃,一直跑到大街上,心口仍在咚咚地跳如鼓点,她抹了一把脸,冷汗淋漓,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出了眼眶。
  梅竹兰一个下午都精神恍惚,下班回到宿舍,不想做饭,倒头就睡。想不到那只黑猫居然追着她,闯入了她的梦境。竹兰先是朦胧中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楼道里并没有人,只有昏暗的灯光从近到远。她返回床上,刚有睡意,敲门声再响,她恼怒地问,谁呀,无人应答,复开门,还是无人。她将门锁的保险带上,窗户的插销插上,继续睡。昏昏沉沉中,有一重物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她睁开眼,一只猫,睁着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她,天,被子上蹲着李总家那只黑猫。据说猫的眼睛昼夜变化,竹兰顾不上细想,伸出拳头去打,那胳膊却举不起来,她愤怒地喊,滚,那猫说,凭什么让我滚,你能去我的家,我就不能来你的家?猫会说话,那说话的腔调与它的主人李总一个样。她能喊出声音,却挥动不了四肢,试着翻了翻身体,居然身体还听指挥,她顺床外侧就势一滚,人与被子都滚到了水泥地上。没觉得有什么疼痛,她伸手去按床头灯的开关,灯亮了,低头看被子,又低头看床板底下,哪里有什么黑猫,她裹着被子掉下来了倒是不假。她摸摸脖子,再摸摸额头,都是汗。她站起身,将被子拍打了一遍扔回床上。她一屁股坐在床板上,这才发现,喉咙干渴得仿佛要冒煙,摇一摇水瓶,还有水在晃荡,隔夜的开水已经不烫,她一口喝干了一整杯水。桌上有她的椭圆形镜子,她看见镜子里那个人的面孔红如火炭,用手背抚一下额头,发烫,应该是发烧了。不是说人出了大汗就不会发烧吗?她刚才的汗水把衬衣几乎染湿了,现在顾不上作无用的计较。好在长期一个人生活,免不了头痛发热,她都一直有备用药品。她拉开抽屉,掏出几粒药丸,吞下。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窗外已经是夜色深沉,小区里零星的路灯忽明忽暗,显得诡异。突然间,有婴儿凄厉的哭声划过夜空,穿越玻璃,扎入她的耳膜。竹兰听得出那不是婴儿的声音,那是猫在哭叫,猫在发情期叫春,那嚎叫一声比一声凄切,如同一刀接一刀割着她的心。竹兰告诫自己,这是幻听,猫发情一般是在春夏,现在已经入冬,不可能发生的事。只是梦魇,只是幻觉,她坚定地对自己说。她用双手掩住耳朵,那猫叫声没了,她松开手,那猫叫声又追逐着她。她干脆紧紧地捂住耳朵不松开手。
  梦魇对于梅竹兰来说不是第一回,与别人不同的是,她在惊醒之后不能一下子从噩梦中解脱,有好一阵子陷于恍惚之中不能自拔。
  她无法独自面对那只黑猫的嚎叫,她掏出手机,当然不能打给李志强了,李志强的号码也已经删掉。她拨通了小眼睛的电话,小眼睛接通,竹兰就忍不住哽咽了。小眼睛只问了一声,你在哪里?竹兰话音刚落,他说,我马上到。放下电话,她耳边就安静了,黑猫逃走了。竹兰觉得自己这个电话打得唐突,手机上的时间是晚上八点,正是饭馆最忙碌的时段。
  讲实话,梅竹兰从来没考虑过找小眼睛这样的人做男朋友,梅爸早就给女儿确定了找对象的标准,第一是公务员,第二第三还必须是公务员,梅爸连对李志强这样的男生也看不上,认为在公司打工不是正经职业。当然,竹兰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对父亲言听计从的小姑娘,父亲的眼光囿于他的小村庄,远远落后于时代了。竹兰从本科到研究生毕业,没有要过梅爸一分钱,她带家教,兼短工,寒暑假几乎都在积攒学费和生活费。从这个意义上说,竹兰不欠父母的情,但是竹兰心软,乡下的父母这样重男轻女几乎是共识,竹兰坚持每个月从工资中给梅爸汇两千元。找什么样的男人,当然是竹兰自己说了算。她的女同学中有人嫁了高官,有人嫁了大款,用李志强的话说是搭上了青云梯,世风如此,竹兰能理解,但是竹兰从没羡慕过她们。小眼睛这个人人品不错,从每周坚持接送江教授散心这件事看,言而有信,心地善良。可毕竟他只有高中学历,虽说做了个小老板,其实连买套住房的钱都拿不出。梅竹兰实在拿不定主意。   九
  小眼睛给竹兰带来了热菜热饭,那盆小杂鱼,本来是顾客点的菜,他直接从灶上打包带过来了。小眼睛说,他要等李总不注意时宰了那黑猫。竹兰说,不行,不说那李总饶不了你,那我忙了几个月增梯的事也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竹兰吃完喝过,缓过劲儿来,她不甘心功亏一篑,说,这老李头,不至于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希腊神话中的阿喀琉斯生下来用圣河之水浸过,刀枪不入,那脚后跟是唯一没浸到的地方,后来还是被对手发现了这个破绽,一箭射中。老李头的软肋在哪里呢?
  小眼睛大概没听懂,说,这老李头也奇怪,别人养宠物都牵条狗,他一个老爷们却抱只猫。
  竹兰说,这倒不奇怪,老男人喜欢养猫,和年轻女人喜欢养狗,大多是出于某种平衡心理。古今中外养猫的老男人太多了,国外有邱吉尔、海明威,中国古代有陆游,当代有夏衍、季羡林,这些老男人都是猫奴,网上能查到他们养猫的逸事。
  小眼睛说,原来,你专门研究过老李头与猫,研究生就是研究生,厉害。
  竹兰说,我研究过猫的资料,可对老李头怎么展开研究呀?
  小眼睛突然一拍腦门,有了,他隔三差五去我饭馆喝小酒,我去做他的酒逢知己,看看能不能发现他的脚后跟。
  竹兰说,书上称阿喀琉斯之踵,这条路说不定能走通,拜托你替我试试。
  这一夜,小眼睛没走,他披着棉大衣在椅子上坐了一夜,守着入睡的梅竹兰。梅竹兰其实难以入睡,她突然发现,小眼睛这一个晚上居然没说一句混账话,更没有半点轻浮的举动。这个陌生的小眼睛,让竹兰增加了些许的感动。
  小眼睛与李总第一次酒喝下来,及时向竹兰做汇报。李总确实曾是一家农蔬销售公司老总,在做老总之前是红花村民小组组长。红花村本来是本市北郊的一个小自然村,李组长有先见之明,村里人不屑于种稻子种蔬菜,田地抛荒,李组长承租了村里人的大片土地,租期五十年。李总除了雇佣外地民工养猪种庄稼种苗木,还建立了蔬菜配送中心,每天给城市的多家酒店供应各种蔬菜。李总的蔬菜新鲜,运送成本低,大受欢迎,他的公司发展得红红火火。好景不长,他承租的土地被政府征用,土地租金加上各种建筑物拆迁赔偿,李总说得了三千多万。所以,李总说不差钱,应该无疑。
  竹兰不由得感叹,同为村民小组组长,梅爸与这李总的距离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李总真的不差钱吗?竹兰第一次征求意见被拒后,专门去看了那两棵贵重的小叶紫檀,她拍下照片,与网上小叶紫檀的照片比较,完全不像。那次向植物园的工作人员讨教,人家说,这哪里是紫檀树,不就是紫薇树吗,林场卖二十块钱一棵树苗,多了去。李总养的黑猫,也不像他吹嘘的那么名贵,竹兰也在网上查过,确实有标价几千几万一只的猫,猫的品种也多种多样,什么折耳猫、缅因猫、挪威森林猫、喜马拉雅猫、长毛暹罗猫等等,但那些猫长得各有特色,风采卓然,李总的猫显然无法与那些猫相比,那黑猫就是一只普通的中华田园猫,土猫,只是体型大一点而已。
  喝第二次酒,李总喝高了,他拉着小眼睛的手,称呼他一口一个大哥,大哥,你听我说完,李总对小眼睛掏心窝子说话,不准他打断。李总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老伴去世以后,他身边有一个照顾他起居的女人,小他十几岁。李总说,本来一家人相处都还客气,拿到拆迁款后,形势变了。他拿出大部分款项做了分配,结果一家人都闹翻了,儿子觉得钱是他们的,女儿认为拿的钱太少,一个个找他来闹,那女人也狮子大开口,但因为没领证,也奈何不了他,一怒之下走了,李总成了孤家寡人。李总说,钱真的不是好东西呀,本来日子过得平平安安,天上掉下一笔钱,有的人载得动,有的人载不动,就像爬楼梯,你天天爬,即使住在六楼七楼,也不觉得累,假如有一天你突然坐上那直上直下的电梯,有的人头就昏了,就晕了。我唯一的孙子就是给我的钱害了。多好的一个孩子,有了钱,被卖毒品的坏人盯上了。吸毒那是个无底洞,他开始找我要钱,我给,我的亲孙子,我的钱不给他给谁?但后来知道他沾上了那东西,我不能给,给他就是害他呀,没想到没钱他就加入了贩毒团伙,以贩养吸,被公安局抓进去判了八年,八年呐,我害了我孙子。我们村都成了拆迁户,但是都还住在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羞于见人,我这张老脸在熟人面前怎么露呀?我干脆离开那里,眼不见为净,买了朝阳小区的二手房,搬到城南来了。
  竹兰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加油。
  但是小眼睛第三次向她汇报时,说,李总和他两个人喝了好几瓶,李总只喝酒不吭声,一问,他的黑猫走失了,难怪见面时觉得他哪里不对,原来是怀里没抱那只猫,空了。那猫确实是只土猫,他养了七八年,感情深。
  竹兰说,我们帮他找回这只黑猫,这是一个我与他改善关系的机会。
  但是竹兰对那只黑猫实在心有余悸,最怕的是它还会成为她的噩梦。小眼睛说,有我呢,你先找到它,逮猫的活儿交给我。竹兰用手机上网查了资料,家猫的活动半径一般不超过2.2公里,也就说在方圆四五平方公里范围内,竹兰估算了一下,这范围内至少有十几个居民小区。在这所城市,几乎每个小区都有一群流浪猫,每个小区也都有几位善心人,喂食这些流浪猫。竹兰开始走访这些小区喂猫的人,有没有一只黑猫新加入这个猫群?有,竹兰就记下来,约小眼睛一起到这个小区诱捕。小眼睛是个实干家,他带着一个网兜,本来是饭馆里给点菜的客人在水池里捞鱼用的,他灵机一动,加了长柄,捕猫时一扣一个准。竹兰本来是备了一只布袋,打算抓到猫后放进口袋,扎牢袋口,猫也不会闷死。小眼睛从车上拿下一只塑料猫屋,将猫屋门扣上,可以随手拎走,捆在自行车后座,骑带也方便。这家伙考虑得十分细致周到。
  梅竹兰摸清了李总的起居规律,除了晚上,李总只有午饭后回家睡一会儿午觉。竹兰害怕晚上的场景,黑猫和黑夜。她宁愿挤出时间午后去敲李总的门。第一回送去一只黑猫,竹兰也觉得体态略小,小眼睛说,说不定它养尊处优惯了,出来做野猫饿瘦了。李总见到她有些意外,见到猫比见到人热情,不是他的那只黑猫,但他说,留下吧,反正房间空着也空着,它愿意住,有吃有喝,它愿意走,来不自愿去自由。送去第二只黑猫时,李总迟迟才开门,竹兰注意到他手中捏着一只相框,框子里是一个英俊小子的面孔,眉眼与他相像,竹兰猜出,那肯定是他孙子的照片,他是想他的孙子了。李总看了一眼黑猫,摇摇头,却又把黑猫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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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问题的提出  教材作为依据课程标准和学生认知结构编写的教学用书,是课程目标和教学内容的具体体现.分析教材是了解一个国家教育改革的理念与实质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和突破口.100多年来,俄罗斯教育一直都将课程改革作为基础教育改革的一个重点并借此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教育体系.当前,我国也正如火如荼地开展新课程改革.比较中俄两国的高中数学教材,分析两国教材不同的风格、层次及特色,对我国数学教育改革有很好的借鉴
摘要:对数字化教学资源的质量评价是资源使用的前提,直接影响到资源的使用效果。基于对辽宁省13个市的198名资源评审专家的调查数据,可以充分掌握中小学教师对基础教育优质数字资源质量的要求与评价情况。调查结果表明:基础教育数字化优质资源数量不多,教师对教学课件类资源的需求仍然较大,教师对资源的教学内容及教学设计的关注度较高,但是对资源规范及资源中的学习评价的关注较少;与技术性相比,对数字化资源艺术性的
数学中的美无处不在,优美且和谐的黄金分割、神奇且神秘的函数、美丽且诱人的几何图形,数学处处蕴含着丰富而又纯净的美.古往今来,“对称”一直是人们所追求的,而这种美在数学中也表现的淋漓尽致.下面我们就通过2017年江苏高考数学解析几何题的对称解法去感受这种美.感受之余层层推进,揭开这种美的本质根源.  1 直观对称,数学之美  图1例题 (2017年江苏17)如图1,在平面直角坐标系xOy中,椭圆E:
在五月的期盼似乎催促了六月的脚步,六月无常的天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先晴还是先雨.就快辛苦到头了,就快有结果了,看着陆续走出考场的学生心中如释重负.然而,学生的面无表情预示着考场里的艰辛,数学考题真的很难,这对我们的学生真可谓雪上加霜.不免回想高中三年来的教学:高一时为了提学生兴趣,加之离高考还远而避难就易;高二时为了保毕业率狠抓会考而降低难度;高三了又要照顾到每一个学生,先扎实基础而后循序渐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