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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影子都喜歡到天台上,那儿通常没有其他人,就只有我俩。
说是天台,其实只是块覆了水泥的平地,四周用并不牢固的铁链和栏杆环绕、锁紧。有的住户支了几根交叉错落的木竹当作衣架子用。地面经常很潮湿,那是因为邻居婆婆们晾完衣服后随意泼落剩水所致。水泥地修得并不规整,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坑洼,水便沿着坑洼汇聚,形成一摊圆锥状的东西。
我和影子放学后并不会立即归家,而是进楼道后直奔顶层。我们向来是用跑的,从在大门口拉开门闸开始冲刺,不带喘一口粗气地狂奔到天台。
天台在晚间时段没人会来,于是就成了我和影子的秘密基地。
地面上的洼水倒映着对面的高楼,积水并不澄清,有些还浮着白沫,于是水里的楼宇、街道、城市都由日暮时候该有的紫橙色转为灰青色。衣架子上晾晒着的被单、床套,被晚风吹得鼓胀,待风势稍弱或是风向出现偏移,这鼓胀就顷刻瘪下来。天台角落散落着一堆用剩的瓦片,风吹过时当当作响,混着楼下传来的铁铲翻炒菜肉碰到锅壁的声音,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我喜欢坐在天台边沿,把脚放到围栏外面,低首遥看狭小、拥堵的巷子把居民楼割成一格一格的,或是抬头望向西山日薄,好像只要高举手臂,就能抓住悬挂半空的云彩。我和影子偶尔会背靠背坐着,但大多时候他都只是站在另一侧,不知在看着什么,或者只是在空想。
我有时会想影子是否藏了什么心事,问他,他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看,看得痴迷入神,连天完全黑下来也不知。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偷跑走了,什么话也不留。我和影子一般是不说再见的,我俩都觉得这样太俗、太多余。
后来,我在书上看到这么一句话,读来不甚明白,却也不明觉厉。可能不大合适,但至少能给我“影子这样放空沉浸地远望”一个解释。
书上说,他在看:看这落寞世间,日沉风坠,月移星摆,半生枉然,看这媚俗又富有烟火气的人间,心生涌动。于是,他也逐渐向人间走去。
我想起初次见到影子的场景。那时候我还很小,大约是小学二三年级,因为做错了事被老师责罚,老师让我在黑板上用粉笔一遍遍地写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笔画略多,且构造复杂,怎么写都显得歪七扭八。而且,那时候我挺犟的,觉得明明犯错的不止我一个人,但其他几人怕被连累都没吱声,责任就全担在了我身上,这不公平,太委屈了。
名字越写越显得浮躁,字迹也越来越潦草,老师实在看不下去,就罚我去跑圈。我噘着嘴巴在操场上发疯般狂跑了两圈,没一会儿就把力气耗尽了,只能闷着头、丧着脸,游魂般在还没铺上塑胶的沙石操场上缓慢走着。影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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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别去追影子,追不上的,他总是快你一步。我踏着轻巧的步子踩了几脚,确实没碰着他,气急败坏地直追过去,跑了一圈才明白,这影子也是个坏心眼的,不跑远,就喜欢超前你一步,看着你闹笑话。
“不追了,不追了!”我也不知自己在凭空对着谁讲话。
但好似确实有个声音在回复我,像极了我自己的声音,仔细听却又觉得不像,这声音比之我的更沉稳、更有力道。
“那就别跑了,你瞧,山那头的花开了。”
临近晌午,灼灼的日光把影子照映得高大且坚稳。影子向我伸出手,把我拉出阴霾与晦暗,拉进澄净、明亮的世界。
后来我才知道影子也不是一直都在身前,引着你,拉着你。他大多时候都跟在你身后,护着你,伴着你,像个话不多,但让人心安的贴身高手。
回屋里的时候,天色几乎完全黑了下来,透过窗户隐约可以看到城市的灯光,昏黄的一片。我潦草地解决了晚餐的吃食,俯在桌边借着一盏小灯完成了课后作业,简单洗漱后就打算入眠安睡。
梦中惊醒,拿起床柜上摆着的闹铃看了眼时间,还没过子夜,但我感觉有点失眠了。
梦里的我躲在一扇铁窗后面,窗子位置很高,大约是镶嵌在屋宇顶部的阁楼上。我朝外望或是往下看,记不大清楚了,反正是在等待某个不归人,等一场虚无缥缈的期望。阁楼外飞过扑棱翅膀的白鸽,天是灰蒙蒙的,黑色的电线一直延伸到远处。
窗子像是某个束缚、囚困我的铁牢笼,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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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等的人回来了,但不是长久的停留,只是个短暂的重逢。被带走或者被留下,这都不是当时只是孩子的我所能选择的。我只能跟着他们辗转于各种手续之间,蹭过大人们宽松的衣角和冰冷冷的手指,在踮起脚尖、抬头逡巡时兀自期许所谓的成长不要这么快到来。
我等来的那个人,他又要走了,临别前,我一路追到了出小区的广场口。他故作样子哄了我几句,还把我当作什么也不懂的傻孩子。
我不想哭,但眼泪忍不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尝过的,这东西又苦又咸,压根不好吃。广场的大灯投射下来,照亮了我孤单落寞的身影。影子出现了,他站在我身后,靠得很近,我俩这样像交叠在一起的双生子。
“别哭啊,我会陪着你的,走吧,该回去吃饭了,妈妈还在家里等着呢。”
影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搂着我往回走。我突然想起一句话: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醒来后喉咙觉得干渴,我便起身到客厅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地灌下去。走出厨房到餐桌边的时候,正巧看到影子站在对面,窗帘没拉紧,月光溜进来铺满了桌面,银白闪烁。
客厅的吊灯猛的一下被拉开了,四周突然变得亮堂,一时间的不适应让我的眼睛刺痛起来。眼睛睁眨间,我才看到摆在桌前的那一小方蛋糕。影子趁我不备,抠了蛋糕的一角抹到我脸上。奶油和肌肤接触,甜腻而细软。
我许了三个生日愿望,第一个是希望最近诸事顺遂,第二个是希望身边人都健康安好,第三个是秘密,影子不让我说出来,他说只能在心里默念,说出来就不灵了。
影子说我喜欢逞强,假装勇敢,假装不顾一切,但其实摘下面具后,也只是个会哭、会笑的孩子罢了。他说我用一双寂寞的眼,洞悉了太多自己的、身边人的、无关紧要人的变迁。他说要为我点一支温暖的夜,熄灭所有悲伤,只留下这一场孤独的狂欢。
夜色凉如水,天台被风吹得有些冷,我折回去取了件衣服。我怕影子又偷溜走,特地带了根蜡烛回来。火红的焰苗在灯油里扑闪抖动,我们就这样背对背坐着,好像什么都没聊,又好像把这世间的一切都说完了。
于是,我们顺着水泥板楼梯离开天台,心生涌动,回到了那媚俗又富有烟火气的人间。
(作者系福州大学2019级化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