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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尽管中央政府强调科学发展观,强调经济发展要以人为本。但要转换已经高度内化了的GDP主义谈何容易。对地方政府来说,发展还是最重要的。只要地方企业能够为地方经济作出贡献,政府对企业的不义行为也就加以认可。企业出了事情,政府自然出来帮忙,为企业逃脱责任。如果是涉及到政府个别官员和企业的利益关系,情况就会更加复杂。无论是企业主还是政府官员,他们并不是没有意识到企业应当负有怎样的责任,但是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他们选择的往往是金钱而置国家的法律和人民的生命于不顾。
了解了这一点,在三聚氰胺事件中企业和地方政府的欺瞒行为,就很容易理解了。三鹿出事后,人们想起来,当年阜阳大头娃娃一案中,就有三鹿在内,但是那次在地方政府的帮助下,三鹿侥幸逃脱了惩罚。政府为什么不加强对企业进行质量和安全把关,反而去帮他们公关呢?因为对质量和安全把关无利益可图,而帮企业公关则就不一样了。
山西的各种人为的灾难也是这样。这些年,山西不知道发生了多少灾难,死了多少讨生活的人。中央有关部门也不是没有整治山西的决心,向山西派了一批又一批的官员。在山西,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不同层级的官员因为这频发的工业事故而栽了跟头。但是巨大的经济利益还是使得企业主和某些官员前仆后继地冒险。
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的一体化使得政府“自废武功”,也就是自我击败。很多年来,政府的改革就是要建设一个规制型政府。就企业和政府的关系来说,规制型政府的前提就是政府要从经济领域撤出来。在政治和经济一体化的情况下,规制只能是左手规制右手,这样的规制作用十分有限,没有实质性的意义。
这些年最大的进步就是开始实行官员问责制了。但现在看来这个制度也是治标不治本。官员来来往往,但地方利益是永久的。山西的情况没有因为问责制而得到改变。不少地方政府欺上瞒下的情况没有因为问责制而得到改变。问责制只是一种事后追究责任的办法,但要预防事情的发生就需要从改变基本制度入手。
《新民周刊》:您说的“基本制度 ”是指什么?
郑永年:中国改革的困难就在于改革者总是担心社会力量的兴起,不敢真正赋权于社会,包括媒体和非政府组织。一会儿分权,一会儿集权,但权力总是在不同层级的政府间流动。在社会力量被排挤在政治过程之外时,众人就仅仅是被政府和企业管治的对象。也就是说,一个把社会力量排挤在政治之外的组织是没有任何向社会负责的内在机制的。即使产生了负责的机制,这个机制也只是浮在表面上的,没有实质性意义。
孙中山把政治定义为“众人之事”。这里的“众人”不仅仅是被管制的对象,更是政治的参与者。只有当“众人”成为政治过程有机部分的时候,中国才能从根本上跳出自我击败。
《新民周刊》:您提出,中国的改革要保持执政党的改革主体地位。我们理解,改革的主体需要有一种协调各方利益以主导改革的能力,这是否需要一种超然于各种利益之上的地位? 您认为执政党怎样才能保证改革的主体地位?
郑永年:既往的改革模式是不牺牲既得利益,而在体制之外培养新的利益,新的利益成长起来就要和老的利益竞争。比如国企改不动,就先让民企发展起来。今天的情况已经不同了。现在中国改革的局面比较僵持。打破僵局的方案不是没有,只是不可能在不牺牲任何人的利益的情况下实现。
中国人口很多,人民是很多样的,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利益,怎么把这些诉求尽可能地在政党政治中体现出来?未必要两党竞争或者多党竞争才能做到这一点,中共的党内民主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以日本的自民党为例,它执掌日本政权数十年,一直在说危机,但为什么能够一直执政?因为它这个党所代表的利益是很多元的,各个阶层,包括农民,在自民党内都有自己的利益代言人。
中国的政治改革需要在利益群体之间进行选择。中国有几亿农民工,这个群体不可谓不大,这个群体的利益诉求不可谓不重要,问题是,他们的利益诉求有没有被代表?
要增强执政党的执政能力,第一要以人为本,第二,必须向人民开放政治参与,才能使执政党保持活力。
民主本身不是目的,正如政党政治中参与竞争的政党数也不是目的。民主是一种游戏规则,本质是竞争。当务之急是要把竞争的机制引入进来。现在中国的官员主要是选拔,今后是不是可以将选拔和选举结合起来?
有一点必须明确:在今时今日,什么都不做是最危险的。
《新民周刊》:2009年是“五四”运动90周年,如何看待五四在中国历史上的意义?
郑永年:我刚刚编了一本和“五四”有关的书。“五四”已经过去九十年了,为什么还要来讨论?因为“五四”有当代性。我们现在看到的“五四”是一个单纯的面貌,是社会主义思潮从诞生到胜利的历史,但历史上的“五四”是很多元的,有很多种声音、很多种理论和思想彼此竞争。社会主义是“五四”思潮中的一种,当时曾被人看作是异端,并不强势,但在思想的竞争中,它胜出了,最终成了主流的意识形态。这给我们一个经验,不能怕思想竞争,也不能一味避免争论。没有思想竞争,没有争论,就没法形成一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和核心价值观。一个有左派也有右派但没有主流价值观和核心价值观的社会,就像央视的大裤衩一样,有两只脚,但中间是空的,会给人很不稳定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