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鞋子

来源 :星火·中短篇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hens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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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相崧,济宁金乡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在《中国作家》《作家》《芒种》《文学界》《山花》《福建文学》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约1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2020年出版小说集《金鱼》,入選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8卷,2010年出版文学评论专著《项羽评传》,并著有散文随笔集《生命若弦》、长篇小说《在野》等。
  一
  在国栋敲门时,金童正帮着娘往屋外架桌子。那一大块橘红色的月亮,也刚刚从檐角爬进这座小院。在金童家,每年中秋月亮初上,他们便会在院中放张桌子,桌上摆满月饼、西瓜、佛手、香瓜之类。娘表情肃穆,对月祝颂祷词,金童和爹则恭敬地对月仰望。这个过程,他们叫做“圆月”。“圆月”之后,爹将西瓜切开,香瓜剖开,月饼也切成小块儿,大家分食。
  这一年,爹因为在地里忙着收花生,还没有回来。天气预报说第二天凌晨有大雨,花生要赶着拾掇到一起,用塑料布盖上。因为爹不在,金童便帮娘做了很多事。在娘祷告之后,他把西瓜和月饼切好,分在不同的盘子里。爹的那一份先留下,放进安着纱窗门的菜橱里。圆月是一家人的仪式,原本排斥外人,但国栋不同,他是金童最好的朋友。娘便让儿子也像对待自己家人一样,为他准备了一份食物。金童做这一切时,国栋坐在一边,脸上的表情仿佛对这一切都感到新鲜而陌生。
  “这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在家里圆月?”娘问。
  “我们家从来不做这个的。”
  在他们家,每年中秋都是爹出去跟人喝酒。喝醉了回来,十有八九还会打他。国栋没有娘,娘在他三岁时跟爹离了婚。
  “你出来,你爹知道吗?”
  这时,金童发现,娘虽然脸上微笑着,声音里却透出淡淡的不悦。
  “我死也不再回那个家了。”国栋头也不抬地说。
  “你爹打你,也是对你好,咱程庄的孩子,哪个没挨过打?”娘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出去一提起程庄,都知道出来的人才多。你爹想让你考大学,当大官。”
  “我天生就是个开拖拉机的!”
  他说完停下,撸起裤管,让金童和娘看他腿上的淤青。又大大咧咧地撩起衣襟,让看他腰上上次挨打留下的疤。金童娘每看一处,嘴里都会“呀”一声。她没等看完,就赶紧进屋去拿出碘伏和棉棒,蘸了药水给国栋细细地涂抹。
  “每次都是因为做不上来作业吗?”娘问。
  “狗屎!”国栋没有回答,只粗鲁地骂了一句。
  他把一大块月饼整个塞进嘴里,腮帮子便开始鼓鼓囊囊,一动一动。
  在他手边的盘子里,已经有三片啃干净了的西瓜皮。
  月亮猛地跳上墙头,把屋檐和墙角上那几棵仙人掌的影子投射在三个人的脚下。
  这么晚了爹还没回,娘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听墙上的钟打了八下,便穿上褂子,匆匆去了地里。临走,她吩咐金童和国栋,帮忙把桌子搬进屋去。
  他们两个把桌子架进屋,回来又在院子里的板凳上坐下。金童脸上显出焦躁不安,国栋更是有些急切。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国栋问。
  “我们……趁着月色,出去转转吧。”金童说。
  “你准备的东西呢?”国栋诧异地问。
  “我们……我们还是出去吧。”金童说。
  这年的中秋,其实几个月来一直是金童的一桩心事。这天晚上国栋的出现,让娘感到有些意外,可金童却丝毫也不意外。他知道国栋会来,也知道他为什么来。这是国栋早就跟金童约定好的,中秋节的晚上,两个人要在金童家里一起喝场酒。
  在两个月前的一次课间,国栋从后面悄悄递给了金童一张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
  菜准备八种,分别是羊盘肠、卤猪蹄、午餐肉、五香鱼罐头、五香花生、拍黄瓜、松花蛋、炸带鱼。饮料准备银麦纯生,或者青岛啤酒。时间定在中秋节晚上。
  内容凌乱不堪,金童却一看就明白。因为,国栋之前就跟他说过好几次,中秋节想跟金童在一块儿“玩一玩”。“玩一玩”是程庄男人们的暗语,就是在一起聚一聚,喝点酒的意思。当然,这样说,比直接说喝点酒,又仿佛显得更加具有男子气概。
  “每当中秋节的晚上,爹就跟朋友们出去玩,从来没有在家里待过。”国栋说,“村里男人们都这样。咱们俩这样的交情,也理应在一块儿玩玩。”
  这些话让金童心里惊诧不已,但他没有拒绝,因为他怕国栋会因此瞧不起他。
  既然村里男人们都这样,他们俩自然也应该这样。虽然,金童并不完全赞同国栋的话,在他的记忆里,自己的爹就并没有这样的习惯。
  金童看到国栋送来的菜单时,感到滑稽极了。他觉得,就算两个人真的像大人一样在一起喝酒,也不该让他一个人准备饭菜。那些菜肴,也许都是国栋的爹喝酒时常常吃的东西,国栋的爹是个酒鬼。金童家境殷实,爹又是村里的支书,在国栋看来,这些美肴他肯定能够轻易办到。但是,国栋不知道,金童家平常生活节俭,这张菜单,把金童难坏了。
  金童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又觉得,国栋的要求自己没法拒绝。他希望能将这件事儿拖延过去,心想也许时间长了,国栋自己就忘了。中秋节又正好赶在农村的秋假期间。放假之后,一连好多天,金童也都有见到国栋。他原本以为国栋是真的忘了。
  “你忘了?”国栋问。
  “我……我没忘。”
  “你没忘,但没有准备?”国栋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那跟忘了一样。”
  月亮已经跳上邻居家的房子,将橘红色温暖的光洒在整个小院子里。金童感到月亮那样大,那样圆,可惜的是,和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层稀薄的树的影子。
  二
  在程庄,金童是出了名的美少年。
  他脸若银盘,皮肤白皙。他常年梳着偏头,三七分,看上去像老照片里民国时期的富家子弟。他的衣服尤其裤子前后,能看出一条上下笔直的折痕,而腿弯后面,却没有一点儿平常农家孩子因为蹲下干活形成的褶皱。这种品格,跟村里其他孩子自然有些格格不入。   这美少年又天生聪慧,且曾因一事声名远扬。
  那是在金童上一年级的时候,练习册上有一道挪动火柴棒改变图形的题。他们班的数学老师费尽脑汁,在讲台上急得脸红脖子粗,也无计可施。最后,只得逃去,向办公室里的同事求援。整整一节课的时间,五个数学老师发挥集体力量,也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第二节课,老师硬着头皮走到教室,准备跟孩子们说这是一道奥数题目,严重超纲。没想到,话还没出口,金童就举起手来,说愿意到黑板上来一试。
  那天,同学们没想到,老师也没想到,难倒全校所有数学老师的一道题目,在金童手中迎刃而解。金童走上讲台,只轻轻挪动了一根“火柴”,答案完美呈现。老师看了,脸红一阵白一阵,惊喜地拍拍他的脑袋,赞叹道:
  “这是人脑吗?这是电脑啊!”
  从此,金童被村里人视为神童,光辉业绩在程庄一传十,十传百。村里老人都说,老程家恐怕又要出一位举人哩。
  后来,有一堂课,金童因患感冒没有到校,数学老师怕耽误他课,竟然在下课后打听到他的家,亲自上门家访兼补课。老师器重如此,这在程庄有小学以来,还是破天荒。
  当然,除了羡慕和赞美,也有人说老师之所以家访补课,是因为金童的爹是村里的支部书记。那老师的举动,有巴结谄媚之嫌。可说是这样说,大人们回家教育自己家孩娃的时候,还是会不由地把金童当做孩子学习的参照。
  这美少年除了数学,还喜欢古文和书画。在美术课上,三笔两笔,他就能把老师的容貌画出,且惟妙惟肖,形神兼备。语文课上,他念起课文往往摇头晃脑,大声吟哦,陶醉不已。
  学习优秀,爹又是村里的支书,但他并没因此得到大家的尊重。相反,孩子们还根据他的做派,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华侨”。在每节课前,金童跑进教室的时候,他们便站在旁边,一边把手伸进衣袖里抓痒,一边大声且阴阳怪调地唱着:“华侨,华侨,学习比谁都好,手戴一块洋表,头上长个电脑。”
  他们的疏远和孤立,金童知道,却不理会。他背着书包,挺着胸脯,在他们的蔑视和嘲笑声中独来独往。他坐到自己座位上,学语文,学算术。每堂课都能得到老师的表扬,每次考试成绩都比他们的好。因为出类拔萃,他成了孤家寡人。
  后来,金童也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国栋成了好朋友。国栋是班里成绩最差的一个,每次考完,回家都会挨他爹的一顿猛揍。他爹揍他,是将他双手倒背着捆住,用绳子吊到房梁上,拿毛巾沾了水抽。
  这些,都是他们成了朋友之后,國栋讲给他听的。在班里,因为国栋成绩差,原来金童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只记得在二年级时,有一次,班里孩子去野炊,采了很多的苍耳子。大家在回来的路上,都把自己手里的苍耳揉搓到了国栋的头发里。
  那时,国栋还受人欺负。后来,他长得又黑又高,就没人再欺负他了。不但没人欺负他,他还躲在那些男生回家的路上,一一教训了他们。让他们磕头喊爹,让他们喝他的尿液。对待女生他客气些,只是趁她们去上体育课时,往他们的书包里放了青蛙、蜥蜴或者冬眠中的小蛇。
  在大家眼里,他们就像天平的两端,磁铁的两极,地球的南极洲和北冰洋。不要说交朋友,他们的人生就不该存在交集。他们一个白皙,一个粗黑;一个文雅,一个粗俗;一个是尖子生,一个是学混子;一个家庭条件优越,一个家庭经济拮据。班主任都曾说过,金童跟国栋能够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真是一个奇迹。
  三
  程庄人祖上是宋朝的大儒程颢程颐,所以尊师重教,蔚然成风。在程庄,建国后兴办了全县第一个乡村小学;后来又贡献出村后的上百亩地,让县里建了一所高级中学。从此,各家不比贫富,只攀比谁家孩子上了大学,谁家孩子读了硕士、博士、博士后。
  其实,国栋的爹也是高中毕业。他会打篮球,长跑也拿过名次,可就是学不好文化课。他高考落榜,回家开着拖拉机去砖瓦厂拉砖。村里人看见他,当面嘲笑说:“有人中专,有人大专,有人抱着个半头砖。”他也不在意,说:“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他娶了妻,生了子,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加上慢慢嗜酒成性,最后媳妇也跟他离了婚。当时,QQ正时髦,有一天他也被拉进了高中班级群。这才知道,从前的同学里,当官的当官,老板的老板,就他混得最为潦倒落魄。他悄悄退了群,喝了点酒,发了发狠,把儿子国栋打了一顿。
  他捏着酒瓶子跟儿子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子学下神”。你以后就紧紧盯着班里的第一名,他学习你学习,他不学习,你也学习。我就不信你考不上大学!
  后来,国栋的确跟第一名金童成了好朋友。可奇怪的是,自从交上金童这个朋友,国栋挨打得越发勤,被爹打得也越发狠了。
  那年放寒假,金童得了两个奖状,没来得及拿回家里,就去找国栋玩。却没想到,国栋正在家里,被他爹罚跪哩。
  “你爹为什么打你。”有一次,金童问。
  “还不是因为你。”
  “我?”金童不明白。
  “你能不能别再考那么好了。”国栋说。
  爹有时看国栋身上透出的那股懒散颓废的劲儿,越来越像自己,为前车之鉴,就忍不住打他。
  爹有时看国栋接受新知识,解决应用题时的那种冥顽不灵,真是感觉就连当年的自己也不如。更是无名火起,忍不住打他。
  “这也是万般无奈何的事儿,”国栋的爹常常摊开两手,故意文绉绉地跟人说,“我不想诉诸武力,但我也不承诺放弃武力。”
  月亮洒下的清白的光,像麦芒一样,在小村里浮动着。房顶上,墙壁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
  金童和国栋在街上缓缓走着,地下的影子一个短一个长,一个瘦一个胖。
  在他们的面前,一只猫也轻手轻脚地走着。它黄缎子一样闪亮的毛在夜色中成了暗淡的哑光,生着肉垫的脚掌在苍白的地上留下一行浅灰色的脚印。
  金童听到经过的人家门楼横梁上栖息着的鸡发出“咯咯”的短暂鸣叫,听到男人们喝酒划拳的声音远远地从一些院子里传出来。他们走在村街上,走进捉摸不定的月光,又把更加捉摸不定的月光抛在身后。金童感到,因为月光,这世界有些不太真实。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着国栋出来,是从心里想给国栋一些安慰,还是想要尽快摆脱他的纠缠。国栋的脚步从一开始就显得拖沓沉重,这让金童心里有些难受。金童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地上国栋一动一动的影子,却不敢抬头看他。金童沮丧地发现,自己沉重的心情并没有轻松起来,反而增添了一丝烦躁。他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断然拒绝国栋的要求,反倒是让自己今天背上了失信的罪名。这个月色如水的美丽夜晚,因为自己的食言,国栋可以用各种难听的字眼儿骂他。但是,一路上国栋一声不吭。
  四
  那晚,他们像往常一样,又到了官坑边儿上。
  程庄人都喜欢官坑。
  他们常说,如果是放在城里,这坑大约是要被叫做湖的。这坑其实是东西两个,中间由一座石桥相连,因为形如官帽,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叫了官坑。他们在一段修着石头台阶的地方停下,国栋先跑过去,在石阶上蹦上来又蹦下去,一边蹦一边冲着这边喊:
  “哎,你过来啊,我们在这里聊会天吧。”
  这欢悦的声音感染了金童,金童朝国栋跑过去,跟他坐在一起。天空和月亮下面,官坑里像是盛满了发光的银片。有鱼跳出水面,落下去时发出“扑通”一下轻微的闷响。远处那一片摇曳着的漆黑芦苇里,有野鸭子在发出“呱呱叽叽”的叫声。
  因为今天的事儿,他跟国栋并肩坐下去的时候,觉得两个人变得有些生分了。
  他望了国栋一眼,国栋朝着他笑了笑。
  “这是黄颡鱼的叫声,吱吱吱,你听到了吗?”国栋的眉头舒展开来,又像从前一样手指着水面,“它们晚上捕食,吃虫子、小鱼虾,还有螺蚌。”
  “黄颡鱼?”金童吃惊地问。
  “对啊,黄颡,也叫黄姑子、黄刺鱼。因为它们是黄色的,背上扛着一杆枪。”
  “那应该有点像黑鱼,学名叫墨鱼,营养丰富,最为大补,”金童想了想说,“在大考的时候,娘给我煮过黑鱼汤。”
  “黑鱼背上没刺,也不会叫。”国栋说着,又像从前一样将一只手搭在了金童的肩膀上,“黄颡鱼这样叫时,只需要一根线,拴上饵,就能钓一堆出来。”
  “你知道这坑里除了鱼,还有什么吗?”国栋问。
  “鱼、鳖、虾、野鸭、莲藕。”金童想了想说,“应该还有各种藻类和浮游生物。”
  “我真想一个猛子扎下去,趁着这样好的月色,看一看水中的世界。”国栋说。
  金童还想说些什么,但除了餐桌上的鯽鱼和白鲢,他对鱼类并不怎么了解,对钓鱼更是一窍不通。跟这些相比,他更了解小数的四则运算和简易方程。
  “我爹说,有一年,一个识风水断阴阳的人来过这里。你知道他在水中看到什么?因为他开了天眼,所以看见这两个大坑里,漂着的全是从前宰相们戴的官帽。”
  “我也听人说过,但我知道他在撒谎!”国栋打断他。
  “这就是为什么咱们程庄这个坑叫官坑,为什么咱们程庄的人都喜欢让孩子上学。”金童想了想,犹豫了一下说,“据说,古代咱们庄出过一个宰相,祠堂里还供着皇帝给他的圣旨。”
  “从来没有出过宰相,只是在清末,出过一个举人,还是个武举人。”国栋不屑地说。
  “我们暂且不管是不是宰相,可庄上却因此养成了重视教育的传统。我们庄考上大学留在外面当官的多,正在念着大学的也多。镇上一停电,据说镇长都要去省里找咱们村里出去的一个大干部哩。山东大学、武汉大学、厦门大学,现在都有我们庄上还没毕业的学生。我以后是要考南开大学的,听说周恩来就是南开大学……”金童学着父亲的口吻说。
  “我不管这些,我恨那个阴阳先生。”国栋愤愤地说,“有的人生来就不是上学的料,我就爱开拖拉机。”
  他刚说完,金童就噗嗤笑了。金童笑国栋总爱说自己爱开拖拉机。其实,国栋并没有开过他爹的拖拉机。在金童看来,也许开拖拉机并不比写一篇记人记事的作文简单多少。
  “我就是开拖拉机的料,你到时候当了县长,给我批些低价柴油啊。”
  “哈哈哈哈。”金童很开心地笑了。
  “我们今天是良辰美景,却有一样美中不足。”国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
  “什么美中不足?”金童问。
  “你想想,我们像这样拉着呱,如果再喝着点酒,吃着菜,才真是有意思呢。唉,你却连一包花生米也没有准备。”国栋抱怨地说。
  “你也没有准备!”金童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争辩说。
  五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远远地挂在天上,像一个银色的巨大饼子。在那里面,隐隐约约,有些山脉的形状,不像是云,更像是残缺不全地写下的一个“回答”的“答”字。天空是如水洗过的深蓝色,上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云,像一层虚无缥缈的薄纱。
  “我爹今天打我的时候,我咬牙忍着,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就想今天晚上能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喝他个一醉方休。”
  国栋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伸出胳膊,让金童看他胳膊上的伤疤。“这里是新的,这里是旧的。”他说。在月光下,金童看到了他上臂的一处鸡蛋大的淤青。金童的话到了嗓子眼儿,又咽了回去。他不好意思告诉对方,他长这么大还没碰过酒。
  “我掐死你信不信!”
  国栋说完这句话,突然将自己原本搭在金童脖子上的胳膊猛地收紧了。他狠狠勒住了金童的脖子。金童开始只是当做国栋在开玩笑,没有反抗,直到喉头发痒,感到喘不过气来,他才渐渐觉得国栋不是跟他闹着玩儿。他伸出手来用力掰对方的胳膊,感到那胳膊像钢管一样坚硬有力。他几乎有些绝望的时候,那边却又突然松开了手。
  “这是我爹跟我说过的话—我掐死你信不信!?”国栋说着,将从金童脖子上松开的胳膊甩了甩,“你觉得可怕吗?我敢保证,如果考不上大学,他有一天会杀死我。”
  “你他妈的疯了吗?你差点儿弄死我!”金童一边干呕一边骂着,顾不得听他说什么。接下来,他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半天之后,他才明白国栋只是在模仿着父亲从前朝他施虐的动作。   “这他妈的太疯狂了!我爹从来没有这样打过我。”在月光平静下来之后,金童说。
  “你学习这么好,他当然不打你。”国栋说着,将手指上的关节按压出“啪啪”的响声。
  这时,一条鲤鱼倏地跳起来,身上的鳞片带着水珠,在月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扑通”一下,又在水面上溅起一大片水花,还有一圈一圈荡漾开去的涟漪。
  月光洒下来,像无数条白色的刀子在空气里飞,刮到人的脸上,刺骨地疼。银粉样的月光散在空气里,钻进人的鼻孔,呛得人直想打喷嚏。月亮高了,世界白茫茫一片,只有岸边的水草显出有些肮脏的黑色。
  “你记着,你欠我一顿大餐。”国栋按压了一阵手指,将手甩了甩说。
  “我们谁也不欠谁的。”金童说着,站起身迈到上一个台阶,朝下盯着国栋。
  “我可怜你,才肯跟你交朋友,我后悔认识了你!”国栋伸出食指,指着金童恶狠狠地说。
  月光穿过斑驳的树叶照下来,在他们身边的路上铺了一层光影的鹅卵石。金童听到,因为气愤,国栋咻咻地喘着粗气,而远处的路上已经没有了人的脚步声。除了月光刷刷地洒落,天地间万籁俱寂。
  “我可怜你才对!你爹好吃懒做,活该受穷。你……”
  金童斟词酌句,所以话说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他怕自己的话会伤到朋友的自尊,但又不想骗他。他只觉得,是朋友的那些话让他不得不说出自己这些话来。他迫不得已,不吐不快。他甚至做好了这晚过去之后,两人就彻底决裂的准备。
  但是,他的話还没说完,便停住了。因为,他看到国栋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大踏步地朝着水边奔去。国栋一边头也不回地往下奔,一边飞快地脱去背心,随手愤怒地扔在地上。他并没有脱去裤头,也许是没来得及脱,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国栋,国栋!”
  虽然金童急切地喊了两声,但国栋一跳进水里,就没了踪影。
  水面上翻动着银色的耀眼水花,仿佛能让人听到金属一样的“哗啦啦”声响。金童朝着四周望了望,他看到水塘里波光粼粼,四周则漆黑而静穆。金童有些害怕了,他感到自己的牙巴骨正在哆嗦。可是,这时候,水面“哗啦”一声,像是突然被一个金色的巨物划开。国栋顶着一团金色的水花,从水下冒了出来。他一出来,就用手从上到下抹了一把脸,然后发出一阵大笑。
  “这里实在是太舒服了,你快下来呀!”
  “凉吗?”金童有些打怯地问。
  “水还是温的,快下来呀!”
  月光像水一样倾泻下来,凉冰冰的,发出“沙沙”的声响。金童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有些潮湿,分不清上面是月光还是露水。他的水性不算太好,暑假的时候,刚刚学会狗刨,是跟国栋学的。作为游泳教练的国栋,有些瞧不起他这个学习上的尖子生,说他游起泳来还不如一只鸡。
  在国栋的催促下,金童脱了背心,然后又犹豫了一下,连裤衩也脱了。金童的肤色洁白,细细的汗毛发出迷人的色彩,在月光下像一条白色的鲢鱼。而水中游来游去的国栋,则皮肤黝黑,像一条灵巧的黑鱼。看着岸上畏缩不前的金童,国栋又哈哈大笑起来。
  “下来,快下来嘛!”
  月色中,国栋轻松地踩着水,将脑袋和肩膀露出水面。他肌肉结实,头和身体黝黑闪亮,让金童一瞬间想起从电视上看到的海象或者海豹。金童小心翼翼地走到水边,慢慢地将脚伸进了水里。他感到了水的温吞,也感到了坑泥的湿滑。他嗅到了微带腥味的河水气息,感到被水漫过的皮肤痒痒的。
  这时候,金童看到国栋慢慢地向他游来,月光照着他划动水波的手,像一块金色的大桨。金童一开始感觉有股浮力托举着自己,但他不敢动。他望着国栋,想要对方过来帮帮自己。
  “游泳的人,谁没喝过几口水?”国栋说。
  金童学着国栋的样子,用两手轻轻地拍打水面。水面上是巨大的月亮的影子,随着浮动的波浪,被撕扯成各种奇怪的形状。一个潜流不知从哪儿涌过来,金童感觉自己旋转了一下,心里一惊,眼睛看到了深蓝色天空中的那一轮银白色的月亮。那一瞬间,他感觉这月亮肯定是雌性的,她肤色洁白,泛着瓷器才有的光泽,像极了自己的母亲。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忽然感觉身子又猛地倾斜了一下,一股温热苦涩的坑水猝不及防涌进了嘴巴里。
  “国栋,帮我!”
  他看见国栋在他身边的银色水面上缓缓地来回游动,时不时朝水下扎着猛子。他听到了“扑噜扑噜”的水响,看到金色的液体在国栋那光滑的肩膀和脊背上流淌。
  “国栋,快救我。”
  他刚刚开口叫了一声,就又有一大股水带着泥土和腐败植物的气味,涌进了他的嘴巴。那水在他的口腔内几乎没有停留,就从他的食管灌进了胃里。这让他懊恼极了。
  他看到了不远处国栋在月色下游泳时的优美姿势,那姿势令他羡慕不已,并且自认一辈子也学不来。他成功地将脑袋浮出水面,正要呼喊国栋,但更要命的是一股水流又把他带了下去。他看到了国栋那像海豹一样光滑的身子,看到那身体带动的银色水花和漩涡。
  他想要努力叫喊,但那些水从四面八方朝着脑袋涌来,好像无数个高压喷枪朝着他一齐喷射。喷射进他的嘴巴、鼻子、耳朵和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他听到了“噗噗”的声音,感到肚子慢慢鼓胀,然后人像个水球向远处漂去。
  国栋游到岸边,赤脚上了岸。他发觉,水面不仅倒映着月亮,还映着天上的云和星星。
  他转过身,朝着岸边走去。坡有些陡,他必须弓着身子。他听到自己“呼呲呼呲”的喘息声。他爬到石头台阶那儿,感觉头上的树影开始在脚下摇晃起来,而台阶中间的缝隙里,柔软的月光则像雪一样积了老厚。
  在那一团柔软的月光里,国栋看到金童刚才脱下来的鞋子。那是一双泡沫底的塑料凉鞋,里面灌满了银色的月光。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便把自己的脚伸到了里面。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脚又黑又大,使劲儿抻了抻,才挤上了鞋带儿。他穿着那双鞋子在石头台阶上来回走了几步,发觉自己的脚在鞋子里挤满了,每走一步,脚都疼得要命。
  他感到一阵寒气袭来,便脱掉鞋子,撒开光脚,在亮如白昼的狭窄村街上,飞快地奔跑起来。
  此时,国栋的爹正在村子东头的一户人家里,跟三个酒友坐在一起。他们四个男人,几乎整整一个晚上都在讨论孩子教育的问题。在国栋跑出村子的时候,他爹刚刚把一杯酒灌进肚里,然后擦了擦流到脸上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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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可以对这个午后说出暖意  终于可以,对那株变了色的狼毒  努力说出,我的赞美——  荒芜的大地,已经无需证明  你的根系究竟有多么庞大  站在母语丢失的路口  也已无法洞悉,那些  和骨頭一个颜色的纸张  经世不腐的秘密  如你所愿,这个夏天  高原上的狼毒又开得茂盛无比  ——满山都是,统一  晃动着的脑袋
在春天,屋背山最多的是枫树  一根根傲然挺立,叶子像一把蒲扇,轻轻一摇,  大地就油菜花香,禾苗茁壮,蛙声如潮  一脉水田,白嘴鸦时起时落  钻进屋背山的柴窠子,砍小柴儿,捆成一个  小把。每次打红豆杉下走过,喜欢扯下它的叶子  或捏碎明晃晃的紅籽儿,或用力碰一棵  比我还瘦的树  秤砣子在风中  晃荡,怕把几十年的槠树  压垮了。槠树长吁短叹,浸渍于光阴  它在咳嗽,咳出许多的臭蚁  一些小鸦,
见南山(外一首)  深圳:不得不说的记忆 (组诗)  听雪落下的声音(外一首)  今夜,我决定写诗(外一首)  家,永远是心的朝向  碎花  小动物之歌(组诗)  猫冬 (外一首)  一个转身,就是二十年  静夜思(外一首)  放不下的爱  古诗词五首  庆新年一帆风顺(外一首)  杨博的诗词  冬之雪  青青校园  噩夢清晨  门  期盼  舌尖上的记忆  一叶一画,人心澄静  于“三书”中立世
苏敏,1979年生,安徽安庆人,浙江省作协会员,获温州散文家奖,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天津文学》《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有作品入选散文年选。  我不太确定房间里是否有新的闯入者,也不太确定这新的闯入者是否就是一只老鼠。  门一直开着,窗户也一直开着。前些日子,有一两只“鸟”飞进来过,黑色的,像幽灵,扑扇着翅膀,在房顶环绕飞行,几圈之后,又从房门飞出去。我不敢确认这是一只什么鸟,感觉中,它像是
张守仁,1933年9月生,上海市人。1957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精通俄语、英语。1961年毕业分配到《北京晚报》任副刊编辑。后到北京出版社工作,与同事创办《十月》杂志。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废墟上的春天》《文坛风景线》《你就是爱》《寻找勿忘我》等书。译作有《道路在呼唤》《魏列萨耶夫中短篇小说选》《屠格涅夫散文选》等。散文《林中速写》被编入数十个散文选本以及中学阅读课本。曾编辑出版了《高山
米来,本名周美兰。幼年家贫,母亲盼她将来不会挨冻受饿,唤她米来。江西省余干县人,毕业于北京首都师范大学。曾在《北京文学》《中国作家》《边疆文学》《红岩》发表中篇小说若干,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鄱湖水鬼》。曾获北京文学奖,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赛奖。现任北京某文学杂志编辑。  一  飞机准时降落约翰内斯堡,是当地时间晚上九点十分。飞机着陆时与地面的剧烈摩擦中,甜糯的女声广播在轻柔的音乐中响起。乘
4月13日,恩施市龙凤镇店子槽村党员邹兴友早早来到镇党校教室,他格外激动和高兴,在准备好的笔记本封面上写上端正的“党员培训笔记”。除了支部主题党日,这是他17年来首次参加党校培训。  近年来,恩施市创新探索农村党员教育管理新路子,按照“1 16 N”的组织布局,以市委党校为主阵地,新建16个乡镇党校,在200个村居、25个产业基地和红色教育基地设立教学点,实现农村党员教育培训全域覆盖、全面提升,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