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桩头打得牢又牢，嗳嗨啦啊唷。十八级台风吹勿坍，嗳嗨啦啊唷。大家手里加把劲，嗳嗨啦啊唷。造福子孙万万代，嗳啦呀哈唷……”望着脚下静静卧在阿里体育中心里头的海塘旧址，我心中的春雷忽地一声炸开，思绪不由得回到多年前的那个盛夏。
　　记忆中的海塘，是水的泽国，水的世界。这儿有塘民，有悍江兵，有古堡，有线条，有潮神，有传说。所有的这些构成了中国江南山水城市的典范，也构成了最美杭州最坚实浩荡“江湖”的存在。
　　“明清鱼鳞大石塘，我来到你的怀抱了！”我尽量压制内心的激动与期盼，目光眺望眼前，只见一枚枚空气中的海浪正追逐着刻有鱼鳞纹的海堤。前不久那些还徘徊在脑海的声音、图片和文字的想象，转眼落地成了现实，我确信自己轻盈的脚步已叩开海塘之门。
　　事实上，杭城装着我的梦。每年八月，我都会到海宁的海塘处寻幽探胜。这时，江边一线观到的潮水如李贺笔下那压城的万亩黑云，从海门起，合着金戈铁马，令人心生激烈的搏斗后又渴望再睹真容。它们虽与远古时期的冲击规模相比略小，但依然不可小觑，仍有“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为摧”的意味，会决绝地打着漩，在堤上凿出无数个“漏斗”，都是人间磅礴气象。
　　站在岸边，远远望去，潮水声势足够壮大，不停丰沛翻涌。它们常从左右两面而来，像太极中的那黑白二气，互不服气地比肩齐涨，向岸边隆隆开拔。脩而，右拐，曲折南移，顶破堤岸。而这时，海塘就登场了。这些回声潮，这些万物之源的落脚地和最后一道屏障，会洋溢着一家之主的自豪，走到前头，裸露在阳光下，极力抵御着一线潮、碰头潮、交叉潮、回头潮……千变万化地涌潮。
　　据古籍记载，明清时的钱塘江海塘号称水面八百里。举萧绍为例，它西起今萧山临浦麻溪坝，经绍兴县至上虞县蒿坝清水闸，全长116.85千米，领域触及周边多个县的地域。正是因为有钱塘江做后盾，才造就了杭嘉湖平原、宁绍平原脱离洪潮之患，人民安居乐业。此外，与之相映成趣的是建筑本身。绵延几百千米的海塘，单单立在那里，就颇为瑰丽壮观。像一座不朽的丰碑，仿佛可与往事做一个隔断。
　　正如一百年前，美国传教士丁韪良来到杭州，就曾描述过他眼中的这个海塘：“整个城市居高临下地雄踞和俯视着一条大江广阔的入海口岸边的海堤，赋予这个城市一种高贵庄严的魅力。”从江干区非遗中心姚主任的口中，我知道在这里，吃塘，隐塘，谈塘，唱塘……挥霍着日益绚烂的乡恋，它可串联起江浙一带的千秋万代。
　　粗略一估，我发现海宁塘最多时有近百只颜色亮丽的候鸟翔集于此，这给了我非常优厚的馈赠。裹挟在这片秘境中，我的镜头常常一伸就能捕捉到它们或飞或躺，或嬉或憩，蹿跳取食的场景。视野之内，水面波光粼粼，雁鹭芦苇上同栖，群鸟劈风踏浪起飞，观鸟人盯着一架观鸟望远镜仰头观测，尽是一片和谐的模样。偶尔，抽丝剥茧一下，你还能听到鸟儿们初翔天空时嘹唳和鸣的声响。
　　而兴致再高点，登上远处的夕照山，在山顶幽深迷离的云岫自上往下盯上片刻，海塘像一条披着黑色大衣、妩媚灵性的“游龙”，随着激昂粗犷的塘工号子声和一群壮年塘工的身影蜿蜒起伏。怎么说呢？那是一种美妙苍茫的时刻，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我喜欢这种惊艳的发现，它颠覆了我对海塘只能算是一个小盆地的常规印象，看起来就像是一部兴衰、重建与兴荣的自传，与蓝天相呼应，与躬腰抬土、艰难爬坡的汗水相映衬，构筑了“凡潮汐之所至，筑塘为堤皆为海堤，非必沿海而后为海塘”的防海海国长城之美。
　　冬天，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冬天是枯水季节，钱塘江两岸的河床会逐步转为酷似一大块黑色的软豆腐：滩涂。混着从上空来的日光，这里常清爽地闪烁着一片金黄的光，就像一条宽宽的珍珠缎带。而这时，我常看到許多人循迹而来，赤足蹚涉，脚踏舟影，粘连起星星点点的泥土，拾取泥螺、螃蟹或从海塘深情的眸光里走过。
　　当然，我还观察到，有些海塘已经破败不堪，有些正在醒来。它们的生存境地是艰难的。但庆幸的是，它们仍紧紧相夹，奔腾有声，还收录、存留着几许气质与性格，它们无一不打算孜孜以求，继续热火朝天迎着朝阳睿智与卓绝地奔跑，为申遗的准备抵御着所有大悲之时，韶光之岁。
　　行文至此，不禁令人想起朱生豪情书集里的句子：“醒来，觉得甚是爱你。”这些海塘像那老酒，呷一口就浓急了，浓醉了，或许没有囊括四海的豪情，却是能叩击灵魂深处的摆渡人。我对它永远怀有一份敬畏之心，热爱之心。我愿意在杭城的风声中逶迤穿行，执笔将此地那些握紧颤抖的尾音说成泪水，说成又大又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