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河边的“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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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似水般悄然逝去,嬉戏中打发掉一个个幼稚的日子。顽童的我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稚嫩的童年会有一条令我十分喜爱的狗。
  那是一只怎样了得的狗啊!
  雨季,大辽河总是要比它平时膨胀几十倍,堤套间无数的沙滩、草地、庄稼、树木瞬间便没了踪影。黄乎乎、稠浆浆挟裹着两岸万物的洪水,也总是一个旋涡套着一个旋涡,浩浩荡荡轰轰烈烈拥挤着竞相南去。大辽河是一条永远富饶的河。这时节,父亲就常常站在堤边,用一个舀网捞逆流而上的鱼,他总是网网不空。
  那天,他见翻滚的浪涡中有个黑色的东西漂了过来,就伸网去捞了一下,不想捞上来的却是一条一动不动的小狗。他扫兴地骂了一句,正要甩掉,一旁的我见那小东西的腿蹬了一下,就嚷嚷着要了过来,抱回家让母亲又暖又喂。小东西竟然真就活过来了。
  它浑身黑亮黑亮,只有两只眼睛上面有两小点雪样的毛,又似乎添了一双明目,父亲就给它起了个名:“四眼”。
  树上的花谢了又开,地里的庄稼割了又栽。四眼转眼间长大了。
  四眼胖胖的,长长的,两条前腿一支,后腿一卧,往门口一蹲,两撮白毛在两只黑亮的眼睛上随着眼珠一闪一动,活活要跳出来。宽阔的大嘴,匕首似的门牙,血红的长窄舌头,油黑的嘴帮子一露,别提多威风!
  狗蝇子最讨厌,它们那黄黄的身躯,薄薄的翅膀很灵活,大概是觉得四眼身材高大,膘肥血多吧,老爱往四眼身上飞,一飞到身上,三扭两钻,就顺着毛缝贴到了肉皮上。四眼痒得难受,紧着抖搂腰背,狗蝇立不住脚,被甩出来,四眼眼疾嘴快,一下转过头去,吃进嘴里,煞有介事地嚼一下,吞进肚里。
  我喜欢四眼,夏天中午睡不着觉,就坐在树荫下,把四眼喊过来,耐心地给它捉虱子捉蝇虫,它乖乖地站着,随我来回摆弄。我喊一声“蹄儿”,它马上就把一只前爪抬给我,我喊一声“起立”,它马上就后腿着地站起来……它不时地摇着尾巴,蹭蹭我的腿脚,舔舔我的手。我知道,它也喜欢我。
  家里来亲戚了,爹去割来猪肉。爹知道我爱吃肉,还未开饭,就把肉骨头给我挑出来,我看着那香喷喷的肉骨头,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忽然,四眼不知何时来到了跟前,张着嘴,呼呼直喘粗气,随时准备跳起来抢一口。它比我还馋。我心软了,没啃净,随手抬了两抬,却没扔下去,四眼不知是计,高高地空蹦了两次,我第三次抬起了手,一扔,四眼一跳,一接,准确地把抛物叼在嘴里,却马上吐了出来。它生气了,我也后悔了。我不该骗它,不该拿兜里的废纸团骗它。它大概为自己的馋相害羞,也为我骗它生了气,走到一边,卧下,不理我了。
  我理亏了,觉得对不起它,喊着“四眼”,把那肉骨头扔在空中。四眼看见了,凭它高超的技术和灵巧的身姿,完全能一跃而起接在嘴里的,可它卧在那里,一动没动,像没看见一样,我骗了它,我耍弄了它,它生气了。
  我带着一种歉意走近它,弯下腰,一边用手摸它的脖子,一边对它说:“好朋友,别生气,我是和你玩的,起来吧!”我两手用力一捧它的脸,它的头一下被我捧起来,身子也趁势站起来,它抖抖皮毛,晃晃头。它原谅我了。
  我把那肉骨头踢到它跟前,它却不动嘴,我想了想,笑了,它真调皮,还挑理呢!
  我弯腰把那块骨头捡起来,虚晃两下高高地往远处一扔,四眼甩动四蹄,转动头颅,一个鱼跃,不等那骨头落下,就在半空中一下叼进嘴里去了。那动作,真是漂亮!四眼朝我摇头摆尾,叼着骨头走到墙角美餐起来,“咔嚓咔嚓”,它嚼骨头的动静可真大,在屋里也听得见。它吃得咋那么香呢?
  我和四眼形影不离,我们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我带它到大堤上和伙伴们打仗玩,到河套里上树掏雀玩,把死雀扔给它吃。它一会儿跑在我前头,一会儿跟在我后头。娘对姥姥说,看见四眼就能看见我,找不到我就找不到四眼。
  我不像父亲那样喊它“四眼”,也不学母亲“哎哟哎哟”地叫它,我们小孩有小孩的叫法,我喊它“伴儿”,无论它在哪里,我只要“伴儿,伴儿……”地一喊,它准四蹄生风般冲我跑来,然后在我身边舔手蹭腿地亲热个没完。后来我上学了,四眼也总跟着我。到学校得翻一座小山,穿过一片小树林子。四眼每天在这条路上跑,可它总也忘不了做记号,跑一截总要抬起一条后腿撒下几滴臊尿来。那天下午,我交作业晚了,回来时天已发黑,四眼在头里引路,我背着书包跟着。走着走着,一拐弯,见前边地里窜出一条大黄狗来,我以为是我家西院申起存家的老黄狗,正想喊它,可一看不对,只见它两耳尖尖,长尾巴拖着,吐着舌头,一瘸一拐地直奔我来。不好!我想起来了,正是那条远近闻名的瘸狼。它特别凶狠。那年我爹在庙会上花六十块钱买了两只小猪崽,当天夜里就被它吃了,一点动静没听见。第二天早上父亲去喂,猪圈里只留下两小摊血。村上曾组织民兵打过,可总也打不着。它瘸着腿,瞪着贪婪的红眼,眼看就要咬住我了,我吓得呆站在那里,一声也喊不出来。正在这时,四眼“汪汪”叫着扑了过来,我也勇敢起来,大喊着,拿石头配合着四眼猛砸,把那瘸狼吓得跑进高粱地了。
  晚上,父母亲给它吃了一碗豆腐面条,又往它的窝里塞了半捆麦秸,告诉我说,是这狗救了你的命,不要忘了它。我使劲点点头,把这话记在心里。
  晚上我正在做梦,忽然被一阵汪汪声惊醒了。平时只要有人到我家来,四眼总要汪汪几声,一是给家人报个信,二是吓唬吓唬生人。可今晚的叫声很特别,它一边叫还一边呼呼吼着扑咬着什么东西,我一下坐起来,看见爹和娘都趴在窗台上,透过玻璃往院里看。我也凑过去看,可院里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爹对我说,那只狼又来吃猪了,四眼正和它在院外打呢!
  我一想到下午见到的那只瘸狼,一想到那狼的长舌头和血红的眼,身上不由一阵发紧,紧紧搂住娘不敢动了。院外四眼的叫声一阵紧似一阵,搏斗扑咬的声音也一阵紧似一阵。村上有好几十条大狗,平时光知道干汪汪,关键时刻却全都不吭声了。如果要来那么一两条助助威,四眼也不至于打得这么艰苦,瘸狼也不至于这么猖狂!爹要穿衣服出去,被娘拦住了。我失望地哭了。我想我要是个大人,无论谁也拦不住的!   撕咬声一直持续到黎明。院外忽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很静,静得吓人。我不知四眼怎么样了,以为它肯定是死了,我趴在枕头上,悄悄流泪。天一亮,远远近近的狗才觉悟过来,才有了胆气,汪汪咬了起来,那声音比四眼的大几倍,可我鄙视它们!
  我和爹穿上衣服出去,开开院门一看,院外的土地上全是划得一道一道的狼爪和狗爪印,有些地方都成小坑了,一束束黄毛黑毛裹在土里,四眼蜷伏在猪圈门口,浑身的毛乱糟糟的,有几处明显地被狼咬掉了,一只耳朵血淋淋的,它嘴里叼着一团黄毛,爹过去用劲拽出来抖开一看,原来是半截狼尾巴,那尾巴的断面露着小骨头,上面的血已凝固了。猪圈里爹新买的两头小猪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看见我们,哼哼着拱门要食吃。
  四眼看见我,抬了抬嘴,它已累得抬不起头来了。我看它还活着,一颗心落了肚,急忙给它端来母亲新蒸好的窝头,可它连张嘴的劲儿也没有了。我流着泪,把热乎乎的窝头掰成小块,给它塞进嘴里……
  我家房后的靳小三和我是同学,可他常常仗着能打架欺负我,把我的蜡笔借去就再也不还了。我骂了他,又告了田老师。田老师训了他一顿。爹和娘对我说他是个捣蛋鬼,不叫我和他来往。小三家也养着条大狗,叫白雪,母的,浑身雪白,没一根杂毛,长得很漂亮。不知怎的,我的四眼和它偷偷谈起了恋爱,总往小三家跑。白雪的肚子慢慢大了。
  我总去小三家喊四眼,我反对它和白雪来往,可小三却不在乎,慢慢对我还好了起来,似有一种感激之情,仿佛欠了我什么似的,再也不欺负我了,还偷摘他家的梨给我吃。我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好起来,我大概是借了四眼的光。
  靳小三的哥哥叫靳小二,瘦高个,人懒,穿戴得倒挺干净利索,三十多岁了,还娶不上媳妇,是村上光棍排的成员。他父亲在县汽车站当炊事员,他也跟着学了几手,村上的肉食购销站就把他雇了去,专管做饭。购销站只有五个人,猪肉白面有的是,活儿又轻,一个月下来,就肉满嘴油了。饱暖生闲事,他每顿洗涮完把围裙一扔,半上午半下午没事干,就在村上到处转着玩。那几天,他不知为何对我和我的四眼发生了兴趣,常常拿个猪尿泡,包几根猪骨头到我家来玩。他把猪尿脬递给我,让我在开水里一泡,吹得大大的,当皮球拍着玩。他又把包着的几根带肉的猪骨头赏给四眼解馋,我原以为他是像小三一样觉得四眼与他家的白雪发生了亲缘关系播了种来答谢的,可渐渐我就看出门道来了,他每次来都要溜到我嫂嫂屋里关上门坐半天。我哥哥参军在长白山下当高炮连长,管着百十号人,十几门大炮,工作很忙,一年只能回来住一个多月,嫂嫂也只能去住一个月。家里责任田都让父亲包了,嫂嫂不用上地,平常带着两岁的小孩在家难免孤单。她人长得小巧玲珑,瘦瘦的,白白净净,后庄的吴石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白花”。我原来叫她嫂嫂,后来和她一生气,也叫她小白花了。我娘骂我,我不管,还是叫她小白花。靳小二一来就和小白花在屋里嘻嘻哈哈,一会儿小声说笑,一会又鸦雀无声,我一去她屋,小白花和靳小二的脸总是红红的,不是给我糖,就是给我钱让我去买饼干,总要把我支出来。我觉得不对头,就悄悄向娘做了汇报。谁知娘比我看得还清楚,她正一边在窗下缝衣服一边抹泪呢。我看着相框里哥哥那挎着手枪站在高射炮下指挥作战的威武神态,心里很替哥哥惋惜。我对娘说,我要去把小二撵跑。娘拦住了,她拿起一把笤帚,把围在我身边的四眼打出院,一边打一边高声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再不滚远远的,看我不打死你个狗日的!”
  四眼不懂娘的用意,白白挨了几笤帚疙瘩,怀着满腹的冤屈叽叽叫着,真就滚远了,半天没敢回来。
  可屋里的小二却仗着小白花在家中受宠装聋作哑,依旧我行我素。母亲爱从军的儿子,也不敢太惹满肚怨气的媳妇,为了保持家庭的和气平静,打打狗骂几句警告一下就是她最大的能耐了。我却不怕这许多。我不能再让我的四眼白挨打挨骂,我不能眼看着别人给我哥哥头上抹绿屎。靳小二再来时,我把他又递过来的猪尿脬扔到了院外,他又要给四眼吃带肉更多的猪骨头,我一拦四眼,指挥四眼道:“伴儿,咬他!”四眼大概弄懂了它昨日挨打的原因,也明白我的意图,对那扔在眼前的散着香味的猪骨头看也不看一眼,就呼呼地吼着朝小二扑去。小二没想到四眼会真咬他,吓得瞪我一眼,飞也似的逃走了。四眼还要追,被我叫了回来。
  我从窗玻璃上看见娘还在窗下缝衣服,嘴里却哼起了没有字的秧歌调儿,我想娘是高兴了。小白花却不高兴,“啪!”把一个破碗扔在地上,摔碎了,孩子哭了半天也不哄,我知道,她生气了。可我却觉得很开心。小二吓得好些天没敢到我家来。
  完小放假了,小三扛着捞鱼网带着白雪到我家来,要我拿个竹篓儿带上四眼和他一起去捞虾米,我很爱吃那炒得红红的小虾米,就带着四眼随他去了。
  那时正是晌午,我们刚拐过后庄,四眼就呼呼地返回去了,我觉得不对头,叫小三等着我,就跟着四眼跑了回去。半路上,见四眼在一家房后停住了,它怔怔地站在一个树丛后,隐着身子看着眼前的土路。我不解,也站在那里,不一会儿,靳小二摇摇晃晃走过来了,他哼着二人转,没看见我,也没看见四眼。他刚走过去,四眼就悄悄跟在了他后边。小二走了一截发现身后有动静,扭头一看,原来是四眼,脸上立刻就没了坦然,嘴里那二人转也转不动了,不由紧张起来,想退回去,可又不死心,便站住。四眼也站住。他往前走,四眼也跟着往前走。小二觉得这狗不好摆脱,便装作不是上我家的样子,一扭身进了另外一家。可四眼不上当,它蹲在远处等着。不一会儿,小二以为四眼走了,便溜出来紧紧张张地继续往我家走。他一扭身,发现四眼又跟在他身后了,满脸的惊骇,但仍硬着头皮往我家走。就在他刚要踏上我家街门台阶时,四眼一个箭步蹿到台阶上,朝着小二“汪汪汪”地咬起来。那阵势,只要小二再越雷池半步,四眼便会像咬瘸狼一样下口的。大概小二也知道四眼厉害,急忙退下来,可他不走,站在那里。四眼朝他汪汪,他瞪着四眼,眼睛不时瞅着门里。不一会儿,小白花果然像约好了似的咚咚跑着来给他摘开门里的铁挂钩,把门打开,扬起手轰四眼走开,可这回四眼却不认她了。她越轰,四眼越朝她咬,小二趁这空一步跨上门槛,正要进门,我从暗里站出来喊一声:“咬小二!”四眼一听我喊,一下从小白花的两腿间钻过去,一口咬住了小二的右脚跟,疼得他“哎哟”一声跌在地上。小白花没法,只好朝他喊一声:“你先快走吧!”   我不去捞虾米了,陪着四眼蹲在门口,我怀疑小三约我带着四眼去捞虾米,是小二出的调虎离山计。天黑了,没有月亮,熟人走个顶头碰都认不出来。我正在灯下做作业,忽然四眼跑进屋来,咬住我的衣襟就往外拽。我出来一看,院里黑黑的,静静的,小白花的屋里也黑洞洞的,只有收音机在响着。
  我不知四眼拽我有什么事,可我明白总是有大事,便随它跑了出去。我跟着四眼跑到村边,它还要往庄稼地里走,我却害怕了,怕再碰上那瘸狼。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人,我问:“谁?”那人道:“我!”我一听,是大队治保主任王三友,便对他说:“四眼拉我往野地走,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我一个人不敢去,你跟我一起去吧!”王主任当过兵,身上可能有枪,他什么也不害怕,二话没说拉着我就随四眼往苞米地里走。
  苞米长有一人多高了,长长的宽宽的叶子让风一刮,哗哗直响,叶子碰在脸上,很疼,我们只好低着身子用手挡着叶子跟着四眼往前走。走了一会儿,突然听见前面有说话声,仔细一听,原来是小白花和靳小二的声音,我心想小白花可真精,放着收音机在家唱空城计,偷偷跑到这儿来和小二幽会来了。我气得正要喊,嘴被王主任捂住了,他把四眼按在地上,偷听起来。
  小白花和小二说话的声音低,加上风刮苞米叶响声大,他们到底说什么也没太听清,偶尔听见几句,不外是我想你,我爱你,我疼你,你离了婚我就娶你,你家那个四眼狗和那个小调皮鬼坏透了等等。他妈的,把我和四眼也骂了!我蹲得有些累了,可王主任还不行动。他把手掌圈成扇形捂在耳朵上使劲听着。不一会儿,小白花和靳小二不说话了,王三友突然站起跑过去喊道:“你俩在这儿干什么?”我也紧忙跑过去,四眼比我跑得还快,它跑到跟前就“汪汪”起来。
  小白花和靳小二被当场抓获,那样子很难看,也很狼狈,他俩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哭着求王主任饶过这一回。王主任看着他俩那可怜样子,和我商量,我想起哥哥在部队上,觉得当兄弟的应该替哥哥出这口气,就坚决反对,我说我还要回家告诉我爹我娘,还要给我哥哥写信告诉他。
  王主任没想到我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学生这么有主意,只好让小白花回家,把靳小二押到大队部,连夜派人把他送到乡特派员那里了。没几天,靳小二就被县公安局按破坏军婚罪逮捕了。
  那天小白花在灶旁做饭,锅开了,水开得哗哗响。她正用茶缸舀水灌暖瓶,忽然看见四眼在灶旁,便假装脚下一绊,把满满一茶缸滚烫的开水倒在四眼腰上。四眼疼得尖叫着跑开了。我急忙追了过去。四眼疼得围着我直转圈,我心疼地把它抱住,一看它腰上那一长溜毛已被烫落下来,露出红红的肉皮,它痛苦地在树荫里躺下来,叽叽地呻吟着,肉皮周围的皮毛直抽搐,四条腿也直抖动。我难受得掉下泪来,气得大声哭喊起来,我只觉得浑身的火直往上攻,一点也克制不住自己了,顺手拿起一把铁锹朝站在锅边的小白花打过去。小白花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吓得尖叫一声用手捂住头躲到一边。这时我爹出来了,下死劲把我拦住,骂了小白花几句。
  四眼不知是疼得没劲反抗报复了,还是觉得小白花毕竟是自家人,不能咬,它自顾自在树荫下叽叽叫着。
  我去卫生院请来大夫,给它涂了药。原指望这烫伤很快就会好,没想到那肉皮却化脓了,苍蝇还在上面下了蛆,我只得又去请大夫,给它再涂药,和爹轮换着在树荫下给它轰苍蝇。
  小白花不敢在家待,她怕四眼伤好了咬她,当天下午抱着孩子回娘家了。我却不肯罢休,我要替四眼出这口气,我觉得小白花根本不配当我的嫂子,根本不配当一个光荣的军属,我背着爹和娘把小白花的所作所为写信告诉了哥哥,哥哥马上就从部队上回来了。小白花大概觉得要出事,也急忙从娘家回来,又哭又闹。哥哥不理她,乡里一趟,县上一趟,不几日就同她办理了离婚手续。小白花拎着包袱离开我家时哭了,不过临迈出门槛时,也没忘了回头抱怨地瞅瞅我,瞅瞅四眼。
  小三的白雪顺利地产下五只后代,两只黑的,两只白的,一只黑白相间的。听说都长得胖胖的,毛茸茸的,非常可爱。我很想去要一只,那些都是四眼的种,别说要一只,就是要两只,靳小三他也应该给。可现在,他连半只也不会给了。自从小三他哥靳小二因为破坏军婚被判了一年徒刑后,他全家就再也不和我家人说话了。不知他们怎么训练的,他家的白雪再也不理我的四眼了。四眼几次去他家,都被无情地打了出来。
  一年以后,靳小二刑满释放出来,回到家一直没敢露面。半个月以后,他开始出现在街头巷尾。他把他的服刑历史当作和敌人战斗的光荣来吹嘘,说他这次是去住了一年免费学习训练班。他从监友那里学到了高超的盗窃技术,他常常是晚上出去,黎明前归来,甚至出去一转就是几十天。不长时间,他发了大财,攒了一大笔钱,还真就威威武武地把小白花娶回来,当了名正言顺的老婆。
  靳小二可能是听了小白花的指挥,常常到我家来偷鸡。我爹贷款办的这个养鸡场,在全省都有名。爹和娘忙不过来,还雇了连忠和国富两个亲戚来帮忙,每月开工资。鸡一多,四眼就忙了起来,它整天伏在鸡舍门口守卫。四眼是我们家的忠臣,可它也有七情六欲。由于它的失职,我家一次就丢了许多鸡,也是由于它的聪明,又如数挽回了损失。
  一天晚上,我们看完电视都睡下了,小三却在他哥的指使下,带着白雪和几个已长大了的小狗崽来到了我家院外。四眼一见,禁不住一阵激动,呼呼地跑过去,亲了大的亲小的,这里闻闻,那里嗅嗅,蹭来蹭去,连靳小三在一边看着也热了心,受了些情真意切的感动。可他在这激动之中也没忘了他哥的安排,他指挥白雪及其儿女不紧不慢地随着他往打麦场上走去,四眼正在情浓意酣之中,哪里舍得这良机?便一颠一颠地紧随了去。
  靳小二远远看见这一溜人狗浩浩荡荡远去了,这才拎着一条大麻袋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家鸡舍跟前,把门打开,在黑暗中把那鸡头一扭,翅膀一交叉,一只只,统统塞进麻袋里,可怜那鸡吓得一声也叫不出来,呆呆地等着噩运降到头上。靳小二看装得差不多了,这才踢乱自己的脚印,关好门,扛起麻袋,匆匆返回向小白花请功。靳小三抬起手腕看看新买的法国黑盘子依尔基夜光表,估摸差不多了,这才一脚把四眼踢开,独自领着白雪及其儿女回家找他哥吃鸡肉去了。   第二天,爹到鸡舍一看,发现鸡少了,他到靳小二家的茅房里看了看,里面一根鸡毛也没有,转到老实巴交的和靳小二家有仇的靳冬至家茅房一看,里面扔有好大一堆鸡毛。靳冬至咳嗽着来上厕所,发现了这一情况,连连喊冤。爹拍拍他的肩,告他说:“不是你,你别怕,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爹回来踹了四眼一脚,四眼已知理亏,一声不敢吼,蔫蔫地躲在一边。爹告我说:“以后不许你再到小三家,也不许让四眼跟白雪来往,听见没?”我不知怎么回事,只点点头。
  过了几天,小二看没动静,便又派小三来玩那套把戏,四眼开始站在鸡舍门口眼看白雪儿女主动和它亲昵,却钢铸似的站着,不敢再来情绪,后来它禁不住全身热血滚动,也掌握着分寸亲昵起来。小三在一边瞅着到火候了,便指挥白雪和儿女再往麦场上引,这次四眼可有主意了,你来可以,引我,不去。如此三番,把小三气得没办法,可又不死心,便又来引诱。四眼此时不知哪根神经错乱了,不知它是经不起花花世界儿女情长的考验,还是有意放长线钓大鱼,竟乖乖地跟着小三白雪走了。
  靳小二站在我家房后的厕所里等了半天不见成功,大骂四眼的狡猾,双腿酸疼,臭气扑鼻难闻,实在受不了了。他正想收兵回营另某计策,忽见小三成功了,不由一阵高兴,待那一溜人狗再远去时,便又轻手轻脚地夹着麻袋溜到鸡舍里偷起鸡来。
  四眼刚到麦垛下转了两圈,撒了泡尿,猛地一转身,也不顾白雪的挽留和小三的阻拦,风似的跑回家来,一声不吭地扑进鸡舍,一口咬住了靳小二的胳膊。我和爹一听有人喊哎哟,马上披衣起床,赶出去一看,只见靳小二被四眼咬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嘴里直哼哼。我和爹把四眼叫开,让靳小二背着半麻袋鸡到村上,叫来王三友,按乡规民约,连同上次偷的鸡加在一起,狠狠地罚了他一笔钱。
  那天放学后,我正在院里帮娘打豆子,忽见四眼从院外哼哼着跑进来,嘴里咬着一个烤红薯,它使劲张嘴一甩头,那颗红薯才甩到地上。我过去一看,它的一颗门牙已被烫掉了,塞在那颗热红薯里,我一想不对,急忙冲出院,撵到房后,抓住了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我把他俩哄到家,一人给了一个糖块,要他们说实话,是谁哄他们来干这事的。开始他俩不敢说,后来,架不住我拿刀吓唬拿糖哄,不一会儿就招了。原来,又是那个该死的靳小二出的鬼主意,他为了报复四眼,用两根芝麻糖把俩小孩哄到家里,递给他们一个烤红薯,告他们说我家的四眼可聪明了,只要把这个烤红薯趁热喂它吃了,它就会高兴得给他们表演节目,给他们跳大舞,唱高歌,翻跟头打滚,还会认字算算术,站起来用两条后腿走路。两个小孩认为大人的话都应该听,也十分想看四眼给他们表演,就照办了。孩子是无辜的,可恨的是靳小二那个大坏蛋。我憋了一股劲,非叫四眼好好治治他不可!可是,还没等我们治他,辽河大堤就决口了。
  那些天,老是没完没了地下雨,政府派工作组来村上,动员人们带着重要东西都转移到大堤上去住,可人们就是凭着老经验说没事,谁也不肯扔下辛辛苦苦攒起来的家当离开。工作组先是好言相劝,接着下命令,最后是翻脸硬逼,可还是没几户行动。村支书管铁锁来动员我爹,让他带个头,可我爹是个死脑筋,看着成群的鸡和成箱的鸡蛋舍不得离开,直到大堤轰的一声真的决口了,全家人这才急急忙忙哭喊着顺着套堤跑到大堤上,连一件衣服一个鸡蛋也没带出来。临走时,我曾要去拽四眼一起走,可爹一把就把我拽了过来飞跑起来,我们刚跑上大堤,就远远看见村上变成了一片汪洋,一间间房屋无声无息地倒在水中,有的冒了股土烟,有的连土烟没冒就没影了。娘第一个哭喊起来:“哎呀,全完了,还有三千多块钱放在柜子里,我怎就忘了呀!唉呀——”我没理母亲。我只惦着守卫鸡舍的四眼。
  我坐在堤边,透过茫茫的雨幕,望着混浊的泥水,望着远方,望着那曾是我们住过的地方。我目不转睛地在水面上搜索任何一个漂浮物,指望能发现我那可爱的四眼,哪怕是死的,我也要再看它一眼。我想它可能是死了,那么大的水,能逃脱吗?我任凭雨水浇着我,热泪和着雨滴顺着脸颊在往下流淌,流淌……
  三天过去了,我还是不顾爹娘的责骂,固执地坐在堤边,在雨水中等待。第四天,天还下着雨,人们一大早就被小白花的哭声从席棚里惊起来。我没过去,我烦她,我厌恶她。可耳朵还是灌进了断断续续的几句,大概是哭她那个靳小二不见了,走了两天多了,是不是淹死了?人们问她他到哪儿去了,她说她不知道。活该,淹死了更好,那样的人在地球上本不该多一个的!
  我不管别的,我只思念我的四眼!我想到了它的种种好处,觉得应该马上去找它。我偷偷找到泰山院(他家院门口有块泰山石)的刘更庆同学,他有一个吉普车内胎的救生圈,为了预防万一,我得带着那东西。我怕父母不放心,借着树冠阻挡住大堤的视线,半个多小时后偷偷游到了村子里。哪还有什么村啊,一个房顶也没有了,只能从十几个大树冠上认出这就是原来的村子。我挨着一个个树冠搜索四眼的影子,那树上可怜巴巴地趴着老鼠、猫、鸡、蛇,鸟,世上许多死敌在这大灾大难的生死关头都和平共处了。真是奇怪!我正紧张地找我的四眼,忽然一个人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苟孩,快来救救我!”我一听,身上就老大的不舒服,怎么偏是他!要是救个别人,我会很荣耀的!
  靳小二双手紧紧抓着一根树枝,只有下嘴唇以上的部位在水面上露着,他的脸煞白煞白,冻得牙床直打战,那句话是发着沉重的颤音挤对出来的。看那情形,他连一分钟也坚持不下去了。我靠近他,让他在我的救生圈上。他问我:“你游到这儿干什么来了?”我心说你明知故问,便不答他,只顾到处寻看。“它在那儿,我领你去!”他用手指指我家的另一棵槐树冠。
  游到这棵树冠边,只见四眼挣扎着最后一口气靠着一根树枝浮在水面上。它那被烫得残缺不全的门牙深深地咬进一只不知什么东西的耳根。靳小二告诉我,它咬的是那只断尾瘸狼,已经把它咬死了,可还不肯放松它。
  我紧忙先把四眼的头捧在手里,它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我顿时也泪流满面了。四眼死咬着那狼的耳根不肯松口,我怎么拽也拽不出来。我想了想,它可能是以为那狼还活着,怕它再跑脱才咬住不放的,便用手提起那狼的腰,打了两拳,四眼直到确信那狼真是死了,才忽地松了口。我把它的前爪扶上救生圈,把它的头捧起来,我原指望它能叫两声,可它只张了张嘴,出了口粗气,一声也没叫上来,就耷拉了脑袋。顿时,我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知道哭,只知道流泪,我紧紧地把它抱在肩上,我的泪像水一样流在它的头上,我觉得世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靳小二不知趣,他不知说了句什么,我那无名火一下全爆了出来,腾出一只手使劲把他推在水里,哭骂道:“你滚!不要脸的流氓、小偷!就怨你,你把它害得还不够啊!”靳小二这个从不吃素的厉害鬼此刻却什么也不敢说不敢做了,他紧划了两下水,又凑上来,怯生生地对我说;“你别哭,它没死,是饿昏了,累休克了!”
  我忙扳起四眼的头,把手放到它的油黑油黑的鼻子下试了试,它果然还喘着气,我这才住了哭泣。
  靳小二好像也动了感情,扶着救生圈伸出大拇指说:“你家这个四眼可真是个通人性的好狗啊!我实话说吧,我是来偷你家的钱的,四眼一直咬我,在我几次潜水撬柜快淹死时,它又把我拽到树前……那只瘸狼来吃树上的鸡,它又死死跟它在水中搏斗……”
  水真凉!我都要发抖了。我抱着四眼,让小二拖着死狼,紧划着回到了大堤上。爹正着急间,放了心。他用手翻了翻那只死狼说:“剥剥能吃,狼肉是酸的,好吃,皮也能卖个钱!”我白了爹一眼,他就知道钱钱钱,那么多钱淹水里了,还计较一张狼皮钱,怎么就不关心关心一下四眼呢?我一扭头,不理爹了。
  我把衣服拧干,给四眼盖在身上,我喊它,想把它喊醒,喂它点饼干,可它一动不动,一直死睡。我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生怕它会突然死去……靳小二总算还有良心,他把四眼在水中与他斗与狼斗又救他的情形讲给堤上的人们听。村上人本来就很喜爱四眼,这下就更多了一层敬佩,纷纷到四眼跟前来看它。人们默不作声地站在四眼身边,好像在安慰它,又好像在向它致敬。
  第三天傍黑的时候,它才醒过来。我忙低下头去亲它,喊它,它睁开眼,慢慢抬起头,一下把头歪在我脸上。我忘情地嘶哑着喊了一声“四眼!”
  一年后,它死了。它是突然失踪的。我急坏了,到处寻它。四天后,在我的鞋底几乎要磨破的时刻,才在河边坝下林子里一个极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了它。
  它死了,它蜷伏在那个水沟的蒿草丛中,乱篷篷的密密的草叶把它藏在里边,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看来,它是有意来找这么个人们看不见的角落辞世的。
  它死了,它的身子硬硬的,毛乱糟糟的,一根根骨头显露出来。
  它死了,它为我家劳累一生,临死还不愿给我们添些许麻烦和痛苦,自己悄悄地找这个土坑来默默地离去……
  我顾不了许多,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不由自主地大哭起来。
  林中的小鸟,呼啦啦地向高空向远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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