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草木,有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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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广西临桂的李金兰散文写得好,这是圈内人都有所耳闻的。
  到底有多好?你得去看。然后你会发现,看一篇不够,你想看更多,想看所有。
  现在好了,李金兰厚厚的散文集《天与安排》终于在手,终于可以好好捧读。有这种想法的,一定不只我,一定不在少数。
  《天与安排》共收入七十四篇散文,分为“人间”“行吟”“物语”“时光”“素描”五个篇章。这五个篇章就像一母同胞的五姐妹,无论其侧重于历史人物还是地方文化,无论是旅途见闻还是花草世相,都既个性独立鲜明又相互纠缠相依,你中有我。
  这源于作者斜逸的诗意和对万物无时不在的敏锐感念。
  广西临桂是一个灵杰之地。陈宏谋、丰子恺、李宗仁……即使寻常百姓,也都能数出几个名人。但这些都俱往矣。时代一路狂奔,人们也被拽着一路飞跑。
  先辈们的宗祠故居旧迹落满尘埃。荒野中,蒲草遍地,聋鸟低飞。楮树是低贱的,哪里都有它。洛神花罕见,但也只是罕见。谁曾注意过它们,为它们停下匆忙的脚步?谁会伏下身子仰起头认真去看一看它们与它们轻言细语?
  李金兰会。
  她知道陈宏谋走了,但给世人留下了“比好更好的影响”的《五种遗规》。丰子恺走了,可洛清江还在。李金兰接受一方水土润物细无声的诗书经纶,又形成了自己的人伦大雅。她以自己的方式寻觅,游走,记录。
  在这过程中,落花与流水,路遇与寻访,于作者而言都是有情有义的。见到水烛,作者打算采收回家,取蒲绒填一个靠枕,再填一阕词。这是情怀,更是力道。路遇那个九十多岁还洗衣做饭为孙女们“陪读”的阿婆,作者收获的不是苦情,而是豁达。凉籁村那棵两万元钱被卖掉的桂花树,让佛子爷孤单,让作者黯然。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家族与自然,自然与旅途,个人与世相,意味着多少东西呢?换一句话说,有着什么样的隐喻呢?李金兰用她的文字告诉了我们——很多时候,文字是作家的秘密隐居者,它们蛰伏在你的内心,很多时候一言不发,很多时候只是像四季的风一样起伏,像风吹万物一样起伏。或许作者可以忽视一日三餐,却无法忽视它。
  2
  日上三竿了,我起床,寻鞋。把脚套进去,隔着袜子依然透冷。
  想起从前,许多个寒冬的清晨,总有个女人一边唤我起床了要上学了,一边把焐得暖暖的袜子塞到我手上,把暖暖的鞋垫插进我的鞋,再把鞋子掉个头,让鞋跟向床,鞋头朝门,让我的脚一离开暖暖的被窝就顺顺当当地进入暖暖的鞋。
  ——《寻寻觅觅》
  2006年夏天,一位初中同学在聚会时说起了他的外婆。在十四岁的年纪,一个人拎着小包袱,穿过杂草高过人头的乡间小路,去往被父母以一担米糠做交易定下的婆家。或许父母觉得她甚至不如一担米糠,于是连送也不愿送一程;婆家呢,也许也觉得一担米糠就能换来的丫头,必定足够卑贱,便也没派个人来接。乡间小道弯弯曲曲,那个十四岁的小身影,一下子没入草丛中,一下又浮出來。
  这个外婆的故事,因为一些别的事情,他没有讲完。而我脑海里,总是反复地出现一个杂草中沉没又浮现的小身影。我心不平。
  没多久,我就看到了李金兰的这篇《寻寻觅觅》。
  同学外婆的故事,开头便足够凄凉,我总忍不住地为她设想无数种往后的路,每一条都走得极其艰辛卑微。
  《寻寻觅觅》甫一开始,便“霜一重,就会有东西被冻伤冻坏,就会遭遇损失”,调子也是伤感的,似乎预示着,你将要面对一个漫长而无望的冬季。李金兰笔下的外婆,确实命途多舛——先后结了三次婚,受尽白眼与非议,最后一个男人最疼她,却偏偏死于非命。进入暮年,还要遭遇被儿子抛弃的苦痛。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没有比这更致命的了吧,何况是一个年迈的母亲。
  “唉,你不知道,真的好难啊。想死,又死不了……”这个年迈的母亲哀叹。然而死何其容易啊。我更愿意相信,她之所以“死不了”,是因为她一直在给自己暗暗地使劲,努力不让哪怕最微弱的火苗熄灭,就像她面对这人生中的每一次坎口一样。她又一次握住了希望——她的儿子,在某个黄昏回来,卸下了她肩上的重负。
  看完《寻寻觅觅》,我很多次想问问老同学,那个十四岁的小身影,后来日子怎么样?但我还是忍住了。毕竟,不是每个在卑贱如米糠的日子里挣扎的外婆,都能有一个像李金兰这样的外孙女,都能用细微的冷暖来记录生命,不敢有丝毫懈怠。
  通过李金兰的文字,我知道橘子边缘苔痕深处有这样的一家七口,老周夫妻和一果二果三果四果五果五个儿子。儿子中,二果、三果和五果都是会被早晨十点之后的阳光灼伤的“怪人”,因为他们只有不足一米的眼力。要想看清楚东西,永远要走到一米之内,到伸开双臂就能够拥抱的距离。人间凄哀中的温暖,有时是这样的一些细节——
  树木中,距离最近的,是家门口两棵高过屋檐的酸柚子树。树下,斑驳苔痕间横卧几块光滑的大青石。在树下,二十多年前,七岁的二果和五岁的三果静静地呆坐在青石上,目送一果背着书包上学校。其实根本说不上目送,倒是那上学的人常回头,瞥见树下人的孤单落寞又于心不忍,干脆便不回头。不多的几次,二果拉着三果的手,去过学校,冒着被人嘲笑的风险,在围墙之外,模糊不清地听老师授课。那围墙,成了他们关于学校的最初也是最后的印象,无从逾越。
  后来,上学的人又多了四果。再后来,常常在树下目送一果、四果的,又添了五果。
  ——《苔绿》
  读这样的文字,开始你会心里隐痛,随后你会不由地心底发软,笑意漾起。这几兄弟间的互爱互慰,绝望时的峰回路转,陌路者的真情帮助……文字平实无华,却把每一个人、每一个细节刻入人心里, 让你看到,在灰暗的人生里,始终有人在细细擦亮前行的灯。
  是谁,在我背后唆使?令我以不忍之残忍把药草和女伴放在了一起。
  是那些绿色植物,漫山遍野,貌不出众,卑微,寻常,贱生贱长,占据任何一块适合生存的地方,比如墙角、沼泽地、向阳的草坡、阴冷潮湿的山谷、瘴气弥散的幽林、村子的边缘地带。但是在玫瑰、郁金香、香水百合、勿忘我出现之前,无人阻挡它们凭借天然的色泽、姿态、形状以及可口的浆果替代诗情画意,喂养我和彼此追逐玩耍的女伴。   ——《药草或女伴》
  在《药草或女伴》中,作者以对药草品性与形状的深谙,给女伴们都戴上了一顶草字头的帽子。它们或温良,或辛辣,或蓬勃,或脆弱。这些岁月流逝中被打捞起来的记忆,就像是浩瀚尘世露出的冰山一小角,让你不由得要跟着作者去一探究竟。
  楮树与麻花屏住呼吸,静观野漆树花房半掩。无风,无雨。此刻的安宁,是蜜蜂在一簇簇花间疾走。它的触碰与吮吸,令比米粒小的漆花儿,止不住地晃着身子跳舞。在更低处,草叶仰脸张望,随时接住抖动中睡去的落花。
  ——《蜂花舞与蜘蛛过河》
  这样的描述,多一分则煽情,少一分则无味,简直是危险。而李金兰像一个望闻问切的高手,一拿一捏,全是关键。缓慢,却不拖沓。有枝有蔓,却不枝不蔓。
  3
  我是先与李金兰成为朋友,之后才读到她的散文。那应该是2004年左右。
  最初读到她的文字时,我是何等自豪惊讶啊。我不厌其烦地对每一位朋友“推销”她:这是离我最近的而且关系还特别好的新散文家!
  说到“新散文”这个词,我得补充一些个人的经历。2000年左右,我读到了“布老虎”丛书中的新散文系列,对散文能够跳出传统格局的写法很是激动。这类散文不会受困于所谓的中心思想,也不会要刻意地提升什么或者非得拖出一条光明的尾巴。它们忠于自己的内心,敢于剖开自己的内心。它们尊重在节气中递变的自然万物,真实地描述它们,不强硬地给它们赋予人格。总之,它们不会武断地说,那朵白色的花是纯洁的,那棵黑色的树是邪恶的。
  而在传统手法中,我们有太多这种冒犯了。
  初讀李金兰的散文,那种心情不亚于当初读到“布老虎”丛书系列时的惊喜和激动。后来听她说,当年“新散文”论坛特别热闹的时候,她曾是其中很活跃的一员。我便莞尔。
  我一直认为,无论是写什么文体,独有的个人风格非常重要。李金兰恰恰是一位自我风格非常鲜明的作家。她的内心似乎有无数触须,稍有风吹草动,它们就立刻伸开、捕捉。于是无论寻觅、游走还是记录,很多在我们看来稀松平常的事,都能够成为她笔下或灵动或沉重的主角,都烙有她独特的诗意与质朴。
  李金兰在序言里写道: “我是众山之间的一座山,众水之间的一捧水,众树之间的一棵树,众鸟之间的一只鸟……并没有离开现实的土壤,我只是善于融入,善于触摸,善于聆听,热爱着该热爱的,疼痛着该有的疼痛。物我之间的交流,只有局限,没有界限。”我再次莞尔。
  因为没有局限与界限,所以似是故人也好,物是人非也好,世间一草一木、一灯一火,都能让李金兰停下脚步,端详,回想,沉溺。然后形成文字,把你生生拽入她所描述的世界中。如果在这世界里,李金兰能增加一些童趣或者野趣,就更加令人流连了。
  责任编辑 冯艳冰
  特邀编辑 陆辉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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