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两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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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司机既是我的下属也是我的朋友。通常下班前,要到我办公室“报到”,吹吹牛,聊下事,然后撤。今天有事要面谈,我等他们来。
  快下班,大刘司机出车先回,车钥匙丢写字台,身子跌入沙发,闭目,养神。他国字脸,浓眉大眼,肤色白净,赭色休闲西装,皮鞋擦得贼亮。
  我搬张椅子小心靠近坐下,松了西装领带(工作服),摆出一副遇到了为难事又不得不为之的模样,定睛看着他,告诉他有个人事安排。
  大刘司机扶正金丝边框眼镜,镜片发出茫然反光,警觉地抬头。
  我告诉他要从两司机中调一人到川城公司开车。
  大刘摇头,脸上一副怀才不遇的痛苦表情。拍拍膝盖,蹦离沙发,嚷道:“不可能的。川城,那种落后的小地方,我去干嘛。五六百公里,要过江。真是愚蠢的安排!”
  他瞄了眼腕表,失望地甩头,气愤地边往外走,边嚷:“下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小刘总头脑进水了!”声音在走廊回响。别的办公室开门把头抬,误以为发生争吵了。
  大刘司机反应这么激烈,我担心小刘总听到了生气。又想,这时,她早已回到苏城的家,不在办公室。为了避开高峰,她总是提前出发。就她有这特权,员工这样就是早退,属于严重违纪,可以开除,而且开除是不给补偿金的。
  次日晨,我到公司,抓紧约谈另一个司机小刘。
  小刘司机也姓刘。兩司机都姓刘是巧合,跟老刘总、小刘总父女都姓刘更是巧合,没有半毛钱亲戚关系。小刘司机年纪比大刘司机大,只是个子小,故得名小刘。他尖下巴,小眼睛,话不多,但难得蹦一句,就呛死人。小刘司机到公司工龄长了,是二十年的资深老员工。早些年公司还是政府下属单位,小刘司机开公车桑塔纳,奇货可居,同事都要拍好他,好方便借车私用,他很得意的。后来公司转企改制了,七转八转,转给了老刘总。小刘司机好景不在。
  小刘泡了杯茶,拧上盖,坐办公桌对面椅子,刷手机新闻。他说他不去川城。他七十岁的母亲老年痴呆,每天要关心,他在母亲的衣服上缝姓名电话,母亲走失,派出所打他手机,他到所里领回,所里的人都认识他了,要他多费心看护,怎么可能支派他到外地上班。
  小刘司机说的是实情,平时他匆匆请假去领母亲,我还曾经去他家探望,代表工会拎了些水果。但家庭困难毕竟是私事,跟工作无关。
  我说:“有补贴的,不要后悔啊。”
  小刘司机掏出指甲剪,锉起指甲,眉毛一挑,说:“屁,骗谁。那么好,都抢着去了,还要你来做工作?”
  他的话,呛得我哑口无言。
  这时,大刘司机出现在门口,左手拎了副眼镜,右手指揉了揉眼皮,有点睡眼蒙胧,还故意步履不稳。他一屁股坐上沙发,架好眼镜,说:“害得我一夜未睡,开始怀疑是骗局。后来问了总公司关键人物,知道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对了,昨天你还没回复我去不去。”我说。
  “我不去。”他用软布擦拭眼镜片,又用纸巾抹掉额角的汗。
  “说说理由?”
  “我父亲有哮喘,要照顾,不可能离开江城到川城工作的。一点补贴来回油费都不够,当我傻瓜了。而且,川城经济落后,离家远,中年人不方便的。老婆不准我去,去是毛病,要跟我离婚。”
  他父亲有哮喘,我知道,的确是实情。他老婆反对也可相信,不过,闹到要离婚,那是夸大其词了。但他怕老婆,这个也是实情,我们都知道的。但这些理由,似乎仍是私事。工作归工作,私事归私事,不可让工作掺杂了私事。
  大刘司机戴上眼镜,一脚踢翻一张椅子,又斯文地拎起,摆正。接着,他陷坐到沙发里。小刘司机坐办公桌对面,在手机上翻牌。两人都是一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蛮横神色。我请两人别急,考虑考虑,中午再给答复。
  午时,两司机出车回来,扔话肯定不去。我犯难,也无办法。皱眉想了会儿,到后场,找一僻静无人处,掏手机,向小刘总汇报。
  “刘总,关于司机调岗进展……”
  “嗯,你说。正要问你呢。”
  我替两司机陈述了理由。一方面是真的替他们说话,另一方面也强调这事的困难,最好小刘总能知难而退,收回命令。
  “不要说了。”小刘总说,“必须安排一个司机到川城开车。现在公司经营困难,两个司机岗位嫌多。不愿意去么,逼辞退,不给补偿金。你负责解决,我只要结果!”
  “……”
  我手机还在耳朵上,对方已挂了。我手腕愣在空中。
  大刘司机嗅到了危机,他比小刘司机危险,因为他工龄短,减员成本比小刘低,一般情况下,会挑减员成本低的人下手。大刘这个判断是对的,但他又有些盲目自信,以为自己在小刘总面前吃得开,得到她的夸奖,能跟她叫板,他要去找她要个说法。
  大刘司机先前在别的公司做保健品销售,做到西南一大区经销商助理,见过世面,嘚瑟过,阔过,后来失业了几年,个中原因复杂。据说他跟销售女总监吵翻,出差上海,车到南浦大桥踩停,告诉她他不伺候了,便跳车跑了,把女总监气得暴跳。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如果面试时知道,就不会录用他。三年前大刘来应聘,用他的话来说,到公司做司机是求安稳,不求上进,提前退休,往昔峥嵘岁月不再提,只一门心思开好车。我让他试了下前进调头,动作干净利索,就录用了他。
  彼时,小刘总刚屈尊搬新办公室,原先靠街的总经理办公室改为出租搞创收。可见经营困难到了极点。新办公室搬到了后区,原来的仓库合并让出来的。那天早上,保洁主管亲自指挥保洁员在整理。我有个文件找小刘总签字,刚好在场。
  大刘司机不敲门,直闯进来。小刘总抬头,微笑了下,问:“大刘师傅,找我?”
  大刘司机铁板着方脸,像上门吵架似的,说:“不是要赶我走吗。公司有困难,那么提出辞退我好了,工作三年三个月,加上一个月通知金,给四个月工资的补偿金,我也就同意走人。犯不着搞花样逼我,川城公司我是不去的,家里老人要照顾。”   见小刘总不接话,又说:“当初我签的劳动合同单位是这里,工作地址是长江路188号。”
  小刘总听着,脸色由晴转阴,头一甩,说:“谁说辞退你,只是调动。”
  “如果公司要辞退我,不必轉弯抹角设圈套。按照劳动法赔偿,我同意走人,决不连累公司。”
  小刘总指间盘支水笔,忽地笔摔台上,说:“有啥商量的。不愿意去么,你就自己提出离职。没有补偿金!”
  现场气氛肃然,整间屋子震动,我们都屏住呼吸。大刘司机方脸由红转青,甩手离去。
  “现在经营这么困难,还不服从调岗,一点也没有组织性纪律性!仲经理,先从司机开始,后续每个部门减员!”小刘总斩钉截铁地说。
  “噢。”我勉强答应。
  我回到办公室。大刘司机躺坐沙发,两只脚搁茶几上,闷声抽烟。我责怪他太冲动了,哪能当着小刘总手下的人任性,她碍于面子怎么可能让步,现在没有退路了,司机减员是肯定的了。别说司机,减员减到全员,搞大动作了。
  大刘司机涨红脸,脸盘特别大,特别不服气,说:“小刘总靠血缘关系上位,没有经历打拼,坐此要职,以为能君临天下,想干掉谁就干掉谁。尼玛的,谁服她!”
  小刘司机进来,车钥匙丢台上,点一支烟,斜睨大刘,说:“我早说过,找小刘总有屁用!在她眼里,司机就是个车夫。倒落了个羞辱。”
  小刘此话既是讥诮大刘,又是袒露心声。时不当昔矣,司机的地位一落千丈。大家闷声,对前景茫然,现在人人会开车,司机不值钱。想不出办法。
  保安队长李健过来,说:“哈哈,冲动是魔鬼。以为大刘司机了不起,现在,不管用了。”
  “去去去。”大刘司机赶他。
  “哈哈,都姓刘,境遇怎么恁不一样呢。干得好,不如生得好。”李健挤眉弄眼。
  “滚!”大刘恼羞成怒。
  两司机让我出出主意,想想办法。我不吭声。作为朋友,我应该指点。作为HR经理,我知道挽救办法,但不能是从我嘴里说出来,得他们自己想出来。我说出来有违职业道德,这点觉悟我还是具备的。
  大刘司机盯着我,问:“怎样去劳动投诉?”
  他终于说到点子上了。我又喜又惊,喜的是要这样闹腾,小刘总才知收敛;惊的是做人事的毕竟惧怕劳动仲裁。大刘司机让我提示一下。我小声告诉他到管理区的劳动所咨询,至于找谁,自己打听吧。只能到此,再讲,我就犯错误了。哪有人事经理教员工去劳动所投诉的。
  大刘司机露出笑容,站起身,拉了下小刘,说:“我们马上去。”我说:“我可没叫你们去。”大刘说:“当然,当然。我们责任自负。”
  从内心角度讲,我有个不为人知的想法,希望两司机去劳动部门闹,以此反促小刘总懂得遵守劳动法,人事工作走上正轨。否则,干人事太累了,两边不讨好,还走在违法的悬崖边上。以前某公司有个消防管理员,面对公司老板拒不改善消防设备的情况,暗使“苦肉计”,向消防队举报,结果过来检查,勒令整改,老板乖乖添设备把隐患解决了。这是被逼无奈,方法也适用于人事工作。我对两司机找劳动所投诉,不鼓励,不支持,不反对。当然,公开场合必须是反对的。我也不能阻止员工去劳动投诉,这是员工的合法权利。
  两司机中午就去了街道的劳动所,兴冲冲地回来,脸上喜形于色,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我问情况怎样?两人告诉我,劳动所钱主任听了情况拍案怒起,对他俩说,拿到调令去找他,帮他们打劳动仲裁,如果这个打不赢,那就没有打得赢的仲裁了。
  果然到下午,我接到劳动所钱主任电话,他警告我不能对司机搞“变相辞退”,就是通过调岗逼员工离职。劳动所正在专项整治,要通报处罚的。“难道分公司在西伯利亚,也逼员工调岗到西伯利亚,不愿意去就逼自动离职。要员工同意去川城,并给予补贴,才能去,不能硬逼的,要软商量。老板不懂劳动法,不能你也不懂,不懂怎么做人事,开玩笑了。”钱主任说,“下次社区劳动法培训,你必须报名参加。”
  都质疑我的职业水准了,我代人受过,这样下去还怎么在本地混。我走出办公室,来到后场河边,观望波光粼粼的河面,波纹一道道,思绪万千,杂念丛生。真想下水游几圈,任啥都不想,纯粹游泳。
  手机音乐响起,是小刘总。又有啥事?我挺烦她的,但只能接听。她人在苏城的总公司,似刚从会议室出来,在走廊打手机,语气急促,火急火燎的。手机里有沿街的汽车声。
  “仲经理,刚才总公司周会上已重申决定,安排我们公司的一名司机,下周一开始,必须到川城分公司上班。人事部马上发调令,如果司机不愿意去,按违规处理,甚至开除!”
  我问:“安排哪位司机?”
  “都可以。也可以两人轮岗。”
  “提醒刘总,这里边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就是调令一发,反而成为证据,一旦劳动仲裁被司机出示,公司会输的。”
  “怎么啦?”
  “两司机到劳动所去告状,刚才劳动所钱主任打我电话,说如果司机自愿调去川城工作,行的,不愿意不能强迫。这种方式属于变相辞退员工,劳动所要通报处理的。”
  “不就是调岗嘛,调到兄弟公司,有什么不可以的。那么,等我问了律师再说。”小刘总掐了通话。又是这样,通话没结束,她就掐手机。
  事后一周,小刘总没了声音,没了下文。大刘问了总公司“关键人物”,说是律师给出了对他俩有利的答案。两司机高兴得手舞足蹈,当晚就上小酒馆庆祝胜利。我没有参加,当然也没有被邀请。
  小刘总是个富二代,有两个娃,工作前在生娃、带娃(当然有保姆),此外还满世界地玩,基本没怎么上班,后来到集团公司做了两年,也是做做歇歇,不成气候,去年空降到分公司当总经理。一个才三十二岁的女子坐直升机似的就当了总经理,让人气愤。要知道,我拼命干了十五年,才升到部门经理。我知道她想做出番功绩,要对经营力挽狂澜,给她父亲——企业家老刘总瞧瞧,这一点,她是极度焦虑的。她急于树立威信,却能力不足。   她父亲呢,有重男轻女倾向,据说外边有私生子,不能证实,但盼有儿子接班这是事实。小刘总保养得好,身材纤细,是个长相上乘的女子,却故意装得像女汉子,时常一副严厉的样子。总之,小刘总性格复杂,有点把握不定,她会突然非常欣赏你,又突然无比轻视你。小刘总华而不实的鬼点子多,听到风就是雨,常指派得我不亦乐乎。
  有次小刘总看到一家快捷酒店有个新举措:保安帮客户免费洗车。立时立刻要我们保安去学,风风火火关照从明天开始,客户的车都要保安主动去洗。我一分钟没耽搁,拖了保安主管一起驱车赶去学习,了解到洗车是有奖励的,洗一辆车保安得多少,并且,场地上有洗车设备和空间。回来一汇报,小刘总一听要花钱、要改造地坪,就说不要了。哎,做决定如此武断,取消决定又如此仓促。
  又有次小刘总站在公司内场,对我说这么干净,没什么需打扫,保洁可以减员。我急忙说是因为有了保洁打扫,所以才这么整洁干净。小刘总这才说,噢。我内心在苦笑,唉,如此简单的常识她竟然都不懂。
  小刘总面对的是些老员工,大多是本地人,宁愿做到老也不肯轻易辞职,这样的人力层优点是对公司忠诚,缺点是人力流动慢。并且,因老员工的工龄长,一旦减员则成本巨大,仅仅劳动法规定的经济补偿金就是笔巨款,因此,就不难理解她为何处心积虑变相辞退员工了。
  如果可能,她这类年轻二代老板是想把劳动法废止的,这保护职工权益的法律实在碍手碍脚!
  我们公司是家四星级大酒店,自动化极少,全凭人力。人力这一块费用,毕竟是公司经营的大头,要想减费用,绕不开的。小刘总通过减员减费用,也是把准脉的,如今上万人的大公司也会因经营需要裁员,何况是二三百人的中小公司。但人家是真优化,分手费和补偿金给足,好聚好散。小刘总是“假优化”,优化就是减员,减员就是裁员。又过于苛刻,赶员工走已经不厚道了,还动歪念逼员工空手走,这近乎无耻了。我也无耻,因我助纣为虐。可我又有什么办法。
  别以为可以到此为止了。我必须想出妙计的,这是我的工作价值所在。所谓妙计,就是既能逼走员工,又不给补偿金,还不违反劳动法,这是HR工作的最高境界。我毕竟还没走到跟公司分手的地步,只能在其岗谋其职,遵守职业道德。所谓“职业道德”就是谁发工资听谁的——这跟年轻时刚进职场上班的标准不同,那时的职业道德很理想很美好。
  我不辱使命,终于想出个釜底抽薪、各个击破的妙计。这计策得到小刘总赞许,赶紧实行,越快越好。
  撤销公车司机岗位。把小刘司机并到财务采购部工作,平时开商务公车出车,空时帮采购经理小杜拉拉货,一举两得。小刘司机没理由不执行,还有车开,薪资不降,果然,他没有反对,也无所谓。
  把大刘开的别克商务公车卖掉(其实是低价转给了总公司),没了车子,等于撤销岗位(符合劳动法规),如果仍不愿意去川城,那就只能服从调岗做保安,薪资当然也不降。这样的安排,劳动所那儿也说得过去。如果大刘愿意做保安,正好填补保安空缺,保安不再另招,人员总额还是减了。如果大刘不愿意做保安,正好借此逼他自动离职。
  我向大刘司机摊牌,因经营需要,公司司机岗位撤销,没车子开了,要么改行做保安,要么自己主动离职吧。
  “你厉害,这招狠,咱们等着瞧!”大刘司机丢下狠话,走到门口,朝门踹上一脚,门猛地拍墙。
  “想逼我自动离职,没这么容易。我肯定不会去做保安的!”大刘的声音响彻走廊。
  办法仍是有的,妙计并非无懈可击,可是我不能跟大刘明讲。都到这节骨眼上了,没有保证好用的方法,都是博弈的结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不清楚大刘司机是否再次去劳动所咨询,也不知道劳动所的结论。撤销岗位,薪资不降,安排了其他岗位,虽有瑕疵,但也对员工负责了。
  大刘司机硬挺了两天。以退为进,拉下脸,私下找我求助,不要逼他做保安,求公司辞退他。“现在我要求不高,只要三个月的经济补偿金,就愿意离职。不,二个月补偿金也行。”大刘司机涨红面孔,摘下眼镜,撕纸巾擦了擦。
  “不是非看重这点小钱,而是如果逼成裸辞,太丢面子了。”大刘司机说。
  大刘司机曾经沧海难为水,心比天高,宁愿失业也不肯做保安,让他穿花里胡哨的保安制服是一種羞辱。他当自己是白领的,做司机只是一种情怀,腕上那只瑞士机械表,时时提醒这个司机与众不同,是司机中的战斗机。
  没有最佳方案。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公司。小刘总是持刀的,大刘小刘司机是鱼肉,我是刀子,缺德,把同事得罪光。我没有答应大刘司机开出的离职条件,小刘总根本不肯给补偿金,目的是逼他自己走。
  小刘司机自从调岗到财务采购部上班,日常派车送客户到机场、高铁站,送销售员出车到客户单位结账,送公司领导出差,每天保持商务车随时能用,还协助小杜经理采购拉货。小刘司机一人顶两人,工作肯定忙了,薪资却没增加。小刘司机不再到我的办公室串门,话更少了,好像参透了世态炎凉。他出车回来后,就缩在财务部角落的写字台上,要么眯一会儿(为防止疲劳驾驶,允许司机休息的),要么在电脑上翻翻牌。存在感很低,跟同事格格不入。
  小刘司机工龄长,签过多次劳动合同,属无固定期限合同,理论上,只要他自己不想走是不能辞退他的。辞退他是违法,将付赔偿金,是补偿金的双倍,这是公司不可能接受的,关键不能开此先例。小刘司机是铁定能做到退休,就是混也是能混到退休的。能成功做到退休,人生软着落,也是种福气和本事。
  那天下班时间到,人事助理走了,我坐了会儿,在办公桌上打盹。减员已减到了全员,一时人人自危,我梦见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同事一个个不睬我,还冷言相对,咒我倒霉。
  醒来后,我身子发冷,疑似感冒了,找到清开灵,吞了两片。我拎了包走到后场。天暗下来,路灯即将打亮,天气乍暖还寒,我捂紧夹克衫。前边有车灯射过来,是大刘司机开别克商务车回来。这应当是大刘最后一次开该车,明天车子没了。我朝车子挥了下手,以示招呼。他是晚回来了。我猛地发现车头偏了方向,竟然对准我直碾过来。一看不妙,无处藏身,我跳上墙壁花坛,像只壁虎贴墙,压扁身子躲避。车子铡着绿植在我胸前半个身位距离擦过。只感觉一阵冷风在身前卷过。   我吓出一身冷汗。
  “大刘,要死了!你想撞我,是不是!”我对着车窗吼道。
  大刘司机停好车,从车上跳下来,涨红了方脸,笑嘻嘻地说:“哪能啊!”
  这小子,我知道他潜意识想这么干。想想看,我多招人恨。
  这惊险一幕,被后场的监控录像了。我叫保安队长拷贝了份视频,保存着。想想后怕,要不是有监控盯着,让大刘有所顾忌,说不定他真干了。
  这个监控视频作为证据,可以算作严重违纪,司机恶意驾驶企图撞人,完全足够开除大刘司机,而公司不用付一分钱补偿金,主动权在公司了。对于一个人事经理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无偿辞退员工的最佳机会。我一直在等待这样的致命一击,现在真得到了。这完美一击反倒得分,将让我在小刘总那儿取得高分,我的职位也将得到巩固。
  我回家想了半晚,没有结果。
  次日晨,到公司,我站立后场河边,看一只小船上的一位清洁工在辛苦地捞垃圾。风徐徐拂来,垂柳摆动,我站了一刻钟,愣神了,直到船划远。那清洁工似曾相识,戴了鸭舌帽,普通中老年人相貌。很奇怪,我张望着湖面,呼吸凉爽的空气,对大刘司机的气突然消了,反而觉得自己做得过分。
  我如梦初醒,我们是朋友,对朋友不能这样算计。去它个“职业道德”!我还得帮帮大刘,找个折中的方案。
  我放大胆子,主动到总经理办公室,力谏小刘总让步,杜撰虚构大刘司机要去劳动仲裁,我不保证公司一定赢。如果输了,付赔偿金,员工都会学样的,后果严重。不如这样私下办了,如此这般,双方都让步些。小刘总那天相信我的谎话,也就不再坚持,对我说,那就这样吧。
  回到办公室,我叫来大刘司机,跟他协商解除劳动合同,补偿金折中,定为二个月工资。大刘接受了。
  大刘司机办完离职手续,临出门,手抓门把。我以为又要摔门,他却是朝我意味深长笑了笑,说:“喝酒不要忘记叫我啊。”
  我连忙点头,送上笑脸,说:“当然,当然,还是朋友。”
  大刘轻轻合上门,以胜利者姿态走了。我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失望,我又能怎樣呢。我叹息了声。
  大刘司机离职,对小刘司机是利好。同事们恭喜小刘司机工作稳了,可以放心做到退休,哪像他们整天提心吊胆、今天不知明天。这种随时失去工作的滋味,只有在私企上过班的人才能真切体会到,从这个码头漂到另一个码头,拼尽全力,也换不来做到老的承诺和保障。面对同事的好话,小刘司机却说:“想得美。做不到退休的。”说得没头没脑,让人不解。
  过了一个月,没有征兆,劝也劝不了,拉也拉不住,小刘司机竟然找我提出辞职。他工作还没着落,连补偿金都舍得不要了。同事们起先都不相信。小刘都四十六了,只会开车,找新工作困难了,人家现在招小车司机要年轻的,技术好,能做助理。
  小刘司机无偿离职,我却没有成就感。好不容易将他成功留下来了,危机已过,岗位稳如泰山,没必要赌气辞职,更不必裸辞。他干吗早不辞晚不辞,这时候辞。早这样,大刘司机就留下来。我刚刚解决大刘司机的成果化为乌有,前期的辛苦付出,都作了无用功。都辞了,谁来开车?我开吗。照目前形势,司机不会添补。
  小刘司机的反常行为把小刘总震了下。解决大刘司机后,小刘总是要留下小刘司机的。谁能想到小刘司机是自己“解决”了自己。一个屌丝竟敢裸辞炒老板鱿鱼,反了不成。小刘总惊讶得合不拢嘴,脸色难看。她本以为,小刘司机对留下来会感恩戴德的。
  “他为啥要辞职?”小刘总问我。
  “不知道。”
  “他找到新工作了吗?”
  “没有。”
  “还有收回的可能吗?”
  “我来问一下。”
  我转达了小刘总的愿望,小刘司机只回答一个字:“屁!”
  职工裸辞原本并不稀奇,新员工做二个月就不辞而别的大有人在。但一个中年的本地老职工竟敢裸辞,下家都没落实,就摔了铁饭碗,实在无法理喻。如果协商解除劳动合同,小刘司机的补偿金保守估计七八万元;如果违法解除,赔偿金则翻倍还多。而他自动离职,是一分钱补偿金都没有的,即所谓的裸辞。老职工中,小刘司机是第一个裸辞的,脱光衣服下海,是要些胆量的。
  “汉子!”同事向小刘司机竖起大拇指。当然,也有人背后讥笑他是“傻子”。
  小刘司机来办离职手续那天,正好午休时分,同事们都来送行,在人事办公室,扎了一堆儿。小刘司机穿了运动装,刚跑完步直接到公司的,他腰板挺直,瘦脸严峻,鼻子哼了哼,目光朝大家脸上慢慢扫过,慢吞吞地摸烟。
  李健赶紧跨前一步,递上中华烟,又掏打火机,殷勤点上,夸张地宣布:“啊,小刘师傅,我服了你耶。今天起我是你的粉丝!有事尽管吩咐小弟!”
  老李离退休还有五年,原本是电工,被“优化”逼做保安,正好路过,摇头说:“外边吃饭难的,我是哪也不去,就做保安,等退休了。”
  小刘司机吸一口烟,吐出烟圈,昂首挺立,环视众人,响亮地说:“怕个鸟,与其被吆五喝六,不被尊重,还不如走人。”又咕噜咕噜喝了口茶,咳了下,慢悠悠地说:“这样黑心的公司是长久不了的。是不是?”
  没人回答,都在等他说话。小刘司机接着说:“干嘛吊死在一个单位。江城经济发达,有上万家公司,总归找得到工作的,离开这里饿不死!”猛抽两口,把烟掐灭,对准垃圾桶掷去,正好命中。小刘言辞凿凿,掷地有声,那声音响亮,出门到走廊还余音绕梁。
  同事们听了小刘司机一番话,深受鼓舞,真是解气儿,天无绝人之路,外边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我听了,也动了动心。
  那天的小刘司机真是条汉子,在我们心目中树立了高大的形象,虽说倏忽短暂,却让大家一辈子记住了。
  “沉船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对员工不仁不义的公司注定会被淘汰的。后来突发变故,总公司资金链断裂,我们分公司大酒店首当其冲,正印证了小刘司机的说法“黑心的公司是长久不了的”。弄不清老刘总这么大的家业,怎么说倒就倒了,各种版本都有,有说是川城项目投资失误,有说替人担保贷款被牵连,有说是澳门豪赌欠下巨款。小刘总一下子变成了江城老赖。我因为办过公司营业执照变更,在工商那儿落下手机信息,接连收到讨债电话,只好一次次解释:我不是大刘总,也不是小刘总。掐掉手机,列对方为黑名单。
  我也离开了公司,大刘、小刘重新接纳我,仿佛这样才是加入队伍,平起平坐了。我和两司机——不,大刘小刘,真正成了朋友,好像比以前更要好了,大家对往事心照不宣采取谅解。我们的关系也许能持续到退休以后。我们都重新找到了工作。我不再做人事,因为做人事缺德。大刘小刘也不再做司机,车子都快能自动驾驶了,还做什么司机。大刘加盟了美团,小刘加盟了圆通。
  我们定期会聚聚,有时还叫上李健、小杜,以及某个以前的美女同事,五条汉子在江城的美食广场,小菜吃吃,小酒咪咪,玩笑开开,回忆过去,展望未来。饭后,去街角的KTV唱歌,还是只会唱老歌,大刘唱:任你怎说安守我本分,始终相信沉默是金。小刘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就像天边最美的云朵……顶上宇宙球灯闪烁。我不会唱歌,看着他们唱。有点感动。这样的生活挺好。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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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每每回家,携一身淡淡的海腥味。这个深谙海洋之深广与动荡的人,从来不会在家逗留得久,船才是他漂浮的陆地。以至于在从前的许多年里,在我童年、少年甚至更长的时光里,父亲对于我来讲,更像个客人,来自海上的客人。  那艘木帆船,是父亲海员生涯的起始站。木帆船凭风行驶,靠岸时间难以估算,我无法想象稍有风就晕船的父亲是怎么度过最初的海上岁月的。比起身体遭受的痛苦,精神上的绝望更易令人崩溃——四顾之下,大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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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云朵翻过南山,相比夏天  多了些从容,少了些急躁  凉风一路吹来,万物俯首  世界安静祥和,大地谦卑  唯有秋天啊,温柔如琥珀  此时,谁安卧在南山脚下  看阳光堆积,听白桦叶落  记忆的石头在流水里滚动  身体的缺口今晚就要闭合  唯有秋天啊,温柔如琥珀  二  在手掌上摊开一叶秋天  给你看她那火红的裙裾  时光雕琢的完美身体  汗水侵蚀的记忆之盐  在纵横交错的叶脉中  我看见秋天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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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肥叔  那时候是夏天,我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很奇怪为何从前上班的马路变得起伏不平。我真想坐车,但许久没有看见一辆空车。我只能继续走着,走到一个天桥的下边。记忆中上班的大楼就在天桥后边,我没有办法,只能走过去看。  大楼就在眼前,我的头发在风中飘,这是我结婚来这里定居后就留起的长发,昨天特意修了修,努力看起来很潇洒。那时的那栋大楼,我只觉得能够走进去就非常了不起,那年我三十二岁。  一个女人坐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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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与近  远山不远,  只需一只白鸽借我一双翅膀。  威尼斯不远,  我站在地球仪前伸出一根小拇指,  就可搭起一座桥。  尘 世  寒冬,对河滩的那片芦苇荡  多一些恭敬和宽容吧  它们在花败叶枯的季节  在没有一件棉衣可以裹体保暖的境遇下  瑟瑟发抖地站立在一阵阵狂风里  那么无助,又那么坚强  我疾步穿过的时候,它们没有表露出  一丝萎靡憔悴的样子  想起几天前,我大病初愈的模样  这片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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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江寺  泊在长江北岸  一泊,已逾千年  两只锈迹斑斑的铁锚  锁住一个古城的咽喉  尽管江水日夜浩荡  你依旧是一艘风平浪静的船  击破长夜昏沉的钟声  抚摸大殿里每一件法器后  随波逐流  祈祷之人的心思  又回到了空寂  振风塔无疑是镇宅之宝  像高高耸立的桅杆  在桐城文派独领风骚的大旗下  还是迟迟不敢扬帆  弥勒佛求现世的安稳  笑纳着八方香客  偶尔传来几声江鸥的鸣叫  终究不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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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塘的芦苇  北塘的芦苇和不是北塘的芦苇  都是芦苇。像北塘的居民  迁居到了他乡乃至异国  也还说自己,是北塘人  城市的大脚在到处走动  北塘的芦苇躲躲闪闪  她怕这大脚踩到了自己的性命  那样就断了自己绿色的香火  隔着宽宽的马路,北塘的芦苇  天天看霓虹闪烁,高楼林立  那曾经的家园,亲切又陌生  已不再有一个熟悉的邻居  北塘的芦苇当年意气风发  是左右北塘颜色的主人  他们给鱼喂食,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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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九月的雨水莫名其妙得多,洗不净脚丫子,上面还粘着泥巴,我吃力地提着一蛇皮袋子书和几件陈旧的换洗衣服,裤裆里紧扎着一小叠学费,不知所措地来到县城复读。  潮湿而促狭的县城很小,傍着一条叫资江的河流。主街道短得如盲肠,这是肚里有墨水的人文绉绉的说法。这街道从县政府那头点根烟还没吧唧三口就走到了金三角那头,这是县城老烟鬼们的说法。而小河街的资深居民会这么豪爽地说:这街道老子一泡尿从这头走到那头都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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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北河,仿佛散文家傅菲的故事宝盒,草木山川、人事因循、故物光泽等,皆如汩汩之泉水,常不择地而涌。而他的故乡枫林盆地则是集中的点位,作为经验再现的原点而存在。目光再延伸一下,以闽浙赣为代表的南方大地的褶皱,则构成了其写作丰富的矿藏所在。一个散文作家,当然难以清空他的故乡和童年。不过,因为处理方式和审美指向的不同,终归于路径分岔。在对故乡这一方深井的开掘层面,在多侧面,多层次,并形成社会学意义上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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