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大山怀抱里的小城，象熟睡的婴儿，有种宁静的气息。
　　闲散惯了的小城人，对于山外的世界，有种天然的木讷与疏离。日本鬼子打到两百公里外的消息，传进小城，只如一块石头掉进河里，咚地弄出些声响，旋即沉入水底，重归宁静。
　　小城人对于书法却有着特殊的偏爱与热情。曾经，一位小城的秀才，凭一手漂亮的书法，在遥远的京城，获得了大清皇帝的赏识，为小城赢得了空前巨大的荣誉。敬重书法，由此成了小城的传统。
　　城里书法最好的，就数城南的刘小虎跟城北的张思九。刘小虎是位私塾先生，习楷，擅长欧体。张思九在县府当差，一手行草，龙飞凤舞，挥洒自如。小城人家开张商铺，或有红白喜事，就喜欢请俩人写个招牌或是对子。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请书家时，喜欢清楚好认的，就请刘小虎，欣赏流利顺畅的就找张思九。
　　起初，刘张二人，平分秋色，小城商铺的招牌，楷行字体各占五成。
　　打破这一平衡的，是一位省里的刘督学。一次巡视小城，刘督学酒后漫步街道，将招牌细品之后，说出一番话来，思九之字深得变通之法，如行云流水，行止有度，妙极，妙极。小虎之字，结构严谨，端庄险峻，可惜笔法略显生涩，还稍显嫩水。刘督学是省里数一数二的著名书家，此言一出，非同小可。之后，小城人再请书家，张思九就成了不二人选。
　　门庭冷落，刘小虎也不以为意，每日下学回家，仍练字不辍。
　　一天中午，激烈的枪炮声突然响彻小城上空。小城人们还没有醒过神来，一队如狼似虎的日本兵已经扑进城来。
　　听到枪声，在家习字的刘小虎猛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把刚刚写好的两幅字，揉成团，点火烧了。再弄了几张崭新的宣纸，搁在桌上。提笔，醮了砚台里的浓墨，右手就激烈颤抖起来，象抽风一般。墨汁洒落在宣纸上，象蜈蚣虫爬过，只留下歪歪扭扭星星点点的墨痕。
　　下午，一个矮胖的翻译官带着两个日本兵，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刘小虎家。翻译官告诉刘小虎，皇军已经占领这座小城，皇军少佐山田让他们来叫刘小虎去一趟。刘小虎问，有什么事？翻译官说，听说你书法好，叫你，自然与写字有关。
　　我不久前得了怪病，右手颤抖不停，提笔不起，无法写字了。刘小虎举起右手，指爪果如风中树叶，簌簌乱抖。我们当地把这种毛病叫“发鸡爪疯”，也不晓得，咋就落了这种怪病哩。刘小虎边说，边抖，边叹。
　　翻译狐疑地瞧瞧刘小虎抖动不停的右手，又瞧瞧桌上歪歪扭扭的字。说，你这病也太巧了些吧！我不管你发什么疯，反正山田少佐的命令不能违抗，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山田少佐长得十分彪悍，一双冒着寒光的眼睛，让人毛骨悚然。他端坐在县府原县长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紧盯着发抖的刘小虎。翻译官过去，叽哩咕噜地跟山田说了些什么。山里的目光突然象两柄利剑，直直地射向刘小虎的右手。
　　翻译官对刘小虎说，长官叫你，是要你帮写些标语和宣传的东西，你说你得了什么“鸡爪疯”，长官很不高兴，也不太相信。
　　我没有说假话，我真的是得了怪病，刘小虎举起右手，语气悲伤，神情诚恳。
　　山田突然怪叫着冲了出来，一把抓住刘小虎的右手，搁在桌子上。一道寒光闪过，山田抽出了锃亮的军刀，锋利的刀刃冷冰冰地压在了刘小虎抖动不已的右手背上。山田的眼睛瞪得象牛卵子，逼视着刘小虎。
　　尖利的军刀，割开了刘小虎剧烈抖动的手指，鲜血顺着刀刃，汩汩流出，在桌面上流淌成一条醒目的红线。空气里有腥甜的鲜血味道，在隐隐飘散。刘小虎显得惊恐万分，手却一直颤抖不停。随着刀刃切入越深，手指抖动得愈发厉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山田的军刀深深嵌进了刘小虎的手指。血越流越多。山田看看桌上的血，又再盯着刘小虎的脸，反反复复几个来回，才猛地将军刀抬起。他对着翻译大声咆哮了些什么。
　　翻译对刘小虎说，你可以滚了，日后发现你能写字，小心你的脑袋。
　　刘小虎用衣袖包裹着流血的右手，一路抖动着出了县府大门。
　　出门时，刘小虎看见张思九被两个日本兵押送着，从城北边过来。
　　次日，在小城显眼的墙壁上，张思九开始用他那行云流水的字体，书写“大东亚共荣”，“日中友好一家亲”等标语。不久，张思九荣任维持会副会长。
　　刘小虎失踪了。有人说在乡下见过他，在一座古墓的石碑前，神情庄严肃穆的他，正对着天空指指划划。
　　不久，被打跑的县长和军队又回到了小城。山田少佐在城南最高的山头上剖腹自尽。张思九跟那个翻译官下落不明。刘小虎也回家了，“鸡爪风”不治而愈。
　　跛了左腿的刘督学又到小城检查工作。看着正被铲去的张思九的字，刘督学幽然叹息，变通太过，已失筋骨，字不象字，人不象人矣。再看刘小虎新写的字，刘督学老泪纵横，仰天慨叹，金钩银划，铁骨铮铮，人如其书，书如其人。小虎之字，已得书法精髓，老夫佩服，佩服呀。
　　重归平静的小城，由此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铲字换字热潮。
　　听老辈人讲，那段时间，刘小虎的待遇，绝对不输于时下的当红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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