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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4日,大年三十,辛德勇写了一篇《猪尾鼠头谈十二生肖纪年的渊源》。
16年前,他从社科院到了北大历史系教书,中国古代天文历法知识,就是为了给本科生讲课而自学的,学到现在,差不多摸清了一点门道。他这几年写了一些相关文章,收录于最近出版的《辛德勇读书随笔集·天文与历法》中。
在那篇谈十二生肖的文章结尾,辛德勇写道:“我们在生活中能做的,都只是壮起鼠胆来过这个马上就要到来的鼠年。”
5月之前,辛德勇基本靠网购维持生活,没离开过小区大门5米外。他每天早上5点多起床,6点多发微信公号,然后坐在电脑前,开两个文档,一边干自己的事,一边回复后台的留言。
“辛德勇自述”这个公号,已成为大江南北学术青年与“辛神”进行亲密交流的平台。上面发的东西,有正经而不“八股”的学术文章,有个人抒怀的小散文,有只言片语的“晨思录”,有丰子恺的漫画、手书的诗词、古籍的内页以及各种表情包。还有个人写真,有的出自摄影师之手,造型拉风;有的出自泳池边自拍,角度清奇。无论如何,其所展示的形象——头发浓密、不戴眼镜、擅长冬泳、有胸肌,算是以一己之力,突破了人们对一位61岁文史学者的刻板想象。
今年开始,辛德勇每周录一段视频,讲古籍版本知识。拍摄就靠苹果电脑的前置镜头,且一镜到底,开场一句带着东北口音的亲切问候:“朋友们,早上好。”随后举起印着小熊维尼的马克杯,微笑致意。这一系列已更新到第十七期,中间只停更过一次——那天,他玩了5个多月的《健身环大冒险》,终于通了关。
东北
《健身环大冒险》是日本任天堂开发的一款游戏,辛德勇把它当作健身器械。2016年,他突发脑梗,到今年年初,右腿走路还有点跛,练了3个月健身环,能跑了,“只是嘴还有点歪,录视频就看出来了”。
辛德勇从小身体就不好,他的老家在内蒙古一个叫那吉镇的边陲小城,挨着嫩江的支流阿伦河,属于“松花江流域”,黑土地无边无际。他生不逢时,1959年秋天,即使是漫山遍野大豆高粱的东北,也没啥吃的。小学刚上几天,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10年动乱,课上得断断续续、稀里糊涂,基本是靠自学过来的。
他的父亲中专毕业,搞财会工作,爱看书,在一个荒僻的小地方,竟张罗着给单位工会的图书室置办了不少书。辛德勇高二那年,父亲一本本地借回《史记》和《汉书》,“我就跟着他看,看完一本,还回去一本,也不知道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囫囵吞枣地翻过了一遍”。
1977年夏天,辛德勇在海拉尔市高中毕业,短暂地做过一阵“知识青年”,去了大兴安岭的林区,干些清理场地的零活儿,晚上休息时,就点着灯,趴在被窝里看从家里带来的书。
他那时身体弱,和一个强壮的小伙子搭伴儿,4米长的木头俩人扛,每次都是他扛小头儿,人家扛大头儿。他心里过意不去,给家里拍电报说想回去。父亲不同意,让他学保尔·柯察金,想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又向母亲求援,终于得到了“速回”的恩赦。
回来后,辛德勇到一所初中教书,给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孩子上地理课。一边学、一边教着,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此时距离考试,只剩一个多月。
1977年冬天,全国570多万考生从车间、农田、军营走入考场。“临时抱佛脚”几乎没用,只能用过去积累的知识傍身,見招拆招。辛德勇那一场的作文题目是《每当我想起〈东方红〉》,被他写成了一篇“一韵到底”的散文,每一个句子的最后一个字都押韵。
他那时候喜欢读现代诗,报考时填了文科,一心想上中文系。没想到大学10年没招生,很多省份弄错了学科分类,把他招到了哈尔滨师范学院地理系,一上来学的就是“让人伤心泪下”的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但多上了几堂课,也就安下心来,我虽然数数不利索,但对高等数学很有兴趣,特别锻炼逻辑思维。”
但学文之心不死。大一一年,辛德勇把课外时间都给了中国古典文学。两条战线同时作战,为此先得拼命锻炼身体。他每天早晨5点半起床,跑步5000米,晚上从图书馆回来,先练半个小时哑铃操,再到水房浇上3盆冷水,一年四季,雷打不动。一位当过知青的老大姐还教会了他游泳,从此一游游到了今天。
辛德勇至今记得,冬天一头扎进水里,用头破开冰碴儿的感觉。他后来每次看到北京雪天里人们小心翼翼地挪动,都觉得“小题大做”,想起当年在家乡顶风冒雪的通透畅快。严酷的气候会带来另一种生命感受,就像他面对一望无际的荒野以及大小兴安岭的森林,“那是一种开阔的气象”,后来在别人那里斤斤计较、疙疙瘩瘩的事情,在他看来,“其实都不是事儿”。
关中
这种地理与人心的关系,多年后辛德勇才有所察觉。
大二那年,睡在上铺的老大哥假期后从杭州老家回来,带来一套杭州大学地理系的研究生考题,其中包括陈桥驿先生的历史地理学试题。他当时被“两条战线”拖得疲累,也意识到自己没什么“文学细胞”,一看“历史地理”,既有文史,又有正在学的地理,也许能行。
他试着给一些能招收研究生的老前辈写信求教,陕西师范大学的史念海先生给了他最多的鼓励。他的毕业论文《试述石器时代东北地区的聚落》,思路就来自史先生的一篇旧作,没有老师指导,只能自己揣摩,跑了许多趟省图书馆查资料。还特地去扎赉诺尔蘑菇山遗址做了考察,在山上捡到几块可能是旧石器的石块,以及两件像羊头或牛头的古生物化石后,得出了一个体会:外行乱跑是不会有多大收获的,还是老老实实看书。 1982年,辛德勇投入史念海先生门下。“那时先生已经70多岁了,还亲自带队,领着我们去西南考察交通,去河南考察黄河故道,在陕西考察壶口瀑布。”那时条件艰苦,老先生又不愿麻烦别人,每次出门,都是学生们排队买火车票。有时坐长途车,座位在最后一排,“史先生坐在后面,一颠一颠的,脑袋就撞在车顶棚上”。
与那些束书不观、“满世界乱跑”的人不同,史念海先生同样强调读书的重要性。他让学生准备两个笔记本,每天写读书笔记,一周再写一篇读书札记,上课时交上去,下周再交去另一本新的,取回上次的——这是从他的老师顾颉刚那里传承下来的治学方法。他还要求学生去学黄永年先生的各门课程,特别是学好版本目录学知识,常告诫他们,“永年先生每天读书花多长时间,你们就要读多长时间”。
辛德勇回忆,对黄永年先生的第一印象是“惶恐和敬畏”。一次和黄先生一起走在校园路上,经过放映电影的露天场地,他好奇:“怎么会是这样看电影?”黄先生皱眉,不耐烦地说:“管它干什么,反正我从来不看电影。”随后经过浴池,他自语:“原来是在这里洗澡。”黄先生又皱着眉头:“管它干什么,反正我从来不来洗澡。”说罢,带着他们几个学生直奔图书馆而去。
黄永年师从吕思勉、顾颉刚,又是龙榆生的弟子,学问广博精深。那时在课堂上,辛德勇有时会心不在焉地开小差,反而是在老师客厅聊天交谈、东拉西扯的时候,各种杂七杂八的吉光片羽,才会激荡、流露出来。
辛德勇这一代人,不像后辈拥有种种“与国际接轨”的专业配置。他上大学时,学校外语老师紧缺,最后派了一位俄语老师来给他们上日语课;到了研究生,终于有机会上英语课了,老师一张嘴,外语里带着浓重的陕西腔。
但在他看来,他读书的那些年“是当代中国继20世纪30年代之后的第二个学术黄金时代”。“不论老师还是学生,大家对前途充满了希望,珍惜每一分钟,拼命读书,积极奋发,不能让我们的学术落后于国际学界,要努力赶上、甚至超过他们。”
北京
1992年,辛德勇从西安转调北京,到社科院历史所工作。那些年他节衣缩食,钱都用来买了书,搬家时,用了一个6吨的集装箱来装。火车站的人说,大多数人搬家,全套家当加起来,也装不满一个4吨的。
北京那时候还是旧书业的天堂,辛德勇常去琉璃厂、中国书店等店面里翻翻古籍,试着买一点线装书。而琉璃厂的古旧书市,更是爱书之人的盛宴。开市第一天,大门一开,买书的人狂奔而入,烟尘飞扬,像打仗一样,学养和眼力已经没用,靠的是结结实实的力气。“那时书价便宜,不抢不行,大家也没有包,看到感兴趣的就夹在腋下,熊瞎子掰苞米一样,挑着挑着,前边拿的就掉了。”辛德勇凭着体格壮实,每次都能捡捡漏,但囊中羞涩,面对那些珍稀的古刻旧本,只能远远看一眼。
通过买书,辛德勇打开了一片学术天地。“那时穷,就得使劲琢磨,学古籍知识,查很多目录,把钱花在刀刃上。这样买一本书,带动学了一大片知识;再买一本;又学了一大片知识。”这些年他做的研究,已从本专业的历史地理学,延伸至版本目录学、碑刻学、印刷史、政治史、文化史等各个学科,“随手捡到什么就研究什么”。他有一本文集叫《祭獭食蹠(音同直)》,自嘲自己的研究“琐琐不为大雅所屑”,像啃鸡爪子,尽管也有些肉,但只一点点;又“累累赘赘地大量罗列史料”,像把捕到的鱼一条条摆到岸上的水獭。
他始终记得史、黄两位老师传授的治学方法:放宽视野,读书得间,重视传世基本史料,再加上头拱地往前爬,“宁可劳而不获,不可不劳而获”,切忌空谈理论、理念、境界、范式、方法之类不着边际的东西。
2015年,辛德勇出版《制造汉武帝》。他前后花费5年,用扎扎实实读史料的“笨功夫”,向田余庆先生发表于30多年前的史学名篇《论轮台诏》发起质疑,指出《资治通鉴》中汉武帝晚年幡然悔悟的形象,完全来自司马光的“刻意制造”,在史学界掀起激烈争论。
2016年,他写出《海昏侯刘贺》,以人物传记的通俗形式,通过刘贺跌宕起伏的一生,展开汉朝宫廷权力斗争的真实样貌,一經出版就一售而空,其中大部分读者是非专业的一般文史爱好者。
在2019年的《生死秦始皇》里,他试图破解由一部因盗墓流出的古书简《赵正书》引发的“秦皇之死”悬案,一番考辨后得出结论:太史公就是太史公,《史记》就是《史记》。司马迁治史的态度严肃认真,《史记》的信史性质谁也动摇不了;相比之下,被迷信出土文献者尊奉的《赵正书》,不过是一篇借事儿说事儿的“小说”而已,丝毫不足信据。
这几年,辛德勇一直思考“如何让历史研究回归社会公众”。在那些高扬“秦皇汉武”丰功伟业的论调下,他写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残暴无道,写汉武帝的穷兵黩武、劳扰天下,都寄寓着自己的爱憎与褒贬。微信的读者留言里,有人问他心目中的“帝王圣贤”是谁,他说自己崇尚自由,所以“看他们都是王八蛋”。
他常说自己是个“从理科硬混进来的非正途出身从业者”,没有一套套外洋舶来的理论范式作为“新方法”,也不紧盯着从地下挖出来的古物文献来做“新材料”,只是沿着史事考辨的陈旧路数,解决一个个细微、具体、基本的问题。 前辈学人里,辛德勇最崇敬王国维。王国维曾说:“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
辛德勇一直把这句话当作“自信动摇”时的支撑。“国学大师都这么说了,后生小子,自不妨任性一下,耐得住寂寞就是了。在我看来,学术有两项本质特征,一项是朴素,另一项就是寂寞。”
“鸡生蛋”
《环球人物》:有些学者谈论问题,会有一个“高大上”的问题意识和理论框架,您好像反对这一点?
辛德勇:每个人在研究问题时都有一个预设,胡适先生说的“大胆假设”就是如此。关键是,后边还要有个“小心求证”的过程。我反对的是,这个预设是不可改变的,它不经过严谨、科学、靠得住的实证,甚至回避掉一切与预设相反的东西,只找对自己有利的材料。
好的研究应该是“读书得见”,在读书中发现问题、产生想法、积累材料。我经常是想到一个问题,打开电脑,建一个Word,把大致的思考记下来,然后放着它不管。以后再看书,遇到某条材料,印证了我当初那个想法,就记到原来那个Word里;如果很不幸,遇到一条材料证明我是荒唐的,就干脆放弃。
有时别人看我的文章,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会引用那本书里的那条材料?因为我完全是“无意”的。我的做法就像鸡生蛋,一个一个鸡卵,越积累越成熟,长到七八成的时候,再有意地主动查一些资料。整个论证过程就是这样,自然而然,没有一点强迫,非要做成啥不可,一点儿一点儿,意思就成了。
《环球人物》:相对而言,您更喜欢具体地解决一个一个具体的问题?
辛德勇:如果历史研究只是为了得出一个宏观规律,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已经讲明白了,大家只要讨论,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分界是春秋、战国、西周还是魏晋,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的分界是明朝、清朝还是民国?在我们可以想象的范围内,10种差不多了,大家投票,看哪个支持率最高不就行了?
历史的丰富性、它的诱人魅力,在于具体的东西。你要把它“干巴”出一个概念或者规律,就不好玩了。事实上,这种宏观认识好像很难得到一个稳定的结论,它不停地随着时代在变,可能到地球毁灭那一天,大家也没弄清楚。但事情一个一个发生,历史一幕一幕演进。重要的不是每隔三五年就提出一个全新的解释,而是解决一个个具体的问题。
你当然可以完全抽象,就像明末的学者,谈学问都是谈禅,“禅”到一定程度,谁都不懂谁说的是啥了。拉帮结伙,高谈阔论,谁也不敢说自己不懂,可到底啥意思,谁也不知道,谈来谈去,捎带着葬送了朱家的江山。
《环球人物》:您后来写刘贺、写汉武帝、写秦始皇,相对学术论文,也会投入自己的褒贬态度。
辛德勇:历史研究的核心是什么?是人。把相对抽象的制度史、思想史,通过具体的人体现出来,这样在学术上更有深度,在社会大众接受的层面上,也更生动具体。有些人觉得这是在媚俗、在迎合社会,好像降低了学术标准,我不这样看。
在传统中国,大致都是基于一般、简单的人情事理来分析社会。近代以来,我们受西方社会科学的影响,强调超越具体的个人,找到普遍性、规律性的东西。这当然是巨大的进步,让人们对历史的认识更加深刻。但这样谈问题也有弊端。现在中国学者的研究,脱离、违背基本人情事理的东西太多了,它一定是荒谬的。
你别窝在书斋里,放眼看看社会,想想现在的人怎样生活,其实古人也就那样。每个人都是具体的人,都有个人的欲望、利益追求、复杂的人际关系。回避这些东西,谈那些抽象的道理,最后弄得历史人物好像只是一些木偶和机械。
《环球人物》:這么多年做学问、写文章,有没有经常反思和警惕自己的地方?
辛德勇:当我考证、推导出一个结论,这个过程过于复杂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大对,怀疑它有问题。我喜欢详尽,追求细节和论证链条的严密性。但是,严密完整性并不等于曲折复杂性。一个好的研究,不管你费了多大劲,怎样周密地四面八方论证,实际上最后一看,是简单明了的。你说出来以后,别人看着很简单;但是你不说出来,谁也不知道——这才是真正好的研究。
辛德勇 1959年生于内蒙古,1982年考入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跟随史念海先生读研究生,同时问学于黄永年先生,学习古籍版本目录知识。2004年至今,任教于北京大学历史系,从事历史地理学、历史文献学研究。主要著作有《隋唐两京丛考》《制造汉武帝》《海昏侯刘贺》《生死秦始皇》等。2020年8月,陆续推出《辛德勇读书随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