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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那段时光她们都处在没有情人、以为自己会地老天荒在这空荡荡学校枯竭而死的怨女状态。
很多年后,我回到那学校演讲,那些树木已成为葱郁的拱荫。当年只是一根根用木棍绑住的细树苗。整个上坡道两侧,除了漫山芒草,就是这些无叶秃木下的一圈土,那给人一种暗红而荒凉的印象。
回想起来,那些心不在焉的大学生,像是各种脸孔、衣装、年轻身体拼成的颜料盘─而且是个疯子正在画的过于鲜艳灿亮的一幅水彩画。他们有的在耳朵、肚脐和嘴唇打洞装小金属环;有的情侣会拍他们性爱的DV当作创作课作业交上;有的会在假日砸破器材室偷走摄影机或计算机,又很白痴口风不紧跟大家炫耀。
有一次,我开的一辆1.3的小烂HONDA车停在篮球场旁,发现我车钥匙插在发动钮上,但车门被我摁下锁住了,我向那群打赤膊打球的家伙求救,他们里头有个瘦高黝黑的,非常专业用一个吊衣架拗一下,轻轻松松就撬开我的车锁……
也许那个时候,我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感就开始崩解了。我身边的女同学都说不出的烦躁和忧郁。她们中某个脸蛋特别漂亮的,就成为万人迷。但其他女孩也总有像暗夜芙渠那样的微细心事,都是一些女生宿舍非常琐碎的小事,或是各自的感情经历,但似乎那段时光她们都处在没有情人、以为自己会地老天荒在这空荡荡学校枯竭而死的怨女状态。
她们其中的谁和谁又传出在宿舍用瑞士刀划伤另一个的手臂,两人从此不说话。或是有一阵,谁和谁总手牵手来教室,半真半假说她们是拉拉一对。但有时又见她们混在其他女生之间,像修道院时光朽腐的怨念,一起哀唱着:“男人啊,男人都跑去哪啦……”这些人后来都到哪去了?
很怪,我这二十年来,在不同阶段,不同场合,都曾遇过不同时期的旧日同学,小学的、中学的、高中的、大学的,就是从没遇过我浑噩如梦待了三年的这所艺术大学的那些轮廓快被蒸发或焦干的男孩女孩。
他们后来都到哪去了呢?我记得当时班上有个富家女,白皙鹅蛋脸,说话声音慵懒无竞争欲。在我们那间十人待的研究室,总听见她像滑稽戏的角色,哀叹着:“怎么办?死定了?怎么办?”当时我们的老师或只为了吓我们,要我们在短短一周读完厚厚两册的《唐戏弄》;或一位八十多岁老教授,规定我们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分析《米蒂亚》《伊底帕斯王》;另一位爱讲后现代的老师,则要我们读新历史主义、后殖民、PC主义……
有一次,我到图书馆顶楼的小间,那时那整所学校好像根本没几个学生,那一整层楼只有我一个人,我忍不住把一旁的气密窗打开,对着窗外点了根烟抽。没想到整栋建筑的警报器大响。我吓慌了捻熄烟,把书包收收,匆忙下楼,在出口排在一堆被疏散的学生后头,装无辜地问管理员:“怎么了?怎么回事?”她困惑地说:“不知道耶?可能新的火警测试系统太敏感了。”
这种封闭在如咆哮山庄,不,发着油漆新鲜气味的疯人院、修道院的奇怪经验,我后来不曾再遇到过。我后来跟那些听演讲的学生以老学长的姿态说:“你们啊,都不知自己有多幸福,满校园的大树,浓荫,我们那时,真他妈像待在动物园的非洲动物区啊。”
我记得,在那个偷抽烟从图书馆溜出的午后,我到停车场开我的烂二手车,恰遇到我们班那个富家女,她开着她老爸的BMW,她摇下车窗,用我从不曾见过的痛苦扭曲的脸,对我说:“我要逃离这个精神病院,再也不回来了”。
不知年轻时的我脑袋在想啥,我跟她提议,我们到山下那段非常直(那段路直得像飞机场跑道)、约两三公里的公路去飙车,我用我的烂车对她的BMW,输的人要接受赢的人开的任何条件。
她接受了挑战,奇怪我到今天还清晰记得那烂车的极速状态,我利用在不同车阵间的左右横移穿梭,抢在她前头,我快速拉着手排档,听见我们两台车发出巨大的引擎声响,最后一段直线加速,她几乎超过了我原本拉开的领先距离。后来她摇下车窗,嫣然一笑说:“谢谢你”。
或许那时有一瞬可能,我两会成为男女朋友也说不定。当然后来什么也没发生。但有时你会在一个昔日空间,回想起某个完全无意义的小事,且说不出地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