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滑过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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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考虑,没有怜悯,没有羞耻,他们已经在我的周围筑起一道道墙,既高且厚。
  此刻我坐在这里感到绝望。
  我什么也不能想:这个命运啃着我的心……
  ——卡瓦菲斯《墙》
  一
  又下雨了。故事坐在办公室空荡荡的空间里,成了孤家寡人。他先是听到雨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才发现又下雨了。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是来自生理上的。距离上一次下雨,应该有一个月时间了吧?他想。雨滴打在玻璃上,摔碎了,迟缓地流淌着……故事点了支烟。窗外的雨变得急促起来,嘈嘈杂杂的……无意识的忧伤侵袭着他……那些雨滴从玻璃外面看到他,他的面孔是模糊的,带着水汽……像一个幽灵……也许,那些雨滴是因为恐惧才碎掉在玻璃上的……因为雨,屋子里都变得潮湿起来……这当然是故事的一种心理感觉……一种可能会霉掉的幻灭感。让故事变得悲观起来……这多少让故事午饭后的那种困顿和疲惫荡然无存……这办公室将成为他下半生的坟墓……他在心里存疑着。之前故事在轧钢厂开吊车,做吊车司机,那是个倒霉透顶的苦差事。直到三年前,故事被父亲从轧钢厂救出来,到集团公司工会下属的文工团,并且很快升为科长……这其中的操作,只有父亲知道……
  之前,故事已经打算就这样在轧钢厂把“牢”底坐穿。那时候,他自称是“轧钢厂的囚徒”。那深蓝色的工装,上面有他名字的标牌,安全帽的颜色和上面的编号是有等级的。故事多次想“越狱”逃走,但作为一个小人物,能力总是有限。他很痛苦,但又不想像其他工人那样上班、下班、喝喝酒、打打麻将、跳跳舞、泡泡女人……厂门口的辣妹子舞厅里充满了廉价的性。故事还不想那样沉沦,单位里的人背后都叫他“大怪”。怪人嘛,独来独往……不合群……故事的性格里有粗暴的一面,但骨子里同样存在着柔软……细腻……敏感……不知道是不是从阅读中浸淫而来的。故事就像卡尔维诺小说里那个树上的男爵,从接班爬到半空中的吊车上,几乎就不下来……八个小时,除了解大手,一切事宜都是在车上解决的。那个铁皮的驾驶室就是他存在于半空的居所。下面的工人休息的时候,故事喜欢躲在驾驶室里,把腿翘起来,搭在防护栏杆上,这样可以缓解双腿长时间坐着带来的麻木感。他喜欢把椅子向后倚靠着,看看书。有时候,也发呆,冥想一些什么。从上技校的时候,故事就喜欢诗歌和小说。他最早从图书馆借来的两本书是艾略特的《荒原》和黑塞的《荒原狼》。这不知道是不是宿命……
  多年来,他都处于精神的荒原之上。
  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
  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
  回忆和欲望,让春雨
  挑动着呆钝的根
  ……
  这首《荒原》的开头,故事至今仍可以背诵。轧钢厂就是故事的荒原。残忍的不是四月,而是那些机器,还有他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这样的沉重往往被幻想冲淡。偶尔,他会幻想厂房之上的天空……那些飞鸟……那些云……甚至飞机……幻想那些小说中的女人……在半空之中……俯瞰着他……微笑……调情……挑逗……幻想让故事变得轻逸,他享受着幻想……
  二
  故事的父母也都是工人。他们并不了解故事心里想什么。他们在工厂里干了一辈子,经历过那个下岗潮,后来又都回到工厂。他们对工厂的那种感恩,让故事很不舒服,很不屑。结婚后,故事很少回父母家。他们会唠叨工厂里的事……没完没了……会提起他们那个年代的吃苦精神……那个年代的集体主义荣誉感……那个年代的牺牲奉献精神……这些只属于那个年代而已。如今,好像自私冷漠才是王道,没人考虑工人的个人感受,工人是机器,只是干活……其他不用去想……
  直到那天,轧钢厂出事了。
  吊车司机每天开会,除了安全问题,还是安全问题,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故事已经学会一只耳朵听进去,再从另一只耳朵跑出去。看着一屋子被工厂煎熬的那些四五十岁的面孔,故事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故事在班组里很少说话,早被称为“大怪”。几乎每个人都在吸烟,乌烟瘴气的。故事也抽,而且很频,烟瘾大着嘞。班前会开完,这些人就都要到半空中的驾驶室里,在吊车里操作七到八个小时,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那天开完会,从班组出来,每个人都走向自己开的吊车。下午的阳光从厂房上照射下来,有一个巨大的光带。故事顽皮地走在那个光带里,好像囚禁在光里面的一个鬼魂,影子是黑色的。工友老王看到故事那样,也模仿着,跟着走进那个光带里。老王肥胖,一下就把故事的影子覆盖了。故事从光影中走出来,到了自己开的车下面,爬上梯子,十几米,到了吊车上,开始做班前检查。每次爬到小车上,故事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那些螺丝、电线、抱闸、电机,故事一一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故事从小车上跳下来,站在走桥上,俯瞰着下面,有一种英雄的感觉。这样的自我嘲笑很必要。枯燥、孤独的工作即将开始。上午在家看了一个金基德的电影《弓》,没睡觉,故事突然有些困,打着哈欠。其实,每天走进厂房里,都会困意顿生。故事站在走桥上伸了个懒腰,让每个关节都伸展开来,他听到颈椎骨节的响声。开了几年吊车,故事的颈椎出现问题。骨节伸展着,故事感到舒服。是的,舒服。真他妈的。舒服。甚至有了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他晃动着脖颈,举着双手,两手握成拳头,又来一个伸展。他闭着眼睛陶醉在其中……从远处看上去,故事的姿势很像他在什么书上看到的一幅木刻画。一个巨人企图举起什么,在黑暗中……故事有些像放风的囚犯。马上就要回到驾驶室内,那个囚禁了他二十年的铁笼子里。厂房上的有机玻璃落满灰尘,但仍有光线照进来,刺眼。故事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老王爬上相邻的小车,他笨重的身体就像一头老熊,小心谨慎地手抓着栏杆。他终于站到小车上,看上去那么高大。这个高度距离地面大概十二米左右。光线照在他橘黄色的安全帽上,就像一个巨大的龟头伸向天空。故事为自己的龌龊想象笑了一下。其实,很多工人都拿安全帽开那种玩笑。故事的脑子里掠过上午看的电影《弓》的结尾:那支射向天空的箭……最后又从天而降,落到女孩两腿间……血渗透出来……一个隐喻,巨大的隐喻。而他们这些工人戴着安全帽只能像火箭似的,刚飞起来,就被钢铁结构的厂房拦截了。飞是不可能的,那么坠落总可以吧,但是没有人愿意坠落……   ……可老天偏偏就是这样……
  只见老王从吊车的小车上坠落下来……
  故事站在走桥上,整个人都傻了,头皮发炸,身上簌簌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背揉了揉,竟然有些发花,连连眨巴几次。当他再看的时候,老王已经趴在地面的铁板上了。故事眨巴眼睛的时候,注意力都在眼睛上了,耳朵竟然没听到老王落地的声音。没有。故事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完了。老王正好落在从厂房斜射进来的光柱里,像一个熟睡的人。下面的工人还没出来干活,巨大的厂房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陵寝。故事双腿开始颤抖,哆嗦起来。他一只手抓着栏杆,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闭了会儿眼睛,告诉自己镇定,镇定。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下面走着一个工人,他开始喊,喂,喂。那人没听见。故事急了,从头上抓起安全帽扔下去。帽子落在地上,那人吓了一跳,仰起头骂了句,你妈的,干什么呢?想砸死人啊。故事说,你赶快喊人,你看……那人问,看什么?故事说,有人掉下去了,在地上……那人妈呀一声,跑开了。故事喊,你他妈的赶快喊人,我这腿都不听使唤了……那人像一只报信的乌鸦,晃动着双臂,喊叫着,不好啦,不好啦,有人从吊车上摔下来了……不好啦……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声儿都破了。故事看着下面的老王仍旧趴在那儿,知道老王走了。悲恸的心情,让故事的双腿更加无力,要不是抓着栏杆,故事早就一屁股坐在走桥的钢板上了。为了防止从栏杆摔下去,故事蹲下身子,脚步缓慢挪动,靠近小车的轨道坐下来。他几乎听到身体里血液哗然的声音,喧嚣……下面还没来人,只有老王静静地趴在那儿……故事张开嘴,几乎是号叫着,来人啊,来人啊。他的声音很快被空荡荡的厂房吞噬了,没人来。故事开始呼喊着,老王,老王,老王……趴在地上的老王一声不吭……一声不吭……故事的呼吸变得急促,头皮发奓,整个身体的力气都飞了似的。他颤抖着,从兜里掏出烟,按打火机的时候,手指都是僵的。刚要点上,故事突然想起来,打电话啊。他吐掉烟卷,掏出手机,找班长的电话。拨过去,等待,等待……脉冲的声音……故事骂着,他妈的干什么呢?还不接电话。电话里竟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这里是麻将机配件修理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们会竭诚为您服务……服务你妈,快他妈接电话。故事对着手机里的录音骂着。地面上,那覆盖在老王身上的光在退去,老王趴在冰冷的铁板上,淹没在厂房昏暗的阴影里……有人向老王趴着的地方跑过来了……班长的电话接通了,问,干什么?故事。故事气急败坏地说,干你妈,还不快过来,老王从吊车上摔下来了!只听班长在电话里啊的一声,不说话了,电话没关,可以听到班长呼哧呼哧跑步的喘息声。挂掉班长的电话,又拨打了120,故事感觉身体里的力气多少恢复了一点儿。他扶着站起来,一步步挪着来到梯子口。看着下面,他一阵眩晕,甚至有些恶心。妈的,这是怎么了?故事骂着自己,深呼吸了一口,又呼吸了一口,在梯子口,点了支烟。猛吸一口,嘴里很苦,很苦……慢慢地,慢慢地,故事顺着梯子爬下来,脚尖落地的那一瞬间,一松手,坐在地上了。老王已经被围住,但那些人只是围观。有一个人从人群里挤出来,先是弯腰,突然蹲在地上,呕吐起来。故事从地上站起来,手上沾满了灰尘的颗粒,有细小的钢渣刺疼了手心……只见班长呼哧呼哧地跑过来,脸色煞白。他奔向人群……
  故事仍旧是缓慢的,他身体里的力气,是软的,提不起劲。
  听见班长在给领导打电话,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死亡的消息通过手机传播出去……
  故事这时候已经站在人群里。
  七窍出血的老王趴在那里,像一个睡着的人。安静。是的,老王是安静的。故事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胸口向上捅着,疼痛让他的身体再一次丧失力气……
  人群窃窃私语,嘈嘈杂杂的。
  故事站在那里没有依靠,觉得随时都会摔倒。他的腿是软的。下午班的工人开始汇集过来,窥探着死亡的消息。一些已经下班的人也汇集过来。半边脸贴在地上的老王,像一个倾听大地深处声音的人……
  陆陆续续,工段的领导、车间的领导、厂里的领导来了。
  老王仍孤独地躺在那里,后来,还是班长找来一个门帘子盖在他身上。
  故事从人群里退出来,找了个地方坐下,心脏怦怦直跳,慌,近乎痉挛。
  因为领导们都来了,那些工人的嘴巴闭上了,悄然退去……领导们红色的安全帽,像浸过血似的,晃眼。
  有认识故事的工人,从他身边经过,问,怎么了?
  故事说,心脏有些不舒服。
  那人说,是脸色不好。
  那人几乎是自言自语说,听说老王的女儿还在外地上大学,他老婆从水泥厂下岗多年。听说,不久前,老王跟朋友喝酒,一个朋友出了饭店的门,就摔倒在地上,死了。当时一起喝酒的人都有责任,每人分担了四万多。老王家里没钱,只拿了两万,不会是那死鬼……
  那人不说了,问故事,要我扶你回班组吗?
  故事说,不用。我没事。
  那人说,再怎么说,也是在一起工作了十几年的兄弟啊,这心里总觉得绞得痛……
  那人晃着头,走了。
  是啊,毕竟是在一起工作了十几年的兄弟……
  故事给自己点了支烟,突然看到那些带红色安全帽的领导们,又把烟掐了。工厂刚颁发了禁烟令,被发现抽烟就要罚款五百到一千元。
  班长像一只惊恐的动物,胆战心惊地跟在领导们的身边。
  死者。围观者。那些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围观者更像是平时来厂里参观的。现在,他们参观的是——死亡,是死者的雕像……
  他们就像是在地宫里参观。是的,参观。厂房笼罩下的死亡。
  也许故事是一个过于敏感的人,才有这样的表现。再说,以前又不是没看见过死人。故事刚上班那年,下面的一个工人就被旋转的砂轮碎片击中脑袋,当场就不行了。
  故事慢慢站起来,走回班组,在椅子上躺着。晚上七点多,那群人还站在那里,老王还没有给拉走……故事没吃晚饭。班长回来一次,故事问,还没拉走吗?班长说,要各个部门都到齐了,检察院、公安局、法院、劳动局……鉴定完了,才能拉走。故事说,哦。班长发起牢骚,这个月的奖金彻底泡汤了……你跟他邻车,你都看到了吗?故事说,我爬到小车上检查,等我检查完,看到他也爬上小车,等我再看他的时候,他已经……班长说,现在怀疑是自杀呢。故事说,滚他妈的,怎么可能?班长说,到问话的时候,你去跟他们说说。故事说,说什么?说是自杀吗?你别把我扯进去。班长说,心里还他妈的真有点儿难受,一起共事这么长时间,说没就没了……   班长说的时候,故事的眼圈红了。
  班长接了一个电话,走了。
  故事躺在椅子上,脑子里出现老王站在小车上高大的形象。他有些头疼,有什么东西从脑袋里往外拧着,向他射击,窒息他的呼吸。故事的身体躺在椅子上,竟然有一种坠落的感觉,向大地的深处……更深的深处……而提前坠落那深处的老王正在向上飞,忽扇着两只胳膊,他向故事招手说,干什么去啊?下面一点儿不好玩,回去吧,下面两眼摸黑,还是黑。老王脸上的血都凝了。故事猛然睁开双眼,幻觉消失了,只觉得心脏一阵抽搐,痉挛着……
  死亡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
  母亲打来电话,问,故事啊,听说你们车间死人啦,你可要小心啦。这些年我跟你爸也心疼你,琢磨着给你换个活,可……下班,你来家里吧,跟你爸喝点儿酒,压压惊。你老长时间不来了,你爸老念叨你……
  故事拿着手机,听着听着,就哭了,眼泪止不住了……
  直到哭出了声儿……
  死亡带给故事的肉身之疼,折磨了故事半年多。那半年里,故事看了多次心理医生。父亲卖了一幅祖传的字画,换了八万块钱,送给他集团公司当副总的战友。故事从轧钢厂调出来,到了文工团。
  三
  “你飞过天空的时候,你白色的灵魂,正滑过万物。”
  故事在手机微信上看到这样的句子,他的手跟着颤抖起来,之后,电流般传遍全身……颤抖中,听到骨骼嘎吱作响的声音。没有恐惧,闭着眼睛听,来自身体更深处的声音。也许肉身在那一刻,临近坍塌的边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不知道。屋子里很静。办公桌前的两盆绿色植物是朋友不久前送来的。那盈盈的绿,有些扎眼,绿到了眼睛里。植物上面还扎了一根红布条,故事懒得解开。那红布条是为了那些茂盛的植物在疯长的过程中不至于七扭八歪。之前,故事养过几盆植物,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死掉了。任它们在窗台上干枯或者腐烂。朋友偶然来访,看不下去了,就送了这两盆。植物的名字朋友说过,故事忘记了。朋友说,这样你的屋子里就有了生机,也可以多些氧气。
  但故事并没有精心照料过,任那两盆植物野蛮生长……
  故事看到那植物有几片叶子已经发黄了,他走过去,摘下来,放到根部,让它自行腐烂。故事奇怪那植物竟然没有一丝清冽的气味。没有。
  故事回到窗前继续看着外面的雨……
  雨大了,雨滴打在玻璃上,好像要进入到故事的办公室里。那些奋不顾身的雨滴摔碎在玻璃上,蔓延着,让透明的玻璃变得模糊起来。那些雨滴看到的是一张模糊的虚幻的脸孔,像森山大道晃动的、失焦的、粗颗粒的照片。它们变得恐惧起来,想改变方向,但风的力量让它们不能自己,被摔打在玻璃上,粉身碎骨……蔓漶的雨,让玻璃上出现一层水雾,像镜子后面的水银。故事看到自己的脸映现在玻璃上,他掏出手机给自己拍了张照片,发到微信上,取名《事故》。朋友圈里人问故事,怎么了?也有人问,你拍的什么啊?看不清。灵异图片吗?还是你拍到了鬼?故事独自笑了,回复了一句,自拍而已。有人发来惊恐的表情。有人点赞。有人说,故事,你可以去当摄影师了。也有人劝告故事,还是删了吧?看上去不吉利。故事最后回复了一句,我拍到了我的灵魂。故事把手机放到一边。
  桌子上摆着一本帕慕克的小说《雪》。
  为什么是这本?
  早上上班的时候,随手从书架上取下来,放到背包里。这个习惯,尽管离开了轧钢厂,但他仍旧保持着,看不看,是另一回事,有一本书在身边,他会觉得自己有了分量。
  刚刚结束集团公司的一个表彰晚会。那些天,每天加班加点讨论节目,排练节目,忙得焦头烂额。现在,突然冷清下来,整个人还有几分不适应。那些天,这个屋子里天天人来人往的,困了累了,他们就挤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在全国钢铁行业陷入经济危机的时候,举办这样一个晚会,故事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那是工作。是的,工作。
  中午吃完饭,故事觉得无聊,从背包里拿出这本书,放在桌子上,随便翻看了几页。没想到,看进去了。甚至可以说,这本小说是迷人的。
  故事在这段话下面,还用笔画了线:
  在第三个房间,在呻吟、眼泪和在灵魂中变得深寥的寂静中,卡感觉到了一种全知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告诉我们它所知的一切,而会出乎意料地把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变成一种煎熬。在这个房间他成功地没有和任何人对视。他还是看了,但他看到的不是眼前的这一切,而是他头脑中的一种颜色。这种颜色非常接近红色,所以后来他把这个房间称为红色房间。他在前两个教室里感受到的生命之短暂、人类之罪恶在这里融合了起来。尽管看到的情景令人触目,但卡感到了平静。
  小说主人公卡称那个房间是红色房间。那么自己的房间呢?故事走神了,想。灰色房间。黑色房间。也许都不是。他此刻的办公室是没有颜色的,有的是孤独。故事突然厌恶用颜色来命名房间。他更喜欢用这样的词语“孤独”“冷漠”“绝望”“沮丧”“愤怒”……这些词语更加情绪化,其实,故事就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只是,这几年到文工团以后,克制了很多。缩手缩脚做人是机关的生存法则。这里不同于轧钢厂,不同于吊车驾驶室。在驾驶室里,可以有屁就放,在这里不行。肠道很配合他,有气体在里面涌动,终于,一个恶臭的屁在房间里炸响……坐在椅子上,故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故事拿起手机,看到很多人点赞那张照片和他的回复。故事把那条微信删了,重新发了一条,还是那个图片,但这次故事复制了这句话:
  “你飞过天空的时候,你白色的灵魂,正滑过万物。”
  故事以为这次会有人点赞,等了一会儿,没有。他手指滑动,翻看了一会儿朋友圈的文字。有一个之前认识的作家,现在开始画画了。之前,故事看过那些画,感觉那种不受约束的画很好,但那个作家在人们的吹捧下自我膨胀的姿态,让故事恶心了。故事屏蔽了那个人。
  故事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想专心看看书,把这本《雪》读完。窗外的雨多少扰乱了他的心绪。一只母猫叼着一只老鼠,看上去还没死透,老鼠的尾巴,还摆来摆去的。母猫跑进那辆搁置在后院的废弃轿车里。这辆白色的轿车从故事调过来,就在那里了。油漆斑驳脱落,一个前轱辘被人卸走了,前面的挡风玻璃是破碎的,一个车门扭曲着。车内座椅里面的海绵填充物已经被人掏空。这废弃的轿车如今成了野猫的乐园。故事多次想让人把那破车当废铁卖了,但都没说。不久前,那只母猫生了五只猫仔。故事很喜欢猫,把中午吃的剩菜带给它们,蹲在那里逗弄它们一会儿。其中一只灰色的小猫是故事喜欢的,是一只不太合群的小猫,总是独自躲在一边自己玩。因为这样,故事更加呵护它,把好吃的留给它,其他小猫过来抢的时候,故事把它们撵开……故事甚至想过收养这只小灰猫,回家跟妻子说了,被妻子拒绝了。   雨大起来,地面汇集的雨水流淌在黑色的沥青路面上。它们即将流进前面的一个下水道里。那个井盖已经被人偷走很长时间了,打电话找人说了几次,也没人来解决。在井口处搭了一个木头架子,以防有人不小心掉进去。被冲刷过的沥青路面,黑亮,黑亮的……
  故事点了支烟……
  对面居民小区的阳台上挂满了卖房子的条幅。故事专门数过,有十五家。条幅上写着电话号码。这些好像是房产税宣布出台之前,人们挂上去的。故事曾经准备过一个高倍望远镜,偷窥对面楼房里的人,看了几次,什么都没看到……
  这时候,电话响了。
  是财务,说晚会工作人员的伙食费和演出费批下来了,可以让那些人来领。故事说,好的。财务说,你沈阳请的那个舞蹈老师雪晓梅的怎么办?你代领一下吧。故事说,好的。财务说,我给你送过去。财务又说,对了,你在微信群里别忘了告诉他们带手戳。故事说,好。
  故事把那本《雪》拿起来,放到抽屉里。坐在那里,抽烟,等着财务过来。财务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对故事很好。这位大姐长得很富态,丈夫是环保局的一把手。
  过了一会儿,财务大姐来了。故事签了字,还按了手戳,替雪晓梅把一千元的劳务费给领了。财务大姐翕动着鼻子问,什么咖啡,闻上去还挺香的。故事说,一般的速溶咖啡。财务大姐说,你姐夫去越南带回来几包白咖啡,明天给你拿几袋尝尝。故事客气着说,不用。
  财务大姐走后,那一千块钱摆在桌子上,故事蜷缩在椅子里,双脚搭在桌子上,想,这一千块钱怎么给雪晓梅呢?
  故事又点了支烟,双脚从桌子上拿下来,手扶着椅子,要从椅子上起来。没想到手一哧溜,险些摔到地上。一只手碰到桌子上的咖啡杯,倒了,里面的咖啡流淌出来。漫溢着,洇湿了那钱。故事踉跄着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纸巾,擦着桌子上的咖啡,顺手把洇湿的几张分开,剩下的,扔到抽屉里。故事愤怒地用脚踢了一下椅子,踢倒了。躺在地上的椅子,有些可怜,故事又把它扶起来。跟椅子出什么气呢。
  故事去了趟卫生间。窗户没关,雨都进来了,在地上汪了一大片水。故事站在小便池跟前,两脚站在水里。这个位置看不到那辆废弃的轿车,那个野猫乐园,只能看到远处一个矗立的烟囱……故事把窗户关上,洗了洗手,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嘴角还起了一个燎泡。本来想挤破的,但他没有,希望它自生自灭。他回屋了。
  打开微信朋友圈。
  那条“你飞过天空的时候,你白色的灵魂,正滑过万物”的微信,数十人点赞。有人回复说故事是诗人。有人问,这写的是雪吗?
  故事没搭理他们。
  四
  早上,妻子说昨天姐姐打电话来,说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爸爸躲在一个漏雨的房子里,两只胳膊抱着自己,瑟瑟发抖……那雨漏得越来越严重,可以看到爸爸身上的衣服被淋湿了,他双脚站着的位置马上就要被淹没了。他在喊叫,呼救。他喊着姐姐的名字,然后喊我的名字……
  姐姐电话说,今天我们要去轧钢厂公墓去看看爸爸,给爸爸烧点纸。
  故事没说什么,把早餐上妻子给冲的咖啡喝了。妻子看着他说,这些天,你搞那台晚会,太累了,现在结束了,你要好好歇歇……
  故事说,嗯。
  妻子说,一会儿,我姐开车来接我,去码头。
  故事说,嗯。
  离开饭桌,倚靠在沙发上。
  妻子在收拾桌子,问,你上次说的,想再走一步,需要用钱,我跟我姐说了,她说可以借我们……
  故事生气地说,你跟她说干什么?
  妻子说,那我跟谁说?你以为现在借钱那么容易吗?
  故事知道自己这样发火不对。
  妻子看上去,委屈地说,还不是为了你……
  故事说,对不起。
  故事说,借钱的事,先放放再说,现在形势紧张,送钱也没人敢要。再说了,处长的位置很多双眼睛盯着呢。
  妻子说,好,我姐说,你要用钱,随时……
  故事看着妻子在那里擦桌子,屁股一扭一扭的,心里面突然荡漾起来。但他仍旧坐在那里,看着……他没有从这个角度注意过妻子的,还有她的背影……
  妻子回头,看他在发呆,问,你怎么了?
  故事坏笑着说,没什么。
  妻子说,你一脸坏笑,一定憋着坏呢。
  故事说,才没,你跟你姐说,我谢谢她。
  妻子说,好的。
  妻子收拾完,开始打扮自己,还从卫生间里问他,你看我是不是老了?你看我姐看上去就像是我妹妹似的……
  故事听见了,说,你姐那张脸是化妆品泡出来的,你才是本色。
  妻子在卫生间里说,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会说话,不嫌我这个黄脸婆啦?
  故事说,我什么时候嫌弃了,就是嫌弃,我也不敢啊。
  妻子说,借你个胆,你也不敢。
  故事说,是啊。
  妻子在一家银行工作。
  岳父中年丧妻,退休后又找了个老伴。有一天,跟老伴在望溪公园的石板路上散步,突然,整个人就倒在地上了。送到医院后,已经不行了。之前,他已经在轧钢厂公墓给自己买了块墓地,在般若岛上。岳父走的那年,七十四岁。岳父的遗嘱里竟然说,不要跟发妻并骨,将来还要跟现在的老伴葬在一起。大姐不同意,后来,还是妻子坚持父亲的遗嘱。父亲还要求大姐和妻子给他现在的老伴养老送终,这样的要求,大姐总觉得有些过分。最后,她们还是尊重父亲的遗愿,妻子说,总不能让父亲到那个世界也不快乐吧。
  故事注视着窗外的雨,仍旧那么嘈杂,那么汹涌……手机响了,故事拿起来,是妻子。犹豫了一下,接了。
  妻子说,我们从轧钢厂公墓回来了,我和姐在商业街吃饭。你吃了吗?要不一起过来……
  故事说,吃过了。
  妻子说,你猜我们去公墓看到什么了?父亲的墓被雨水冲裂了,你说奇怪不奇怪,竟然跟姐姐梦见的一模一样,你信吗?   故事说,哦。
  妻子说的这件事在故事听来确实有些诡异,置身在办公室里,故事突然感到有些寒冷。他把挂在衣架上的一件衣服拿下来,穿上,感觉好了一些。那寒冷是从心里渗透出来的冷,故事在屋子里踱步,靠这样来增加热量,仍旧显得徒劳。
  故事拉开抽屉,看到那本《雪》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想起一个人,从抽屉里找到车钥匙,冲出办公室。
  五
  从单位出来,故事开车向郊区的看守所驶去。雨大。故事开动雨刷器,看上去就像两只手在挡风玻璃上挥手。路过一段泥泞的路,故事费了好长时间才逃离那段泥泞。一个女人打着雨伞从坡路上下来,那个女人穿了一件格子连衣裙。故事继续向前开着,远远看见看守所的高墙,还有墙上的铁丝网。雨让看守所的轮廓处于模糊的状态。要来这里好久了,故事一直在犹豫,今天终于冲破内心的折磨,来了。故事要看的人叫奎勇,是他在轧钢厂时最好的工友。奎勇比故事大四岁,属虎。奎勇算是故事在轧钢厂时期唯一的朋友。那时候,他们都喜欢文学。奎勇写诗,也写小说。奎勇总是把自己看到的认为好的书推荐给故事看,还有一些电影。金基德的电影就是奎勇推荐给故事看的,故事至今都难忘那些电影。从金基德的电影里,故事理解了真正意义上的救赎,甚至包括怜悯、慈悲。奎勇是在故事调离轧钢厂之后辞职的。他自学了法律专业课程,考取了律师资格,自办了一个律所。从那以后,他们很少联系了。但奎勇在故事的心里一直是他的精神兄长,奎勇憧憬着更大意义上的救赎,故事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故事只企求能救赎自己就可以了……
  雪晓梅就是当年他们在轧钢厂的时候,奎勇介绍给故事的。
  那天晚上,他正在乒山玉皇庙前的停车场上,车里还有雪晓梅。电话突然响了。故事伸手拿过旁边的电话,一个陌生号码。故事按掉了,电话又响起来。故事有些愤怒地接了,问,谁啊?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是故事吗?奎勇被抓起来了。我发了一条微博,希望你帮忙传播一下,奎勇是无罪的。故事追问着,你说什么?奎勇被抓起来了?你是谁?你确定吗?女人说,我是你嫂子,你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了吗?故事说,有些沙哑,我没听出来,对不起,嫂子。女人说,你就帮忙转发吧,我还要联系很多人。故事说,好的。撂了电话。雪晓梅赤裸上身,期待故事把她推到汹涌的海水之中,推到浪尖之上,但他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力量了。故事打开手机微博,找到奎勇的那条微博,并没有说为什么被抓起来,但他还是转发了,整个人陷入忧心忡忡之中。
  天上的一丝光开始挣脱乌云包裹,在慢慢突围,变得自由起来,逐渐形成一个光的洞穴,在无限扩延着,遍布整个宇宙。故事穿上衣服,对雪晓梅说,你也转发一下吧?雪晓梅低声说,好的。故事喃喃着说,我早就知道奎勇这么折腾早晚要出事的……雪晓梅说,你指什么?故事说,奎勇是个有野心的人,你看看媒体报道他最近接的几个案子……雪晓梅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难道就让那些当官的为非作歹吗?故事不吭声。雪晓梅后来嘟囔了一句说,你其实是一个胆小的人。故事没有追问雪晓梅指的什么。雪晓梅回到自己的车上。两人开车,一前一后,从乒山上下来。雪晓梅直接上高速公路回沈阳了。看着雪晓梅消失在高速公路上,故事在路边停下车,掏出手机,看那条微博已经有上万人转发了。故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像他们都是奎勇的兄弟,跟着一起同仇敌忾。故事心里升起一团厌恶,他找到自己转发的那条,果断地删除了,连微信上的也删了。这样做之后,故事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感和释然感……之后,他去了洗浴中心,把身上雪晓梅留下的气味清洗干净,才开车回家。妻子在看电视,看到他回来了,说,回来啦?大忙人。故事撒谎说单位有事。
  一晃半年过去了,奎勇还关在看守所里。偶尔,想起奎勇,故事的内心是愧疚的。转过一个L形转弯,看守所的牌子挂在墙上。故事停下车,冒雨跑过去。看到工作人员,他说起奎勇,工作人员说,那个人啊,上面有话,不让见。故事问,为什么?那人说,你去问上面的人去。无论故事怎么哀求,都无济于事。故事从门卫出来,站在雨中望着高墙,雨淋湿了他,他在雨中徘徊着。雨水从墙上流下来,灰白的墙,雨水蔓延成一道道痕迹。故事点了支烟,没抽上两口,就被雨打湿了,故事把打湿的烟吐到雨水中,细碎的烟末,在雨水中漂浮着,被水冲走……雨中的故事,还有旁边的高墙,让故事感到自己的渺小。奎勇囚禁在高墙里面,故事囚禁在雨中。这样不知道淋了多长时间,故事打了个喷嚏,抖落掉脸上的雨水。回到车里,故事掏出手机,对着高墙上的铁丝网,拍了一张照片。
  开车离开时,故事感到筋疲力尽,过了L形转弯,把车停在路边,点了支烟,瘾君子似的狠吸了几口,才缓解很多。身上湿漉漉地滴答着水,他抓了一条毛巾,擦了擦脸和头发,发动汽车,回望城了。
  这个地方多年前,奎勇带着故事来过,是看一个诗人。那诗人因为酒喝多了,寻衅滋事,在酒店里打了人,被抓进来,拘留十五天。没想到,那诗人在拘留所里死了。拘留所方面称是自杀……
  奎勇自从开了律师事务所,也没什么案子,后来接了一个幼儿园儿童性侵案一举成名。报纸、电视媒体上奎勇已经成了一个人物。没想到奎勇竟然又翻出那个在拘留所里死亡的诗人的事,跟监狱打起了官司。当年,在轧钢厂,奎勇就对故事说过,总有出头之日的那一天,在这个望城,这个狭隘、偏僻的城市,总有一天我会像锥子一样,从这个黑暗的口袋里钻出来的。没想到奎勇当年说的话应验了,他竟然采取这样一种对抗的方式。
  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等红灯。故事开了车内的热风,身上的衣服干了,但他仍感到莫名的寒冷。红灯灭了,故事开车过去,拐进一个梯子胡同,在一家洗浴中心门前停下来。那是一个特别的地方,一半是盖起的高楼,一半是棚户区。故事在池子里泡了会儿,又找人搓了搓,身上的灰球,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他歉意地对搓澡师傅说,前几天刚洗的,没想到还这么多皴。搓澡师傅说,人就是泥做的,就是天天搓,还是能搓出灰来。故事盯着地上白色的瓷砖,那些灰球球,有的漂浮起来,有的沉下去。故事想,人真他妈的脏啊。在休息大厅,几个浓妆艳抹穿着裸露的小姐围上来,她们哀求故事去做按摩。故事拒绝了她们,躺了一会儿,喝了杯茶水,离开了……   六
  从洗浴中心出来,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故事开车又回到办公室。已经下午五点多。他身体有一种虚脱感,被掏空了似的。野猫乐园里的老猫带着小猫在阳光里撒欢,黑色的沥青路面被雨水冲刷过,干净了很多。故事点了支烟,翘起腿,搭在桌子上。屋子里的那种肃穆静寂突然变得让他欢喜起来,那种寂静让他成为寂静的一部分。这近乎仓皇的一天即将结束,故事想用这剩余的时间看会儿书。他拉开抽屉,要拿那本《雪》,看到雪晓梅的那一千块钱散落在抽屉里。肃穆寂静突然从他的身体里消失,蒸发殆尽。他拿出那本书,没看,而是竖立在桌面上。白色的封面,上面一个“雪”字,像一个墓碑的模型……故事在心里面,祭悼着。
  雪晓梅跟故事是同龄人,三十五岁。是奎勇家当年的邻居,后来考上舞蹈学院,毕业后留校。奎勇大故事四岁,自然也大雪晓梅四岁。雪晓梅也喜欢文学,并且很有见解。她认为,文学要比艺术丰富,文学是一种回答和伦理道德的态度,这样的见解让奎勇和故事都感到惊讶。雪晓梅把一些先锋舞蹈的内部视频翻录成碟片借给他们,那段时间,故事可谓开了眼界,他最喜欢那个叫皮娜的舞蹈大师。雪晓梅甚至想让奎勇和故事用文字把皮娜舞蹈的某一种情绪表达出来,但两个人的文字表述起来是那么虚弱。
  后来,很长时间没联系,听奎勇说,雪晓梅结婚了。直到故事从轧钢厂调走,一次举办晚会需要一个舞蹈指导老师,他想起了雪晓梅。
  他给雪晓梅打电话,是她否可以帮忙?
  雪晓梅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开车就从沈阳赶来了。
  雪晓梅栗色的头发,看上去瘦了,脸色蜡黄,头发也有些凌乱,像没睡好觉似的。她一进到故事的办公室,就坐在旁边的旧沙发上,掏出烟,问故事抽不?
  故事说,我刚掐。
  雪晓梅独自点燃,倚靠在沙发上抽起来。
  这跟之前的雪晓梅简直是两人,故事想。
  两人没有先聊工作,而是说到奎勇。
  雪晓梅说,好长时间没见到奎勇哥了,他还好吗?
  故事说,他还在轧钢厂开吊车。
  雪晓梅说,那么一个有才华的人,真是白瞎了。
  故事沉默。
  才华是狗屎。故事顺嘴说出这句话。
  雪晓梅在那里抽烟,怔了一下,问,你说什么?
  故事说,我说,才华是狗屎。
  雪晓梅猛吸了一口,从鼻孔喷出烟来,说,你以前好像不这么愤青啊?
  故事说,那是你没发现而已……
  雪晓梅说,哦,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在今天看来,也是弥足珍贵的,他们的心里可能没有英雄,但他们的心里有了个人。个人存在的意义是重要的。
  听了雪晓梅的话,故事愣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
  他点了支烟,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雪晓梅。她好像沉浸在吸烟带来的朦胧之中,脸上透出一股让故事心生怜悯的气质。是憔悴吗?是颓废吗?故事不好定义,那瘦下来的骨感之美是故事喜欢的。
  故事开始跟雪晓梅谈工作的事情,说,这些舞蹈对于你可能是不屑的,但对晚会很重要,你懂的。这是我调到这个单位第一个露脸的活,我想干得漂亮些。
  雪晓梅把烟掐灭,说,我懂,有三分之一艺术就够了。
  故事笑了笑说,是的,是的,我会考虑给你一点儿劳务费。
  雪晓梅说,先不说这个,如果考虑劳务费的话我就不来了。
  说着,雪晓梅又点了支烟。
  故事说,你的烟很频啊?
  雪晓梅笑了笑,眼角挤出一丝皱纹。
  故事看不透这个女人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心里竟然掠过一阵心疼,抽搐着。他眼睛看着窗外,阳光下,那辆废弃的轿车看上去更加破败,甚至可以看到窗框上面斑驳的铁锈,是红色的。
  这时候,故事才想起来,你从沈阳赶过来,还没吃饭吧?
  雪晓梅说,嗯。
  故事站起来,走,你喜欢吃什么?
  雪晓梅说,随便。
  故事说,吃鱼怎么样?望城的烤鱼还是很有名气的。
  雪晓梅说,你忘了,我也是望城人啊!
  故事笑了笑。临出办公室前,故事电话召集下属单位那些表演舞蹈的工人晚上五点到文化宫集合。
  雪晓梅看了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了,说,还是随便吃点儿,等晚上排练完了,我请你。
  故事说,好吗?那多不好意思。
  雪晓梅说,你见外了。
  两人去附近的牛肉面馆吃了两碗面,就回办公室了。雪晓梅坐在沙发上说,我迷糊一会儿,昨天晚上失眠……
  看雪晓梅坐在那里很不舒服,故事说,你躺下睡吧……
  雪晓梅说,不了,迷糊一会儿就好,省得一会儿排练没精神。
  雪晓梅闭目坐在那里,故事终于敢正眼去看这个女人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感染了故事。他叹了口气,点支烟,转过头,看了眼窗外,那辆废弃的轿车竟然在恍惚中向前行驶了一下。故事吓了一跳,用手揉了揉眼睛,才相信是自己的错觉。
  四点半左右有人来了,敲门,惊醒了雪晓梅。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故事对着门喊了声,请进。
  进来的是炼钢厂的刘美丽。她短粗胖,短发,一张圆脸。雪晓梅的眼睛在刘美丽身上打量着,什么都没说。故事给他们彼此介绍着,让刘美丽叫雪晓梅老师。刘美丽微笑着叫雪老师,雪晓梅说听着怎么有些不舒服呢?还是叫晓梅老师好了。刘美丽又叫了声晓梅老师,雪晓梅答应着。刘美丽开始检讨自己的身材,雪晓梅安慰刘美丽说,身材不是问题,主要看气质。刘美丽乐得合不拢嘴了。
  五点的时候,跳舞的人聚集在排练厅里,雪晓梅一个个看了看,眉头紧蹙。故事看出来了,在旁边说,就这条件,你将就吧。
  雪晓梅说,只能这样了。
  雪晓梅给大家设计了一个民族舞。民族舞是领导都挑不出毛病的,还都能看懂。排练中,雪晓梅发现其中真的有跳舞潜质的,是总医院的陈莉莉。   雪晓梅问陈莉莉以前学过吗?陈莉莉点了点头。雪晓梅让陈莉莉做领舞。晚会上不可能只有一个民族舞,雪晓梅还给陈莉莉编了一个现代和古典结合的舞蹈,名字叫《殇》。
  简单的指导下,陈莉莉已经能用肢体语言表现出雪晓梅要求的意思了。陈莉莉整个人透着灵气。
  雪晓梅很喜欢这个女孩,邀请陈莉莉以后参加他们的舞蹈表演。陈莉莉说,不敢,这是领导安排的工作,我还是好好当我的护士吧。雪晓梅一声叹息。
  第一天排练到十一点多才散,故事请雪晓梅去吃巫山烤鱼。吃到十二点多,两人都喝了酒。故事把雪晓梅送到宾馆房间,就离开了。
  还没到小区门口,故事的手机响了一下,是雪晓梅的短信:你就让我一个人孤独地待在这里吗?你回来陪我。
  看着雪晓梅的短信,故事有些心跳过速。他叫出租车停下来,下车,在人行道上走着。去还是不去,故事纠结着。跟妻子结婚五年,一直没有孩子,他几乎要放弃了,但妻子没有放弃。这在故事的心里多了一丝反感情绪,他有些惧怕看到妻子那贪婪的眼神。当一切变得充满了目的性,反倒失去了情趣,变成一种负担,一种桎梏。更多的时候故事选择逃避,在妻子的威严下勉强应付着。每次他都很累,很累,直到出现了阶段性阳痿。想着雪晓梅的短信,这是她的酒话吗?故事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街上习习小风吹在脸上,他处于一种醺的状态。他的手指在裤兜里摸到一枚硬币,在手里摩挲着。他坐在路边,一条流浪狗从他身边经过。他点了支烟,头有些沉,远处亮化的街灯五颜六色,绚烂着,像烟花绽放。还有那一个个明亮的窗口。他突然孤独起来,像是被侵蚀了似的,被紧紧包围着。他掐灭了烟,借着路灯光线,抛起手中硬币。硬币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旋转了几下,向一边滚去,竟然掉进路边的下水道里。
  故事蹲在下水道那儿发呆了好一会儿,一对年轻的恋人从身边经过,听女孩对男友说,那人干什么呢?对着下水道。男孩说,可能是个酒鬼。两人笑着。
  故事站起来,没有发作。他坐在路边抽烟,手在裤兜里摸索着。没有硬币了。想起雪晓梅示范舞蹈的时候,那身姿,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整个人好像活过来了。那身体是那么柔软,伸手投足之间尽是优雅。故事跺了下脚,拦了辆出租车向宾馆驶去。
  七
  那次晚会结束后,他们的关系并没有结束。故事时常会想起跟雪晓梅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两个人在舞台后面的地板上,办公室的沙发上,两个虚弱的身体淌满汗珠,雪晓梅凹进去的脐眼里盈满汗水,细长的腿缠绕在故事的身上。他贴在雪晓梅的肌肤上,感觉着那来自肉身的声音,时而嘹亮,时而安然,像一条黑暗中的河流,裹挟着他沉入到河流深处。河流深处更有一番洞天,那些水草,那些鱼,那些石头,甚至是淤泥,都是美的。沉迷于雪晓梅肉身的河流之中,故事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真想消失,让自己战栗着,恒久融化在雪晓梅这条闪动的肉身的河流之中,成为雪晓梅的一部分,成为水的一部分,成为虚无。故事像一个婴儿,一个孤儿。
  从小,故事的父母关系就不好,三天两头闹离婚。长大后,故事感到自己是一个精神的孤儿,这种孤儿意识深深吞噬着他,他需要爱,需要温暖。在雪晓梅的身上,找到了母亲般的感觉,尽管他们同岁,来自雪晓梅的慰藉让他产生了依赖感。还有雪晓梅的偏执和歇斯底里,这样的情绪来自她忠于的舞蹈艺术吗?还是来自之前丈夫对她的伤害?
  在妻子和雪晓梅之间,故事处于悬空状态,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剔除肉身,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如果雪晓梅变成自己的妻子,他们还会那样相爱相亲吗?日常总归是平淡的,那样的肉身收割不是日常的,不是。
  记得有一天半夜,故事正在家里睡觉,手机响了,雪晓梅说,她从沈阳开车过来,在他家附近的宾馆等他。他挂了手机,妻子问谁的电话?他撒谎说,打错了。后来,雪晓梅又打来电话,不依不饶的,那声音让故事心疼,但故事找不到一个出去的理由,找不到。他只好关机。这一夜,梦里都是雪晓梅的身体,他们相互猎杀着,像两只猛兽,他在梦中筋疲力尽。直到梦中出现一片荒芜的旷野,空茫,雪晓梅不见了。站在旷野上,故事呼喊着雪晓梅的名字,他的声音在旷野上回荡着,自己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一种莫名的力量来自天空,吸引着他,让他的身体飘浮起来,穿越在云层之间,一直飘浮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飘到了什么地方,他感到一种莫大的自由。正心里窃喜,突然,他开始失重,开始坠落,坠落。从床上摔到地板。
  故事醒了。被吓醒的妻子问,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故事从地板上爬起来说,嗯。
  这一醒,故事就睡不着了。自从调到这个单位来,他开始发胖,血压也上来了。他每天早上下楼锻炼一到两个小时。看了看时间,才四点多。他去了趟卫生间,开手机,雪晓梅的短信蹦出来:2016,是凌晨一点多钟发来的。他坐在马桶上,空洞地冲了一下马桶,从卫生间走出来。他开始穿衣服。妻子嘟囔着,这么早。故事说,睡不着,还不如去锻炼,这几天,血压又上来了。妻子再没说什么。故事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到门口一辆大卡车和一辆出租车撞上了,那大卡车几乎骑在出租车上了。天蒙蒙亮,只剩下两辆车在那里,像两个来自机器人时代的机器在交配。故事绕过去,沿着路边慢跑起来。已经有更早的晨练者在前面跑着,传来啪啪的脚步声。故事觉得鞋窠里有什么东西硌脚,停下来,脱下右脚的鞋。一颗坚硬的沙砾。他穿上鞋,继续慢跑,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开始被调动起来,复活,苏醒。
  一条白色的大狗从树丛里蹿出来,它的主人很嗲地喊着,宝贝儿……宝贝儿……等等我……
  故事认识这条大狗,是小区里一个女人的。她是望城一个有名的老画家的情人。不久前,那个画家突发脑出血。望城的大小领导都出席了葬礼,电视报道了。
  大狗在故事的身边停下来,故事还是有些害怕,因为小时候被狗咬过。那女人从后面跟过来说,没事的,不咬人。
  故事没搭话,继续慢跑。来到宾馆门口。
  这家宾馆距离故事的小区不到一千米,是望城唯一一家五星级的宾馆,是望城的地标。   故事走进去,还担心服务员问自己什么。大堂里一片空寂。故事有些心虚地走到电梯口,等了一会儿,电梯门才开。故事闪身进入。16楼。电梯里的故事竟然有一种窒息感,他看到自己的脸映在不锈钢门上,头发是凌乱的,他对自己感到陌生,心里问,你是谁?你他妈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这样质问着那个人的时候,电梯门开了,那个人裂成两半。故事怔了一下,走出电梯。看着指示牌,好像走进迷宫,绕了很长时间,找到2016房间。
  八
  故事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那沙发仿佛还滞留着雪晓梅的气味,还有那些疯狂。这时候,手机响了。
  是妻子,问,你什么时候下班啊?
  故事说,给领导写一个材料,要晚一些。
  妻子说,那好,我晚上跟我姐逛逛夜市,你要买什么吗?
  故事说,不用。
  妻子说,逛完,我就回去。
  故事说,好的。
  妻子的电话让故事冷静下来,点了支烟,狠吸了几口,接续着上面的回忆。
  2016房间门口。
  故事深深呼吸了一口,开始敲门,不知道雪晓梅是否会给他开门,还是已经开车回沈阳了。如果开门的是个陌生人,那么……故事想着如何应付。
  准备都是多余的。开门的是雪晓梅。她躲在门里面,等故事进了房间,雪晓梅从后面关上门。故事转过身,看见她赤身裸体,两只眼睛都没完全睁开。故事伸开双臂要把她抱在怀里。雪晓梅拒绝了,光着脚,回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两只脚裸露在被子外面。故事也趴到床上,雪晓梅生气地说,下去,你来干什么?故事说,不是你让我来的吗?雪晓梅说,我没让你来。故事说,那短信?雪晓梅说,什么短信?我不知道。故事笑了笑,手伸进被子,被雪晓梅扔了出来。雪晓梅说,你干吗?故事说,不干吗。故事脱光自己想钻进被窝里,被雪晓梅推了出来。故事躺在被子外面,像被晾晒着,有一种羞耻感。他想爬起来,离开。他知道这是女人在使小性子,如果雪晓梅拒绝他的话,不会连问都不问一句,就给他开门。语言在这个时候是失效的,只有行动。雪晓梅仍在拒绝,像打架。故事也完全豁出去了,想打架就打架好了。雪晓梅骂着,你流氓,你无赖,你混蛋王八蛋。雪晓梅一边骂着,一边撕扯着故事的双手。故事的肩膀出现一道血痕。故事有些生气了,说,你闹够了吗?雪晓梅说,我闹什么了?故事沉默,心情变得不好起来。过了一会儿,故事说,我就不想出来吗?可是,我……我怎么出来?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悲伤。故事说,我这不是来了吗?雪晓梅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我透过窗口看着你住的那栋高楼,想着我心爱的人此刻躺在别的女人身边,我心都碎了,你知道吗?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受不了……雪晓梅哭了。故事伸出一只手搂住雪晓梅。我想你想得快要发疯了,我就开车从沈阳过来,没想到你……自从他出国半年后,给我寄来离婚通知书,我就不相信爱了,可我还是遇见了你。我知道我爱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曾告诫自己不要喜欢有妇之夫,可我还是……这也许就是命啊……其实,你敲门的时候,我刚睡下,其实,我从没想过你给我什么名分,我只是想有个男人疼我……我也思考过,为什么我会这样?
  因为孤独……
  尽管有舞蹈让我释放孤独,但那种没有人疼的孤独更加……
  是啊,对于故事来说,又何尝不是……
  ……因为孤独。
  雪晓梅的话,让故事突然鼻子一酸,眼泪自己就排山倒海地出来了。他紧紧搂着雪晓梅,疯狂地亲吻起来。她噙去他的眼泪,笑话他,你像个孩子似的,哭什么呢?他说,像个孩子不好吗?雪晓梅说,好,那就让我重新生下你。故事笑了笑说,好啊,但我要等待一个新世界诞生的时候,我再……雪晓梅说,你的理想主义会害了你的,你越来越像奎勇了。故事问怎么?雪晓梅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恐惧。他们变得疯狂起来,彼此的肉身撞击着,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暂时忘记世界的存在……
  九
  其实从得到奎勇被抓的消息,故事就感觉到雪晓梅的疏远。为什么?故事想不明白。有时候打电话,雪晓梅都说在忙一个《烧烤》的舞剧。故事感到失落。某些时候,想起雪晓梅,就觉得有刀子从胃部往上捅的感觉,疼痛。开车去沈阳,打电话给雪晓梅,说在北京了。对于故事来说,他都理解为是雪晓梅的托词。他知道两人的关系结束了。但故事的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就像一个被糖果诱惑的孩子,尝到了甜头。现在,糖没了,他处于极度的渴望之中。故事还是钟情这种情感,而不是那种花钱买来的廉价消费。那段时间,故事开始喜欢一个叫莱昂纳德·科恩的歌,听着听着,故事会潸然泪下。有一首歌词翻译过来是这样的:我依然如此想念你/眼里别无他人……我一言不发/在我秘密的生活里,总是寒冷和拥挤……
  故事反复听着,那音乐仿佛起到了治愈的作用,抚慰着他,沐浴着他,那看不见的音符在他的大脑里让他的情绪平静下来……
  故事几次想提出分手,但他没说,她也没说。好像谁先说,谁就是那个失败者。
  ……结束了。故事的人生道路上多了一面墙……总会穿过去的……
  故事在等待,不急于分手,就像在等待被宣判死刑的前夜一样……
  这是一个男人的经历,刻骨铭心。多年后,老了的时候回忆起来,也是芬芳的……那火热的激情……生活归于生活……尘土归于尘土……
  这次,集团公司新换了领导,又到了举办晚会的时候。故事不想把晚会办得潦草,失去水准。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位置也许会岌岌可危。只有雪晓梅可以帮他。他给雪晓梅打了电话……
  雪晓梅答应了。但每天排练完节目,就开车回沈阳。
  故事处于一种被投入冰川之中的恍惚里……
  故事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雪晓梅的脖颈上挂了一个银白色的十字架。直到节目正式上演那天,雪晓梅来了一个短信:下半年我就离开沈阳,去北京了,我有了新的男朋友。谢谢你曾经给我的温暖和痛……
  演出很成功,新领导对故事很满意,还提出来要给故事嘉奖,但故事的心里一点儿都不快乐……
  原罪(sin)的概念,是由教父圣奥古斯丁(St Agustine)从创世纪及罗马书5:12-20勾勒出来,再经不同神学家发展及阐释。原罪在圣经的意义是指人离开了神的教导,于是人一方面自我神化(自大),另一方面自我沉沦(堕落)。基督教用原罪的概念解释人性,并解释人为何有犯罪/堕落/作恶的倾向及源头。圣经说人皆有罪,是指人人都有犯罪/堕落/作恶的倾向。由于人类心中皆有犯罪/堕落/作恶的元素,因此只要条件适宜,人心中堕落行恶的意识就会实践。因此人皆有罪,就是说人有犯罪行恶的种子,而不是说人人都有犯罪/堕落/作恶的表现。原罪的另一个层次是指误用自由意志去行恶。上帝给予人自由意志,人有能力选择善和恶,而亚当夏娃运用了自由意志,选择了错误的方向,由此人与神完美的关系开始疏离,这就是原罪(original sin)。所以原罪在某层次而论可理解为人误用自由意志而行恶。原罪的重点,不是叫人赎罪,而是叫人明白自身的不足,明白人的完全需要靠上帝的恩典,亦由此诠释希伯来人对自由出现的看法。
  后院那辆废弃的轿车终于在故事的申报中卖了废铁,野猫乐园消失了。那些野猫不知去了何处,那块空地很快长满了荒草。
  这期间,故事找时间又去了趟郊外的看守所,仍旧没有见到奎勇。故事想到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在看守所,就打了电话。后来,从里面传出来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兄弟,谢谢你能来看我,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毫无眷恋……
  故事握着那个小纸条,天开始下雨,他张开手掌,那个纸团落到泥水之中……故事就那么看着,看着……直到纸团被雨水浇成了纸浆……他的心中涌起莫名的悲伤,不禁潸然泪下。故事回望了一眼看守所紧紧关闭的巨大的铁门……
  他上车,离开,在那个L形转弯的地方,看到几个居民在冒雨拆迁那些低矮的油纸房。已经揭了屋顶,他们在雨中挥舞着锤子,砸墙,干得起劲。好像拆完之后,这块地上就会突然高楼拔地而起似的。他们是喜悦的。这个世界将焕然一新,好像时间的那边充满了天堂一样的光芒。
  故事苦笑一下,摇了摇头,转弯,离开。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故事召集几个工人把那块空地拾掇出来,用砖简单砌了砌,做成一个花坛……还买了些花籽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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