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空气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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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一生始终为以下三种激情所支配,对真理的不可遏止的探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止的同情,对爱情的不可遏止的追求。
  ——罗素(英国)
  1
  不久前,确切地说是2008年9月19日,我去了四川理县的桃坪羌寨。此刻的每分每秒,我的心都被震动、刺伤、感动和激励。我乘车从成都出发,经过都江堰、映秀镇、汶川县城沿途的激烈颠簸,甚至数次遭遇泥石流的袭击后,才在一片异常真诚和庄严的羌族村民举行的欢迎仪式中,走进了古老巍峨的羌族碉楼城堡。
  这条连通古老羌族民族文化、生态生活与现代城乡文明的生命时间隧道,正在镌刻和沉淀着无尽的怀念和渴望。我直接地感受和看到大山与河流、森林与梯田、野生植物与珍奇动物,祖先的灵魂与今人的意志,仍然如同千年前,没有任何改变地呼吸着空气的清新流动,阳光的温暖照耀和天空云彩的自由飞翔。
  捷克斯洛伐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说道:如果永恒轮回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在这一背景下,都可在其整个灿烂轻盈之中得以展现。
  但是,重便真的残酷,而轻便真的美丽!
  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偶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
  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大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半真的存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到底该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站在依偎着峻峭悬岩而凌霄耸立的羌族碉楼城堡前,我的心情是悲怆沉重的,眼睛里满含苦涩的泪花。尽管“5·12”大地震的强烈旋风和残酷的地震,山体滑坡,没有能动摇摧垮城堡苍老坚定的脊梁、高昂的头颅,但它的身上却也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这些羌族山寨的幸存者,大都是从倒塌的山峦碉楼、山镇废墟和劳作的田野上跑出来的。现在他们就在我眼前站着、坐着或蹲着,我好像也正在听见英国诗人布莱克说,我见过的一张张脸上,显出斑斑懦弱,点点哀怨。
  是的,永恒轮回的说法,应当是表达一种生命的视角。那么,人在世界上无限重复的分分秒秒,又该如何去选择和承受生命之重之轻呢?
  我试图在羌寨的碉楼城堡的遥远恬静和此刻的苍凉悲壮中寻找答案。
  这些天,我就怀着这种愿望在穿越地震后残存的恐怖、尘埃、余震、飞石,让自己的心和眼睛进入更多的陌生。
  2
  蘇涵的精神真的崩溃了。我去看她时,她拒绝见我。只让我隔着病房的屏风说话,而且她一直没有回声,都是听我在说。
  我说,真是不幸,可这是天灾呀!谁能抗拒呢!苏涵,你要坚强,要挺住。医生说,你的创伤能治好的,只是需要时间,需要你配合,需要你有一个好的心态。你听清楚我说的这些话吗?
  其时,我的心情也是很难受的,一个如此聪慧和漂亮的节目主持人,在抗震救灾的前沿,不幸被飞来的楼房坍塌的玻璃、石块砸伤了头部和脸庞。她能恢复往日的美丽吗?是的,多少同事都为她叹息和悲伤,多少电视观众都在期待她的出现。
  果然,苏涵在“5·12”地震后的节目中,悲情地朗读过意大利诗人雷奥帕第曾描述火山活动在维苏威山坡上留下的痕迹的诗,想借这首诗来表达她心中的巨大悲痛和对地震后的真实惨状——
  这些地方现在覆盖着
  不毛的灰烬,镶嵌着
  凝成石块的熔岩,
  它在孤寂的游客脚下发出回声;
  长虫盘卧在阳光下栖息,
  从那多孔岩石的裂缝里,
  兔子奔回家中——
  这里曾是幸福的田园,
  耕地、金色的麦浪,还有那鸣叫的牛羊;
  这里也曾有过花园和宫殿;
  权贵们闲暇隐居的地方;
  愤怒的山岳,
  从它血盆般的大嘴里,
  喷射出滚滚熔岩,
  城市和居民荡然无存。
  这里的一切,
  现在在巨大的废墟下长眠。
  我还清楚地记得,苏涵当时穿着黑色的上衣,白色的衣领镶嵌在黑色衣领上,使她显得庄重素雅。她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嘶哑和颤抖,眼睛盈满了泪滴。
  没有想到的是三天后,她自己也受到了这场残酷震灾的伤害,让她这颗明亮、纯净、真爱、慈悲的心划开了一道又一道流血的口子。
  当然,我无法知道,住在医院里治疗的苏涵究竟是什么心绪,只知道她是断然拒绝所有探望者与她见面,即使像我这样朝朝相处的同事和密友也只能隔帘说话。
  3
  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受着严重创伤的巨人。它在急促地呼吸,它遍体伤痕,受伤的四肢挪动都异常艰难。弘文华这位年轻的市长,用自己瘦弱的身躯在拼命地扶起这个已经倒下的城市巨人,他期待它在很短的时间能重新站起,用宽阔的臂膀扛起头顶上这片已经消失了黑暗、尘土和灰雾的天空。
  文华当然知道自己的妻子苏涵受伤住院。几乎他的心每秒钟都流着对苏涵的思念、牵挂和心疼。但只要他的眼睛,一触碰到眼前的废墟,耳边听到忧伤的叹息,鼻子闻到难受的那种死亡生命的气味,还有那源源不断的救灾工作情况汇报、请示,以及需紧急处理的问题。他就全身心地、夜以继日地让自己淹没在这一片极度劳累、疲倦、焦躁、沉重,甚至无奈的精神与心力,体力和情感极限消耗的残酷,却又是悲壮、绚烂的拯救生命搏斗的海洋之中。
  也许,这里不应该是也许。确切地说,我认为这些日日夜夜,弘文华能坚持下来,不让自己倒下,他同样也是在一面对着现实的悲惨世界在勇敢搏斗,一面却用爱苏涵的全部热情和力量在凝铸自己坚强的意志和永不折断的企望。真的,我是坚信爱情的力量是无比强大和持久的。罗素在《人生中的爱的位置》一书中说,爱远非仅仅是性交的欲望,它也是免除孤独的主要手段,因为大多数男女在他们的大部分人生中都会有孤独之感。在大多数人中都存在着一种对于世界之冷酷和人类之残暴的巨大恐惧;同时还存在着一种对于爱情的渴望,尽管这种爱经常由于男人的粗鲁、暴躁或霸道,以及女人的无事生非和碎嘴唠叨而荡然无存。那种持久而热烈的相互之间的爱情会消除这种感觉,它会摧毁自我主义的坚壁,产生一种合二为一的新东西。   时钟又指向了凌晨一点、两点、三点。弘文华仍在伏案批阅文件和群众来信,然后又悄悄走出办公楼,在倒塌的废墟边徘徊、沉思,然后又拨通手机询问医院的治疗救护、志愿者的住宿安置,还有公路的修复、木板房的安装等情况。他关掉手机,又继续朝前走去,因为前方正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声。
  4
  苏涵醒来了,她看见文华正伏在她的床沿睡着。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他的头,他的脖颈,他的柔软的头发。她觉得一切都那样甜美、温馨、舒畅,甚至还充满女人最神圣和激情奔放的快感。
  苏涵忘记了自己的创伤,忘记了自己所栖息的地方,忘记了一切曾忆念的痛苦和产生的绝望与失落,现在她拥有的是一个女人全部的生命意义和幸福。这种感觉的产生,之所以与前些日子苏涵的精神状况完全不同,我知道这全都来自苏涵对文华的深爱。在平常的闲谈中,苏涵总会很欣慰和自豪地给我提到她的华是如何照顾她,体贴她,宽慰她。一句话就是从心底深爱着她。有一种时尚观念认为,美丽、多情、智慧、青春蓬发的女人特别需要男人从身体、心理和视觉上的全方位滋润。而这种源源不断的情感行为才能真正创造出合二为一的新功能生命体。因为这种认知,有时候听苏涵这样讲自己的男人,我的心总有一种暗暗的不平,或者是嫉妒,或者是怀疑苏涵在过度迷恋男人的感受。
  文华就这样一直沉睡着。
  苏涵却清醒着。
  他们彼此没有打扰,彼此没有交流。只有窗外的风、月光、树木、花草,还有虫儿在夜的世界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不断地呼吸、变化、跃动和转换自己的生命色彩、形态、声音。人是有思想、情绪和行为的动物,而人之外的宇宙间的万物,却无时不在给活在世上的人的一举一动,以生命之轻或生命之重的暗示。
  其时,苏涵一直不敢看自己创伤的面容,她怕自己承受不了“变丑”的残酷打击。当她从亭亭玉立的少女到今天的电视台著名主持人,“美女”这两个字就早已成为了她的代号。她确实长得美丽,这种美丽是天生丽质,如出水芙蓉般清纯冰洁;这种美丽是高雅素静,如闭目羞花般慧敏多姿;这种美丽是琴韵同声,如玉泉盈盘般脆亮悠扬;这种美丽是流云映彩,如凤凰开屏般梦幻妩媚。
  是啊,文华当然会睡得这般甜美;一个男人一生中有自己最钟爱的女人,他的整个生命世界就必然充满霞光温暖;即使面对排山倒海的波浪,也会永远朝着心中的太阳奔跑。是啊,苏涵当然此刻又会感伤满怀,一个美丽的女人,一旦失去美丽的容颜,她的整个生命的世界就會倒塌,即使再有辉煌的金殿,也会永远朝着心中的碎梦哭泣。
  阳光终于穿透夜的雾幛,灿烂地掀开庭院上空的暗云,新的一天又以鲜活的姿态开始了跋涉。公路上汽车如流,街市上行人匆匆。喧闹、尘埃、笛鸣一齐蜂拥而至。
  文华醒来了,他抬起头,看到苏涵仍然披着面纱,他的心颤抖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他没有说。只是久久地望着,然后用手轻轻地抚摸苏涵的手。
  5
  文华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去医院了。
  开始我不知道,后来一位护士打电话给我,让我去看苏涵,说她现在需要最知心的人的抚慰。对于曾经的密友人生境况的改变,其位置和比重也是会改变的。苏涵她已有自己心爱的丈夫,已有自己光彩夺目的职业和声誉,而我还仍然是一个普通的像千千万万家庭中的母亲。除了把自己的感情和寄托放在抚养教育女儿身上,那就是还有一个朝夕相处的男人,需要呵护和陪伴,还有那份赖以生存和帮助支撑家庭的教师工作需要年年岁岁、月月日日不懈怠地尽心尽责。就像是一根蜡烛,每天点亮自己微弱的光芒,去照耀那颗颗纯洁幼稚的心灵,不停地直到耗尽最后一滴蜡油。我不后悔、抱怨,本来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安排着不同人的不同命运。这是算生命之轻还是之重,我依然不去想它。可是自从苏涵受伤住院,我几次去看她,都只能站在屏风之外跟她自言自语,而听不见她的一句回声,我才知道,原本命运这样残酷,让一个平常活泼、天资聪慧的美丽女人会突然变得如此冷冰和沉寂。
  去还是不去?一定去,而且必须去,对此我自己果断地做出选择。
  这需要一点准备,那就是我必须知道文华这些日子为什么没有去医院。然而,我不能随便打电话找文华。我在市政府机关的熟人并不多,认识的人也不一定知道文华的情况,怎么办?我就坐在学校的阅览室翻每天的《都江日报》。翻了一张又一张,我整整翻看了一个星期的报纸。我终于发现了文华的踪迹。
  2008年5月27日的《都江日报》头版,有一条这样的消息:“都江上游壶口堰塞湖决堤,情势十分危急。弘文华市长紧急召开会议研究排除方案,并亲自带队连夜赶赴现场组织抢险护堤,安排群众疏散……”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6
  我又一次站在屏风前对着苏涵说:“苏涵,我来看你了,你好些了吗?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我,因为你拒绝我来看你。其中的原因,我当然知道,我只能这样对你说,我理解你!我也知道,你同样在惦记一个人,你也只在心里惦念,你不会说出来,越是惦念,你心里越苦、越酸、越难受。可是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让你消除惦念,你的弘文华现在正在都江上游的壶口组织对塞堰湖决堤开展抢险工作。在他的指挥下,那里的群众都已安全转移,过几天文华就能回来看你。”
  与前几次一样,苏涵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有值班的护士,很热情地给我递上一杯热茶。她说,有你这样的朋友,也是苏姐的幸运。
  我不能听这样的话,听了我更难受,为什么这种打击就偏偏要降临到她的身上?
  回到家里,我试图寻找答案,我需要明白,如何面对眼前的现实世界,要不,我也会像她一样沉默起来。
  很有缘,正巧丈夫的朋友给他送来了一本名叫《塔木德》(Talmud)的书,这是犹太人继《圣经》之后最重要的一部典籍。而这本书是一个压缩本,不到20万字,是遴选了《塔木德》中的许多最精彩的篇章,读起来确实让人感到在接受生命智慧和心灵阳光的洗礼。正如洛克菲勒所言,从根本上说,我觉得是《塔木德》改变了我对财富的观点,改变了我的一生,直到今天,我还每天读上一篇,以重温赫里姆的教诲。该书的第139页,有一段这样的表述:   世上有太阳,人也有太阳,即人的前额。
  世上有咸水,人也有咸水,即人的眼泪。
  世上有溪流,人也有溪流,即人的小便。
  世上有屏障,人也有屏障,即人的嘴唇。
  世上有高塔,人也有高塔,即人的脖子。
  世上有桅桿,人也有桅杆,即人的手臂。
  世上有桩钉,人也有桩钉,即人的手指。
  世上有坑洼,人也有坑洼,即人的肚脐。
  世上有流水,人也有流水,即人的血液。
  世上有树木,人也有树木,即人的骨头。
  世上有山丘,人也有山丘,即人的臀部。
  世上有杵臼,人出有杵臼,即人的关节。
  世上有快马,人也有快马,即人的双腿。
  ……
  世上有高山与谷地,人也有高山和谷地。站立起来,人就像一座高山,卧下去,人就像一片谷地。
  这样,你就该知道,上帝是用他在世间创造的一切来创造人的。
  细想这段话,还真有道理,原来人与整个世界是生命相系,生生相息。自然界有风有雨有雷,有地震有火山爆发,那人世间也必然有风有雨有雷,有地震灾害和火山爆发酿成的破坏和变迁。那人该怎么办?如何面对这客观存在的一切可能发生的问题?
  眼前的苏涵不正是被灾难和不幸煎熬,在涅槃着灵魂的人吗?
  7
  弘文华真的累倒了。
  这是心累、心伤和心苦。他被秘书和司机搀扶着回到了宿舍。
  秘书用热毛巾给他擦洗脸庞。他微微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的房子。房子在他的眼前晃动起来,渐渐模糊成一座面目狰狞的堰塞湖。从山壁上滑落到河床的岩石,散乱地堆砌成一道河堤,堵住了上游流过来的泥沙和洪水。水位在升高,卷起层层波浪。湍急的水流,沿着石缝朝下游奔腾。人们知道这道没有根基的乱石堆成的河堤,一旦被洪水冲塌,对下游村庄和村民的生命财产又将造成不堪设想的惨剧。因为这种责任,在堰塞湖上弘文华坚守了三天三夜。他一面指挥抢险的工程队伍,开渠放水,降低洪水的撞击力;另一方面,又派市政府的干部组织村民转移,以防倒堤。当看到险情排除,水位降低,村民安全转移,弘文华突然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后经抢救,他躺在河岸的板房里,透过窗口,望着天空飘动的云彩,倾听着脚下传来的哗哗水声,心里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现在想苏涵了,而且想得很迫切,很激动。他想着她的美丽、温柔、深情和奔放。此刻,要是她就在自己的身边,那该多幸福呵!他一定会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我们的生命原本就是连在一起的。没有你就没有生命的丰富和幸福。他知道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和力量。这时,他又想起了,当时初爱苏涵的情景。苏涵的漂亮、温馨、雅秀;苏涵的腼腆、柔美、多情;苏涵的善良、聪慧、灵敏,总是让他欢喜雀跃,滋润他美好的渴望和无穷的想象。在他的心中,苏涵就是神,是绝色的美人,是幸福的天使。苏涵的美丽眼睛,如玉肌肤,温热的胸脯,柔亮的头发,还有修长的腿和手臂,都有着梦幻和诗意般的魅力。同这样的生命在一起,即使天崩地裂,他都不会害怕,因为他是世界上一个被最爱的人所爱着的男人。可现在苏涵她怎样了?她还那样忧郁和失望吗?她还是披着面纱,不肯面对现实世界的残酷、冷漠、灾害、绝望、磨难、毁灭和重生、依恋、同情、友善与光明么!只有在这时候,文华才会困惑起来,他不能想象像苏涵这样曾经开朗、活泼、智慧的知识女性,怎么在灵与肉的创伤中会突然变得如此迷茫和孤独。他当然知道苏涵的自尊和爱美。可这是不可抗拒的天灾呵!同样,还有多少俊男丽女遭此难,有的甚至付出了生命。活着的,不都在生命旅途上前行吗?我是你的男人、你的丈夫,我会依然深爱你,我不会因为你的容颜留下伤痕,你不再是节目主持人而有丝毫的动摇和变迁。可是,你就怎么不能想想我的心境和选择呢!想到这里,文华的心感到格外郁闷和微微的疼痛。他暗暗下决心,闭上眼睛,要求自己放弃伤感的念头,还自己脑海一片宁静的天空。因为,文华明白,他现在也如同在漫漫的黑夜中行走,他自己就渴望有一座光明灯塔的指引。他还必须提到,用这盏灯塔的光芒去照亮这座受伤的城市。他想过,只有自己有明确的信念,稳固的希望,不熄灭的感情才能产生排除一切险阻的勇气,才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清醒地把握自己的命运。
  就这一刻的沉思,文华飞跃了自己的思想高地,他让自己登上了灵魂的巅峰,看到了生存世界的万千景象和光明通道。在他的耳边,有一种近似音乐般美妙和雄浑的声音朝他飘来:“男人要像一座山,天塌下来,也顶得住,男人要像一堵墙,风沙雨雪挡得住。”那是苏涵对他说的,是在新婚之夜说的。这是一个女人对心爱的男人的期盼和依靠。当时文华流泪了,他第一次感到一个男人的自尊、自爱、自豪、自重、自强被爱情溶铸升华。他不能辜负苏涵,他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责任和担子,必须要有足够的勇气,充满希望,去冲破一切来自外部和内心的阻碍,去承诺兑现对这颗神圣芳心的抚爱。
  现实的一切,正需文华做出这种决断。
  突然,文华从床上坐了起来。在一边守护的秘书吃惊地望着他:“市长,你醒来了,你好些了吗?刚才你好像在说梦话。”
  “是吗?我说什么了?”
  “我听不清楚,只是你的口在微微张开说话。”
  “不会吧!这是我睡得最香的一次。”
  “市长,你真该好好睡一觉,你已经几天没有睡了。”
  8
  天岩寨的夜晚,还从来没有这样宁静和漆黑。
  古寺脚下的小溪还从来没有这样清澈和温柔。这座山寨和庙堂就像一个梦,浮在苍苍茫茫的半山腰,多少岁月流逝,它从来没有受到惊扰和伤害。即使这次汶川大地震,它只在微微的颤抖中,感受到了一种意外不幸的信息,而它自己却安然无恙地仍然有节奏地敲响暮鼓晨钟,有次序地点燃蜡烛和供香,让钟声和紫烟依然弥漫在山谷的薄雾和鸟鸣声中。
  苏涵乘坐出租车,曲折地爬上了山腰。   她依然披着面纱,脚步从容地朝古寺走来。
  夜深了。医院的楼巷渐次熄灭了灯光。
  只有值班室和通向急救室走廊的灯光依然醒着。
  苏涵也醒着,她在掰着指头计算,住进医院已经整整一个月。这一個月她的心灵经受了人生最痛苦的煎熬,这种感受是无法对人倾吐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也只能埋在心底。
  是的,曾经的苏涵是快乐的,她有自己热爱的职业,钟情的丈夫,有那么多热心的观众,有时常令她自豪和难忘的生活情节与生活故事。曾经的苏涵是美丽智慧的,她有自己施展才华的天地,让人倾慕的姿色和气质,她还有甜美的歌声与动听的磁性的普通话。然而就这一次地震,把她的这一切都粉碎了,她的容貌、风韵,她的理想,她的梦幻,她的热情,她的向往和追求都被粉碎了。
  她想起了她在练习普通话时,读过的《传道书》中的一段话:
  我心想:“愚蠢人的遭遇也是我的遭遇,我尽管聪明又有什么益处呢?”
  我的答案是:“没有,一切都是空虚!”
  因此,人生对我没有意义;太阳底下所做的一切事只是使我烦恼,一切都是空虚,都是捕风。
  当时苏涵只是好奇地读一读而已,她没有去多想这些话,到底意味着什么。现在她的境遇和命运,让这段话在自己的头脑里活跃了起来,她似乎觉得这段话就是讲给她听的。
  是的,命运的打击对谁都一样,你即使聪明漂亮又有什么用,该来的已经来了,该毁坏的已经毁坏了,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补偿。就像是镜子打破了,留在地上的是含泪的碎片,在吞噬你的心。而现在留在她心中最清晰的记忆和念想就只有弘文华。她不敢想,也不愿想,这个唯一的照耀她的镜子是否会因为她的变化而被粉碎。这时刻,她不能不又一次去回望弘文华。那是三年前的一次采访,她有机会认识了弘文华。这是一个让她激动的男人,一开始就在她心中占据了突出的位置。
  夏日的堰江市,被江风梳理得格外清新怡人,悦目爽心。新修的堰江十里风光带,就像是一条绿色镶着七彩宝石的飘带嵌在江边上。一到傍晚,游人如织,红色柏油涂抹的旅游车道上,停靠着各色旅游车辆,各种肤色的外国游客,无不赞叹风光带的美丽、宽阔和富有文化韵味,江边的楼台亭阁,水榭码头,风帆广场和木质走廊,是人们拍照和流连的地方。尤其是具有浓郁地方风情的社区文艺骨干演唱的当地戏曲,更吸引着游人驻足、鼓掌、喝彩。我就不止一次陪着朋友来这里散步、赏月、聆听音乐。我觉得这个天地是属于我们这些普通市民的,只有在这里,人们才会容易忘记荣辱、尊卑、恩怨、失落乃至得意与孤傲。就因为这件深受市民高兴的事,苏涵决定现场采访弘文华。
  弘文华在电话里不止一次拒绝苏涵:“苏记者,很抱歉,谢谢您!我想关于堰江风光带的采访能不能以后再说,因为我觉得,城市政府做这种事情已经太迟了,实际上是一种错过历史的补偿。”
  苏涵是固执的,她采访过那么多的领导、企业家、学者和知名人物,没有想到这个年轻的市长会拒绝她。苏涵不放弃,她在电话中坚持说:“弘市长,这是我第五次和您通电话,请您接受我的采访。我一直对您很敬重,我知道,您是一个潜心做实事,而低调面对舆论宣传的领导,正因为这样,您的这种观念、品格、自信和实践的才能,让我必须走近您。我这是代表您的市民走近您,也是一个欣赏您的女人走近您,您难道真要拒绝吗?”
  “代表市民走近市长。”这确实是一种智慧的说话,苏涵的话让弘文华犹豫起来:“当然,我不能拒绝市民对市长的这点要求,可是,你真的代表市民的愿望吗?”
  “弘市长,我只能这样告诉您,我是真诚的,这种真诚对于女人来说,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
  “好,我希望我们的这次采访,是一种真诚的理解过程。”
  苏涵实现了她零距离接触弘文华的愿望。
  那个阳光明丽的夏日下午,弘文华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短袖衬衣,朝气蓬勃地站在苏涵眼前。他当然很年轻,是70后。宽阔的前额闪耀着智慧的光泽。浓眉大眼、高鼻梁、国字脸、脖子比一般男人长,是天生的领袖型身材和气质。
  苏涵与弘文华握手:“我明白这是一次难得的采访机会,我会珍惜。”
  弘文华:“我同样看重这个机会,因为我想让我的市民真正认识他们的市长。”
  苏涵:“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城市建设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发展局面,有国外经济学家认为21世纪是城市的世纪,那么,我想问弘市长,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在推进城市化的进程中,你认为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
  弘文华:“规划。当然我这里讲的规划,不是传统观念的规划,而是立体的规划,是社会发展规划与城市发展规划,历史文化保护规划与环境生态保护治理规划,土地开发使用规划与资源保护利用节约规划的统一协调、合理、科学地制定与有步骤地实施。在这里人性化、生态化、公益化和法制化尤为关键。”
  苏涵:“我也常听人说,规划是城市发展的蓝图和龙头,它的科学性、前瞻性与综合性极为重要。”
  弘文华:“你说得对,我也有同感。人类的发展从本质上讲是追求自由、和谐、美好。因此城市规划必须充分考虑人口发展、社会发展、资源节约、环境保护、灾害防御、生态平衡、产业升级、空间约束、城市提质、生活指标等因素的科学构架,真正成为宜居和持续发展享受人类美好的城市规划。而在这些问题上,现实中的领导者往往容易产生急躁情绪,不自觉地膨胀自己的主观意志,错用和滥用手中的权力,盲目地追求城市的发展速度和规模。不注重规划的科学性、连续性,任意改变规划,造成资源浪费、生态受损、发展失调。最终反而让老百姓失望。我曾读过一本书,现在记不起书名,但书中有这样一些话却让我记忆犹新:在人类无限的欲望中,居首位的是权力欲和荣誉欲。最渴望权力的人就是最可能获得权力的人。官方教育最大的坏处是它使儿童产生权力思想,并向他们展示获得权力所具有的愉快?这是一种真实的不容置疑的社会现象。而我不是渴望权力的人,所以,我不希望我的从政生涯展示获得权力的愉快,反而应当是诠释获得权力的责任和良知。”   明天的海上的日出,可有今宵的灯光辉煌!
  这不是外面飘来的声音,是弘文华接着借兴吟出的心音。他的诗情在撩拨每一个在旅途上跋涉的前行者的心,大家都不是粗俗的人,在这种情景下,就有人鼓掌、喝彩。可此刻,没有人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好像大家的心灵深处都有声音在轻轻诉说什么。
  这顿晚餐,意外地给风尘未洗的旅行者带来了一种文化慰藉。在现代社会里,市场经济潮水汹涌奔流,以消费和娱乐为中心,以时尚和刺激为诱惑,以稳健和精细为杠杆,以资本和权力为皇帝,以理性和投机为博弈的狂风巨浪里,还能从诗歌中去寻找人生的方向、赤诚和快乐,是何等的迷茫中的清醒,复杂中的单纯呵!弘文华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他非常的敏感,这种敏感是根植于他的阅读,尤其是他对哲学的阅读和思考。有人说诗人是敏感的人,伤情的人也是孤独的人。弘文华不是诗人,他同样具有这种思想特质,在他的内心世界里,他经常会自觉地承担对社会、人类和人民群众的命运关注的责任。自从他当了堰江市的市长,他的这种心理定向就愈加鲜明坚定。比如,这次他出访欧洲的国家,他就特别关注城市的交通、历史文化遗产保护、政府的公共服务状况、社会保障,乃至农村的森林、土地、河流的管理,就连街道、高楼的广告設置都认真考察。这样的男人注定是创造卓越的、感情丰富的、一意孤行的,但同时他又是最艰难的、冒险的、不为常人理解的。这样的人心苦,需要人疼、需要人宽恕、需要人抚慰。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暗示,或者完全是纯属偶然,苏涵独坐宾馆顶楼咖啡厅,凝望海湾彼岸的灯火,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时,弘文华悄悄来到了她的身边。
  看上去,弘文华很讲究,好像已经洗浴过,他衣着整齐,头发还散发着浴后的清芳。他曾在欧洲留学,对西方经济学和法律学有很深的造诣,也许是经常读一些欧洲经典小说的原因,加上他善于吸纳父辈的教导,他身上自然也朦胧地透露着高雅的贵族气息。苏涵当然不俗,第一次出现在弘文华眼前,就让弘文华眼睛一亮。当他们握手时,她差点失态。而今宵的苏涵似乎也做了某种精心的打扮。她穿着白色丝绸短衫,略显袒胸露臂。披肩的秀发,有意识地用丝巾扎成一束,脸庞如月亮般轮廓清晰照人。见弘文华来到身边,苏涵礼貌地站起来:“弘市长您也来了!”弘文华微笑地点头:“坐吧!我来陪陪您!”
  苏涵听到这句话,她的心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竟不敢正视弘文华,而是低下头说:“真的,我很感谢您。”
  “要相信自己,相信别人能读懂自己。”
  弘文华说完,便对着服务生招手:“请给我们泡两盅巴西咖啡。”
  苏涵抬起了头,她大胆地看着弘文华。她心里在想:你要是读懂了我,我决不后退,我不会犹豫,因为这是上帝给我的机缘。
  “弘市长:这些日子我一直想跟您说的一句话,就是感谢您给了我一次出国的机会,这不仅让我开了眼界,学到了许多在国内学不到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也让我更加了解了您,也算是开始懂您。”
  “懂我?”
  弘文华端起咖啡:“为你懂我干杯!”
  9
  澄静法师很热情地接待了苏涵。
  苏涵显出非常虔诚的神色:“法师,我没有别的欲望了,只图以后的日子过得清静,没有人来打扰我。到那个时候,我会揭开自己蒙着的面纱,让自己的真实面容坦露给这个没有尘埃和势利的世界。我相信,到了那个时候,我不再会为美丑而痛苦、绝望。”
  “你真是一个善良和仁慈的女人,你不该做出这种选择。”苏涵明显感觉到澄静法师说话时,带着哭泣的声音,她想法师一定在为她流泪伤心。
  “没事的,法师,你就为我打开这扇新生命之门吧!”
  苏涵的声音愈加深沉和动情。
  “你一定要冷静地想明白,如果真的走进了这扇门,从此你的日子会变得更加孤苦无依,一切的冷寞和寂静会让你的心身极度的恐慌和无助。那个时候,你就无法逃脱人世苍凉岁月的无穷无尽的煎熬。善良的女人,你还是听听我的劝告吧!”澄静法师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显得比这之前更加坚强了,没有了哭泣的泪影,反而充满了某种力量的韵律。苏涵也感到有一股清风从她的袖口和脖颈的领口,柔柔地渗入她的整个身体,她感觉到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爱。
  “苏涵,你还会美丽智慧的,你是有人缘的女人,你人缘未尽,因为你的被伤害,多少人在为你祈祷和祝福!还有你不能离开的丈夫,那样他会从此变得无依无靠,他的意志、智慧、情感乃至作为都会变得脆弱、暗淡、冷酷和迷茫。就为了这个男人,你也不能走进这扇门。请原谅我吧!我不能开门。”澄静法师轻轻拿起苏涵的手。
  “苏涵,你和我同样要明白,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的发生和消失都是有定数的,如果我开了门,就表示我违背了世界的意志,我会永远因此遭受自己良心的诅咒的。”澄静法师说完这番话,她松开了紧握苏涵的手,用一种近似慈母般的眼神凝视着眼前仍然蒙着面纱的苏涵。
  苏涵非常清楚,再说什么也没有用。这种结局她是没有想到的,她满以为只要自己坚定了信念,勇敢地迈出这一步,法师是会收下她的。因为在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多了她一个就会有什么不便。可是,刚才澄静法师表达的那些看法,确实开始动摇苏涵的意志和抉择。因为她迈出这一步,最难受的便是离开了弘文华。弘文华能理解和接受她的选择吗?答案澄静法师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你人缘未尽啊!”
  就这样站着,许久许久,苏涵都没有回答澄静法师的话。可她的心里却有惊涛拍岸,仿佛有一只手在撕心裂肺,让他开始了灵魂复活的自我挣扎。
  “苏涵,你先坐下,等一会我来看你。”澄静的话语,突然变得甜美轻盈,好像刚才就没有发生任何悲凉的事。而眼前的苏涵就是她最好的朋友,即使随意的轻松的对待,她也不会怪罪她。
  澄静法师很智慧,她是离开了苏涵,但她没有走远。她来到了寺庙的后院,站在高大而苍老的香樟树下,细数地上的落叶,并不时地把眼光投向端坐在自己斋屋的苏涵。   她看过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莱克写的一本《我的名字叫红》的书,书中说:“看见一个女人裸露的脸蛋,与她交谈感受她的温柔慈爱,为我们男人开启了欲望的折磨与心灵的痛苦。因此,为了避免这样的后果,最好的方法是遵照我们高贵信仰的训诫,根本不要爱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除非你已正式结了婚……在欧洲法兰克人的城市,女人不仅在街上抛头露面,还会展示她们闪闪发亮的秀发(飘扬在她们诱人的脖颈后面),她们的手臂,她们美丽的喉咙,甚至,如果传言是真的,她们还露出一小段迷人的小腿。结果是,那些城里的男人走起路来相当艰辛、尴尬,并且极其痛苦。因为,是这样的,他们的前面老是硬邦邦的,如此的后果自然会导致整个社会瘫痪。毫无疑问,这就是为什么法兰克异教徒每天都能把一座新堡垒输给我们奥斯曼人。”她不知道帕莱克先生描述女人魔力的心态是出自一种什么目的,但世界上关于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的作品,总会让男人面对一种巨大的挑战,被征服或者被雕塑,甚至淹没,有时则披上神奇的彩霞与斑斓的梦幻。正是因为她也意识到一个女人面对生存世界,会有着如此纷繁复杂、奇光异彩、风霜雨雪、荣耀沉沦的命运,倍感女人美丽的持久和魅力是女人生命的最辉煌一面,所以一旦自己的美丽被毁坏和摧残,她的所有的光芒便被黑暗埋葬。因為自己的美丽愿景、尊贵人格和灵魂便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而此时唯有出家她才认为自己找到痛苦生命的归宿。
  澄静法师又回到了自己的斋屋去劝慰苏涵。
  此时,天空的太阳正悬在中天,把整个寺庙照耀得金光四射。
  10
  我始终想不清苏涵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我朦胧意识到我与苏涵比较有许多先天和后天的差距,而最致命的差距,我不是漂亮的女人,充其量算是稍显端庄的一类。
  这些天,我的心很沉,很乱,很慌。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苏涵受伤,拒绝见我,我的整个生活都被搅得无序和散乱。在地震之前,几乎每个星期日我和苏涵都要见面。或一起在江边散步,或一起去逛商场,看电影,或者一起到书店淘书,或一起去游泳,或干脆选择一个满意的酒店,在自助餐厅边说边聊。谈高兴的事,谈心里想的事,谈对某一件事物的感受。那时候,只要一见到苏涵,看着她美丽动人的表情和活泼优雅的动作,心里就舒坦、兴奋。我和她虽然是同学,而且还比她大几个月,可是她在我的心中却早已成为我崇拜的同性偶像。
  自从苏涵在地震采访中不幸受伤,脸部和脑部都受到重创,不能再在电视台主持节目了,苏涵的整个生活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她本人也成为大众和媒体关注的焦点。我的生活节奏也被打乱,生活天地也蒙上了阴影。每天每时心里总有一种不安和焦躁在袭击自己的深心,仿佛自己也遭受了重创。我知道,这是心灵的重创,它同样使我无奈无助。说实话,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我自己都觉得有时候我对苏涵的惦念、喜欢和关切远远超过对自己。
  那天,弘文华约见我,是在一个新盖学校的建设工地。工地上来往奔忙的建筑工人,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尘,只有那双双明亮的眼睛,依然闪烁着深沉、明亮和充满慈爱的光芒。我知道他们的工作很繁重,很急切,很辛苦,甚至自己的生活物资都不能得到保障,但是他们始终夜以继日地工作着。为的是让孩子们尽快能走进学校,在充满阳光的教室上课。一位年纪稍大的建筑工人,把我带到了学校菜地边的那栋木板房。我推开房门,就看见弘文华伏在用木板搭的条桌上睡觉,我连忙退了出来。
  “让他多睡一会儿,我在门口等他。”我对这位工人说。
  “他叮嘱过我,你来了,就喊他。”老工人说。
  “这不行,我知道他是太劳累了。”我坚持说。
  “岂止是劳累,我看他的心更累。弘市长今天早上才从堰塞湖排险工地赶来的。他刚才还在开会研究学校建设工程上的问题。这样的市长,到哪里找呵!”老工人越说越激动。
  “砰”的一声,板房门打开了,弘文华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你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老工人:“我是说了,可她不让叫醒你!”
  弘文华:“进来坐吧!”
  我回头对那位老工人说:“老爹,谢谢你了!”
  老工人:“你们谈,我走了。”
  我看到老工人走远的背影,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激动和崇敬。是啊!在地震的日子,在地震后的日子,我眼前不知道晃动过多少这样的背影了。
  “请你来还是为苏涵的事,我知道她已去了和福寺。如果现在我去,她肯定不会见我,反而会……”弘文华停顿了下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和哽咽。
  “还是我去,我就去。不管她见不见我,我一定要去找她。你很不容易,一个这样大的城市压在自己的心上、肩上,我真担心你的身体,你可不能倒下啊!”我说到这里,竟然没办法抑止自己的眼泪。我算什么人?什么身份?要说这样动情的话。就因为我是苏涵的朋友!不,我也是市民,一个敬仰弘文华的市民也该有一份这样的心愿。
  弘文华站了起来,他双手向头顶抹去,很潇洒地梳理自己散乱的头发,然后又左右扩臂舒展自己的胸肌,用一种淡定但很庄重的微笑朝我点头:“我是不会倒下的,因为有几百万市民支撑着我的灵魂和意志。我只是担心苏涵,她不能倒下去,真的,她不能倒下去!”弘文华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眼前挥眼泪,那是一种什么情愫?一种什么心境?一种什么样的生命状态。“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伤心处”我看得真切,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我只好转过身去,用背对着弘文华说:“弘市长,我走了,你多保重……”
  “请等一下。”弘文华喊住了我。
  我止住脚步,立即回转身子,直盯着弘文华。
  “这个你带着,苏涵心情平静一些,你就给她。如果她精神状态不好,你就留着以后再给她。”
  弘文华把一个信封交给我。然后又对我说:“你可以先看看,如果觉得不妥,也可以不给她,你们俩相知相趣,你理解她,帮我把把关吧!”
  11   绝对不是嫉妒,绝对不是好奇,更不是某种女性心理的冲动,而是出于一种尊敬、爱慕,抑或也是一种牵挂、惦记,我打开了弘文华交给我的信封。我从信封里抽出了折叠得很别致的信笺,那是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一页纸,纸上还沾着淡淡的微尘:
  苏涵,你好些了吗?
  这么多的日子,没有来看你,我心里很难受。我知道你能理解我。但我不能原谅自己。我现在正在堰江上游峡谷的堰塞湖组织抢险。下游的居民已安全转移,总算我的心情平静了一些。我这个时候,才敢坐下啃面包喝水,想你。这时候面包的味道极好,比任何时候都吃得香,吃得多,水也很甜,也喝得多。想你更是强烈,我不怕你笑我,我还真正地想你就在身边。这一切,都让我的心情和情绪沸腾起来,凝结成了这样的句子,我就这样记下心灵的呼唤送给你:
  孤独就好像一片落叶
  它迎着江风飘扬 在山野上飞翔
  它在寻找深色的故乡
  呼吸树木的思念
  亲吻花朵的眷恋
  但不会有失望 也许有悲伤
  但不会有无期 也许有冷霜
  只要春天回来 孤独就会变成小草
  在泥土和清泉的拥抱中歌唱
  我的小船啊 正航行在大海與高山之上
  下一行,弘文华写了这样一段注解:“记得前年我在英国一家船舶博物馆看到了该博物馆收藏的一条船。木船的说明牌上写道,这条船自下水之后,138次遭遇冰川,116次触礁,27次被风暴折断桅杆,13次起火,但它一直没有沉没。这是一条‘拒绝沉没的船’。人生如船,人生坎坷,风浪难险,黑雾重重,但只要有一种坚忍不拔、勇往直前的意志和精神,同样可以拒绝沉没,永远高扬风帆到达生命的彼岸。”
  读着弘文华的信和诗,我的心在激烈跳动,仿佛自己的胸中也正注入了一股巨大的力量。
  12
  苏涵在寺庙附近的一户农家住了下来。
  澄静法师非常周密地做了安排,并告诉住户非经她允许任何人也不能见苏涵,也不许他们告诉任何人。如果失信,她会随时搬走并且拒绝支付租金。
  房东是一个很厚道的中年妇女,她叫冯福珍,确切地说她也是一个灾民,她家的房子也在地震中倒塌了,为了谋生路,她和丈夫商量,自己带着刚满十岁的女儿回到娘家。因娘家的房子就在寺庙附近,因此可以利用香客的来往做一点小生意。冯福珍只读过小学,但她很聪明、勤劳,而且善做家务事,回到娘家只几天工夫就把坐落在山坡边,距离马路不远的石砌土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家的正厅里摆着擦洗得很清洁的平板凳、木沙发,还有木椅子、木四方桌,门口的木板上她用工整的字写着“租房、喝茶、看电视、打扑克、一人一座二元”。走进屋内,如果细心观察,还会发现厨房的顶棚上,挂着肥亮的腊肉、腊鱼和腊鸡。
  澄静法师细心了解和弄清楚了这一切,便与冯福珍商量,以每天二十元的租金,租下她的房子,只是要求她不再经营别的项目,而苏涵的生活费另外协商确定。冯福珍也隐隐约约地知道了要来住的对象的一些情况,她很同情苏涵的遭遇,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并立即把门口的木板搬走了。
  苏涵只在冯家住了两个晚上,心情就平静多了。她也不再披面纱,只戴上了一副大镜片的墨镜。脸上的伤痕虽然很显眼,但她漂亮的脸形和青春的风韵依然楚楚动人。只是让人看着她,更会多一份惋惜和伤感。
  我找到冯福珍家已是傍晚,冯福珍从山冲里挑水回来,见我在门外徘徊,便放下肩上挑着的水桶热情地朝我走来。
  “请问这里住着一位澄静法师介绍的客人吗?”我之所以说得这样清清楚楚。
  “有一位客人在此居住,可是如果没有澄静法师的引见,客人是不会会客的,我也不能自作主张,所以请您原谅!”冯福珍非常诚恳,所表达的,完全是澄静法师所要求的。
  我知道,这实际上是一种最真诚的信任,我不能为难冯福珍,便很理解地对她说:“这当然,我这就去找澄静法师。”
  “那好,你沿着屋后那条石板路去寺里会近一些,慢走!”
  澄静法师非常智慧、敏锐和豁达,她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我知道你会来的,而且你是带着重要的使命,可是非常遗憾,今天你不能见苏涵,她的心情刚刚稳定不能让她再次波动。”
  “我当然明白,而且说实在话,就去见苏涵,我还找不到最恰当的语言,弄不好,真把她的心又伤害了,所以,我来找你商量。”
  “是不是你带着弘文华的信?”
  “你怎么知道,弘文华有信要我带来!”
  “这是一种信息的传递,我从你身上感受到了弘文华的信息。”
  “法师,你这样说是不是太玄乎了,别忽悠我!”
  “不是忽悠你,我是真的希望此时你能带来弘文华的信,因为苏涵对弘文华的牵挂远远超过对自己的关心和忧虑。她之所以一直不让弘文华看她的真实伤势,就是想让弘文华的内心能平静一些。男人,男人永远都看重女人的美貌,你知道吗?”
  我已经无话可说,也不须再说什么,我知道只要这封信带到了,见不见苏涵都已经不重要,就可以说完成了99%的任务。想到这里,我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还温热的信,递给澄静法师。
  “就拜托你法师!”
  “你听我的回音,阿弥陀佛!”
  13
  弘文华又来到了永昌新县城浩大的建设工地。他的眼前就像一片沸腾的海,翻斗车、卡车、推土机、小货车、客货两用车排着长队,在缓缓地向四面八方驶去。在建设工地上,已经成型的建筑物上都挂着醒目的大条幅:“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改革开放好,伟大祖国好,民族团结好。”
  看着这些巨幅标语,谁的心中不会波涛汹涌,感慨万千。弘文华走进了首批已经封顶的四十万平方米的安居房,他在细致地察看建筑质量;他又来到新修的扩建到六车道的柏油公路工地,了解援建单位的生活状况和需要帮助解决的问题;他又回到无法在原址重建的村落,踏看村民的自建房屋的情景,他握着一位双鬓发白正在搬石头的老乡的手,深情地说:“腰板子还顶得住吗?”   弘文华接过两本厚厚的封面设计雅致的书,叫《宽慰灵魂》《心理治疗与自我修炼》,顿时一亮。
  “我会认真拜读的,我现在脑子里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你们的到来,真是给我们送来了及时雨、精神力量和心灵阳光。”
  “心灵阳光”这个概念好。我们搞心理医学的就是要孕育、储藏、放射心灵的阳光,照亮生命的迷茫道路,拯救可能失落和飘移的灵魂。
  汪冰几乎有些激动起来,她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了知音。
  弘文华说:“汪组长,我没有学过心理学,但这些天有几位基层干部自杀的事件,震撼了我,教育了我,也激促了我去思考物质力量之外的东西,那便是精神层面的病症和障碍怎么治疗的问题。我最近也看了一些书,找了一些资料,我反复考虑,这些干部为什么自杀?是他们懦弱吗?不!他们在地震发生时,都是拿生命抢救群众的勇者;他们看重名利吗?不!在灾害发生后,他们照顾和保护的是群众的财产,而且都是默默无闻,在一线搜救,根本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们自私吗?不!他们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饿、不怕病,一心扑在抗震救灾的工作中,自家毁了,不去过问,亲人伤了,不去照顾,父亲去了,无法哀吊……还有什么没有献出,就剩下这条受伤的生命。可是,就在这阳光驱散了阴云尘雾,受伤的大地、村庄、河流又重新揩干身上的血迹与悲伤,党和全国人民都在支持期盼我们恢复重建家园的时刻,他们却选择了自杀,离我们而去,这是为什么?真的,我也想不通。后来我走访了这几个自杀干部的家属,倾听了同事和老乡的诉说,我知道了他们为什么会出现灵魂的失落和迷茫,因为面对千疮百孔、遍地伤痕的现实悲惨世界,他们的精神压力太大,心理负担太重,他们能做到的、能解决的能力十分有限,可他们要天天时时刻刻面对那么多的问题和期盼,那么多的呼喊和忧愁。谁理解他们!”弘文华哭了,他说不下去了。
  汪冰也哭了,她站起身来,从挎包里掏出洁白的手帕纸递给弘文华说:“是的,我们的心理咨询和有针对性的个别心理治疗就是要通过我们的工作,用心灵去慰藉和感动与心灵的平等信任对话,消除有心理障碍同志的精神压力,解除他们的心理负担,融化他们的胸中郁结,释放他们的合理欲望,慰藉他们的受伤灵魂,提供他们的亲情温暖,创造他们的思想沟通环境,展现他们的生命光明前途。只有这样才会让他们从偶然的不幸中,不相信这是上帝给自己的命运安排,也从良好的机遇中,不会误以为这只是自己的缘分和运气。而是真正认识人不仅要珍惜生命、关爱生命,还要学会享受生命、拯救生命与持续生命。”
  弘文华:“你说得太好了,这简直是给我上了一场心理原理课。我再一次代表江堰市政府和人民欢迎解放军的到来,好吧!有时间我会去看你们的。”
  汪冰也感动地站起来:“谢谢弘市长!我们一定不辜负政府和人民的期望!”
  15
  苏涵开始了学习刺绣。川绣是中国的四大名绣之一。它和湘绣、苏绣、粤绣齐名,在国内外都很有盛誉。之前苏涵采访报道过川绣,她非常喜欢和欣赏川绣的巧夺天工与绚彩云锦,想不到这次地震灾难,也把她的灵魂召唤到川绣的圣殿里来。她现在要绣的是“一条拒绝沉没的船”。她精心设计了这条船的外形,大海的波浪,天空奋飞的海燕,还有太阳的光亮与云彩的飞扬。她要把心中的美丽、期盼、爱恋都倾注到这幅川绣作品中去,她要让这幅作品成为她生命旅途上开放着的一朵青春的小花,去装点美丽的天府之国的缤纷未来。苏涵懂得这其实也是艺术与创造,需要文化的积沉和感情的蕴聚,想象的飞扬与力量、意志、精神的凝注。她开始了静心的阅读,她想通过阅读来激发自己的思维和激情,把这幅已经在心中勾画了千百次的绣品铸造出来。
  终于,苏涵读到了一篇非常令她感动的散文《万物都是发明家》,作者叫李汉荣。李汉荣巧妙地摘取大自然的若干典型的生灵,去畅叙自己对宇宙及精神的感悟,这对于苏涵来说,真有如紧闭的天窗顿时滴漏下来无数光明的亮花,让她的生命找到了飞翔的天空和注入了澎湃的力量。
  因为苏涵后来把这篇文章复印给了我,我读后也刻骨铭心,就觉得要留下它的影子,去印证和纪念苏涵这幅画诞生的丰富土壤和知识源泉。下面是这篇散文的部分摘录:
  我无疑活在一个不知是谁发明的伟大宇宙中,又恰好出现在这个时间里的这个空间,我俯仰天地,静观万象,所见所闻所触,觉得无不是奇迹,无不是奇异的发明。
  大如星系星球,其发明既多且巨,令人惊叹,不可思议——
  太阳发明了巨大烈焰,其惊人能量形成强大引力场,将周遭行星牢牢吸附,形成太阳系,以其源源不断的热量催化了生命和文明,却毫不居功自傲,真正大家风范。
  月亮也是一个杰出发明家。它发明了独一无二的太空行走方式,将朝向地球的一面永远朝向地球,而决不转过脸去东张西望。它在朝向地球的这面发明了漂亮的月宫,茂盛的桂树,灵动的玉兔,发明了一把永不生锈的明礼斧头,让吴刚师傅用来砍伐大片的虚无,从而保证嫦娥女神能眺望遥遥故土。它发明了绵绵不绝的乡愁,望月思乡、对月怀人成为世世代代人们的一个美好的精神仪式。它发明了自身的阴晴圆缺,正好用来对应人间的悲欢离合,使徘徊于地面上的人们都能把一颗不甘零落的心安放在天上冰清玉洁的玉盘里。它发明了我们的影子,使我们在燥热混浊的夜晚,看见自己竟然有如此干净、清凉的影子,于是心里也变得干净清凉一些了。
  北斗星座發明了独特的造型,至今不知道这七兄弟是根据何种美学思想完成了这项美丽工程。不多不少,刚好七颗,对应着上帝用于创世的神圣七天,对应着我们平凡的一星期,使我们有理由在一星期里堂而皇之享用一天或两天的休息;对应着我们那离去亲人的行踪——头七、三七、七七,从而在他们离去之后,我们还可以追上去送一程,再送一程;它发明了方向,因为所有方向其实是依据它所在的位置定位的,这个孤僻发明家,它把自己永远锁定在孤寂的北方,成为我们迷途时的可靠向导和灯盏。
  闪电是灵光四射的发明家,它发明了酣畅淋漓的狂草艺术,发明了同时拍打成千上万个窗口的凌厉手语,发明了解剖乌云的外科手术,“嚓”的一刀,我们看见了隐藏在乌云后面的天空受伤的骨头,看见了苦闷黑夜里上帝那绷得快要断裂的青筋。最终,闪电把自己发明成了一种悲壮的唯美主义的艺术;生乃创造,死也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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