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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小学以后,我和虫虫睡前阅读的时间在减少,但偶尔还是会拿出他最喜欢的《小熊维尼》,有一搭没一搭地读上一段。
在最后一章,克里斯托弗要离开百亩森林了,他隐隐觉得他的世界要发生变化,也许未必会变得更好。然后,他和维尼之间有一段对话。“维尼?”“是的,克里斯托弗。”“我不会再做没用的事情了。”“永远吗?”“不那么多了,他们不让。”维尼的脑子并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不知道克里斯托弗是在跟他分别。他也不知道,这种分别意味着他的死亡,毕竟,他只活在克里斯托弗的想象里。
以前读到这里,我总是忍不住感到一阵酸楚。我的孩子也在渐渐长大,一部分的他也在消失,或者说,只能永远地留在过去,那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但最近,我发现自己常常在思考,这样的“死亡”,对克里斯托弗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成年人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虽然成长总是伴随着代价,但在这个极速前进、过度焦虑的时代里,我们是否被迫付出了过高的代价?
美国发展心理学家艾莉森·高普尼克曾经用“爱尔兰大角鹿的鹿角”来比喻这个时代的育儿焦虑——“爱尔兰大角鹿是自然选择的结果,鹿角最大的大角鹿在性选择上占有优势,从而繁殖出更多的大鹿角的鹿,但结果是,这些大角鹿什么也做不了,因为它们的角实在太大了。”我想这样的事情正发生在中产阶层的父母身上。家长们可能也意识到这种现象有点太疯狂了,不过一旦开始这种循环,人们就很难从中逃脱。
在追逐最大的鹿角的过程中,孩子们遗失的是什么?父母遗失的是什么?而我们的社会,遗失的又是什么?
美国教育家、人工智能先驱西蒙·派珀特曾经将人与知识之间的关系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始于婴儿刚刚出生的时候。从出生开始,这个婴儿就开始了学习,他通过探索、触摸、玩来学习,什么东西都塞到嘴巴里尝一尝。他不仅学习与物的关系,还学习与人的关系。这是一种由个人驱动的学习。父母也许觉得是他们在决定孩子学什么,但他们实际上起到的作用很小。大部分时候,孩子都是在自己学习。等学会了语言之后,他们开始提问,而且只问自己感兴趣的问题。
第二阶段,始于孩子看到一个感官经验之外更广阔的世界。比如孩子看到大象的照片,他好奇大象到底吃什么,但无法直接探索这个问题,而只能从经验性的学习转向符号的学习,从自主的学习转向依赖他人的学习。到了上学的年龄,他们就完全依赖于学校的系统,由别人来决定自己应该学什么。
按照西蒙·派珀特的说法,对孩子来说,从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的转换是一种创伤性的变化,因为上学之后,你必须停止学习,转而接受“被教授”。很多孩子在这个过程中被扼杀、被毁灭,而少数人之所以幸存下来,是因为他们学会了一些重要的技能,比如学会了阅读,学会了使用图书馆,学会了如何探索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所谓第三阶段,就是经历第二阶段后幸存下来的孩子,重新回到了第一阶段。无论是艺术家也好,科学家也好,他们在重重的限制中找到一种创造性的活着的方法。“他们重新像个孩子一样活着,他们探索、实验,听从内心的驱动而不是别人的教诲,更多地依赖直觉与经验,而不是符号。”
西蒙·派珀特认为技术的职责就是消灭第二阶段,如果这件事情太难,至少让孩子从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的转变不那么突兀和粗暴,尽量保留孩子作为学习者的好奇心和内在本能。
作为父母,我们最重要的职责,难道不是一样?保护孩子作为学习者的好奇心和内在本能,保护他们面对自己、面对他人、面对世界的惊奇感,也保护他们内心最纯真、最柔软、最富有诗意的一面。
但是,怎么保护?
我相信,阅读,仍然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之一。就像英国作家尼尔·盖曼所说的:“那些你在恰好年纪读的故事,永远不会离开你。你可能会忘记谁写了它们,或者故事叫什么名字,有时候你甚至忘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如果一个故事触动了你,它会永远与你同在,萦绕在你脑海中那些极少被探访的角落。”
比起我的上一本书《关于人生,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童书》,这本书更多的是关于“我们”,而不只是“我”。它更多地记录了我和虫虫一起读书的时候,那些被“触动”的瞬间。我相信,那些被“触动”的瞬间,对于我们彼此的人生而言,都有着深远的意义。
对虫虫而言,是在我的陪伴中学会孤独,学会思考,学会欣赏寂静的美、怀疑的价值和创造的乐趣;是逐渐对一个广阔的内在宇宙有所觉察,开始发现自己的志趣或才华所在,开始探索自己生命独特的可能性……
至于我,则是在他的陪伴中学会回去,学会放下,学会尊重、等待与耐心,学会重新对这个世界投以好奇的目光。
关于好奇心,以色列作家奥兹有一个绝妙的比喻。他说,每个好故事,都像是你小时候伸手去触摸的长椅上新刷的油漆,虽然长椅上写着“油漆未干”,但孩子是不会全信的,一定要伸手去摸一摸。奥兹说,这种好奇心最为重要。一个有好奇心的人是比没有好奇心的人更好的人。如果他能说服一个狂热分子每天早晚各服用一勺好奇心和一勺幽默感,他拿诺贝尔奖就当之无愧,不是文学奖,而是医学奖。
为什么?
因为一个有好奇心的人,不会孤独或者厌倦生命,不会偏执或者陷入灵魂的自我闭锁,他不会人云亦云,而是会倾听和想象不同的视角和观点。无论他的人生中有怎样的苦恼或忧患变故,他总能凭借自由灵活的心智和健康的情感,找到一条平衡的路径。
为了让孩子成为这样的人,我们自己首先需要成为这样的人。
(李红军摘自中信出版集团《愿你心中有一個广阔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