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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这几个字永远地刻入了我的灵魂:
《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拓殖开普勒452b星球的白皮书》。
这几个字流入我大脑的瞬间,我仿佛通晓了我的命运。
2
如果这不是一个恶作剧,那么我真的被赋予了难以获得真实感的使命:
我将带着人类的命运,经过上万年的航行,来到开普勒452b星球。
四百多页的白皮书透露着纯粹的信息:首先,我将被超低温冷冻至人类完全有能力执行这个计划为止,到时候,人类将设计并制造出“完全工业生态循环”。简单地说,就是用机器不断制造新的机器,只要原料充足,就能保持超远距离的续航。我将和另外一位志愿者登上飞船,再次进入长时间的冬眠,直到我们成功降落开普勒452b星球。
“我家里人怎么辦?”
“我们会给你时间的,大概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们给你一张飞机票,上了那架飞机,世界上所有人都会以为你死了。”
“飞机上的其他人呢?”
“还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志愿者。”
“另外的呢?”
他停顿了一会儿,“我不说你应该也懂了。”
一股寒流从下而上穿过了我的身体。但事情到现在,就算我再后悔也没有办法改变了。无数复杂的情绪重复在我的颅内,头痛似乎在加剧。
“最后一个问题,哪个国家的飞机?我得先准备。”我的声音变得无力。
“马来西亚。”他熄灭了最后一根烟。
一个月后。
我曾经见过影视剧中的“冬眠”,似乎只有一闭一睁眼的时间流逝带给人的快感。但当这样的事情真正来临时,迎接我的竟然只有空虚。
这是可预见的未来: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我熟知的、我认知的、我深爱的东西,甚至是历史都灰飞烟灭。这些冰冷的液体是一次简单的宣告:这是我的第一次死亡。
3
它剥夺了我感知时间的权利。当我醒来的时候,那种空虚感尚存,紧接着,是不可名状的现实。
我下意识地抬头,头顶是无边的黑暗,但繁星般的光芒照亮了穹顶。我盯着那些光点,发现他们绕着一个圆在不断地做圆周运动。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成千上万个提着灯笼的人。我没有穿衣服,脚下是冰冷的金属,往下看,我和另一个人站在一个圆形的金属块上,金属块悬浮在空中。
就在这时,我的后脑勺突然被一个尖锐、冰冷而坚硬的东西顶住了。我原本以为是我的同伴,却发现他的身后也站着一个男人,皮肤雪白,不穿衣服,手里拿着长矛,尖锐的矛头顶着他的后脑勺。
“你醒了。”那是我同伴的声音。
“这到底是什么?”
“这是我们的目的地。飞船飞行了一万八千多年。”
至此,此前的猜测以一种悲惨的方式被完全证实——这个星球上存在着和我们几乎一样的生物。开普勒452b和地球太像了,有这样的情况在意料之中,但真正见到仍然让我大吃一惊。
“你昏迷了很久,我们的飞船降落在最底下,我一醒来就被抬上了这块石头。”
我看了看脚下,我们大概离地表三十米左右,就像是悬浮在一个巨大的球体中心,顶上是用于照明的穹顶,穹顶的中间是一个空洞,我们的飞船应该就是从中降落。脚下是开凿成环形阶梯的同心圆,一直深入到最低部。在越高的台阶上的人肤色越白,他们都坐着。而下面的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最下面的人肤色黝黑。
奴隶制社会,我想。可为什么一个奴隶制的社会能懂得如何制造磁场?
然而接下来的画面却让我萌生疑惑。那些站着的黑人,手里有一条绳索,套着另一个白人奴隶的脖子,而那个白人奴隶却坐在地上。
看来黑人才是这个社会的主宰者,但他们的礼节和地球大相径庭。
“地位低的人在上,地位高的人在下。他们和地球恰好相反。”
“我也发现了。”另一名志愿者说。
拿着长矛的男人按着我的肩膀让我跪下,随后黑人开始说话:
“你们的水,是从哪里来的?”他指着我们的飞船。
仅仅这样我们无法和他交流。我把传译器的另一个部分从口袋里掏出来,示意他要戴在头顶上。这是直接作用于大脑的电极片,佩戴者无须懂得我的语言,就能够理解其中的意义。黑人显然有所忌惮,他示意他的下属戴上那个东西。
他接过电极片,贴在了大脑前端。
“现在,我们可以交流了。”
那个人似乎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
“一种可以帮助我们相互理解对方语言的工具,给你的首领戴上吧。”
他扭头对黑人说:“他说这是一个帮助我们交流的工具。”
“拿下来。”黑人低沉道。
白人恭恭敬敬地把电极片递给了他。
“这是一个帮助我们交流的工具?”黑人问我们。
“是的。”他说。
“为什么你们不直接说话?”
“因为我们的语言不同。”
“语言不同?”黑人瞪大了眼睛,“世界上还有第二种语言?”
“当然有,或许在您的星球上没有,但在我们的星球上有许多种不同的语言。”
“星球?”他似乎再次吓了一大跳。
“星球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们来自另一颗星星。”
他沉默了许久,随后把我们的话告诉了所有人,他们开始议论起来,似乎没有人能够理解我们说的话。
“这不正常。他们连最基础的物理学和天文学都不知道,却能够造出这样一个磁悬浮块。”我小声对我边上的人说。 “我来问他,”他说,“你们的城市,是谁来建造的?”
黑人笑了笑,“当然是我们自己。”
“这些知识都是你们自己的吗?”
“知识来自撒旦。这人尽皆知。”
“撒旦?你们信仰撒旦吗?”
“当然,难道你信仰耶稣?”
所有人都开始笑起来,包括那些被绳子套住脖子的奴隶。
“你们如何了解撒旦?有书吗?”
“《圣经》。我们诞生自一场大爆炸,爆炸之前,这个星球上全都是恶魔,但没有恶魔幸存。他们留下了这本书,恶魔诞生了我们。”
“这个星球十分缺水?”
“当然,这个世界水是最宝贵的。”
“所以你们偷走了我们的水?”
这句话似乎惹恼了黑人,他瞪大了眼睛,“偷?资源谁拿到就是谁的,偷是什么意思?”
“这样不会有很多人因为缺水而死吗?”
“他们死了关我们何事?”黑人笑着说。
我无言以对。
“你们没有法律吗?”
“正是因为有法律所以才不能给别人水啊。”他的表情是理所应当的样子。
“我能了解一下你们的法律吗?”
“法律都是一些理所应当的事。别人不给你报酬,你就给他物资,这是违法;施舍是违法;救助濒死的人是违法;释放奴隶是违法;到地面上去是违法,”他看着我的眼睛,头顶的油灯闪闪发光,“还有你刚刚说的,信仰耶稣也是违法。”
他的话就像是液氮,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这样直观的表述和我内心的恐惧完全契合:如果地球是一个崇尚正义的星球,这颗星球就是一颗反义星球。
地球从始至终把善良和人道主义推到最高处,然而这个星球,不可思议地,恰恰相反——他们把邪恶和刻薄作为准则,作为道德,甚至作为法律。是因为物资的极度缺乏吗?在地球上,各种生存资料越缺乏的地区,集权化也就越严重,集权催生罪恶,罪恶逐渐发酵,最后遍布整个世界,是这样吗?
“我了解了。”我淡淡地说。
“现在你可以说你的水是从哪里来的了吗?”黑人抬高了声调。
我刚想说这是我们全部的水,却听到了另一个志愿者的声音。
“在此之前,我想先让您听听我们那颗星球的规矩。”他开口道,“我们的星球,居住在陆地之上,把善良作为准则,把互助和施舍看成好事,把偷抢视为犯罪,无论是在我们的星球还是在你们这颗——无理的星球,我都不能把我的水拱手让给你。”
黑人显然被激怒了,他狠狠地用脚踢了一下奴隶,旁边的人都跪下来。黑人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后面的两个男人用力地拿长矛抵住我们的脑袋。复述完后,人群再次开始轰动,我隐约听到有人说“杀死他”之类的话。
但黑人举手示意他们停下,一边说:“你们想要回属于你们的水?”
“只要三天的量,三天之后我们就能等到飞船再次起飞。”我们回答。
黑人笑了笑,“可以。”
人群再次引起了一阵骚动,“不行”“不能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黑人再次举手示意他们停下。
“在这里,给别人水是死罪。我需要一个人头来抵债。”
我们陷入了沉默。他的意思十分明确,在我们两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沉默大约持续了五分钟。我们谁也无法把自己,或是对方推向深渊。黑人似乎正在看这场好戏,他没有催促我们,但我们都知道,剩下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最后,我的懦弱让我犯下了罪。
“我自愿赴死。但请让我以自己的方式死去。”另一个人吐出这几个字。
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黑人示意属下解开我手上的藤蔓。
“为什么?”我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
“对不起。”他说。
“我最后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虽然这违反了《白皮书》的规定。”我说。
“没必要了。一切都是没必要的。都是早晚的事。”他的语气平稳而冷静,就像是心中有一丝信念。
最后的一刻,他的脸上有一丝恐惧,但我隐约觉得,他的恐惧并不是来自死亡。
我不敢看他最后的眼神,也许看见那个眼神之后,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我隐约听见人群中的声响,传来阵阵欢呼。
只有黑人眉头紧锁,“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只需要三天的水。”
“我说的不是这个方面。”他的脸上写着疑惑,“为什么你没有救他?你们不是信奉善良吗?”
这句话直到现在仍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也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把这里比作反义星球,而地球何曾是绝对正义的?
就像这个星球埋藏着最后的善良一样,地球一直埋藏着黑暗。
“对不起。”
“我们这里没有对不起,拿着你的水走吧。”黑人背过了身。
我没有认为自己做了错事。在那種情况下,考虑到自己的生存是每一个人——或是每一个动物所要做的理所应当的事,即使这个“理所应当”违背了自己所认为的道德。
我似乎理解了《白皮书》的用意。他们安排两个人,看似是互相取暖,实则教会我们踩着别人活命。
4
回到了着陆舱,我的脑海一直盘旋着那个画面和那些人说的话。
转折发生在一天之后。
这是距离降落后的第二天又八个小时,距离飞船第二次起飞还有约九个小时。我尝试着在着陆舱的设备中给地球留下最后一篇报告。
“志愿者001号报告:志愿者001号幸存,志愿者002号因冬眠装置损坏死亡。我们在几个小时的测试后,从气温和地表情况判断:开普勒452b为不可殖民星球。”
简短的报告写完之后,我重读了一遍,把“我们”改成了“我”,并点击了发送。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电子屏上显示了发送失败。 是电控系统出了问题吗?我点开错误的原因,屏幕上显示的是“接收源不存在”。
我心想可能是系统出了问题,便打算稍后再试一次。
我刚刚站起来,整个人却像是跌入了深渊般开始抽搐。
恐惧从一个细缝钻进来,钻进我头颅的每个角落。我已经没有机会向任何人阐述这种恐惧的来源,我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假设:
假设一封信从A送到B需要三天,那么寄信者需要在六天后才能得知信的送达情况,现在,以光速传达的信息,从开普勒452b送出的信理应需要1400年才能到达地球,2800年后我才能得知信送达与否,然而,这个时间现在只有三秒。
三秒,三秒。只有一种可能。
我切换了操纵面板,手指不住地颤抖。终于到了那个页面,眼前的电子屏上显示的是“总位移数”。
或许其他任何生物都不会设想,摧毁一个自认为高智商物种的,竟然只是屏幕上一个数字,它仅仅代表着一个字节——或是人类的历史。
飞船的总位移数是零。
我的大脑似乎暂时还没法处理这样的信息,突然出现的是另一个志愿者死之前说的那句话:“没必要了,一切都没必要了。”
他早就知道一切了吗?所以他决定赴死了吗?
人类的历史仿佛在我的脑海中再现,它出现在开普勒452b拓殖计划开展之后:
也许是冷战,也可能是部分热战,但世界性的战争最终还是来了:大规模的核战争。那是人类的末日,几乎所有的国家顷刻间被摧毁,人类文明停止了喘息,地表永久性废弃,建筑物全数摧毁。剩下的人类搬进了地底,将留存的科技写成了《圣经》,核辐射让这一代的人类在几年内陆续死去,新的一代人成了原始人,他们接受的不再是地球人已经废弃的“善良”,而是人类嗤之以鼻的“罪恶”,因为只有罪恶能让他们在地底活下去。
不知道第几年,或许是地表上暂时的幸存者想起了他们曾经抛向太空的两个人类。殖民计划已经破产,新的人类需要他们:当作上帝,或是当作撒旦。
但他们从未把希望和现实做比较,否则很容易得出结论:希望和现实终归是两码事。
【责任编辑:邓 越】
小雪说文
可能有些收到退稿信的小伙伴经常会看到小雪在信中提及“缺少戏剧性冲突”,那么戏剧性冲突是什么?我想严仲杰同学的这篇《反义星球》或许会帮你找到答案。尽管这篇小说在细节上有些粗糙,但它凭借着有趣的设定和最后的反转,还是成功地让你在读完全文后,忍不住回头再看一次——大概这时就是严仲杰同学躲在小说背后偷笑的时候了。
同时,我在读到严仲杰同学这篇小说的时候,不禁想到了英國作家威尔斯创作的一篇科幻小说《时间机器》。两篇小说都对未来世界进行了颠覆性描写,呈现出人类衰落的悲哀和世界末日的凄凉,以及对人类社会高度发展后的担忧。这些描写有时确实会让人觉得太遥远、太天马行空,但是从逻辑的角度出发又的确有发生的可能性。小雪想说,其实科幻小说可以展现的不仅仅是对未来科技发展的幻想和预测,同时也可以是对于人类生存问题以及宇宙宏观的哲学问题的探索,而这种思考或许比设定一种全新的科技更加艰难。好了,说了这么多,归根结底还是希望小伙伴们打开思路,科幻小说比你想象的更加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