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缘一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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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0年春节前后,汪曾祺收到一位中年作家的来信。这位友人听说汪曾祺要给沈从文的选集写后记,心里“咯噔一跳”,嘱咐汪曾祺“应当把这事当一件事来做”。汪曾祺确实把写沈从文当作一件有始有终的事来做,他从80年代初写到90年代,完成了《与友人谈沈从文》《沈从文和他的〈边城〉》《我的老师沈从文》《沈从文的寂寞——浅谈他的散文》《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个爱国的作家》《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和《中学生文学精读〈沈从文〉》等数十篇文章。这些文章或短或长,我们不妨透过它们了解汪曾祺眼中的沈从文。
  不大会讲课
  抗战伊始,汪曾祺在家乡附近一小庵内避难,他在备考之余反复阅读《沈从文小说选》。1939年,汪曾祺带着模模糊糊的向往,报考了西南联大中文系,最终被幸运录取。沈从文早汪曾祺一年到达昆明。为引进沈从文,西南联大常务委员会委员杨振声颇费了一番功夫。他将沈从文的教职安排在联大师范学院,然后聘请沈从文兼任文学院中文系课程。即便如此,不少老师和学生仍对新文学成绩斐然的沈从文持有偏见。穆旦曾抱怨,“沈从文这样的人到联大来教书,就是杨振声这样没有眼光的人引荐的。”(《为传播五四精神而奋斗不息——追思家父杨振声的一生》,李宗刚、谢慧聪编,《杨振声研究资料选编》,山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P17)学历低是沈从文不能服众的重要原因,同时也足以看出新文学在大学课堂的地位。
  沈从文在西南联大开过三门半课,分别是“中国小说史”(选修)、“创作实习”(选修)、“各体文习作”(必修)以及与同事合上的国文课(必修)。他在之前任教的几所大学教过类似课程,按理说应是驾轻就熟,不过汪曾祺做出了如下回忆:
  说实在话,沈先生真不大会讲课……他不像闻先生那样:长髯垂胸,双目炯炯,富于表情,语言的节奏性很强,有很大的感染力;也不像朱先生那样:讲解很系统,要求很严格,上课带着卡片,语言朴素无华,然而扎扎实实。沈先生的讲课可以说是毫无系统,——因为就学生的文章来谈问题,也很难有系统,大都是随意而谈,声音不大,也不好懂。不好懂,是因为他的湘西口音一直未变,——他能听懂很多地方的方言,也能学说得很像,可是自己讲话仍然是一口凤凰话;也因为他的讲话内容不好琢磨。沈先生是个思想很活跃流动的人,常常是才说到东,忽而又说到西。(《我的老师沈从文》,汪曾祺著,《我的老师沈从文》,大象出版社2009年版,P2)
  上过沈从文课的另一位学生吐槽道:“每堂课沈先生总抱来一大堆书,讲书前在黑板上抄一大批二十年前的书目,其中很多对于我们自然是宽(疑为“陌”)生的,只是沈先生说这是描写细致的佳作……一堂又一堂,沈先生讲的总是翻来覆去的一套老调,有些改变的只是抄的书目不同而已。”(《沈从文先生堂上》,洪放,载《燕京新闻》1948年8月9日第2版)如此说来,沈从文的确不大会讲课。
  虽然沈从文不擅长讲课,但他有套独特的教学方法。“各体文习作”和“创作实习”的课程性质本身比较特殊,它们的主要目标是使学生对现代白话文写作产生兴趣。沈从文一般让学生自主命题,他偶尔也布置题目——“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音乐给我们什么”“我们的庭院有什么”与“夜和秋”。他出这些题目的用意在于:“先得学会车零件,然后才能学组装。”(《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著,《汪曾祺全集三散文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P464)他认为学生应先练好基本功,再谈写作上的其他追求。面对学生的习作,沈从文不是打个分数就草草了事,他在习作后面写的评语往往比原作还长。这些评语的文笔很讲究,不仅详细指出习作的优缺点,还推荐相近的名作供学生参考。为了给学生示范,沈从文有意试验各种文体写成文章,课堂上他认真讲解学生和自己与其他名家的作品。在横向对比中有针对性地学习写作,学生们自然受益匪浅。许多喜欢写作的学生更是沈从文宿舍的常客,他们在轻松的聊天中获得了文学方面的指导。
  沈从文习作课的最大特色莫过于鼓励学生发表作品。联大文学院设置习作课的目的在于提高学生的写作水平,并无意于培养作家,而沈从文为他的写作课增加了发表一环。沈从文用了十年时间才在文坛立足,他深知新人发表作品不易,便尽可能利用个人资源为学生开路。一旦发现不错的习作,他会帮助学生润色,并把稿件寄到相熟的报刊。他的薪金不高,加之物价上涨,生活过得很清苦,却仍孜孜不倦地为学生义务寄稿。汪曾祺素有文才,但没有主动发表文章的意识,他早期的大多数习作是沈从文推荐给报刊编辑的。作品的发表激发了学生们的写作欲望,进而在西南联大为文学爱好者营造起一种良好的创作氛围。因此汪曾祺说,“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像现在这样的一个作家”(《西南联大中文系》,《汪曾祺全集四散文卷》,?P359),实乃肺腑之言。
  要贴着人物来写
  沈从文讲创作,讲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要贴着人物来写”,汪曾祺将此谨记于心。在谈汪曾祺的解释之前,先看看其他名家对这句话的理解。林斤澜曾当面向沈从文求教小说创作的方法,沈从文告诉他:“贴着人物写。”林斤澜认为这句话的字眼在“贴”,它透露出沈从文对语言的追求与探索,“仿佛贴在描写对象身上,要贴得上,贴得住,贴得严”。
  林斤澜在不同场合将这句话转述给余华和刘庆邦。初次听到这句话,俩人根本不以为然。80年代的余华是位先锋作家,他理解的“人物”只是個符号,叙述者想让“人物”发出什么声音就发出什么声音,也就无所谓“贴”或者“不贴”。随着写作的磨练,余华认识到要让“人物”发出自己的声音,要写符合“人物”身份的对话,而“贴着人物写”才是达到这些目标的不二法门。刘庆邦数年之后重新正视这句话,明白了只有“与人物贴心贴肺,才能把人物写出一二”。莫言在茅盾文学奖的获奖感言中把这句话改为“盯着人写”,他要求自己“盯着小说里要写的人写”,同时不忘以批判自我的姿态“盯着自己写”。   上述四位作家结合个人创作经验丰富了这句话的内涵,但汪曾祺的阐释更切近沈从文的本意:首先,小说中最重要的是人,其他东西都是派生的。写景其实是写人,景不能游离于人,一篇作品应是处处浸透了人的;其次,作者的心应紧贴着人物,同人物一起哀乐,千万不要冷嘲人物;最后,无论是人物对话还是叙述或描写的语言,都应向所写的人物去靠,写农民不能用知识分子的语言,写儿童不宜用成人的语言。这几层意思在相互渗透中大致说明了“贴着人物来写”的含义。
  和余华、刘庆邦一样,汪曾祺最初也没领会到这句话的深意。他有次写了篇刻意凸显对话效果的习作,沈从文看后说,“你这不是对话,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汪曾祺明白了人物对话应简单日常,“写一人即肖一人之口吻。”善于运用语言,是成为作家的必备条件,一个作家的笔得先捉得住文字。沈从文建议习作者通过各种尝试提升语言技巧,譬如“扭曲文字试验它的韧性,重摔文字试验它的硬度”(《情绪的体操》,沈从文著,《沈从文全集?第17卷文论》,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P216)。值得注意的是,“贴着人物来写”不等于偏执地追求写作技巧,它背后饱含着作者对人物不可言说的“温爱”。沈从文非常熟悉和体贴笔下的湘西人物,他从不以俯视或旁观的角度审视他们的言行,这和莫言所说的“盯”着人写明显区别开来。汪曾祺对此深以为然,他一边在不同文章中反复强调“贴着人物来写”的重要性,一边以自己的作品具体示范如何“贴着人物来写”,将沈从文的创作精髓推广给了更多的读者。
  抒情的人道主义者
  汪曾祺曾问沈从文:“你的思想到底是什么?属于什么体系?”汪曾祺毕竟是了解老师的,没等老师回答就给出了答案:“你是一个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我的老师沈从文》,P21)沈从文大概同意这个说法,微笑着没有否认。
  沈从文有着一颗仁者之心,他爱自然、爱生活、爱家乡,关心并尊重人。汪曾祺对此深有感触,“有一回我去看他,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沈先生开了门,一看,一句话没说,出去买了几个大橘子抱回来。”(《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汪曾祺全集四散文卷》,P257)汪曾祺1946年刚到上海不顺意,想要自杀,沈从文寄去长信苦口婆心地开导,并让夫人张兆和也写信安慰汪曾祺。60年代初,生病住院的沈从文写信鼓励下放劳动的汪曾祺坚持写作,“你能写点什么记点什么,就抓时间搞搞吧,至少还有两个读者,那就是你说的公公婆婆。事实上还有永玉!三人为众,也应当算是有了群众。”(《复汪曾祺》,沈从文著,《沈从文全集第21卷书信》,P24)
  文如其人。沈从文将赤诚的热情灌注于作品,他的《边城》《萧萧》《丈夫》《湘行散记》和《从文自传》个个浑然天成,不能增减一分。他希望读者能从他的作品中“发现一种燃烧的感情,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永远的倾心,康健诚实的赞颂,以及对智慧自私极端憎恶的感情”(《〈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沈从文著,《沈从文文集·第11卷文论》,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P45)。汪曾祺在《沈从文和他的〈边城〉》《读〈萧萧〉》、《又读〈边城〉》《沈从文的寂寞——浅谈他的散文》等文章中以印象式的笔法分析沈从文作品的人物、语言和文体,赞叹这些作品经久不衰的艺术价值,为它们过去遭受的命运鸣不平。评论家曾批判这些作品软化阶级矛盾,脱离现实生活,宣扬空虚的“人性”,将它们埋没了三十年。80年代以来,沈从文作品的读者渐渐多了起来,这当然是好事。汪曾祺更希望国内的评论家“对他(沈从文)的作品作出公正的评价,在中国现代文学史里给他一个正确的位置”(《一个爱国的作家》,《汪曾祺全集四散文卷》,P248)。这话何尝不是汪曾祺的夫子自道?
  “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是汪曾祺对沈从文的定位,也是汪曾祺的个人自画像:“有人让我用一句话概括出我的思想,我想了想说:我大概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我的人道主义不带任何理论色彩,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我是一个中国人——散步随想》,《汪曾祺全集三散文卷》,P301)汪曾祺对俗世生活有着极大兴趣,他的目光总是对准普通人,无论是写这些人的乐还是哀,他作品的主调都是健康和谐的。
  汪曾祺最后一篇紀念沈从文的文章是《梦见沈从文先生》(写于1997年4月3日清晨),他在梦中见到了老师 ,“他还是那样,瘦瘦的,穿一件灰色的长衫,走路很快,匆匆忙忙的,夹着一摞书,神情温和而执着”,他们聊的话题依然是小说。一月之后汪曾祺匆匆离开人世,追寻沈从文先生去了……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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