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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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时间到了上世纪80年代,我家的生活越来越贫困了。
  这年冬天,母亲把一天三顿饭改为每天吃两顿,早晨吃的是大麦糊糊,大麦糊糊喝到嘴里,粗糙的麦片拉得喉咙疼。中午吃顿饭,晚上就不吃了,早早睡觉。我们躺在被窝里,睡不着,听到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声音。
  父母下地干活了,年少的我就在家里负责做饭。一天,我揭开米缸上的草盖子,缸里只有薄薄的一层碎米,用手一捋,就见光滑的缸底了,还有几条米虫,它们扭动着白色的身子,拖着长长的丝子,我愤恨这几条米虫,用手把它按死。一小碗的米,显然不够家里的一顿饭。家里再没有什么吃的了,唯有一缸井水。
  村子里的人家,都把孩子从学校摘下来,帮着家里干农活,我的父母舍不得摘下我们一个。村子里的人,经常拿我家开玩笑,“他家的一窝蛋,至少要有两个是打光棍的。”
  舅奶来我家走亲戚,看到我们弟兄四个,一个个杵着像枪一样,就心疼父母,这日子怎么过。给父母做工作,从我们弟兄四个中,抱养一个出去,减轻家里的负担。
  那个年代,把孩子抱养出去,在乡下很普遍,父母也动心了,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把四弟抱出去。
  四弟长得漂亮,虽然营养不良,但看上去仍然胖乎乎的。四弟好哭,哭起来扯着嗓子,声音震天,家里都讨厌他。
  过了几天,舅奶来告诉情况,说抱养这家情况好,生养了几个女孩子,就想要一个男孩,四弟去了,是掌上明星,是从糠箩掉进米箩了。
  父母听了,心里也宽慰了许多。来抱四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四弟当然不知道这些,但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天数,这些天四弟不再哭了,反而变乖了。母亲心里不安起来,对四弟也越加好起来。没事时,就把四弟拉进怀里,给他捋捋头发,用手掌给他擦拭眼睛。四弟已长大了,他不习惯蹲在母亲的怀里,常挣扎着跑开,和我们一起玩起来。
  不久,舅奶带着人来了,四弟和我们在外面玩跳房子。
  来抱养的中年男人,长着高大的个头,白净的脸孔,一副书生的样子。他站在旁边看着我们玩,舅奶就指给他认,男人看了四弟,心里很是满意。
  吃过中饭,舅奶和书生样的男人,就要带四弟走了。
  母亲把四弟拉过来,打来一盆温热的水,给四弟洗脸,母亲洗得很细致,四弟的鼻窝处、眼眶处、嘴角处、耳朵后都洗了一下。四弟昂着头,让母亲认真地擦拭,母亲从没这样给我们洗过脸。最后母亲又用毛巾把四弟的头发擦了擦,把四弟的手放在盆里用肥皂打,用手搓。一盆清清的水一会就变浑浊了,母亲心里软了一下,觉得平时对孩子们的关心太少了。
  母亲的眼里水汪汪的,手里拿着毛巾对四弟说:“舅奶带你去她家玩几天,到了那里不要调皮,要听话。过几天我去接你。”
  四弟睁着大眼睛,他还从没有出过家门,今天母亲怎么让他出去了?
  四弟再望望眼前的舅奶,舅奶穿着一身黑衣服,头发花白了,脸上无多少肉,显得有些削瘦,四弟对她没有多少好感。
  四弟挣脱开母亲,大声地说:“我不想跟她去!”
  舅奶蹲下身子,拉着四弟的手说:“孩子,你跟我去,我家里有饼干,有糖果,你没吃过,都紧你吃,你在家里啥也吃不着的。”
  我们都站在旁边看着,一圈人围着四弟,不知道四弟今天为什么成了中心。
  四弟本来是愣怔着的,他突然冲开我们,朝外跑去。母亲见四弟跑了,爬起来就跟在身后追,四弟在前面跑,母亲在后面边追边喊:“老四,你站住,你站住我就不打你。”
  四弟不知从哪来的劲,越跑越快,母亲跟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的。四弟跑出村子,跑到了田野里。
  母亲终于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四弟瘫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叫道:“我不跟她走,我就不跟她走!”
  母亲抓住四弟就气愤地朝他屁股上啪啪地打起巴掌,四弟哭得更狠了,母亲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这是自己的亲骨肉啊,自己养不活他们啊,带回去就是别人家的儿子了。
  母亲抱着四弟,两个人的泪搅和在一起。忽然,母亲把四弟一推,丢下四弟独自往回走。家门口,舅奶和那个书生男人正等着母亲带四弟回来哩,一见母亲空着两手回来了,心里格登了一下。
  母亲说:“老四不抱了。”
  舅奶面对这突然的变化,睁大了眼睛,问:“不抱了?”
  母亲说:“不抱了!”
  舅奶知道母亲疼孩子,停了一下,就劝说:“外甥媳妇啊,我知道你的心是软的,孩子抱走了,你肯定是舍不得的,但过几天就好了,如果你想去看孩子,你就去看,跟在家里是一样的。你的儿子一个不少的,人家还帮你养着。”
  母亲说:“我知道舅妈是为我这个家好,但三个儿子养和四个儿子养一样,难就难点吧。”
  舅奶的脸就黑下来了,说:“你这不是在拿我开玩笑吗?”
  母亲说:“对不起,我原来是想抱出去的,但现在不想抱了,再难也不抱了。”
  舅奶还想做做母亲的工作,母亲转身进了屋,把他们晾了起来。
  舅奶叹息一声,和男人叽咕了几句,男人很失望,两人气乎乎地拎起包走了,从此,舅奶再没踏进我家的门。
  腊月到了,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富裕人家都开始准备年盘了,而我家的年盘却没有一点着落,父母发愁着,不知這个年怎么过。
  一天中午,村里老文圣来串门,老文圣串门喜欢手里捧着个茶壶,一边焐手,一边喝水。
  老文圣来和父亲说一件事:“底下(我们这儿把江南统称叫底下)人喜欢吃挂面,他们那叫吊面,但没有人挂,你会这个手艺,我们俩去挂,一冬下来,赚个年盘是没问题的。”
  父亲一听就来了精神,俩人粗算了一下,如果天气好,每天两架面,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这样下来,赚个年盘确实是没有问题的。父亲的心也动了。
  老文圣的岳父家在马鞍山那边,他对那边情况熟悉,而父亲对那边却两眼一抹黑,如果要去做这个生意必须要和老文圣一起绑着干,两人商量后的分工是,父亲专门挂面,老文圣专联系买家,收费。   研究了几天,两人的想法就这样定下了,走之前,父亲把家里的活收拾好,但父亲放不下奶奶。
  我奶奶少年时,得过风寒,到了晚年,便变成了支气管炎症。奶奶走路佝偻着瘦弱的身子,头上系着一方黑色的布巾,手里拄着一根棍子。每到冬天,天气寒冷,奶奶便下不了床,要坐在被窝里焐着,还不停地咳嗽,咳完就大口大口地喘息,吐出的痰黑色的浓浓的一大块,有时没有力气吐出来,就用手在嘴边抓一把扔在地上。她床头的地上,又湿又脏。母亲每次扫地,扫到她床头那里,没有办法扫,就用锹铲,连那块地的土都铲凹了。
  奶奶的支气管炎禁不住寒冷,每到冬天,病就犯了,就要打针吃药。刚开始时,父亲每次要跑七八里路去找一个远房的侄子来打针。这个远房侄子是赤脚医生,方圆几十里,就他会看病,时间长了,他见父亲这样来回奔波太辛苦了。就教会了父亲如何给奶奶打针、吃药,因为奶奶患的是老毛病,用药没有什么变化。父亲很快就学会了,成了奶奶的保健医生。一到冬天,父亲和奶奶就没分开过。
  这天,父亲来和奶奶商量出门的事。
  父亲坐在奶奶的对面,父亲觉得自己不孝,话说得絮絮叨叨的,没有底气。奶奶听了半天才明白,奶奶说:“你去,你这一大窝子,不挣点钱回来,年怎过。”奶奶捧着火盆,手指上粘着灰,擤鼻子时,奶奶的鼻尖上有了淡淡的灰印。
  父亲说:“我走了后,你就摊到去弟弟家过了。”
  奶奶半天說:“一提去他家,我的腿就打颤,就像小鬼偷肉一样。唉,一娘养九子,九子不一样。古人不值钱,古话值钱。”奶奶知道小叔脾气不好,小叔素来与我家有矛盾,这种矛盾,小叔常常又牵涉到奶奶的身上,对奶奶有了怨言。
  父亲说:“我把你的药都准备好了,我走了,你病如果犯了,就按照过去的那样吃药。”父亲拿着几个咖啡色的玻璃瓶子交给奶奶,瓶里装的是奶奶经常用到的药,奶奶吃多了,对每个药也都熟悉了。
  奶奶接过药瓶,说:“我知道的,你去吧,不要担心我。”
  父亲还是不放心奶奶,父亲拉了奶奶的手,奶奶穿得暖,手热热的,父亲一再叮嘱奶奶,说:“我去底下挂面,就一个月时间,过年了,我就回来,你正好赶到我家过年。”
  几天后,奶奶要去小叔家了。奶奶拄着拐杖在前面走,父亲提着包袱跟在后面,父亲和奶奶经常一起走路,但这次父亲觉得不一样,父亲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和奶奶分开过。奶奶在前面每走一步,父亲都慢慢地跟着,奶奶穿着粗布大襟袄,拄着拐杖,勾着腰,显得苍老弱小。两个人穿过村子,冬天的村子里显得十分安静,寒风吹着,没有了夏天时的鸡飞狗叫,人影也稀少。
  快到小叔家了,奶奶停了下来,交待说:“儿哟,外面的钱也不好挣,到了人家那里不要惜顾体力。”
  父亲站着,说:“妈,你说的我都懂,这几年在难处。”
  父亲把包袱递给奶奶,奶奶接了就朝前走了,父亲看着奶奶拐了一个弯,身影就被一座房子挡住了。父亲叹息一下,转身回家。
  第二天,父亲要出门了,这是一个清冷的早晨,母亲早早地起床,开始给父亲炒饭,油炒饭也不是我们这个家庭可以经常吃到的,只有像父亲出远门,或者家里请人做活才能吃上,油炒饭好吃禁饿。母亲坐在灶间烧火,红色的火舌一会伸,一会缩,照得母亲的脸一阵亮一阵暗。锅烧热了,母亲就起身站到锅台前炒饭,炒饭的香味在清晨宁静的空气里飘溢,让人馋涎欲滴。父亲则在准备行李,其实,昨天晚上,母亲已帮他把行李收拾好了,但父亲又把母亲多放的东西,再拿下来,他知道母亲在家带着我们不容易。
  吃完饭,父亲走出门外,外面黑乎乎的,迎面的风吹来,让父亲的身子紧缩了一下。风中还掺杂着一些雨点,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像一颗颗小石子打得生疼。母亲又拿了一把破油布伞,撑开了,递到父亲的手中。母亲说,下雨了,走在路上别淋着了。父亲接过雨伞,说这次出去好好挣一把。父亲的心情是喜悦的,笑容在黑暗中,母亲没有看到,父亲把行李在肩头上送了送,就走了。
  父亲来到老文圣家,老文圣也早早地准备好了,在等着父亲来。
  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在这个寒冷的早晨,显得清脆,铿锵。脚步声惊醒了一条狗,狗先是呜咽了一下,接着便汪汪地叫了起来。
  两人走到镇上,天才露出鱼肚白,车站十分简陋,就在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这时,陆续来了人。大家都哈着腰,打着伞,表情木然地在等车。好久,一辆大客车缓慢地驶来,车前的灯还是亮的。车子停在人群前,放了一声气,门叭地打开,大家收了雨伞,一个个走了上去,找到座位后坐下来。汽车轰鸣了一下,又开始前行了。车子在冬天的旷野上奔驰着,父亲和老文圣在车上打起瞌睡来,待他们醒来时,天已大亮,田野在一片白光里,渐渐地清晰起来,雨水里夹杂着许多雪花,雪花在车子的速度中,像柳絮一样轻轻地飘舞。扑到车窗的玻璃上,粘了一会儿,就成了一片湿迹。
  父亲说:“晴了一冬不下,我们出门就下了起来。”
  老文圣说:“天气预报只讲是阴天的。”
  父亲担忧地说:“如果底下也下雨,这面就挂不成了。”
  老文圣说:“到底下,可能就是晴天了,这天下大了,咋能都一样。”
  父亲和老文圣到县城下车后,再转车到一个镇上,这个镇上有一个火车站,每天中午有一班火车到芜湖,乘火车比直接乘汽车去马鞍山便宜。这一路的行程,不但艰苦,而且容不得半点出错,有一个环节出错,都会在半路上耽搁下来。
  早一天赶到,早一天挣钱。这种愿望催促着两人风尘仆仆地赶路,他们一点也不疲惫,身上反而有着一股力量在催促着他们。
  父亲和老文圣是第二天上午到达马鞍山的,马鞍山这边果然是晴天,两个人的担忧一扫而光。
  2
  奶奶轮流到了小叔家生活,小叔家住得也不宽敞,小叔把门前的厨房收拾了一下,在靠灶前的地方放一张竹床,铺上一层稻草,再垫上棉垫子,奶奶就睡在上面。
  这些天,小叔家的厨房由于年久失修,夜里开始漏雨,黄色的雨水像锈迹,半天一滴,漏在奶奶的床上。奶奶在早晨的寒冷中醒来,看到脚头的被子湿了一块,又急又气,就大声地喊小叔。   小叔正在堂屋里吃早饭,奶奶的喊叫打忧了他,他放下手中的碗,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奶奶没有看到小叔站在跟前了,一边低着头在拧湿了的被子,一边仍在喊着。小叔看到眼前的情况,心里明白了十分。他一弯腰,抓住一条竹床的腿,用力往外一拖,竹床已朽了,哗的一下塌了下来,奶奶同被子都落在了地上。
  奶奶缓过神,哭骂道:“老天啊,你怎么不睁开眼啊,我怎么养了这个孽子啊,我哪世作的孽啊。”
  奶奶在哭泣,小叔却不管不问,又回到桌前端起碗吃饭。小婶看不下去了,踢了他一脚,说:“她在那哭,你能吃下去?”
  小叔说:“她哭一会就不哭了。”
  奶奶咒骂了一会,见没有动静,只得自己拄着棍慢慢站了起来,把衣服穿好。奶奶来到小叔家的堂屋,小叔趴在桌子上,看到奶奶过来,扭过头去。奶奶说:“你这个孽子,你还是人吗?你把我撂地上,就不问啦。”
  小叔抬眼看了一下奶奶,说:“屋漏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就漏点水,比住在外面强吧。”
  奶奶用棍咚咚地捣着地面:“那你还便宜我了!”
  小叔不屑说:“你要觉得在我家过得不好,你看哪好,就去哪里过。”
  奶奶气得嘴唇发抖,转身回到她的竹床前。然后蹲下身子,慢慢把竹床拼好,断了的一只腿,用一个板凳支着,把草捋上去,把被子铺好,然后又躺了上去。奶奶年老了,花白的头发蓬乱著,瘦弱的身子躺在床上,没有一点份量。她的面孔布满了皱褶,脸色枯黄,半天,两行老泪从她的眼角流出。中午,奶奶心里堵得饭也吃不下去。奶奶伤心了一天,绝望极了。夜里,她的手下意识地摸到了床头的药瓶,打开瓶盖倒了一把药片放在手心,奶奶犹豫了一下,绝望和伤感一起涌入奶奶的心头,她开始把药往嘴里吞,药丸噎得她的嘴张了一下,她用力地吞了下去,吞得老泪纵横……
  仍是一夜的北风呼啸,偶尔,风从屋前的树梢上刮过,声音像一个人的尖叫,眼看就要接不上气了,但接着又猛然响起。天亮时,雨水已变成了漫天的雪花,一片一片把天地间搅得一片混乱,没有了天地之分。
  第二天一早,小婶来厨房做饭,看奶奶没有动静,一看,奶奶脸色煞白,已经去世了。小婶吓得尖叫了一声。小叔也慌张地赶来,一看奶奶果真去世了。小叔没有呼号,而是回到堂屋前坐了下来。
  奶奶去世了,奶奶是吃了过量的药而中毒去世的。
  奶奶是在小叔家的厨房里去世的,人总不能放在厨房里发丧吧。
  队长来找小叔,让奶奶回堂屋发丧。小叔不愿意,说,要么在屋外搭个雨篷,要么从后墙上打一个洞,让奶奶从洞里进家。小叔的意思是怕奶奶在他家发丧,要承担许多费用。
  队长没有办法,就来找母亲商量。
  母亲一早就听到奶奶去世的消息了,母亲正在灶下烧火做饭,眼睛一红就哭泣起来了,灶里的火烧完了,火焰弱了下来,母亲也没有发现。
  母亲一听小叔的态度,就生气地说,婆婆这么大年纪了,也是一个有福之人,怎么能让她在大篷子里出丧呢?她一生也盖了房子的,他的房子,不就是婆婆盖的么,怎么不能进呢?婆婆也不是一条狗,婆婆怎么能从洞里进家呢?让她来我家吧。队长说:“要像你这样通情达理,还有啥说的哩。我们已去他家找了几趟了,他不同意。”
  母亲把家里的堂屋收拾干净,奶奶的遗体被人背过来了,放到门板上躺下(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母亲给她盖好新被子,燃了长明灯,烧了火纸。母亲看着躺在门板上的奶奶,忍不住就悲从心来。她轮到小叔家才几天啊,怎么就去世了?
  母亲首先安排人去镇上给父亲打电报,让他赶紧回来。
  奶奶的安葬需要一笔钱,母亲不想去与小叔商量,便找到队长,让队长去说,队长胸有成竹地说,这事我去说。
  队长去找小叔了,队长一跨进家门,小叔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小叔端了一个板凳让队长坐下,队长说:“你妈去世了,你哥不在家,本来这事应当摊在你的头上,现在你嫂子顶着办了,但所需的钱,你俩要二一添作五地摊,不能少一分钱。”
  小叔双手抱在胸前,说:“家里没钱,让她先垫着,我到时还她。”
  队长一听就火了,他把烟吐到地上,把手拍着桌子,拍得叭叭响,队长大声地斥责道:“你妈死了,你还要赊账啊。你嫂子不缺钱吗?”
  队长怒气冲冲地回来了,然后把情况对母亲一说,母亲感到失望极了。母亲也没钱,但奶奶的遗体放在家里,入土为安是目前的头等大事。
  外面的亲戚都陆续地来了。
  安葬需要的劳力也请来了。
  家里拥满了人,这些人都要招待,还要买孝布、孝碗等等,可家里一贫如洗,钱从哪来呢?
  母亲坐在板凳上发呆,看着挺在门板上的奶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这些都是石头,沉重地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母亲是个妇人,一个妇人在乡下要操持这么大的事,还是没有过的。
  下午雪停了,母亲来到村头,望着大路,田地上一片白皑皑的,一望无际的雪,像要把整个世界覆盖住,只露出长长的草尖儿,远处的村庄在雪地里黑糊糊的一片。阳光映在雪地上,闪着刺眼的光芒,父亲啥时才能回来啊。
  夜里,母亲躺到床上,刚合上眼睛,又在惊愕中醒来。母亲想想有点后怕,这事不是发生在自家,本来应当与自己没有关系的,现在,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母亲实在睡不着了,披着衣服下床,堂屋里,几个守夜的人在打牌,吆喝声在这深夜里单调空洞。奶奶躺在门板上,头前晃动着弱小的烛光,奶奶的脸被一张黄纸覆盖着。母亲弯下腰去,朝火盆里点燃了几块草纸,草纸在火中,慢慢变成黑色的灰烬。火光瞬间映着母亲的脸,母亲的脸上抽动了一下。母亲念叨着,这个死去的人啊,她不知道活着的人有多艰难!这个死去的人啊,请进来容易,送出去却很难了!这个死去的人啊,如果她能睁开双眼,一定要让她看看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如何去变钱,可是她的双眼紧闭着!
  母亲实在困了,在奶奶的门板前眯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被冻醒,新的一天来临了,冬天早晨的光,雪白的淡淡的,没有一点温度和厚度。   涌上母亲心头的第一件事,是今天无论如何要弄到钱。全村的人都在观望着哩,有的人还在看笑话哩。母亲焦急地在屋内转,母亲看到墙角的那圈稻谷,这是家里的口粮,家里一冬都在吃两顿,就是为了省点粮食,度明年的春荒,现在,母亲灵机一动,卖粮。
  母亲喊来我们撑开麻袋的口,然后,把稻谷往麻袋里装,装了一袋,再装第二袋,忽然铁锨碰到了圈底了,母亲停下来,眼泪哗地就滚了出来。
  母亲拉着一车稻谷,去粮站卖。
  邻居们见了,吃惊地说:“你把口粮卖了,开春了,一大家扛皮(饿肚子)啊。”
  母亲眼睛红红地说:“不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邻居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母亲说:“不难念,再不行,我就领着孩子们去讨饭。”
  从村子到镇上,有一段泥土路,平板车在雪地上扎下两道深深的歪歪扭扭的车辙,母亲用力地向前,肩上的绳子紧紧地勒着她的身体,像一条巨蟒缠住了她,要让她停住呼吸,但悲痛让母亲的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力量,她要把这件事办好,她不能让村子里的人看笑话。泥泞在母亲的身后,变成了丑恶的蛤蟆,黏上了平板车的胶轮,平板车的胶轮越来越粗,走不动了。母亲就停下来用树枝拨下,然后再走。拉到镇上,母亲身上已是一片汗水。
  母亲把稻谷拉到粮站,粮站母亲是熟悉的,每年午季和秋季母亲都要来卖粮,但那是和父亲一起的。那时的粮站内是热闹的,卖粮的车子排着队,卖粮的人来来往往。现在,粮站内冷冷清清的。
  收粮的是一位中年人,他坐在桌子前,一边听着收音机,叽叽啦啦的,一边嗑着瓜子,嘴角有着瓜子的沫子,地上吐着一片瓜子皮。
  母亲拉着平板车在仓库门口一站,中年人抬头看了她一下,他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站起来问:“卖粮?”
  母亲说:“卖粮。”
  中年人问:“家里有事了?”
  这个时候来卖粮的人很少,一般多余的粮,早卖过了,家里留下的都是口粮。还有就是,粮食放到现在没有了水份,都是实货了,卖不出好斤两,所以现在来卖粮,都是家里有了急事。
  母亲说:“婆婆死了。”
  中年人:“哦,男人怎么不来。”
  母亲:“男人不在家。”
  中年人愕然了:“男人不在家,你一个女人操办!”
  母亲:“唉,没法子。”
  中年人拖来磅秤,磅秤在水泥地上,发出哗哗的声响。他,帮着母亲把平板车上的麻袋搬下来,放到磅秤上,拨拉着秤砣,秤砣在白色金属的杠杆上缓缓地移动,正好平了,但中年人又往前稍稍地移了一下,秤砣翘了起来。
  称好重量,中年人写好取钱的票据,递给了母亲,母亲拿着去会计那取了钱。
  有了钱,母亲开始操办奶奶的丧事了。
  母亲请人在堂屋前设了一个灵堂,灵堂前,放着奶奶放大了的黑白照片,两边垂着黑色的布条,遗像前是一排饭菜,几只红蜡烛在燃烧着,晃动着红红的微弱的光,前面放着几个蒲团。晚辈们来了,都要跪上去,对着奶奶的遗像磕上三个头。
  舅爹也赶来了,我们这儿的习俗,女性死了,娘家人为大。舅爹已老了,与年轻时的相貌相差太远。他的牙掉了,两侧下颏处向里凹了,说话时不注意口水就会顺着嘴角涎下来,他就用手抹一下。他一看到躺在门板上的奶奶,就哽咽起来,几滴老泪已从眼角深深的皱褶里滚下。
  舅爹问父亲怎么不在家。
  母亲说他去底下挂面了,母亲说:“他这么多年也没出过门,今年才出的門,家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还叫人怎么活啊。” 母亲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这两天,她的压力太大了,也不知道父亲可接到电报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舅爹叹息了一声,说:“我教会了他挂面,没想到他却把娘挂没了。”
  到吃晚饭的时候,屋子里摆了五张桌子,人坐齐后,开始上菜。
  酒过两巡之后,大家开始相互敬酒,本地的风俗,敬酒要站起来,以表示对对方的尊重,一时,半桌子的人都站了起来。另一桌坐的都是村子里的妇女,一个少妇坐在桌子上,怀里的孩子不停地扒拉着,少妇知道孩子想吃奶了,就掀开了衣服,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子里,孩子吃了一会就睡着了。
  母亲忙碌完,回到桌子上吃饭时,桌子上已没有几个人了,小叔还在桌子上坐着,脸已喝得红红的了。小叔本来想看母亲的笑话,没想到母亲把这事办得很排场,觉得自己丢了人,心里窝着火。现在看母亲过来了,寒着脸,喘着气,半天指着母亲说:“老太太生前留了不少钱给你们,你们办这点事,还要摊我钱。”
  母亲一听血就往头顶上涌,母亲说:“你黑良心了,她一个老太太,饭都搞不上口,哪来的私房钱留给我们。我昨天去卖稻你可看见了?你看看我家里的口粮可有了?”母亲说着说着心就酸了。
  村里人就过来劝母亲,母亲刚站起来,小叔借着酒劲,抓起一只酒杯叭地朝母亲砸过来,母亲一偏身子,酒杯砸到身后的墙上,哗地碎了。
  母亲哭了,母亲从没有这样伤心过,积压了几天的泪水,顷刻飞溅出来。几位老人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门口的灯光下,安慰说:“你不要和他计较,家里的老人还没上山哩,千万要忍忍,他是啥人,大家都知道的。”
  母亲哭泣着说:“让我咋忍啊,他是欺人太甚了。”
  舅爹也赶过来,瞪着眼睛要找小叔子算账,小叔子早躲了起来。
  奶奶的葬礼在母亲的操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母亲眼巴巴地朝村头看。母亲想看到父亲回来的身影,但父亲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那时节,乡村最快的通讯就是打电报,这电报打过去,也就像一块石头丢进了水里,没有任何音信。
  父亲没有音信,奶奶的遗体还躺在门板上,家里每天都是闹哄哄的人群。母亲有点着急了。如果父亲没有回来,把奶奶安葬了,父亲见不上一眼,怎么交待。
  母亲拿不定主意,便找舅爹商量,舅爹说:“死人为大,入土为安,按习俗办事,明天让你婆婆上山。”   舅爹的话,使母亲有了靠山。
  第二天上午,奶奶发丧了。几位老人,把奶奶装进棺材,然后合上棺盖。家里的亲人和亲戚都穿着白色的孝衣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抬重的人,抬着棺材出门,最后一位抬重的人,伸手把拴在板凳腿上的鸡抓住,一刀砍了头,这叫断头鸡。外面鞭炮齐鸣,烟屑腾起,有的人捂着耳朵躲避,有的人不慌不忙地从炮竹的纸屑中走过。
  奶奶的棺材抬出门了,每走一段路,子女们都要在棺材前跪下磕头,这叫给死人跪路,然后,撒下一些纸钱,这叫买路钱。
  到了岗头上,这里是一片白杨树,冬天的树落光了叶子,根根枝杈显得干净利索,没有半点牵挂,树林下,是深深的荒草,草长长的叶子,呈现出金黄的颜色,一片一片的,可以想像夏季的勃勃生机。
  先来的人,已在荒地上,挖出一块平整的新地,中间是一个方形的坑,棺材缓缓落下,开始封土了,鞭炮齐鸣,一会,奶奶的棺材就被黄土埋没了,亲人们跪下,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母亲拍着新起的坟堆哭诉着说:“老太太啊,你为啥这个时候走啊,你的儿还不知道在哪里,不能来给你送行了。你的儿一辈子没出过门啊,就这次出去想挣两个钱,你就等不得了,他回来只能见到这堆土了。你的心真狠啊,他这一辈子服伺你打针吃药, 哪样对你不好……”
  母亲用黏着泥泞的手不停地拭着泪水,捋起额前散发下来的头发。很快母亲的脸上发上都黏满了黄色的泥泞,像一个泥人似的。
  村里的几位妇女把母亲搀扶起来,劝说道:“你对得起你婆婆了,你不用哭了,这么冷的天,别哭坏了身子,家里的一大摊子事还要你理料哩。”
  过了一会,哭泣的人都起身了,只有小叔子仍跪在坟前,没有人去劝说,小叔呜呜地哭着,但眼没有红。看人陆续要走了,小婶狠劲地搡了一下小叔,小叔自己站了起来,跟着人群往回走。
  往回走的路上,是不准哭泣的,一排黑色的长长的人群,在初冬的田地上蠕动着。到了家门口,在家留守的人已点燃了一个火堆,火堆不大,火焰飘动着,忽高忽低,一股黑烟贴着火堆升起,然后在风中飘散开去。每个人从火堆上跨过,这叫与阴间告别了,因为阴间是怕火的。
  这跨火的过程,就有点像游戏了,特别是那些孩子们,感到十分的好玩,跨来跨去的,大人喝斥着,才停止下来。
  3
  父亲和老文圣是下午到达马鞍山的。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子,和江北的村子截然不同,村子里都是高高的飞檐,黑色的墙壁,父亲走在里面,对每一座房子,每一块石头,都要停下來张望半天。青石板的小路,在窄窄的巷道里弯弯曲曲,路边的门头上,雕琢着花砖,花砖上矗立着几棵枯草在风中摇晃,有的窗户开在高高的墙壁上。有时,青石板小路在半路上岔开,走进去,又是无尽的深处。走到一座桥头,上面是一座古老的亭子,亭子里可以坐下休息。桥下是清澈的流水,流水经过一处石坎,发出哗哗的声音,像布匹一样在阳光下闪亮。父亲在村子里走了半天,才走了出来,这让父亲很兴奋。
  晚上,老文圣的内弟请他们去吃饭。
  老文圣的内弟叫老华,也住着一座老房子,走进去有高大的黑色木柱子,正屋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四边都是木雕,四把长条板凳,板凳腿处也是木雕。老华介绍说,这个村子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他家的房子也是一座老房子,他爷爷小时候,就在这座房子里住。父亲听了,嘴张得老大。想想自己村子里,那些低矮的草房子真是天壤之别。
  大家坐下,老华拉着父亲一定要坐到上首,父亲不愿,老华和老文圣都比自己长一大截,应当是他们坐上首。老华说:“我们虽然比你长几岁,但白长了。你是一个手艺人,技艺压身哩。”
  父亲作为一个手艺人,在异乡受到尊重,心里暖和和的,父亲推辞不过,只好坐到了上首。
  正说着话,一个年轻人就把菜端上来了,老华打开酒瓶就陪父亲和姐夫老文圣喝了起来。老华热情豪爽,酒量好,他用的是玻璃杯子喝酒,父亲不胜酒力,只能用小酒杯陪着他,老文圣能喝,与老华对饮起来。父亲看他们把酒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倒,十分的羡慕。
  老文圣说:“我内弟人好,我们来挂面,就靠他了。”
  老华说:“姐夫带来的人,就是我家的人,你们在这干活不要分外,有困难就跟我讲。”
  桌上的菜,都盛在粗瓷碗里。老华招呼大家吃,面前是一碗泥鳅,黑瘦瘦的,每条泥鳅都弯曲着。老华说,这是他们村子边大沙河里的特产,叫沙鳅。沙河里水清沙细,这种沙鳅就生长在里面,吃不到泥土,只吃沙子,所以个头小,但营养丰富,好吃。老华说,过去,我们这儿有道名菜叫泥鳅吊面,后来,没有吊面了,就做不成这道菜了,现在,你们来了,把吊面吊起来,这道名菜就可以恢复了。
  老文圣说:“你明天到村子里吆喝吆喝,有吊面的,抓紧吊。”
  老华说:“你们没来,村子里就传开了,明天就有人送面来,你们先把吊面家伙收拾好,就怕你们忙不过来。”
  几个人已喝得满脸通红了,老华也喝得有点晕了,父亲来了兴致说,到厨房去,看看你家的大厨。老华哈哈大笑了,厨房就在院子里,里面热气腾腾。老华对站在锅前烧菜的妇人喊,妈,他们来看你了。老华的妈转过身来,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腰的老太太。父亲说,不好意思了,劳驾你老人家。老人精神矍铄地说,我身体结实哩,干这点活儿不累,也不知道你吃得可习惯。父亲说好吃好吃。
  老文圣喊了一声:“妈,快歇歇,累了吧。”
  老太说:“不累。”然后又看了一下老文圣说,“你看你,出门了,也不穿身新衣服。”
  老文圣低头瞅瞅身上,不好意思地笑笑。父亲接过话,打圆场说:“他这次来是干活的,穿新衣服不方便。”
  晚上,父亲和老文圣回到屋里住下,老文圣喝多了酒,倒床就睡了,父亲开始整理挂面用的筷子,面盆。在这个异地他乡,父亲就指望能大干一场了。
  老文圣躺床上呼呼地睡着,发出轻轻的鼾声,他的嘴角,流着长长的涎水。   父亲一直拾缀到半夜,冬天的寒冷从父亲的脚底一点点往上爬,父亲感到了寒意。他关灯睡觉,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第二天,两个人还在睡觉,就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父亲和老文圣同时醒来了,老文圣要下来开门,父亲已先一步下了床,打开门,是内弟老华领着一位妇女来了,妇女站在老华的背后,手里提着一只口袋,老华说,人家来吊面了。
  父亲忙把两人让到屋里,妇女把口袋放到地上,两人见他们刚起床,寒暄了一阵就退了出去。
  生意就这样开始了。
  一个上午,已陆续收到四家送来的面粉,看来这生意比预料的好。父亲和老文圣开心地在屋子里忙碌开来。父亲和面,揣面,老文圣帮不上忙,只是嘿嘿地笑着,陪父亲说话。老文圣说话,大喉咙:“这样做下去,今年我们可以过个肥年了,有个手艺到哪都有饭吃。江南的天也好啊,这天气正适合我们挂面,每天应当能出两架面吧。这次赚了钱,我回去要做一身衣裳,每次来岳丈家,都没有行头,真是丢人。”
  父亲身子热了,就把棉衣一件一件往下脱,父亲脱了棉衣,干起活来更利索了。
  老文圣说:“你不能这样脱,要感冒的,今年冬天就指望你这头老黄牛了。”
  父亲说:“不要紧,你放心,今年我们好好挣一笔。”
  下午,老华来了,老华身后跟着一位穿着绿衣,身上背着一个大邮包,推着绿色自行车的邮差,他们走到父亲跟前,邮差拿出一个夹子,从里面取出一份电报给了父亲。电报是白色的封套,里面装着一张薄薄的纸,父亲签了字,邮差骑上自行车就走了,自行车在青石板的路上颠簸着,发出格咚咚的声音。
  父亲用黏着面粉的手打开电报,上面只短短的一行字:母逝速归。
  父亲的眼睛有点发花,头开始发晕,他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那行字,没有错一个字。父亲踉跄着,身后有一个板凳,一屁股就坐了上去,面色煞白。
  老文圣看到父亲这样,也知道家里有大事了,要不然也不会打电报过来的,老文圣问怎么回事。
  父亲坐在板凳上,用拿电报的手撑着头,父亲好长时间没有声音,然后悲怆地说了一声:“我妈死了!”
  老文圣听了,吃了一惊,说:“我们来时,她不是好好的吗?这才两天。”
  父亲又说了一句:“我妈死了!”
  父亲说完,已泣不成声,父亲的肩头一耸一耸着,鼻孔里发出低沉的悲咽声,那张薄薄的电报纸,在父亲黏着面粉的手中不停地颤抖。
  老文圣在父亲的面前,踱着步不知所措,在乡下,这是一件大事。老文圣说:“你不能光哭,赶紧想怎么办吧?”
  父親头晕脑胀,扶住墙壁,过了一会,父亲缓慢地站起身来,红红的眼睛望着老文圣说:“我这个没用的人,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这次想出远门挣点辛苦钱,妈怎么就死了!”父亲说话,已连不成句子,他每说一句,喉咙就要哽咽一次。
  父亲开始收拾东西,老文圣坐在板凳上,望着面前送来的几口袋面粉发呆,看来,这面是挂不成了,今年冬天的希望要泡汤了。
  父亲简单地收拾了东西,两人站在几袋面粉前,父亲说:“人家送来的面粉怎么办?”
  老文圣叹口气说:“给人家送回去吧。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要回去啊。你走了,我也不会挂。”
  父亲说:“只能这样了,实在对不起你。”
  老文圣说:“哪能这样说,家里出了这事,你赶紧回去,别误了车,面粉我和内弟送回去。”
  父亲出门了,老文圣提着他的行李,一直把他送到镇子头的车站,这是下午的最后一班车。老文圣帮父亲算过了,如果赶得紧,不误点,夜里在火车上睡,明天下午可以赶到家,也许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父亲怀着巨大的悲痛,风尘仆仆地往家赶。
  父亲从县城下了火车,已是深夜了。县城的火车站不大,就一排高大的平房,父亲从出站口走出来,迎面就是浸入肌骨的寒风。沿着广场,有一排路灯,发出昏沉的光线,几个旅人黑乎乎的身影慢慢走远了,台阶上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孤单的身影。不一会儿,身后响起了火车的喘息声和哐当声,绿皮火车又冒着寒冷开始行走了。
  车站冰冷得没有一点人情。父亲沿着台阶往下走了走,旁边有一个小巷口,朦胧的灯光下,竖着一块小旅馆的牌子,白底红字,颜色已经陈旧了。这个时候,已没有一辆班车。
  父亲望了一会儿,他决定徒步走回家去。
  从县城到家里有四五十里路,父亲算了一下,到家时,正好天亮。现在,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是天塌下来了,他要迫切地赶回去,与奶奶见上一面。
  父亲从巷口穿过,然后上了一条石子公路。父亲在马路上急促地行走着,路的两旁是落光了叶子的杨树,黑黝黝的树梢在朦胧的夜色里直插天空。县城的楼房越来越远了,路上越来越寂静,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父亲的身上,渐渐有了汗水。
  穿过一个小集镇,离家就不远了,父亲决定从马路上拐下来,抄近路走。
  田埂在地里弯来弯去,父亲有时只有放弃田埂,直接从地里走。父亲往家的方向一个劲地走。大地是沉静的,村子是熟睡的,一切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有父亲的心是火烧火燎的。
  翻过一个塘坝,朝下是一条细长的小路,从一片坟地中间穿过。这里地势低洼,路的两边长着荒乱的杂草,过去曾有人在这里自尽过,白天从这里经过,都有点怕人,不要说是在阴沉的夜间了,但这是惟一的一条路。父亲硬着头皮朝前走着,忽然发现前面几十米的地方,有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动了一下。父亲的头发一下子就炸了起来,父亲只有挪着脚子往前走。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站了起来,变得高大无比,父亲的腿有点发软了,父亲攥紧了拳头。走到跟前才看到,这是邻村的一个疯子。父亲叹了一口气,迅速地穿过坟地,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放了下来。
  父亲踉踉跄跄地在田野上奔走着,远处已有了鸡叫,天渐渐地亮了,村庄在地平上也呈现出了轮廓。
  父亲到家时,母亲刚起来。父亲头发蓬乱,满身的泥巴,眼睛直直的,脸孔僵硬的,像一个从深山里跑出来的怪兽。父亲的突然出现,让母亲吃了一惊。母亲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父亲一头钻进了家里,家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他想像的奶奶挺在门板上,到处都是闹轰轰奔丧的人。
  父亲大声地问:“我妈呢?我妈呢?”
  几天来,巨大的悲伤和重量,压在母亲的心头,此刻,母亲放松了下来,母亲捶打着父亲说:“你见不到你妈了,你妈已埋在土里了。”
  父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露出一股凶光,伸手给了母亲一个耳光,喊道:“我妈怎么死的?”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母亲。
  母亲没想到父亲会打她,母亲捂着脸哭喊着,从门后找来一根木叉子,就要和父亲拼命,母亲的叉子刚打过去时,父亲伸手就把叉子抓住了。两个人拽着叉子,母亲大声地骂父亲:“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知道我在家里受了多大的罪!你不问问就动手打人了。”
  父亲打过母亲后,又后悔起来,父亲说:“再怎么难,你要等等我啊!”
  母亲说:“一个死人挺在家里,比挺一座山还重,你死在外面,也没有音信,谁知道要等到哪天。这能等得起吗?”
  邻居看到了,赶过来拉开。邻居斥责父亲说:“你打她对不起人,一个女人真不容易,如果没有她,你妈的丧还发不出去哩。”
  父亲沉默了。
  上午,母亲陪着父亲去地里,路上的泥泞让父亲每走一步都要趔趄一下。冬天的旷野里,一片肃静,一眼望去,土地上黑沉沉的,没有人影。父亲往那片地头走去,远远的,就看到隆起来的一堆新土了。父亲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一座新坟在地头是那么的醒目。父亲一下子扑到坟上,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说:“妈呀,儿子没用呀,我一辈子没出过门,这次想出去挣两个钱,你怎么就走了。我的妈呀,你怎么不等等我啊!我走时,你还和我说话,我回来,你就在土里了……”
  父亲的身上,黏满了泥土,半天,父亲已像一个泥人了。母亲把父亲扶起来,说:“哭不回来了,她走了,还是一个有福之人,苦日子我们活人还要过。”
  父亲像一个泥人,跟着母亲回到家去。
  4
  父亲回到家,他决定要去找小叔了解一下情况。
  从我家到小叔家隔着半个村子,父亲走得很慢,因为有着隔阂,这几年来父亲与小叔几乎没有了交流。父亲想着见到小叔如何和他说话,才不致于吵起来,父亲同时又做好了吵架的准备。父亲的心里比路上还泥泞。父亲一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小水坑,泥水溅了一身,父亲赶紧走到干处,用手小心地清除,黄的泥泞在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的令人作呕。
  父亲来到小叔家,小叔和小婶正在吃早饭,小叔见父亲来了,放下了碗筷。
  父亲走进小叔家低矮的屋门,父亲看到小叔的臂上还戴着“孝”,脚上还穿着白布的孝鞋,父亲的心就软了一下,毕竟是一娘所养啊。
  父亲站在门旁沉默着,本来在路上想好的话,现在全都卡在喉咙,一句也没有说出。小叔说:“哥,我知道你要来,我都准备好了。”
  小叔说完就起身,过了一会,怀里抱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往父亲的脚下一放,说:“妈走了,就留下这些东西,我们俩分分吧,你看中哪样,你先拿。”
  父亲气得七窍生烟,刚才产生的一点兄弟之情,顿时荡然无存。父亲颤抖着指着他说:“畜生,我不是来分东西的,妈在你家死的,你要给我讲讲怎么回事!”
  小叔愣了,半天没吭声,圪蹴了下去,说:“妈是在我家死的,你难道有啥不放心的,她是你妈,也是我妈,我还能害她。”
  这句话,父亲在路上已想到了,因此,父亲也有了心理准备。父亲说:“我没说你害妈,我是想问问,妈去世时,你知道不知道,你把知道的情况跟我说说。”
  小叔说:“她是老毛病了,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几天天太冷,她老毛病犯了。谁能想到她没挺过来。”小叔心里直打鼓,他没有把知道的真實情况说出来。
  父亲哽咽着说:“我走时,妈还好好的,没有见她生病,怎么才两天就死了。”
  小叔双手拍得叭叭响,吵嚷着说:“哎哟,那还有人吃吃饭就死了的哩。你怎么能这样问人,你要是不放心,就让公安局来调查吧。”
  父亲被小叔呛得不行,拳头攥得格格响,他想朝面前的小叔一拳打去,但还是没有打下去。父亲抬起腿便往外走。走到半路上,父亲想起自己过去给奶奶雕的那件羊皮棉袄,当初父亲为了给奶奶做一件羊皮袄过冬,养了一冬的山羊,杀了后,用羊皮雕下的。奶奶自从有了这件羊皮棉袄后,冬天就好过多了,父亲决定去把这件羊皮袄拿回来,他对这件羊皮袄是有感情的。
  小叔看父亲又回来了,惊诧了一下,以为父亲又来找什么事了。父亲蹲下身子,在小叔抱来的一抱杂物中,找出那件羊皮袄,拿在手上,拍打一下,就往外走。
  小叔站在身后,刚想喊父亲再回来拿几件东西,但被一股北风呛了一下,没有喊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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