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今年7月,尼日利亚卡杜纳省一伙武装富拉尼人袭击了当地村庄,造成至少27人死亡。一名93岁的残障老人对记者说:“杀死我11个孩子的人将永远不得安生。我是这里最老的人,一生从未经历过如此的灾难,从未想过被这些世世代代与我们共同生活的富拉尼人赶出自己的土地。”
村民认为,这次袭击无异于土地掠夺和民族清洗,并称不敢再踏入自己的房子或田地。牧民协会的总协调却说:“我们牧民从未发起过任何针对部落的袭击。”他指出去年6月牧民在放牧时受到的伏击:“如果他们(指农民)不想受到攻击,一开始就不应该杀人。他们杀死富拉尼人,富拉尼人肯定会报仇。”
尼日利亚的游牧民族
在阿布贾,我经常可以看到赶着牛群穿越城市的放牛娃,他们七八岁的样子,上百头白牛排成一队,日日夜夜在窄小的人行道上缓缓行进,汽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
阿布贾属于尼日利亚的中间地带,阿布贾略北边有Jos市,当地人和我说Jos的玉米是最甜的。中部地带是尼日利亚土地最为肥沃的地方,因此也是农牧民种植和畜牧的集中区。牧民主要以富拉尼族(Fulani)为主,富拉尼族分布在西非和中非十几个国家。他们在公元前900年迁入尼日利亚,现今在尼日利亚境内有1800万富拉尼人,约占全国的10%。富拉尼人以游牧和半游牧为主。
上百年来,尼日利亚中间地带的农牧民和谐相处,农民将残余作物作为牧牛的草料,而牧牛又会给庄稼施粪肥,农牧民间也经常进行牛奶与燕麦的交换。尼日利亚农牧民冲突虽在1970年代已经存在,但仅限于小范围内的孤立社区,地方酋长和传统领袖往往可以化解类似的冲突。
在尼日利亚没有四季之分,只有旱季和雨季。旱季时候,富拉尼人迁徙到南部的尼日尔河和Benue河附近肥沃的土地上牧牛。随着近年环境的恶化,富拉尼人的旱季牧场不断南移,与他们发生冲突的农民主要以基督徒为主,由不同民族构成。
在尼日利亚时,我常说这里吃的牛肉都是有机牛肉,比国内的牛肉有嚼劲。当地所产的牛肉来自游牧业,游牧的产量和效率自然没有现代化、商业化的大牧场高。但牧场养殖前期投入成本高,尼日利亚基础设施差,电力供应困难,这给牧场养殖带来了挑战。此外,当地牛的品种不适合牧场养殖,而适合牧场养殖的良种牛,价钱又要比本土牛高上好几倍,所以牧场养殖难以推广。
近十几年来,农牧民冲突却不断恶化,小范围内的社区冲突,受到身份认同政治的操纵和民族宗教分歧的影响,演化成一场全国性的敌对。一次次复仇式的袭击和人命伤亡,让两方积怨越来越深。
从2010年到2015年,中部地带发生了850起农牧民冲突,至少6500人因此死亡。2018年农牧民间的冲突,导致了1300人死亡,是当年“博科圣地”致死人数的6倍。农牧民冲突成为尼日利亚最主要的不稳定因素之一,至今已经使得30万人背井离乡。
环境恶化与牧民南迁
全球气候变暖让世界各地遭受不同程度的打击,而受到打击最大的往往是排放污染最小且最脆弱的国家。例如,位于塞内加尔至乍得之间的地区,温室气体排放量不到美国的3%,但其温度上升速度却是全球平均水平的1.5倍。
撒哈拉沙漠的面積约等同于中国的面积,它在1920年到2013年之间扩张了10%。
气候变暖导致区域变化最大的地区之一,便是撒哈拉沙漠及其以南的萨赫勒地区。撒哈拉沙漠的面积约等同于中国的面积,它在1920年到2013年之间扩张了10%。撒哈拉南部接壤的是以半干旱草原为主的萨赫勒地区,萨赫勒地区覆盖西非多国,这里的人们主要以农牧业为生。撒哈拉沙漠的扩张意味着萨赫勒的缩小,位于这一地区的尼日尔每年损失10万公顷耕地。
近年来,这里的雨季时间发生了明显改变。萨赫勒地区还出现了极端气候、降水减少、降水强度增加等状况,洪水和干旱也比从前更为频繁。作为多国水源地的乍得湖,大小已经缩减为1963年前的5%。乍得湖缩减后,政府用地下水替代湖泊水以缓解水源匮乏,这又让土壤进一步退化。而尼日利亚90%的燃料都来源于烧柴火,加上近年来向外大规模出口木材,毁林也十分严重,这些都加剧了该地区的沙漠化。
这里的居民也成了受气候变化影响最严重的群体。农牧民失去了种植和放牧的土地和稳定的水源。至今已有7000万人受到萨赫勒地区沙漠化的影响,另外有300万人受到乍得湖萎缩的威胁。
人口增长同时给环境和资源带来巨大压力。尼日利亚人口近30年间已经翻了一番,并预计将在2050年达到4亿。随着对牛肉和粮食的需求上升,农田也在近年来大规模扩张,牧牛的数量也在40年间从600万头增长到今天的6600万头。
报复式袭击
由于“博科圣地”恐怖组织的活动,尼日利亚东北部十分动荡。近年牧牛价格大幅上涨,偷盗和抢劫牧牛是“博科圣地”重要的经济来源。火上浇油的是,失业的年轻人加入土匪的阵营,以劫盗、盗牛、绑架勒索为生。牧民受到地区动荡的影响更决意南迁,部分土匪也追随牧民南迁。 如今,中间地带的大部分可耕地都被用于农耕。农民开始在旱季沿河耕作,而旱季正是牧民南迁放牧的时节,农田侵占到富拉尼的传统放牧路线。与此同时,富拉尼牧民随环境恶化,也被迫南迁到他们从未涉足过的尼日利亚南部的社区和村落。资源竞争下,农牧民之间剑拔弩张。
而且,如今农民种植使用现代化肥,不再需要牧牛带来的粪肥;奶粉部分取代了对牛奶的需求。更多农民也转向大规模商业作物的种植,不能再给牲畜提供剩余作物。有的农民甚至自己开始畜牧,原有的农牧民合作关系随着农民对牧民依赖的减小进一步破裂。
在长期的农牧民冲突中,富拉尼传统领袖曾发展出一套争议解决机制。他们协调农牧民间资源共享,帮助损失方获得赔偿。但尼日利亚宪法没有给予传统领袖治理社区的实权,现代司法体系又不够完善,执法人员腐败严重。这些因素加上日益紧张的资源竞争,使得传统争议化解机制瓦解、失效。
许多农牧民都处于饥饿边缘,资源竞争对他们生死攸关。“对于一个富拉尼男人来说,与其失去他的牛,他更愿意死。他从小牧牛,没有其他的本领能维持生计。对他来说,他的牛就是他的生计,你唯有杀死他才可以带走他的牛。”
尼日利亚的大型媒体主要集中在以基督徒为主的南部地区。
在农牧民的冲突之中,土匪趁机盗牛、劫掠村庄或绑架村民索要赎金,从本来就不安定的社会环境中渔利。一旦农民遭遇盗窃或袭击,他们常直接指责是与他们不和睦的牧民所为,并将此看作穆斯林富拉尼牧民对基督徒农民的一轮“圣战”。当牧民受到偷盗抢劫,他们也会认为这是受农民指使。即便农牧民双方平安无事时,土匪也会伪装成其中一方袭击农民或牧民,制造混乱,坐收渔利。
冲突导致双方都有巨大的经济和人员损失。农民和牧民的粮食或牲畜被偷走,农舍被点燃,村民被烧死。农牧民都是受害者,都失去家人和生计,被迫流亡。农牧民之间开始往复循环着一轮轮报复式袭击。农牧民双方同时雇用拥有武器的土匪、盗贼和犯罪团伙,让冲突进一步升级。
国际特赦组织在多个州实地采访,收集冲突的信息。他们指出,这些袭击都经过策划统筹,在傍晚或清晨发生,并意图给被袭击的社区带来致命打击。双方受害者都指出,袭击他们的人戴着面罩或穿着制服以掩盖身份。但袭击牧民者往往步行,并用弯道弓箭和燧发枪;袭击农民者则往往骑摩托,并持有包括AK-47在内的军用轻型步枪。
偏颇的媒体报道
一些牧民被当地的牧牛养殖协会或富人雇用,这些雇主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将他们雇的牧民武装起来。但这并不能说明袭击者就是牧民。在过去几年中,这些使用AK-47和“不知名”的武装分子,常在新闻报道中被叫作“很可能是牧民的未知持枪者”。
媒体报道将农牧民的冲突,刻画为宗教和民族的冲突,将各种因素简化为身份政治和宗教分歧。雖然持枪武装分子的身份往往得不到证实,但他们发起的袭击却常被称为“牧民武装组织的报复性袭击”。
富拉尼牧民被媒体报道污名化为“有组织犯罪的暴徒”。媒体指称他们掠夺土地,屠杀基督徒,企图将尼日利亚伊斯兰化,并对北方少数民族进行种族清洗。而农民对牧民的袭击却往往不被报道,这和尼日利亚的大型媒体主要集中在以基督徒为主的南部地区或许不无关系。
农牧民冲突也在中非共和国、刚果(金)、马里、加纳等国家上演着。环境恶化与人口爆发导致的资源竞争是主要原因。地区动荡、农耕现代化、政府治理不善、传统冲突调节方式的失效等复杂因素相互作用,让冲突不断爆发、蔓延。
而农牧民战争使我最为心痛的原因之一,便是社区成员的全员参与。反暴力的女性也参与到暴力之中,例如有些女性农民会将木薯下毒喂给牛群。社区间的仇恨和不信任,比恐怖组织更为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