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证明

来源 :清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ayy0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马虎死的那个中午,天气出奇地燠热。据气象台的天气预报说,当天的最高气温已达38.5摄氏度,树上的叶子都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的,知了躲在里面不停地叫着,好像是要将马虎的魂给叫回来似的。
  马虎的尸体就停放在工棚外面的那棵老核桃树下,一张白色的塑料纸铺在地上,马虎躺在上面好像是睡着了似的,静静地。我们脸上的汗不停地往外冒着,好像脑壳里有一眼泉,马虎的脸上却一滴汗也没有,仿佛他是睡在春天里似的。
  马虎不再流汗了。人死了可能就不再流汗了,就不再怕热了。几只苍蝇不停地在他的身上飞起落下,落下飞起。有时,那些苍蝇像一架架战斗机,嗡嗡嗡地向我们飞来,吓得我们赶紧用手去轰。天气真是太热了,手从空中划过时,空气都是滚烫滚烫的,有些灼人。
  拉马虎的面包车还没来,老相正在把刚刚买回来的一套衣服给马虎穿到身上。衣服是从镇子上的地摊上买的便宜货,有些肥大,穿在马虎的身上松松垮垮的。老相本来想给马虎买套寿衣的,跑了几家寿衣店,发现死人的衣服比活人的衣服还贵,就一咬牙跑到一个地摊前给马虎买下了这套衣服,总共花了九十元钱,就这老相还和老板磨了半天牙砍了半天价。
  给马虎穿好衣服,老相又将他买来的福尔马林给马虎的身上喷了一些,喷得很过细,好像马虎是一株花。空气中立马飘散一股刺鼻的气味。然后,他又找来一张旧床单把马虎裹起来。裹好了,用绳子像绑粽子似的缠了几道。做完这些,老相又去工棚边采了几朵野花放在马虎的身边。工棚边有好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花,一朵一朵地开在那里,平时,没人管没人顾的,这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远处的工地上,机器依然在轰鸣。打桩机的声音,推土机的声音混成一片。马虎的死对工程的进展并没造成什么影响,大家该忙什么忙什么,只留下我和老相来处理这事。马虎是和老相一起进这个工地的,两个人好得就跟一对父子似的。工棚里他们俩床挨着床,上工下工也都是一起,马虎就像是老相的尾巴。
  老板已来过,他穿着大裤衩子,脚上趿着拖鞋,一点都不像老板的样子,倒是他腋下夹的那只小包鼓鼓地。老板一到工棚前,电话就没断过,一个接一个。电话那头好像都是他的亲戚,他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隔着电话脸上都是一副讨好的神情,就跟对面接电话的是他老丈人似的。我们知道,老板这是在排兵布阵。工地上出了这样的事,最好的办法是悄悄地私下了结。
  老板终于打完了电话,换了副嘴脸问老相,和他家里人联系好了?
  老相说,联系过了。
  老板刚才了解情况时,老相说马虎的情况他知道,以前他们就在一个工地上干过活。
  老板说你再打电话催催他的家人,尽早来把后事处理了,这么热的天,时间长了人都臭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老板真正关心的不是马虎,他是怕夜长梦多,到时出什么乱子。
  其实,老相说他对马虎的情况很了解,我都有些不相信。我问马虎是哪里人时,他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上来。他说你问那么多干啥?又不是查户口的。老板来之前,老相还在找马虎家人的联系方式呢,我们将马虎的东西一一翻过,也没有一点线索。马虎甚至连个身份证都没有。老相说,马虎是有身份证的,他之前见过,现在找不到了,可能是丢了。好在马虎出事时没带手机,我们就从他的手机里找到他家里的电话。马虎手机里存的电话号码并不多,老相在翻电话时,还看见了他自己的名字:相成武。老相说,这孩子,还存着我的电话呢。那个样子,就好像马虎存着他的电话是对他多么大的恩赐似的。
  我们找到的是马虎父亲的电话,马虎在姓名栏里写的是“爹”,老相这才开始和他家里人联系。
  老板给我和老相的任务是先将马虎的尸体运到城里,找家医院的太平间寄存了,等马虎的家人来见了人,处理好后事后,再作处理。
  安排完事,老板就走了,拖鞋在地上踩出一溜的灰尘,那个样子好像是踩在云朵上走一样。老板自始至终连看也没看马虎一眼,当然,看也是白看,老板根本就不认识马虎。
  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习惯,人死了是要給烧断气纸的。断气纸是烧给死人的买路钱。老相说,人死了,黄泉路上要经过鬼门关、恶狗岭、金鸡山、野鬼岭、迷魂殿等重重关卡,每道关卡都是要买路钱的。老相给马虎买了几刀黄表纸,可老板不让烧,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你们还嫌麻烦少吗?人都死了,烧纸顶个?用。老相嘴里说不烧不烧,等老板走了还是拿出黄表纸给马虎烧了。大家都知道在工地上老相和马虎的关系最好,马虎走了他心里最难受。老相和马虎虽然不是一个地方的人,但老相说了,他们以前在一个工地上干过活,在一起干过活,就是一生的工友了。马虎刚到这个工地上来时,就和老相睡一个工棚。老相的呼噜打得地崩山裂,马虎一点都不嫌。马虎虽然还不到十八岁,但他勤快又有眼色,老相有什么事了,总是鞍前马后地跑。老相叫相成武,在工地上大家都习惯叫他老相,马虎也跟着老相老相地喊,但做起事来,在老相跟前却像老相的儿子似的,又听话又乖巧。
  老相给马虎烧纸时,起了一阵微风,那纸灰就在空中飞舞着,像是一只只黑蝴蝶。
  面包车来的时候,太阳已不怎么晒人了,核桃树下的阴影比原来大了一圈。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子,可能是才吃完饭,从车上下来,赤着上身,嘴里还叼着根牙签,走到老相跟前,噗地一声,将嘴里的那根牙签吐了出去。
  老相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块红被面递给了他。司机接过红被面,随手扔进车上。这是我们这里的讲究,拉死人的车,不管给人家掏多少钱,也得披红挂绿驱赶晦气。
  我和老相两人,一个抬着马虎的头,一个抬着马虎的脚,把他放到面包车的最后一排。马虎的个子不高,也并不怎么胖,抬起来却是死沉死沉的,像是一块沉睡了多年的石头。
  老相让我坐到副驾驶位上,他坐在后面。
  从我们这里去城里有七十多公里路程,路面又窄又陡,而且坑坑洼洼的,车子走在路上,窗外的景物就一抖一抖地。放在后排的马虎也随着车的颠簸一抖一抖地,好像随时都要坐起来的样子。我对老相开玩笑说,老相,小心马虎诈尸了,从后面爬起来抱住你。   按事先的安排,老相和我将马虎运到城里后,找到老板事先联系好的那家医院,把马虎的尸体寄存到医院的太平间就算完事,然后再和那辆面包車一起回到工地。可事情远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到了那家医院,医院都下班了。还好,老板联系的那个人一直等着我们。一见面他就对老相说,赶紧去办手续吧。老相以为只是去交钱,可到了那里,人家却让他把证明拿出来。
  老相问,什么证明?
  办事人说,死亡证明。
  老相说,大夫,人确实死了,就在车上放着呢,还需要证明吗?
  办事人奇怪地看了老相一眼,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给我装糊涂?让你们先把死人寄存在这里,本来就是违规的事。先去开证明吧,没有死亡证明,这事就办不了。
  老相说,大夫,你先让我们把人放在里面,再去补开证明行不行?你看这大热的天,人都要发臭了。
  办事人说,这可不行,没有死亡证明,谁也不敢办这事。天王老子地王爷说都不行,这一阵上面正查得紧呢!
  妈的,我只听说人出生时要出生证明,结婚要开户籍证明,还没听说过人死了要死亡证明!死亡证明哪里开?唯一能证明人死没死恐怕只有阎王爷。老相有些气愤又有些无奈,急得脸上的汗往下直流。
  走出那个人的办公室,老相就骂。接下来事情该怎么办?这人都拉来了却没地方放。马虎要是活的也就罢了,可他死了,尸体都开始有些发臭,我们总不能带着去住旅店吧?老相给老板打电话。老板一听也急了,在电话里大骂了一通那个办事的人。可骂有什么用呢?老板说,你们找找私立医院再想想办法吧。
  我出主意说,要不我们干脆把马虎拉到火葬厂去火化了算了。老相说,你说得简单,老板也不是猪脑子,要是能那样做,早就做了。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那样做。老相说,要是火化了,马虎的父亲见到的是一捧灰,就会把赔偿的钱加码的。老板之所以这样做,是心痛他的钱呢!再说了,这存放个尸体都要死亡证明,要是火化,没有死亡证明肯定是更不成的。
  让老板去开个死亡证明不就行了吗?
  老相瞪了我一眼,没再理我,直接向面包车走去。老相是我们工地上脑子最好使的人,我想,他用眼睛瞪我,自有他瞪的道理,就闭了嘴,不再说了。
  马虎真是可怜,死了连个暂时安放的地方都找不到。他的尸体真的开始发臭了,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恶臭的味道,比消化不良放的屁还难闻。我的衣服上都爬满了这种臭味。
  其实,来的路上马虎的尸体就有点味道了。那种味道实在是难闻,让人心里直恶心。老相几次想用烈酒喷一喷,遮遮味,司机都挡住了,说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现在的警察,鼻子比狗鼻子都灵,你将酒喷在车里,他们不认为我是醉驾才怪呢。他们要是一查,再查出我车里拉着个死人满世界地跑,恐怕就不光是罚款的事了。
  老相坐在车后,用手捂住鼻子,好像感冒了似的。老相说,你这破车,连个空调都没有,要是有空调的话,马虎也不至于臭得这么快。司机回道,不就是拉个死人吗,你还当是拉的领导?
  看我们从医院里出来,司机以为我们把手续办好了,就说,赶紧搬进去吧,这味是越来越大了,过来过去的人都往这看呢,妈的,看得我浑身都不自在。
  老相让司机打开车门。上车的一瞬间,一股臭味直往我鼻子里钻。我有些恶心,跟个孕妇似的,直想吐。
  等司机把车发动,老相才将实情告诉司机,说今晚怕是回不去了,没有死亡证明,人家医院不给办寄存手续。
  司机一听这话有些急了,说这怎么能行,我今晚必须要赶回去,明天还有事呢。司机不知又从哪摸出一根牙签叼在了嘴上。这一路上司机都是这样,只要有事,就会摸一根牙签叼在嘴上。
  老相说我们也不是白用你的车,用一天算一天的钱,到时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再说了,这不是又给你多一天生意吗?司机将牙签从嘴里拔出来,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闻闻车里的味儿,这车还能开吗?不行,你们另找个车吧,这钱我不挣了行不行?说着,司机又把牙签放在了嘴上,将车熄了火,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去。
  天开始黑了,街道两边的路灯亮了起来。医院前面不远处有个小广场,几个老太太已在那里放起音乐跳起了广场舞,还有一个老人在那里打陀螺,一鞭鞭地抽打,好像那陀螺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
  老相又将福尔马林给马虎的身上喷了一些。我们都还没有吃饭呢,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了。最终,我们和司机达成协议,每天还是按以前的价钱将车租下来,车由老相开,老相有驾照,在工地上开过大车。司机今晚在城里住一晚,明早坐班车回去,我们用完车,将车清洗干净后归还给司机。
  司机说,洗完车多用花露水给喷一喷。
  老相说,行。
  简单吃了一点饭,司机找地方住宿去了。老相去买了几只口罩,我们坐进车里把它戴上。老相戴口罩的样子很滑稽,跟个病人似的。我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戴上口罩后,车里的臭味一下子好像小了不少。这口罩真不错,把马虎身上散发的味道和我们的鼻子隔开了,我甚至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老相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看来这地方也是不能久待的,要是被人查出来可就麻烦了,得去寻个安全的地方待一晚上。我问去哪里?老相故意卖关子,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从医院停车场出来,面包车沿医院前的主街行驶了一段后,老相把车拐到了另一条街道上。这条街相对窄些,人也稀少,街上的路灯似乎也昏暗多了。迎面过来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女子,路灯把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像拖着一条黑色的婚纱,我们的面包车就从这条长长的影子上碾压了过去。就在这条街快要走完时,老相突然一踩刹车,车子猛地停了下来。
  老相转过头,说,你下去坐到后面去吧。
  我说,老相,你是不是疯了,这么难闻的气味,你还要我坐到后面去,是不是想把我也闷死在里面?
  老相没有说话。车里确实憋闷,马虎身上散发出的臭味,福尔马林的味道,还有我和老相身上的汗味混杂在一起,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老相取下他的口罩戴在我的口罩上面,说我们带马虎看看这个城市的夜景吧,马虎一直说,等工地放假了,要我带着他来城里转转呢,可工地上一直忙,想想真后悔,要知道马虎是个短命鬼,真该早带他来看看的。老相说着打开了面包车的后门,帮我将马虎抱起来,斜着放进我的怀里。马虎的身体僵硬得像根树棍,我尽量把马虎的头往车窗前靠近。老相说,马虎,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这座城市的模样吗?你现在就好好看看吧。   车子又一次发动起来。从这条街穿过去,就到了这座城市的中心地段。夜幕下的城市看起来比白天还要美,五彩斑斓的灯光勾勒出的房舍、街道以及街道两旁的树木,像梦一样迎面而来,又从车窗外一闪而过。南大街、钟楼、北大街、鼓楼,每走过一处,老相就会像公交车司机那样,给马虎报着名字。马虎躺在我的怀里,静静地闭着双眼。
  车行到西大街时,一辆警车鸣着警笛从后面呼啸着向我们开来。听见警笛声,老相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让我赶紧放下马虎。放下马虎时我突然觉得马虎的身子不再那么僵硬了,甚至还看见马虎似乎对我笑了一下。倒是老相,摇起车窗玻璃,身子有些僵硬了。警车开到我们面包车边并没有停下来,呼地一声超到了我们前面。老相长长吁了一口气。
  经了这一吓,我们的车再也不敢在街上胡转了。到了前面一个十字路口,老相方向一转,直接驶出了城,在一条偏僻的公路上将车停下。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是一场梦。我一下车就迫不及待地摘下捂在脸上的口罩,深深地吸了几口带着夜露的空气,那空气好像放了蜜糖,甜丝丝的。老相真了不起,竟然想到将车开到这里,这真是个清静的地方。除了偶尔有车驶过,几乎没有什么人影。
  风把闷热的空气都给带走了,黑夜像一块巨大的幕布,紧紧地将我们包裹,四周一片死寂。公路两边是村民的庄稼地,里面种的不是庄稼,而是一些高高矮矮的树。我总觉得马虎的魂就在那些树林里游荡,偶尔一点响动,会让人吓一跳。
  老相和我将马虎也搬了出来,放在车边的草丛里,让他也吹一吹这里的凉风。
  老相打开一瓶酒,美美地啜了一口,噗地一声喷在马虎的身上,浓浓的酒精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老相啜一口喷一下,直到一瓶酒全喷完了,才停下来。做完这些,老相在离马虎几尺远的地上铺了一块塑料纸,算是我们的床了。他又打开一瓶酒,这才喝了起来。我不喝酒,老相的酒喝得就有些孤独。马虎能喝酒,以前老相喝酒时,马虎总是陪着他喝,你一口我一口的。
  老相回过头看一眼躺在不远处的马虎,说,马虎呀马虎,让我怎么说你呢?昨天晚上还好好地躺在我身边,用脚蹬我,用屁臭我,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这下好了,你一个人躺在那,看谁理你,看谁理你!
  说着说着,眼里竟然有了泪。
  酒喝了半瓶,老相起身去尿尿,一边尿,一边掏出手机。这一路上老相不停地打电话,电话却一直没有接通过。这一次电话好像是通了,老相对着电话说了半天。
  老相回来时,我问他给谁打电话。老相没有回答我,将手机放在了酒瓶边,我一看,竟然是马虎的手机。
  老相喝了一口酒说,打给马虎的父亲。
  我说,马虎的父亲啥时到?
  老相说,其实,马虎父亲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你不是对老板说早联系好了吗?
  老相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不这样说,恐怕马虎的父亲今生就再也见不上马虎一面了。老相又说,其实,马虎来工地之前他们并不认识,之前也并没有在一个工地上干过活,这样说完全是骗老板的。
  你为什么要骗老板?
  老相说你和马虎差不多大吧?现在的老板没有几个不黑的,他们为了钱什么龌龊的事都干得出来,我这样说,就是让老板明白,在我们工地上是有人知道马虎的根底的,这样他就不敢胡来。我有一个弟弟,多年前像你这个年龄时,只身出去打工,就失踪了,怎么也找不到。后来听人说在山西一个煤矿上见过我弟弟。我就去那个煤矿找,为了找到他,我也在那家煤矿挖开了煤, 挖了一年的煤也没找到我的弟弟,但我知道了那个煤矿的好多事,那家煤矿的老板找来干活的都是互相不知底细的人,要是谁倒霉死在了井下,直接让人将尸体用白布一裹,塞进拉煤的车里运走了。运到哪里去了,怎么处理的,没有人知道。我弟弟很有可能就是这样失踪的。我那可怜的弟弟就这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老相说到这里,声音竟然有几分哽咽。
  马虎这孩子没心眼,待人实诚,我不想他落我弟弟那样的下场,不管怎样,我要让他的家人能最后见他一面。我们这些人,一年到头都在外面讨生活,本来和家里人待在一起的日子就少,要是死了,家里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你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心情吗?
  想一想老相说的话真是有道理,我过完年出的门,到现在还没有回过一次家,马虎恐怕和我一样,一年也只能回一次家,和家人见一次面。有些人甚至几年都回不了一次家呢!
  我说,如果再联系不上马虎的父亲,那可怎么办?
  老相说,这下放心了,刚才电话总算打通了,两三天时间马虎的家人就会到的。
  晚上十点多,公路上开过来一辆车,白色的。那車从我们旁边开过去时,车速放得很慢,在我们面包车前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有些紧张,对老相说,他们是不是来查我们的?老相说,怎么可能,一看那就是私家车。
  会不会是便衣呢?
  老相说,睡吧。
  我躺在塑料纸上,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前面的那辆车。好在那辆车上的人并没有下来,车里好像还有女人的声音在笑。过了一会儿,车竟然晃动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我推了老相一把,说,你看那车怎么了?老相竟然嘿嘿地笑了起来,说,睡你的觉。然后我听见啪的一声,老相的手掌拍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蚊子真多,老相说。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鸟叫声吵醒。路边的树林里不知从哪里跑来那么多的鸟儿,像吵架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睁开眼时,老相正在给马虎身上喷酒。大概昨晚没有睡好,老相的眼圈有些发红。老相让我在这里看着马虎,他先去城里找找看有私立医院能寄存不,要是找到了再回来将我和马虎拉过去。说完,我就和老相动手将马虎的尸体抬进路边的树林里,弄了些树枝盖在马虎的身上。
  老相开着面包车走了。公路上时不时的有车开过来开过去。这地方,白天的车还是挺多的,一会儿一辆,一会儿一辆,每辆车从我身边开过去时,司机好像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生怕他们发现了马虎的尸体,就跑进地里拔起了地里的荒草来。   拔草时,我的脑子里时不时会想起昨天夜里的那辆车,那车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
  快到中午时,老相开着那辆面包车回来了,垂头丧气的样子像是被开水焯过的白菜一样,一看就是事情没办成。老相给我提了些吃的。我问老相,现在怎么办?老相说,能怎么办,回呗。
  吃完东西,我们又戴上了口罩,然后开着那辆面包车向工地驶去。
  老相不知在什么地方把面包车洗了一下,可能还给车里洒了一些花露水,車里的气味好闻多了。
  老板知道我们又把马虎的尸体运回来了,没来工地,只是在电话里问老相马虎的父亲啥时来。老相说,可能还得一两天。老板说,那死人怎么处理?总不能等着发臭吧。老相说,老板,这事我再想想办法。
  可人死了要发臭有什么办法呢?好在这时有人出主意说,河对面的岸上有个小山洞,是个小溶洞,里面倒是挺凉的,要不先把马虎的尸体放进那里面,也许能好些。我和老相到对岸一看,果然有个山洞。山洞不太大,但将马虎的尸体放在里面还是挺宽绰的,里面的温度也要比外面低好多。
  马虎的尸体暂时放进了山洞里,我负责看管马虎的尸体,不能让野狗什么的把马虎的尸体拖走了。
  在马虎的父亲来之前,老相也并没有闲着,他从工地上找来了几块木板,开始给马虎打个临时性的棺材。说是棺材其实就是个木匣子,老相的手艺还算巧,木匣子做得还挺漂亮的。没有油漆,他就去买了几瓶墨汁将木匣子染黑了。老相没忘记在木匣子的一头画了一个“寿”字。老相的字不怎么好看,歪歪扭扭的。马虎的尸体装进那只木匣子里后,看起来还像模像样的。
  马虎的家人是两天后来的。来的是马虎的叔叔。
  老相听说马虎的叔叔到了,赶紧来到河对面的那个山洞里。马虎的尸体放了几天,脸肿得像个南瓜,都有些走样了。原先看起来有些肥大的衣服,现在竟然合身了。老相说,马虎这个样子,他的叔叔要是来了,怕也是认不出来,要是连他的叔叔都认不出他了,该有多么伤心。老相就简单地给马虎化了个妆,给他梳头,给他描眉。马虎的嘴唇嘎白嘎白的,老相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张红纸,将红纸在水里泡了,轻轻地将那上面的红涂在马虎的嘴唇上。
  老相说,马虎呀,精神点,你的叔叔来了,他是来领你回家的。再过几天,你就能见到你的父母了。一年了,你都没见过他们,我知道你想他们,有几次夜里说梦话你都在喊他们,回家了好,你就可以守在他们身边,再也不受这份罪了。
  化完妆的马虎显得精神多了。
  我们以为马虎的叔叔来了会先去看看马虎的,可马虎的叔叔一直忙着在工程指挥部那边和我们老板谈判,据说两个人就像拉锯一样,你来我往地谈了好长时间,最后,以十五万元成交。马虎就这样以十五万元为他的生命画上了句号。他的父母养了他近十八年,最终换回了十五万元,也算没有白死。据说,我们老板也满意,马虎的叔叔也还算满意。两个人谈完了,还像领导人谈判那样握了握手。
  办完一切手续后,那天下午,马虎的叔叔过来了。马虎长得有几分像他的叔叔,看起来憨厚又老实。他在工棚里收拾马虎的东西,其实马虎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只有一只背包,马虎的叔叔将它提在手上,空空瘪瘪。两天后,马虎已经变形的尸体,终于火化了,变成一小包冰凉的骨灰,装进马虎叔叔的背包里,被马虎的叔叔带走了。那天,我们看着马虎的叔叔越走越远,仿佛看到马虎从他叔叔的背包里朝我们遥望,依依不舍。
  老相半个月后,也离开了我们的工地,老相离开工地前一天,给马虎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马虎的父亲一个劲儿感谢老相,并说马虎的骨灰已安葬在家对面的小山坡上。
  责任编辑 木 叶
其他文献
《大象去哪儿》,这一个月一直在云南上演。  6月3日最新消息,从西双版纳“勐养子保护区”北上的野生亚洲象“断鼻家族”,已徒步约500公里进入了昆明市。  就像魯迅先生说的那样:原始森林本没有路,野生亚洲象经过了,也就有了路。这群野生亚洲象一路“逛吃逛吃”,在元江县、石屏县肇事412起,破坏农作物达842亩,造成直接经济损失约680万元,还有未成年幼象曾因吃酒糟“宿醉”掉队。亚洲象的“节节败退”史 
我猜想,在那個起初很小、后来变大的躯壳里总有一个“我”,而在他的四周发生着“一切”。那躯壳之中被称之为“我”的整体从不变化,也从不停止观察外面发生的一切。我并不试图暗示,那躯壳中有的是珍珠。我想说的是,时间的流逝对那一整体并无多大影响。考试得了低分,操作铣床,审讯时遭到毒打,在课堂上讲解卡利马科斯,这一切实质上并无差异。正是这一点,使得一个人在他长大时,在他发现自己面临一个成年人必须应付的工作时,
意粉来问:  亲爱的作家您好,我是一个高一学生,刚开始入学的时候,我就很喜欢我的英语老师,所以我每次上英语课都很积极,但是我特别不喜欢我的化学老师,我觉得她很刻薄,而且比较偏心,其实我的成绩还可以,但是我就是总能感觉到她并不喜欢我。因为这种情绪,导致我上课总是乱想,我该怎么办?  学生时代,遇到“不喜欢”的老师是很普遍的事情。有的人睁眼闭眼,得过且过。有的人却感觉芒刺在背,甚至严重影响自己的生活和
而另一面,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世上所有的欢乐,星星正在消逝  街灯正变成一个巴士站  ——露易丝·格丽克《无月之夜》  我刚做了一场梦,我和我亲爱的哥哥沿着田坎一路飞奔,我不断擤掉鼻涕。梦里弹出一个女孩的脸庞,三家寨的,她越看越可爱,我越看越喜欢。她如今已嫁人,有个可爱的女儿或者儿子。可现实中我没喜欢过她啊,梦里的我很忧伤……我知道车夫在我的梦外开了两次门,我一回来洗漱完就睡了,没有喝酒,没有。以
米切尔·摩尔和美拉夫·摩尔是一对双胞胎姐妹,两人不但同为生理学博士,而且都是铁人三项运动的爱好者。如果她俩开一门关于新陈代谢的公开课,相信很多人都会去听吧。事实上,两人不但这么做了,而且成立了一家公司,推出了一种能够随时随地监控自己新陈代谢状况的小设备,果然很快就火了。  这个名为Lumen的小玩意儿和哮喘呼吸器差不多大,使用者先憋气10秒钟,再对着它呼一口气,它就能根据呼出气体中的二氧化碳含量计
客套话  初中毕业时家长会,老师摸着我的头对我妈妈说,这孩子很聪明,就是不用功。  我以为我是特别的,只是自己不愿意变得优秀而已。长大了才发现,这是一种客套话,就像服务员说菜马上好。过敏  老师正在讲课,底下有个同学打了一个富有特色的巨大声的喷嚏。老师看了看她说:咋的?对这个知识点过敏啊?学霸  班上一女同学老是叫我学霸,我很烦恼,终于忍不住了,吼道:再叫我学霸我就叫你学妈。此时同学们各种嘲笑声,
女顾客弯腰低头,左手拿着一个塑料袋,右手在一堆砂糖橘里扒拉,挑选。冰凉黏手的砂糖橘在她手下翻滚着,都有点雀跃的劲头,希望自己能被挑上。记得前些年,春节过后,所有橘类水果都失去水分,开始变糠,吃起来像棉花套子,而现在这些小小砂糖橘,通体晶莹明亮,矫情地顶着绿叶子,带着细枝子,有几个还在细枝上连着,提起来一嘟噜,好像它们才从树上摘下来的。莫不是海南岛的新品种,冬天也能结果?如果是去年秋天离开橘树,一直
意粉来问:老师您好,我是一个学生,更是忠实的《意林》杂志读者。我想问您:我很快就要参加高考了,我很紧张,怎么破?万一我落榜了,怎么办?  这位即将上大学的朋友,你好,感谢你的信任,我很乐意跟你聊聊,昔日闻鸡起舞挑灯夜读,今日考场点兵勇敢亮剑。对于高考,一要有好心态,二要正确看待高考。  第一条,关于高考,适度保持紧张状态是好的。  高考,心态好才是法宝。据报道,对高考心理有8年研究的中国科学院心理
想象一下你请几个朋友来家里吃饭,给他们准备了下面这几道菜:海鲜类有蒜蓉扇贝、五香黄花鱼;荤菜类有香菇猪蹄、四喜丸子;素菜类有四鲜烤麸、油焖笋;饭后还可以来一份糖水菠萝。是不是显得自己特别厉害?  但你能想象吗?上面这一大桌子菜,其实不需要自己做,现买的罐头就能满足。  听到“罐头”,我们通常想到的都是“垃圾食品”“不新鲜”、“没营养”“有防腐剂”。  但罐头真的有那么不好吗?罐头食品,根本不需要防
我们的沉闷乏味比祖先少了,却比他们更怕无聊了。那些有余力追求刺激的人脚步不停,寻欢、跳舞、饮酒,乐此不疲,然而由于某种原因,他们总是期望能在他处找到一个新的温柔乡。  无聊,有一部分是与避免过度兴奋有直接关系的,过度兴奋不仅会影响健康,还会让人对各种快乐的滋味变得迟钝,渐渐地以隔靴搔痒取代真实深入的满足,用小聪明代替大智慧,用猎奇代替审美。  过多的旅行,五光十色的印象对于孩子并非好事,会使他们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