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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们做任何事,都要对得起中国年轻人,他们现在是没权没势,也没有任何名望。我们培养他们,就是希望他们以后对中国有好处。这不是名望的问题,也不是钱的问题。”
最初和丘成桐先生联系时,他正在外地旅行。对于他和北大的那场风波,他在电子邮件中说,他真诚希望中国人能团结,建设一流的大学,培养出杰出的年轻学生,因为他们是国家的未来。
他并且强调:“对一个自称是全国最好的大学来说,它应该有更高的行为标准,它的教授和学生也应该有更高的标准。毕竟,这引导着整个国家。”
丘先生原籍广东,和他约定进行电话采访时,他正在哈佛大学的办公室里,国语中还是有浓重的家乡口音,偶尔夹杂一两个英文单词。
没有多少客套,他开始讲起整个事件的起因、进展和作为当事一方的他的感受。很多时候他说话很平静,但偶尔关键处,他也会突然提高声调,再三强调一下自己的观点。比如,他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国家,为了中国年轻人,他非常希望我们国家强大起来。
当记者问他有没有预料到这种结果,他喃喃了几句。记者还是可以感觉他有些意外现在这样的结果。但他也再三辩护说,他不后悔,他心中坦荡。
他不回避和北大数学系教授、中科院院士田刚的矛盾。田是丘的学生,但丘成桐先生却指责说,这位学生目前的表现让他感到痛心。
他甚至也不等记者询问,径直澄清说,他跟北京大学没有任何个人恩怨,他在国外工作很好也有声望,他本不需要和北大冲突。但可以看出,这种“个人恩怨”的评论已成为他心头的一块阴影。
有的时候,他的回答是很率真的,比如在谈到他认为北大该如何做时,他马上不假思索地说,数学系很多年纪大的学者,应该强迫他们退休,然后他讲了自己的理由。言辞中也不乏讽刺。
按照他的说法,他并不反对海外人才引进,他反对这种不真实的引进,欺骗国家的经费,而且,他很担心国内的学术气氛,担心年轻人的发展前景。

最后,在记者要结束采访时,他感到意犹未尽,要求再说上一句话:“我觉得我们做任何事,都要对得起中国年轻人,他们现在是没权没势,也没有任何名望。我们培养他们,就是希望他们以后对中国有好处。这不是名望的问题,也不是钱的问题。”末了,又加了一句,“我心里坦荡荡。”
“不存在私人恩怨问题”
《瞭望东方周刊》:你是一位著名的数学家,北大可以说是中国第一学府,你想到过双方会发生这样的正面冲突吗?
丘成桐:我没觉得这是一个冲突。北京大学被认为是全国最好的大学,很多学生、研究生都这么认为。我只是把我对中国教育问题的看法清楚表现出来,我想从北大开始是比较适当的。因为这是一个大范围的教育体制的问题,许多学校都存在这样的问题。北大既然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学,就应该心平气和地来探讨这些重要的问题。
《瞭望东方周刊》:那为什么你就选择了北大?
丘成桐:北大里面出现的问题最大,拿的经费最多,引进的所谓人才也最多。
《瞭望东方周刊》:北大驳斥了你所说的“北京大学从海外引进的人才,大部分是假人才”,你怎么看?
丘成桐:北大的所谓驳斥,是指这句“北京大学从海外引进的人才,大部分是假人才”,我从来没讲过这句话。我是这样讲的:国内引进的全职的海外人才,在国外不应该也是全职的,不然就违反了国家教育部的有关规定。长江特聘教授,是每年必须要在当地工作9个月的,你在(北大)数学系里,就可以找到四五个这样的,但他们在国外也是全职教授。这是不合适的。
《瞭望东方周刊》:你有充足的证据吗?
丘成桐:你可以上互联网查一查,马上就可以找到,北京大学在发完声明后,已在自己网站上作了修改,有的东西甚至删除了。但教育部网站上还保留了这些材料,跟北大是不一样的,这就说明北大作了修改。你自己上教育部网站查一查就知道。我自己从不上网,是我的朋友帮我上网看到的。
《瞭望东方周刊》:你似乎也很关注这些反应?
丘成桐:也谈不上很关注。我正在参加数学会议时,有人对我讲北大在报上对我的批评,我也感到很惊讶。坦白地讲,我对北大数学系的批评,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北大数学系的做法严重伤害到年轻数学家的发展前景和成绩,影响可延伸到全中国。
我很担心,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做。我在国外生活得很好,我也有我的声望,我不需要跟北大发生冲突,我历来一个最重要的愿望就是给中国年轻人做点事,让他们能成长起来。
我教了很多北大的学生,也教了很多国内其他大学的学生,我看到现在从国内出来的人才,比以前学生的基本教育差了许多。尤其是北京大学,这几年派出来的学生比以前出来的学生差了许多,这是一个很值得担心的问题。现在经济环境比以前好得多,国家对北大的投资也增加了很多倍,可是为什么现在的水平比以前差了许多,这是一个很值得思索的问题。
很不幸,北京大学也好,其他许多人也好,我看到他们认为我跟北大的问题是私人恩怨的问题。这不存在私人恩怨问题。坦白跟你讲,我帮过北京大学很多忙。我很痛心看到好好的年轻人得不到他们应该得到的培养。浪费了国家许多有才干的年轻人,这是我最担心的问题。
《瞭望东方周刊》:这种冲突结果,有没有影响到你的生活?对于这样的结果,你后悔吗?
丘成桐:我不后悔。我做这样的事全是为了国家,如果有人把这个当作个人恩怨问题,这很不幸,不是事实。我觉得我没有做错事。
每一个中国人都有资格去批评政府的机构,尤其是当我们发现这个机构有严重错误的时候。
《瞭望东方周刊》:我们也看到一些有声望的学者,可能在这个问题上和你观点不一样,你怎么看?你这样做有没有个性的因素?
丘成桐:当然有个性的因素。
我在美国习惯了,如果有什么不同看法就直接发表。我没有说任何谎话,我只是觉得要尽—个中国人的责任和义务。
“我很忧虑的原因,就在子中国年轻人能不能培养上来”
《瞭望东方周刊》:那从国家的角度看,应该怎样防范你所说的这种不良情况?
丘成桐:这种问题触目皆是。有些是我的学生,这些学生,我花了二三十年来培养他们,他们最后竟然做这种事,我觉得是很痛心的。这不存在任何恩怨,我培养他们是希望他们为国家做事,但他们却做相反的事,我感到痛心。
假如我是国家的部门,我会成立一个很有权威、很公正的评审制度,来评审所有教授的职务。这种教授,如果在国外担任全职,很容易就能找出来。不必是专家,大家可以很容易找到某某教授在北大是不是全职,在国外是不是全职。不用五分钟就能在网上找到。
如果还不确定,也可以打电话去这 个某某大学询问。他们会回答你的。
你可以查一下,普林斯顿大学也好,麻省理工也好,这些教授是不是在那里教书,他们是不是同时也挂个名在北大教书。这是一个很容易解决的问题,只不过北京大学宁愿装作不知道。
《瞭望东方周刊》:我想问一下,同时在两个大学当全职教授,这在美国是否会发生?
丘成桐:如果有证据的话,他们将会被炒鱿鱼,被Fire(解雇)掉。
《瞭望东方周刊》:怎么看目前的学术气氛和国内学者表现?
丘成桐:我做事从自己良心出发,我希望我们中国能够很快强大起来。中国的教育体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年轻人则是教育系统中最重要的一环。依据良心去做事,我花了很多工夫,我也说服我很多朋友去做这些事。至于一些朋友持不同的看法,我不想管。
我发现在国内的一些学者,受了一小撮人欺负,胆子小得不敢讲话。我在国内问谈,只要说了一些批评北大的言论,这些人马上眼望别处,不再言语了。我们在吃饭桌上,一些人敢骂高官,却不敢听批评北大的话,这大概说明了一些问题。
《瞭望东方周刊》:可以看出,你对中国学术状况很忧虑?
丘成桐:我很忧虑的原因,就在于中国年轻人能不能培养上来。在哈佛,我过去培养了好多学生和访问学者。可是在国内,很多重要的领域,受到一些学风的影响,他们回国后没有办法做事。比如,中山大学朱熹平做出了很好的学问,却面临有权势的数学家的打击,这还不算其他还没有做出最好学问的年轻人。
中国的学术未来在年轻人手里,年轻人不能顺利地成长,是我最忧虑的事情。
《瞭望东方周刊》:你不担心这样的做法,会对你以后的学术活动产生不良影响吗?
丘成桐:(笑)对我个人来讲,金钱,名利,我不在乎,也不需要,至于指导中国学术方面却遇到困难。我近几十年来,尽量希望在学术上替中国做事服务,却遇到了极大麻烦。假如这种学风继续的话,学术是为了一小部分人种种好处,中国的教育学术是不会取得多少进展的。
《瞭望东方周刊》:有人对你提出批评,也有人把你当成是说皇帝没穿新衣的孩子,真这样吗?
丘成桐:差不多就是这样。很多受聘的访问学者也是不错的学者,但他们在国外已经是全职,一些学校把他们在国外的成绩也当成自己学校的成绩,国家教育部听了会很高兴。但事实是他们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在国外做的。
年轻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没穿衣服就是没穿衣服。全靠海外人才会让这些年轻人认为做学问只能到海外去做,不能在国内做。事实上,我们也有能力在国内做杰出的学问。朱熹平就在国内做第一流的学问,我们还有相当一批很好的年轻人能做杰出学问,为什么一定要请海外的人来挂个名领最高的工资呢?
“评审制度是最重要的”
《瞭望东方周刊》:你认为没必要一定从海外聘请人才?
丘成桐:也不是。能够聘请到全职为中国服务的人才很有帮助。我们最近在晨兴数学所引进两名杰出的年轻人。但是本国好的人才绝对要重视。比如讲,我就觉得朱熹平的工作比北大最出名的特聘教授田刚好。朱熹平也培养了几个很好的年轻人。这表示中国也有能力培养一流的人才。
《瞭望东方周刊》:北大认为你这样讲话影响了对海外优秀人才的引进?
丘成桐:照我的看法,北大没有真正引进很多优秀的人才。就从数学方面来说,从北大网站上面看,它引进人才很多都是海外有全职的。人才假如是通过这种手法引进的,只能说是辅导性的人才。
要真正的引进,就要像清华大学引进的姚期智一样,他是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研究computer science(计算机科学)的,前年他辞去了在普林斯顿大学的所有职务,在杨振宁先生下面的研究所当教授。现在姚先生正带领一大批年轻人在做研究。我本人对他很佩服,清华大学这一点也做得很漂亮。
中国有能力引进真正的人才。但有些人想走快捷方式,用不正当的方法来做,这是不应该的。
《瞭望东方周刊》:你个人认为这种作假方法根源在哪?
丘成桐:很简单,北大会拿到很多资金,如果表明引进了人才,就可以从国家拿到一大笔钱。
《瞭望东方周刊》:作为当事一方,你觉得当前北大最要紧的应该做什么?
丘成桐:我刚才讲了,评审制度是最重要的,这跟整个教育体制有很大关系。但我不相信北京大学会有什么重大改变,因为既得利益者不可能退出。
我一向都讲我最熟悉的领域,就北大数学系来讲,一些年纪过大同时权力过大的教授,应该强迫他们退出这些权力中心。他们应多花些时间在学问上和在年轻人身上。十年前,哈佛大学收到的北大学生,水平很好,但这几年水平不行。这表明他们所谓的“大教授”根本没花时间在本科生的教学上。
《瞭望东方周刊》:你怎么评价自己所说的一切?
丘成桐:我从来做事坦坦荡荡,不讲假话。我只想为中国做一些事,并不希望中国对我提供什么好处,我也不认为他们的指责对我有什么影响。因为我讲的都是真话。
究竟谁错了
按照事先和他的约定,记者把采访记录发给他审定,看看有没有因听错或词不达意造成误解的地方。第二天,他通过助手把采访记录发给记者,里面的措辞和缓了许多。比如在说北大数学系问题时,他纠正为“一些年纪过大同时权力过大的教授,应该强迫他们退出这些权力中心”。
最后他要求添的一句话,也由原来的急促的短句变成了几个长句,谈话理性了许多。显然,他仔细审定了这个采访稿,并在最终言辞时也颇费思量。
但他曾讲过的“如果我说错了,我愿意道歉”,在审定版里删除了。
一个是著名的华裔数学家,一个是中国的第一学府,本来不应该发生这种冲突,而既然是冲突,必然有一方存在着问题。那究竟是哪一方呢?毕竟,记者也听说过丘成桐先生和北大有“个人恩怨”的说法。
采访结束后,记者试图查一下相关的资料,网络上有很多的正反评论,有支持丘成桐先生的,也有为北大辩护的,尽管比例上有些悬殊。但不知是电脑还是网络的缘故,或者是没找对地方,记者没有能够打开北大和教育部的相关网站。丘成桐先生说五分钟就能查到相关情况,至少这一点上,他可能已经是错了。
丘成桐:英文名Shing-TungYan,著名华裔数学家。数学界最高荣誉菲尔兹奖的唯一华裔得主。现在哈佛大学担任教授,为美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和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