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世代:诗人的超越与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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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眼睛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现世代是“贫困时代”。基督的诞生并非神性的彰显,而是“形而上”的凝固,从此神性离开广阔的大地,遁入无边的苍穹,人类开始进入这贫困的时代,遥望漫天的隐约星光,祈求神性的沐浴。诗人是最接近神的在世者,他一定是个灵魂来自远古的行吟者,吟唱声悠远而清亮,犹如竖琴弹出的虹。海氏经常引用,并被世人津津乐道的荷尔德林的一句诗是:“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伟大诗人眼中的人理应如此,因为他拥有神的禀赋:大地是金黄色的,地底下掩埋的馈赠正在蠢动,宁静或狂暴的风梳理出田垄的脉络,所有的一切都是包容而隐匿的,暗藏着即将到来的分娩苦痛的可能性,以及遥远世代传来召唤的静谧与焦虑。在这样的世界中,人还没有遗忘“存在”,“存在”无处不在,所以,理应诗意地栖居。然而,人,没有。因为他们不是诗人。
  诗人为什么能揭示人世间的存在与本质?因为诗人有别于常人。常人沉沦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的眼睛看不出充溢着的神光。诗人却不是凭借这双肉眼。在俄狄浦斯传说的最后:犯下罪孽的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在长女的搀扶下到处流浪,在历经艰险后来到了神定的归宿地,阿提克的克洛若斯,进入了不许任何人进入的森林。“被禁止的秘密不该用语言触及……现在,很奇怪,我又成了你们的向导。”俄狄浦斯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后,在电闪雷鸣中走进圣地深处,旁人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用手遮住了脸,就这样,他突然消失了。只有抛弃肉眼的束缚,甚至普通言语的牵绊,人,才可以达到世界的本质。所以,最伟大的诗人荷马也是盲人。
  此情此景,东方仿佛。瞽传诗的传统至少在上古时代是存在的。但是很快,我们的诗人就成了礼仪化世界的传声筒,诗的言语变成了社会的语言。所以,在中国古代,刺瞎双眼的不是俄狄浦斯,而是在《绣襦记》中为了规劝自己丈夫读书,用绣花针刺瞎自己一双美目的李亚仙。其中之刚烈、决绝、柔情、无奈、希望等等诸种情绪谱写成了这一幅浮世绘,焦点集中在那双流着血的眼睛上,如同黑暗的网眼,而那张大网,将人缠绕得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网中,追求源头的诗人已经消亡,诗人开始从其他方向突围。
  让我们告别这样的惨烈,退而求其次。靠一双天赋的肉眼,如何能够看到世界的本质或本源?在基督现身于苍穹,神性远离大地的世代,诗人们也只能如此了。在西方,无论是宗教还是舍勒的伦理现象学,甚至是世俗,都给出了这样一个简单的答案:“爱”!他们认为,诗人靠眼中的爱,足以融化和感知那隐匿的永恒世界。噢,果真如此吗?

流连之境


  回到东方。
  与西方诗人深切感受到“存在”不同,东方的思维方式中很少有“存在”的忧患与焦虑意识。张岱年先生在《中国哲学大纲》中总结了中国古代思想的几个特点,其中最重要的三点为:“合知行”,“一天人”与“同真善”。即主体与客体并没有产生“撕裂”,反而是从本体论到知识论到道德论都有机地融合在了一起。
  这种融合,体现在“歌咏言”、“诗言志”上,在很早以前,诗歌已经和道德修养产生了紧密的联系,诗人从上古时代那个巫师一般的先知者降格为歌颂礼仪的士。大部分诗人所追求的“道”,已经在社会礼仪化的过程中沉沦为“道德”了。《楚聘歌》云:“大道隐兮礼为基。贤人窜兮将待时。天下如一兮欲何之。”我们只好从上古所遗留的只言片语中“得道”: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白云谣》
  在上古诗人眼中,“道”是自然之道,而此自然,绝非后世胡塞尔欲悬置的物理之自然,而是生生不息、悠远绵长的自然。这样的自然是不断自我涌现的自然,而非静止不动的现象。综观先秦社会,应当有“大道流行”—“礼仪为基”—“礼崩乐坏”—“道隐德存”的阶段。礼崩乐坏造成了两个后果:一、大道逃逸,并以世俗化的诗乐形式表达出来;二、礼仪重建的诉求,使得这些诗乐形式又迅速被剔除。最后,恰如传说中朱熹所言:“仲尼不出,万古为长夜。”殊不知,长夜才是诗人的家园,是诗歌最好的温床。
  面对道的隐匿,普通的语言已经触及。“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卮言、重言与寓言,都不是“普通话”,而是“诗”的语言!诗人是不甘于“沉沦”在这礼仪道德的世界中的,随着两汉魏晋文学的自我觉醒,诗人又重新降临到人世。
  诗人觉醒到自我,并流连于美的世界。这种“流连”境界又有两种:一是自我意识苏醒后带来的新奇与苦痛;二是坦然面对之后对于美与世界的眷念。自我意识的觉醒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需要面对社会、历史所带来的隔阂感,犹如意识到自己穿上了一件粗糙的衣服,又不能像阮籍、嵇康们一样放浪形骸,袒胸露乳,只能忍受那艰涩的摩擦。诗人选择用诗的语言来对抗这种艰涩,而这时候的诗必定追求锐利如刀,这样才能将坚硬割破,直达自己的内心。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李贺笔下的自然,展露出它奇诡的一面,诗人应当是被自己的内心峥嵘所割伤,才会使江河带泪。这是一种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反叛,打开自家的门扉,映入眼帘的却是枝桠缠绕如鬼影。这种对于世界的“流连”是坚硬而冷峻的,诗人硬生生地闯入这个世界中,静静而悲伤地凝视着它,内心的火却在燃烧,尽管快要被冷风吹灭了,但他还是要吐露,还是要发言。这已经几乎触摸到语言的本质,绝不是礼仪社会的载物,而是先于社会存在的“大道”。
  “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诗人陈子昂面对世界的洪流无比感伤,这何独是他的感伤?“道”已经消失至虚空,人生在世,只是无尽的孤独—“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但是,自然好歹是生机勃勃的,人情幸好还是有冷暖的,一部分诗人如王维,走向了自然的禅意,而大部分诗人则在短暂适应了世界的隔阂后,又投入到饱满的人世间了。
  中国式的人生感怀多是带着淡淡的悲哀与悄悄的豁达。“鬼”,“归也”,只是时间长流里人生的一部分,是生人过去之好友,未来之同伴。诗人不得不流连于人世,虽然世事茫茫,虽然命运多舛,但既然人生是羁旅,且歌且行地走上一程又何妨。如果说老杜有满满的一腔对于人世的关怀,那么小杜的“流连”就是自我放逐了。这是他对抗“沉沦”的方式。而所谓“沉沦”,即陷入庸俗的人伦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是容不下诗人的,而当世俗的礼仪变成笼罩整个知识人世界的大幕,诗人的任务就是在日常伦理中发掘所谓的“性理”,那么他那双“慧眼”就不再有眼波流转,而是僵化与呆滞了。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说,宋代五七言诗讲“性理”或“道学”的多得惹厌,而写爱情的少得可怜。   如果“道”已经沦为“道德”、“性理”,为了彰显这样庸俗化的“道”,写这样诗作的诗人,在我的眼中,哪怕这首诗再清新可人,他都算不上真正的诗人。因为,真诗,永远不是手段,它只是目的。

存在之境


  钱锺书先生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谈艺录·序》)然而,心理攸同但境界不一;道术未裂而花开并蒂,也是有可能的。也许由于语言本身的不同,譬如西语重主谓结构,系动词发达,或者最根本在于一为拼音字母、一为象形汉字,在思维上,西方诗人思考的路数定然与东方不同。
  因为拼音字母只是纯粹的符号,所以为了达到那个真正的世界,诗人的语言必然是充满悖论的。无悖论,不成诗!悖论,正是诗人试图超越语词的限制,力图透视事物本质的一种言语尝试。美国新批评大师克林斯·布鲁克斯说,对诗人来说,个人总是价值的中心和载体,作为一个诗人,他的职责就是去揭示这个价值。
  而这世界上最大的价值就是世界种种的本质。
  德国哲学家赫尔德说,诗歌是人类真正的母语。因为诗人的语言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语言而达到了对于本质的揭露,而那,是人类尚在襁褓中的呢喃与哭嚎。本质是什么?诗人在寻找的冒险旅途中,一次次回到古希腊的起源。
  哦,希腊的形状!唯美的关照!
  上面缀有石雕的男人和女人,
  还有林木和践踏过的青草;
  沉默的形体啊,你像是“永恒”
  使人超越思想:呵,冰冷的牧歌!
  等暮年使这一世代都掉落,
  只有你如旧;在另外的一些
  忧伤中,你会抚慰后人说: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这就包括你们所知道和应该知道的一切。—济慈《希腊古瓮颂》
  这只希腊的古瓮,盛的是神的骨灰!是神力在大地之遗留,所以有冰冷的牧歌在遥远的世代呼唤,呼唤永恒,呼唤自己,自己就是永恒!恰如海德格尔所言,盛水的绝非器皿这个物件,而是它包围出来的“空”。这个“空”就是神力之所藏,存在,在于虚无。
  这种虚无感充斥着诗人的心灵,由此吐出的哪怕再柔顺的句子,也有一种矛盾的魔力。最大的悖论与矛盾是生与死,人都是向死而生之人,死亡在远方抛射回来,与我们轰然相撞。在这样的无言的撞击声中,存在自然就会体现出来。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其名作《严重时刻》中自言自语:“……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这是一种深切的存在感,深入骨髓,无法逃避。这种感觉最根本的来源在于主体—客体的砉然而裂,因为这种分裂,存在才赤裸裸地暴露在世界上面,诗人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动物,因为他居然意识到了这种无处躲藏的蚀骨之痛:虚无,孤独,纷沓而至,无法可想。
  客体如野兽般侵略进入诗人的胸膛。米绍写道:“因为一个男人过于目不转睛地盯着岩石看,所以遭到了岩石的殴打。尽管岩石一动不动。”
  但是,恰如毕加索曾经说过,人,居然在泡在浴缸里的时候没有解体。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奇迹!所以诗人试图用人性来弥补这其中巨大的裂缝,达成伊甸园中的宁静,恰如女娲补天一般,只不过他用的石头是自己的血肉化成。这样凝结而成的宁静,与中国式的王维或陶渊明的心境完全不同。同样是“空”,东方的“空”是“禅意”,西方的“空”则是“洞见”,看看一颗松子落在东西方土地上的不同结果吧: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韦应物《秋夜寄丘二十二
  《员外》
  树林里幽深的寂静
  有它绵绵不绝的音律;
  一枚果子从树上跌落,
  这响声谨慎而低沉……
  —曼杰什坦姆《树林里幽深
  的寂静》
  在韦应物的松子落地声中,虽然有幽人的呼吸,但是那是自然的一部分,宇宙都睡着了。而在曼杰什坦姆的松子坠地声中,分明有诗人的呼吸,这呼吸首先不是作为寂静的宇宙之音而出现的,恰是一种低沉的、压抑的力量的积蓄,仿佛一种神秘的容器盛满了它们,然后在森林幽静的深处,悄悄拔开橡木塞子,正一点点的有什么流溢出来。
  那就是存在,而本质却还未显现。

超越与词碎之境


  追寻本质是西方诗人永恒的目标。
  在这条道路上,哲人是诗人最大的朋友与敌人,他们几乎同时发现,本质的秘密是从时间的源始开始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时间为掷骰子的儿童,儿童为王。”说哲人是诗人的敌人,因为通过理性将“时间”空间化,是欧洲古典哲学的必由之路,从此“时间”被“分割”为不同的“方位—时代”,然后又简化为“瞬间—点”。“时间”与“空间”都变成了“点”,而在这样的“点”中,单向度的“线”与“面”被延展出来,“科学”从“哲学”的子宫中诞生了。
  说哲人是诗人的朋友,因为近现代哲学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对于这种思维方式的反思。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提出了“时间—绵延”的观念,“绵延”为“不可分割—不可重复”的。胡塞尔希望用“意向性”将时间从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中还原出来。海德格尔则说,时间性是源始的、自在自为的“出离自身”本身,时间性的本质即是在诸种绽出的统一中到时。而伟大的诗人,都已经用自己的“眼睛”还原出了“时间”与“空间”。
  满手时间,你朝我走来—我说:你的头发不是褐色的。
  你轻轻把它举到苦难的天平上,它比我重……
  —保罗·策兰《满手时间》
  在诗人的还原中,时间即空间,点已经还原成了一张曲折的大网,网眼全在诗人的心中。意识到存在,将时间、空间从物理和心理的世界解放出来,这只是到达本质的前两步。最关键的却在于“超越”,超越到明明不可言说的真正世界,那是神的领域。神,不一定是以基督的形象而现身的,它原本就弥漫在这万物世间,诗人感受到了它,这是一种要命的催促,让他不得不中断手中的活计,去聆听,去冥思,这是怎样的声音啊!   在超越的梦境中,诗人耳边响起的就是死亡秒针行走的声音,时刻敲打着梦境。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临界点,死是极端私密与自我的,没有人能替我们去死。死中间必然存在一个巨大的秘密,未知死,焉知生?而这个秘密竟推动着诗人每往本质的道路上前进一步,就越濒临死亡的深渊。刘小枫在《诗人自杀的意义》一文中说,诗人自杀是二十世纪最令人震惊的内在事件。
  在超越的旅途中,时间常常变成绝望的零点,而空间则变成黑洞,极小又极大,吞噬着诗人的记忆和一切:时光与价值体系颠倒错乱,如果物理世界靠重力支撑,心理世界靠价值支撑,诗人抛弃这一切的后果就是失去自我,失去原来的自我,而只有这样才能回到本质的怀抱。本质以上帝的姿态降临:
  天父的纯洁光芒,并没有把它烤焦,
  虽受深深撼动,却还同情于神的痛苦,
  永恒心脏坚如磐石。
  —荷尔德林《当如节日的时
  候……》
  诗人凭什么完成这惊险的超越之旅?凭借“永恒心脏坚如磐石”!在这个时刻,语言是那么无力,海德格尔说:“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在超越之境,词语的暴虐与无力让诗人绝望,词语甚至试图篡夺神的位置,当上了“僭主”。这简直比死亡更让人难以接受,本质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但词语已经在它的边缘与极限翻转,无力再进一步,在“词碎”的境地里,疯癫似乎是不得已的选择,荷尔德林、斯威夫特、尼采都疯了……
  在遥远的东方,海子和顾城也自杀了。

迷离与逍遥之境


  与西方不同,东方诗人在响应“道”的呼唤。
  “道”不是西哲两分之后的“实在”,而是从上古逸出的,似曾相识,似识未见,似存实亡,似亡实存,纤毫间,天地间,无所言状的一种源始。
  “得道”是中国知识人心中永恒的追求:“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让孔圣人念兹在兹的“道”是什么呢?怕是晦暗不明的。东方的道与西方的存在与本质不同,它是飞雪鸿泥,是植根于自然的,还未被社会实体化的“道”。从字源上来看,“道”的本意应当是“道路”。从辵,意味着“所行道也”。而且,从“走”的动作中,也有通行不滞、流转不息的意味。从首,则意味着“行所达也”。也有首要、居先、统领的意味,章太炎先生说,“首”孳乳为“道”。“首”的开口就是言语,言语本身就是“道”,是“道路”,连接人与人,人与世界。
  在“流连”与“沉沦”之境中,诗人已经感受到了主客体的交融,并且试图以这种交融来对抗冰冷的客体。但这或许仅仅是掌握了自己内心的“道”,或趋于平静,或眷念缱绻。对于冥冥中永恒的“天道”呢?诗人的超验之旅又从何开始呢?道在虚无缥缈间,青鸟殷勤为探看。那些情物、家什在月光与烛影下反射出微微的光亮,生活本身似乎在诉说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诗人无路可走,因为语词、格律的道路已经封死,不安于此道的诗人一定焦虑万分,一遍遍走回自己的内心。
  余英时说,中国思想的“突破”,不同于西方形而上学的“外在超越”,却是一种“内在超越”。与西方知识人对于不变理念的追求不同,中国知识分子更关注于内在修养知识以期达到“道”,而最终目的就是对于社会的道德实践与改造。但是这里,我不愿意用“内在超越”这个词,因为对于本质追求的“超越”与对于“道”的追求是完全不同的路径,简直是不可通约的,如果仅仅是向内心的开拓,并可以用于社会,即能“得道”,那只能是“道”的实体化和庸俗化。至少,诗人“内在超越”求的“道”,一定会在生命的某一刻如天籁般出现,真正的诗人,在寻求“逍遥”的道路上。
  逍遥是超验的,而试图超越经验,想象力是第一步的,最关键的是对于“道”的呼喊。这绝不是一个惬意的过程,有时候,只有在自我毁灭的边缘才能发现“道”的逃逸,从礼仪化、道德化,或儒家、道家等特定的什么家的包围中“逃”出来,这种“逃亡”一定是心灵支离破碎后的结果,是生生将沉沦与流连之境打碎,才能走出太过厚重的经验与肉身。
  诗人的内心已经荒芜到极至,才能将整个世界装下,但是这个荒芜,却是炼狱般的痛苦,他必须要发出自己的《天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如果是“流连”之境的诗人,面对这样的问题,一定会换个话题:“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屈子的追问是直达本源的,儒家之道已经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了,所以他才愤懑异常,选择放逐后的以身殉道。
  屈子汨罗江畔的纵身一跃,是中国最伟大诗人的自我毁灭,从此通往“逍遥”的道路仿佛被封死了,诗人只能在人世间徘徊。这条路封死得太早了,很多诗人只能留下一声叹息,千古艰难惟一死,对于“逍遥”的想象与迷惘,成就了无数李商隐《锦瑟》式的迷离。
  迷离是从语词的抽象开始的,因为有别于西语的符号字母,每一个汉字都有一个“形象”,诗人的反抗于是从词语意义的模糊开始。明代胡应麟曾在《诗薮》中提出“体格声调,兴象风神”的文学理念,格律的声调已经无法改变,字的形象也无法打碎,诗人要做的就是用一个具体的象编织成抽象的内容,这已经是中国古代诗人能走到的最远境界了。这样的境界或许是由于“情爱”所造成,但是那份迷离,却是对于人世的反抗与绝望,却又不得逍遥之门的徘徊,诗人不再是那个安于诗意地栖居的诗人,而是伟大的求索者,只不过他的方式不同于普罗米修斯。

最好的世代


  之所以说是最好的世代,因为在这个世代,世界是如此之大和开放,贫困的是神性,人性与情欲却四处流溢。这或许是宗教学家、政治家或社会学家的烦恼,但是,荒芜隐藏着大地最深的秘密,“超越”与“逍遥”之境都向诗人敞开了。“道”与“本质”成了中国诗人相互凭借的手段与目的,互为现象与方法,这一点,前无古人。
  诗人可以凭借现代诗的句法,用汉字这一独特的象形文字,“逍遥”之显现,向“超越”进发。   当我一闪地震栗于
  我是在爱着什么时,
  我觉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鹏翼
  在向外猛力地扩张又扩张……
  永恒—
  刹那间凝驻于“现在”的一点;
  地球小如鹅卵,我轻轻地将它拾起纳入胸怀。
  —周梦蝶《刹那》
  这是庄周《逍遥游》中“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那只大鹏吗?那只是刹那的具象,诗人追求的恰恰是“现在”的“存在”,“存在”被还原为“鹅卵”,“鹅”是鲲鹏的后裔与血亲;“卵”,则是生命的本源。而纳入胸怀,吞吐万物,这就是“超越”,完全可以不需要跨越“神”的助力与格斗,只在庄周梦蝶一般的拿捏中,完成这趟面向本质的精神旅程。以汉语字句独特的手段,试图达到西方的存在本质的作家,我以为,不得不提到台湾作家王文兴,他的名作《背海的人》就是在进行这样一场伟大的尝试,虽然一般意义上他是小说家,但是我以为,他就是诗人。
  闺怨、归乡与过客是典型的东方式问题,郑愁予《错误》中马蹄“达达、达达”声如此清脆与具体,却是西方式的,面对这幅场景,眼前不会是泼墨山水,或是工笔画,而是一幅淡雅的莫奈式油画。那马蹄声好像就是诗歌自身行走的韵律与步点,抑扬顿挫,长短分明,只有在这样的句式与呼吸中,才能巧妙地回答中国的古典问题。我不是归人,这不是我的家园;我的马蹄也不是停留声,但是带着停留,隐藏着停留,甚至预示着停留;我不是近乡情怯,也不是他乡故乡,但是我绝不是绝情,这个错误是温暖而湿润的,我就这么漫不经心地,看不到痛苦地,完成了一次“超越”,这种“超越”,其实就是“流连”,而且,具有到达“逍遥”的钥匙。
  只有东方的混沌才是冰冷的存在的家,而遗忘,是去往逍遥的踏板,在去往本质的航道上,诗人不期然与逍遥擦肩。此情此景,只有在现代诗中才能领略,如余光中先生的《逍遥游》,虽然这是一篇散文诗,但可以看成与王文兴先生的路径相反的尝试,他的船骨,他的本质,他的方向,都是不折不扣的东方,或许只有那天空,那水域,已经是糅杂着西方的,变成了世界的了。
  如果你有逸兴作太清的逍遥游行,
  如果你想在十二宫中缘黄道而散步,
  如果在蓝石英的幻境中你欲冉冉升起,
  蝉蜕蝶化,遗忘不快的自己……
  —余光中《逍遥游》
  有人问余光中先生为什么要写诗?他说,我是不得不写啊,就像打喷嚏,还好打出的是彩虹;又像咳嗽,幸好咳出的是音乐。在我们这个世代,我们不仅有彩虹和音乐,而且知道了彩虹形成的原理,音乐也不仅仅是丝竹之声,还有比这更幸运的吗?这不仅不会打扰我们的诗意,而且又拓展了多少过去世代所没有的境界。
  日本学者金森修说,物质不是精神的敌人,而是精神的朋友。只是面对着自己的精神必然会变得贫乏,要蔑视这种情况,去面对物质,而且,以温柔的心境面对物质的精神,不会犯把这个世界分成精神和物质两部分等这种颠倒的错误。这个世代,是民主的时代,商业的时代,贵族精神的铁剑已经在这遍地流淌着奶和蜜的大地上慢慢腐蚀,大部分人的论断是文学已经被束之高阁,而诗歌更是被逼入文学的仄角。但是,其实不然!对于诗人来说,这恰恰是最好的世代!因为他拥有神一样的无限可能性,种种的光怪陆离都是他播种所赖的土壤,所有的粗俗与时尚都在撩拨他的心弦,他甚至可以用自己一生的时间在“沉沦”、“流连”、“逍遥”、“迷离”、“存在”、“超越”、“词碎”这些境界中反复穿行,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如周梦蝶先生,中年时代用自己的方式来抗拒绝望与死亡,他面对的是西方式的苦恼与境界,但给他力量的却是东方式的“明心见性”。而到了诗人的晚年,终于整体回归东方的“流连”与“逍遥”之境,并且完成了东方向赫拉克利特的致敬与莞尔。
  果尔,此山此水此鸥鹭此牛羊
  就有福了!
  ……
  是谁说的?芭蕉禅师漆园吏Heraclite
  是谁说的,都已无关紧要;
  千载下,有萤火的所在,定知有
  自吹自绿自成灰还照夜的腐草。
  —周梦蝶《果尔十四行》
  并以此诗,作为本文的结尾。让周梦蝶先生的自吹自绿自成灰,比对出我的自说自话自成灰。
  巴金论集
  坂井洋史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7月版
  本书是作者二十多年来所撰写的巴金研究的论文合集,包括对巴金早期无政府主义运动的探究,对《灭亡》、《家》、《憩园》等名作的解读,以及对长期以来巴金研究和中国现当代研究范式的反思等内容,另有作者与多位中国学者的对话及访谈。在论述过程中,作者援引了大量原始的一手文献,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历时发展中的巴金形象,体现了作者较强的文献素养。尤为难得的是,作为一名外籍学者,全书文字洗练流畅,能清晰地展现作者的思路。因此,这是一部巴金研究的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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