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疯,是表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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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块手表戴在腕上,时间就成为人的饰物,这个发明是精妙的。表使得时间有了形状、动态和声音,那是三位剑客骑着骏马踱步,贴近耳朵即可听见细密的蹄声,清脆悦耳,许多日子就被它一点点地踏碎了,每一秒的消费都是一次性的,既干净,又卫生。
  幼时疯玩耽误功课,常被大人痛揍,觉得苦海无边。认真想想,自己并无过错,唯一的缺点是没有表。没有表,理当游离于时间之外,不知不觉地长大。
  如今的小孩子早早地戴了表,一样朝疯里玩。因此便知每一个少年实际上都是富翁,有足够的时间任其挥霍。
  1968年我入伍海军,军列待发广东之际,意外地得到父亲的一块瑞士怀表。我还满意,因掏出来看的样子很像战争年代的我军指挥员。记得那节闷罐车的新兵蛋子里唯我一人有表,挺拽,没事老爱摆弄,傻乎乎地臭显。再一个有表的,是接兵的邓排长,他是扶我上战马的人,长得像现在的歌星郁钧剑。他拥有一块金表,怎么来的不知道,此外还拥有两颗活动金牙,黄灿灿地一笑,又不像郁钧剑了。这两件东西大约是他的全部家当,一路上发挥着军事威力。金表(领导着我的怀表)使全排的作息精确到秒,很快树立起我严格的时间观念;金牙则使每一道命令具有金口玉言的感觉,迅速培养出我令行禁止的战斗作风。不管怎么说,我的军旅生涯就是从这金表金牙开始的,一生难忘。

  新兵训练结束,我下艇后不久,邓排长以参谋身份随船蹲点,连同金表金牙。船靠黄埔那天他挺倒楣的,站在舷边洗漱,一弯腰金表从衬衣口袋滑到江里,情急中他把牙缸的水一泼,泡着的金牙也泼了下去,人就晕了,满口漏风,吐词含混不清。大家觉得他怪惨的,不少人跳水帮他打捞,我也跳了,一时江边蛤蟆蹬腿加上狗刨,异常热闹。那码头能靠大舰,水深,哪里摸得着,我们却又不忍让他立即绝望,就继续扎猛子作翻江倒海状,表演给他看,个个都挺卖块儿。珠江上有靠打捞杂物为生的艇仔,这时飘过一个来,用根带耙子的竹竿捅到江底,瞎蒙着一钩一提,竟钩起了那块金表,神了!众人看得直发愣,白扑腾了半天。那人取下表扔给邓排长,也不理会大家的捧场,掉头划桨飘然而去,像一个侠。邓排长喜出望外地买了一筐荔枝酬谢我们的表演,又散了好几盒“轰收”牌香烟(应是丰收牌,“轰”乃没有金牙的念法)。那金牙仍沉在珠江水下,是我迄今所知的唯一一处宝藏。
  艇中队还有个陈艇长,河北人,左撇子,一身毛,有家庭负担,从牙缝里抠钱买了块日本西铁城,很爱惜,又很不爱惜。他打完球,泡了一桶脏衣服,就再找不着表了,也想不起丢在何处,独自坐在系缆柱上望海,极忧郁极伤心。三天之后洗那桶衣服(这人邋遢),变戏法似地从一只湿袜子里掏出那块表来,竟未进水。他还干过多次洗澡游泳忘记摘表的事,心痛不已又屡教不改;有天地捡石头掷海鸥,胳膊一甩,西铁城也脱腕飞去,眼睁睁看它落入海中。那天涨大潮,大家都说这回彻底玩儿完,没戏了,谁知潮水退尽,表却好端端地搁在一块礁石上,他连滚带爬地扑向前,如获至宝。陈艇长平时无架子,人缘好,有福相。他曾手书“爱兵如子”的条幅自勉,几个老兵见后,便商量着捶了他一顿,原因是他年长不过几岁,想当大伙儿的爹。这人后来转业了。
  至于我那块怀表,在部队农场劳动时曾被指定挂在床头公用。夜里不知哪几个熊兵逃岗拨表,弄得我们一伙人黑灯瞎火地爬起来整队出操,口令喊得震天响。首长闻声从草棚里伸头直骂:“搞什么名堂!深更半夜的穷折腾,都疯了!”一看他的表,才三点钟,我的怀表已经六点多了。我们没疯,是表疯了。
  1970年在虎门附近航道避台风,艇上一只帆布桶被刮到江里,我跳水抓住桶,把绳子缠在胳膊上往回游,不料风大浪急,桶中灌水,像锚一样拖牢我下沉。那一瞬间我听见了怀表的声响,无比巨大,仿佛在测量我向死亡冲刺的速度,又如心脏跳动在体外。我第一次领受到时间的冷酷无情。此时我并不后悔,满脑子英雄的感觉,眼前甚至浮现出我被追认为烈士的庄严场面。接着有人放救生圈把我拉上甲板,水淋淋地站着,挨剋。領导说为了个破桶送命,是事故,毁我长城,屁都不算。我满腹委屈,当个英雄真不容易。
  我当老兵时探家,用怀表换了父亲的一块劳力士(他手腕有弹片,不宜戴表)。一个士兵戴着世界顶级名表,搁到现在也是稀罕事儿,只是周围无人识货,我也奇怪它怎么有个劳动阶级的译名。这表在我手中发挥的最大作用,是借给一位湖南农村兵回籍相亲,他还觉得表形不咋样,不如国产的“东风”漂亮。亲倒是相成了,手表还给我,老婆归了他。
  我对劳力士的态度一般,戴着它也干些敲敲打打的力气活,它似乎不太防震,老停,常躺进广州亨达利表铺消耗我的津贴费。表铺一老师傅将它大卸八块,那程序我都看会了。老师傅工作认真,脾气比劳力士还大,他讲的普通话是我听到的最糟糕的一种。
  回重庆后,有天上街被人苦苦纠缠,说是弄丢了别人一块劳力士,要赔。我心一软,就由他拿两百元钱将表买了去。熟人知道了都替我惋惜,认为我被骗了。我倒觉得没什么,名牌不名牌的,意思不大。
  眼下这种表又成了身价的象征。我有大款朋友花巨额购得一块,挽着西装袖子冒富,我就跟他打赌说:你敢两百元卖了它么?他不敢。我敢。
  后来戴的表牌子杂,越发地不经用。前些日子又搞坏了一块,懒得再买,便从杂物盒里翻出一块老上海,上足了条,甩一甩拍一拍,走了,而且很准,每天只慢三分钟。我还嫌它走得太快了,“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只是现在才真正懂得,不由羡慕起挥霍无度的少年们。其实也无所谓,或许时间这东西,本该浪费一半,珍惜一半。想想浪费掉的一半,方可领悟生命的乐趣;珍惜剩下的一半,才能知道生命的意义。
  人若能发明一种表,一倒拨,昔日的光阴即能重现,也很好玩。这似乎又不是表的事了,而是造物主的事。但思维是可以倒拨的,我一拨,便想起了从前这些事儿。
  选自《几块表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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