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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在撰写论文之前，须提纲挈领，有成竹在胸之准备。一气下笔，自然成章。
（余英時《钱宾四先生论学》，《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版）
钱穆论学，强调上述理念，言简意赅，值得参考。成竹在胸，是苏东坡引述表兄文同绘画墨竹的理论，在拿起画笔画竹子之前，所画竹子的意象，实已选定形成，此即所谓意在笔先、胸有成竹。唐杜甫题咏画山水，形容这个过程叫做惨淡经营；清方苞提倡古文义法，称作“义以为经，而法纬之”，其实可以相通。拟定写作大纲，其实就是杜甫所说“意匠惨淡经营中”的过程，必须做种种推敲思考。就好像画家在画竹子之前，纵然如文同，已画竹成家，作画之前，也必须经营思考。脑袋里面要先有完形而确定的蓝图，图绘竹子之前都已酝酿妥当，所以，拿起画笔，才可能一挥而就。同理，虽然还没有动手写论文，但是论文的走向、论点、精华是什么，核心论述、研究亮点有哪些，都早已心知肚明，且已体现于论文大纲之中。虽然还未动笔，但多已成竹在胸。论文构想一旦成竹在胸，提炼成写作大纲，怡然理顺，自然就容易顺势而为，以意念为导航，为指针，可以迈向茫茫之学海，不必担心迷航或触礁，不难写出论文。从杜甫、苏轼、文同、方苞、钱穆、余英时之说画、谈文、论学，现身说法，金针度人的诀窍已明白提示。对于创作文学、艺术，从事治学、撰写论文，成竹在胸的准备很重要。唯有成竹在胸，才有可能“一气下笔，自然成章”，所谓谋定而后动。否则，任意随兴，将流于杂乱无序。成竹在胸、谋定而后动，《礼记·中庸》叫做“前定”，所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撰写论文，拟定大纲，都可以奉“前定”为座右铭。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厨难为无肴之馔。采买、洗切、料理、调配，先求步步到位。素材备妥，只待煎、煮、炒、炸。论文写作之准备工夫，贵在万事俱备，历程亦然。
撰写论文，要有周全的准备工夫。其中，研究素材的张罗搜集，是学术研究的先发工程。胡适治学，提倡实证主义，所谓上天下地寻数据，动手动脚找东西，就是期待搜罗完备，论证说服不虞匮乏。语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厉害的五星级餐厅师傅，如果没有丰富食材提供调配，也煮不出像样的菜肴，何况一般人。自我主体的表现，往往有赖客观要素的加持，才能功德圆满，成就大业。就像赤壁之战，要火攻曹操，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势必也不能成事。同理，待万事俱备之后，才能草拟论文大纲；大纲调适之后，再来撰写论文。盈科而后进如此，写作才会顺理成章。论文写作，有一套严密的流程，不可或缺的准备工夫。不能临时起意，不能急就章，不可能一步到位，必须按部就班。一般的学术报告为什么写不出来？学位论文、升等论文为什么迟迟不提？就是忽略了客观条件的营造和准备。有些人写论文时，地板上、桌子上、床铺上，到处摆了翻一半的书。开始撰写论文时，东看一本、西看一部，来回穿梭，随机取样；徘徊犹豫，六神无主，未有成竹在胸，未作“前定”准备，这样写论文绝对写不好。论文进行写作时，写作大纲应该已经拟定，大纲凭什么拟定？是否从掌握的原典文献，归纳起来形成项目？项目归纳起来变成一节，节再变成章？就好像食材都已经到位了，只剩如何料理、调配、烹煮。论文要写得顺，写得快，写得好，也是这样，道理是相通的。
2000—2003年，我当系主任；2004—2007年任文学院院长。虽然系主任、院长工作忙碌繁重，又逢成功大学执行“五年五百亿”计划，校长盯文学院盯得很紧。身为院长尽管分身乏术，但是研讨会仍然参加，论文照样发表。我没有比任何一位文学院老师论文发表量少，怎么做到？研究文本平常就搜罗齐全，梳理妥当，类聚群分，打印就绪。文本既已掌握，就像冰箱里有丰富的食材，即便是第一次下厨，随便把这些菜排列组合一下，经过煎、煮、炒、炸一番，就可以享受美食。懂得掌握这个诀窍，只要研究文本大多到位了，保证论文一定写得出来，至于好坏是另一回事。总之，不至于交不了卷。也许在忙碌中，写得不是很满意，但学术会议之后可以再修订。每次期末要求学生交报告，就好像要同学的命一样，写篇报告有这么难吗？如果能充分掌握征引的研究文本，梳理好学理依据，好像冰箱里有琳琅满目的食材，就不至于煮不出。开始撰写论文之前，所有要引用的数据都已经到位，甚至将来撰写论文时，要引用几百则材料、几十首诗，都已经就绪。打算参考的近人研究成果、学理依据、研究方法，也已经掌握了，就可以着手研究。准备工夫周全如此，当然论文写作就又快又好，因为已经全盘掌握，《中庸》所谓“事前定，则不困”。的确，为学做事，事先有万全的准备，就可以从容不迫，应付裕如。不但不会遭遇困穷，而且容易成功。
《左传》叙说战争，提示兵法谋略，常常强调“有备无患”。从料敌机先，到谋定而后动，到有备无患，其中有本末先后、轻重缓急，必须整体推敲，通盘考虑，才有较大的胜算。《孙子兵法·计》说：“多算胜，少算不胜，何况无算乎？”如何盘算？发挥系统思维，宏观调控全局，值得撰写学术论文之参考：从拟定大纲、到实际操作，到终底完成，必须善用的策略和要领。将帅指挥军队如此，经理人执掌企业如此，工程师规划设计楼房桥梁，中西医师调配方剂，要皆没有例外。领导统御、兵法谋略、规划设计、调配方剂之系统思维，从拟定大纲，到论文撰写，很值得参考借鉴。
二、 大纲拟定前的准备工夫
拟定写作大纲前，先完成资料搜罗整理，做好文献钩勒筛选。研究素材已类聚群分，丰富而多元；问题意识已明朗无疑，具体可行。研究思路已指出方向感、目的性。准备工夫如此，论文写作就胜任愉快。
搜罗整理资料，钩勒筛选文献，趋避取舍之际，重轻详略之间，问题意识隐然已发挥作用：为引导，为指针，为圭臬。否则，无指向，无归趣，将彷徨游移、准的无依。由此可见，问题意识，是拟定写作大纲的指南针，是论文写作的导航器。文献资料搜罗的范围、方向、性质，文献钩勒、筛选、整理之原则、规准、方法，大抵多以问题意识作为取舍与定调。甚至研究素材的类聚群分、研究思路的进程与目标，论文亮点的提出与表现，也都以问题意识作为领导统御的指标，马首是瞻的决策判准。所以说问题意识若已明朗无疑，草拟大纲，论文写作有此引领指示，掌握方向感，富有目的性，当然就具体可行，不难心想事成了。 知识的海洋，辽阔而渊深，如何从中搜罗到可供论证的素材，筛选出相互发明的宝贵文献？从搜罗到筛选，应该发挥创意思维，不当使用垂直思考，惯性思维。有位硕士研究生，指导教授给的论文题目是“先秦说话术研究”。他很苦恼、很彷徨，因为搜集论文资料，采用垂直思考，惯性思维，直接针对“说话术”寻找材料，结果很不理想，坐困愁城。当时，我建议他：何妨换个角度思考问题：古代既无录音工具，所谓“说话”术，自然无从留传。古人说话，经由文字润饰，书诸简帛，大多变成载语或文章，不妨运用发散思维找材料，另从文学技巧、文章作法、说服术着手，也许可行。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很快就完成论文，而且研究成果评价不错。可见，搜罗筛选数据，创意思维有触发之功。
有一位博士研究生，指导教授指定研究明人所编之谶纬汇纂，多为前贤论说，未见编著按语，将如何考索编者之谶纬学？此犹唐人选唐诗、宋人选宋诗、宋人选唐诗，编者大多未出按语，将如何研究？北宋阮阅《诗话总龟》、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魏庆之《诗人玉屑》，亦有类似之问题：《诗话总龟》胪列北宋诗话、笔记、语录、文集、日记，编者未有按语；《诗人玉屑》亦集南北宋以来诗话笔记之大成，亦未有编者按断；《苕溪渔隐丛话》除有100多则“苕溪渔隐曰”，为胡仔按语外，其他大多条举诸家之说而已，作者之诗学观念隐而不见。试问：能否就诗话文本，梳理出阮阅、魏庆之或胡仔之诗学观？当然可行。文学、思想，有述有作，或述而不作，或既述且作，或以述为作，或自出己意而不述。前文所列研究文本，除《苕溪渔隐丛话》有述有作外，其他多以述为作。考察入选文献作者之取舍、作品之质量、内容之指向、原典之偏全，与原始文献作比较，和当代同行作对照，如此钩稽梳理文献，问题意识将可以呼之欲出。
钱存训提倡印刷文化史之研究，笔者深以为然，决定探讨宋代雕版印刷的传媒效应。翻检《宋会要辑稿》《续资治通鉴长编》《宋朝诸臣奏议》《皇宋事类类苑》《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宋史》《全宋文》《全宋诗》、宋代笔记、诗话，征存的印刷文献，九成五以上，多集中载录朝廷对印本之监控、禁毁；藏书志、艺文志，亦止叙录版本内容，卷第多少。至于印本“易成、难毁、节费、便藏”的传播效应如何？两宋相关文献载录极少。文献不足征，将如何开展议题之研究？不得已，只得运用发散思维、侧向思维，辗转参考15世纪中古欧洲古登堡
（Johannes Gutenberg，1397—1468）发明活字版印刷，如何引发宗教革命、如何促成文艺复兴的效应。活字版印刷术发明之后，无远弗届，无时或已之传播，改变了中古欧洲的阅读环境，影响了读者的接受反应，降低书价、普及知识、加速古老变革、重组文学领域、催生创新文类、形成商品经济，同时征存传播了更多更好的传统典籍。时代早于古登堡四个世纪的东方宋朝，抄本变为印本，卷轴变为书册，图书复制量大质高，阅读接受不限时空环境，传播迅速，流通便捷，加以朝廷右文崇儒，科举取士之推波助澜，必然影响文风士习，学术与创作。由于东土相关文献不足征，只得借镜参考西方之印刷术，进行模拟、触发，这又是活用创意思维，搜罗资料，钩勒筛选文献，以丰富研究素材的另一策略。
司马迁著《史记》，鲁迅推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其叙事文学、古文义法，影响后世之史传与散文既深且远。司马迁除长于古文叙事外，于西汉亦是辞赋作家，有《士不遇赋》作品传世，堪作《史记》为“无韵之《离骚》”的见证。研究《史记》，司马迁辞赋之专长表现，似乎未得学界应有之关注。梳理《史记》文献，除屈原、贾谊、司马相如列传录存部分辞赋外，若加钩勒梳理，发现《太史公自序》一问一答固然传承屈原《卜居》《渔父》之设问；至于《滑稽列传》《张仪列传》《苏秦列传》《乐毅列传》《范雎蔡泽列传》《留侯世家》《淮阴侯列传》诸篇，雄辩滔滔，分层剖析，面面俱到，以及辞令曲终奏雅者，要皆司马迁“以辞赋为文”之运用。基本文献资料既已掌握如此，于是草拟“《史记》以辞赋为文研究”之写作大纲，应非难事。叙事、讽谕、劝谏、说服、论说，往往为辞赋之运用，不止供模山范水而已。“辞赋与古代叙事法”，可作为另一个论文选题
（参考傅修延《中国叙事学》所提示）。问题意识已明朗，研究思路亦清楚，研究进程有方向、有目的，就可以试作。
苏轼的道教信仰，学界研究向来较少。譬如论文题目拟定“苏东坡的养生要领”，研究是否可行，取决于资料搜集是否齐全，文献筛选是否审慎，文本素材是否丰富，问题意识是否明朗。东坡注重养生，从哪个时期开始？养生的内涵除了草药疗病外，《道藏》养生理论，气功调息、美食补身等，是否亦包含在内？就《苏轼全集》而言，有哪几篇谈及养生？跟阅读《道藏》有关吗？起先动念是为了因应迁谪之瘴疠吗？必须要有文本佐证，提出来的论文大纲，假设命题才能成立。苏轼的文学思想，佛学禅宗、道家道教，都有人探究；唯兼具儒家思想视为当然，学界缺少关注。苏轼参加科举考试，前后撰写50余篇策论
（包含对策），堪称青年苏轼之儒学思想，亦是从一而终之主体思想。若针对《应诏集》中50余篇之策论文进行钩勒梳理，形成儒学思想与创意美学之研究思路，从而生发问题意识，持续追索湖州、杭州、黄州、密州、惠州、儋州、常州各期之儒学体现。一则呼应青年时期策论之儒学论述，再则检验儒学在佛禅、老庄、道教兼融下，苏轼如何持续坚持与发想体现。数据文献若掌握充足，则不妨试写，也许可以成事。
能不能把《本草纲目》上的药草，用微纳米进行研究？由于纳米金具有许多独特的性质，近来许多科学家纷纷用纳米科技研究黄金。根据《本草纲目》记载，黄金掺杂在食物里面，会有安心定神的作用。但我们不能够直接吃黄金，要经过一种微纳米的处理，才能服用。学界能不能用纳米技术来处理其他《本草纲目》的问题？应该可以，研究方法值得借镜参考。所以，必须要有佐证，有前验，才能本立而道生。基本文献都掌握了，研究方法已确认可行了，资料佐证没有问题，那论说、诠释、解读，甚至成果获取才会顺理成章。读书思考要能够发现问题，产生问题意识，进而解决问题；这些，都要靠平常的自我训练。本来，问题意识是从文献佐证，萃取提炼出来的；其后，再辗转反馈印证到文本文献上。转相灌输，交互发明，自是论文写作之心路历程。 总之，集腋可以成裘，聚沙可以成塔，文献佐证丰富，犹铁案如山，信据确凿，所谓有本有源，有理有据。朱熹《观书有感》所谓“问泉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源头活水如此充实完满，故本立而道生，可以盈科而后进，容易水到而渠成。
三、 论文大纲，必须体现思维亮点
举凡问题意识、主体概念、诠释系统、创见心得，一切思维亮点，皆当于大纲中具体呈现。易言之，研究者之创发与卓识，都应当“杂然赋流形”于大纲之中。
论文写作，是一宗触手纷纶的学术工程。必须突出思维的亮点。草拟大纲，犹土木建筑之有设计蓝图，规划设计必须妥善而周到，这是大纲拟定的要领和策略。论文写作的思维亮点，往往体现在论文大纲的章节上。学术论文都分章、节、项、目，都各有标题文字。标题文字，是高度浓缩的叙事，可以设计成思维的亮点。很多人不重视标题，自信粗头乱发，仍然不掩国色。不过，稍作打扮修饰，不是更能凸显优雅气质？就算写一篇报告，总得分章分节，何况一部专书。标题文字之制作，当如陆机《文赋》所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章节标题，就是一篇之警策，所以它必须是思维的亮点，要很醒目，很吸睛，让人眼前一亮。论文打算解决什么问题？问题意识应该在章节标题项目中呈现出来。研究的主体概念是什么？章节文字也必须有所体现。再说，论文的诠释系统是什么？用什么方法来解读、说明、诠释、引申发挥？研究的创见心得，务必彰显，变成标题。既然是独到创见、研究心得，当然是创前所未有，开后无穷。指导教授以及相关领域的行家，惊鸿一瞥，也都赞不绝口，这就是吸睛的地方。既然是创见，篇章论证所占篇幅一定不小，行家可能不及细看；高度浓缩之后，成为章节的标题，就很容易一目了然。“标题，是高度浓缩的叙事”（傅修延《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叙事学者如是说，很有几分道理。
每一章的标题，最好在十个字左右。一般来说，用两句表达比较恰当。有些人喜欢咬文嚼字，将标题文字修饰得很匀称，就像撰写骈文，或对联一般，这样的削足适履，没有必要。标题设计以能够精确无误的表情达意，为第一考虑。句式相当不相当、措词漂亮不漂亮，倒在其次。当写完一章二三万字，从头到尾读一遍，脑海里会浮现精彩的创见，得意的重点，这就是文章的核心关键。读过数遍之后，就进行高度归纳，成为一两个关键词。把关键词记下之后，再去造句、组装、连缀，这样比较实事求是。如果懒得阅读，但凭直觉猜想，重要概念可能会漏失不见，岂不可惜？只要专注阅读数过，就容易归纳出最大公约数，这就是章节标题的文字。行家一看，既能够纲举目张，又能够望文生义，更有思维亮点，富于指引作用。论文中要谈什么观念，不要让读者猜测。猜谜语通常猜不准，何况学术论文，怎么可能猜对？猜错了，不但枉费一片苦心，也对作者不利。何况，发现所写内容跟标题不合时，人家会质疑我们的表达能力有问题，这些都是要尽量避免的。
总之，问题意识是论文写作的指南针，主体概念是万山磅礡必有的主峰，诠释系统使论证圆融无碍，创见心得使成果精彩生色，都将是未来论文写作中的焦点、关键和强项。因此，论文完成后，皆当于大纲目次中有所呈现。拟定大纲时，只能有个隐约的雏形，预存一个模糊的身影。待论文正式完成，回环往复，再进行提炼、萃取、加工、体现。来回数过，不难成事。
清方苞说“义法”，所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堪称草拟大纲、写作论文的指南。
方苞论古文义法，所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义，就是概念，就是创发、卓识，就是问题意识、主体概念、诠释系统、独到心得。“义以为经”的“经”，《说文解字》说是“织纵丝”。段玉裁解释说：一匹布的组织，有经有纬，经是纵丝，纬是横丝。织布时，先织经线，然后再织纬线。所以经是开头，是主导，是坐标。方苞说“义以为经”，借用为论文大纲的拟定，就是强调主体意识、思维亮点等独到创获，当作大纲拟定之指南，论文写作念兹在兹的开始。或作先发，或作首务，或当坐标，在在引领论文写作的方向和目的。其他各章各节的阐说论证，都是根据这个理念来开展的。
古文义法所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追本溯源，是从《春秋》书法借镜转化过来的。方苞研究《春秋》学，有《春秋通论》《春秋直解》等著作，特别着重笔削去取、属辞比事诸书法。孔子作《春秋》，都不说破，往往言外有义；后人研治《春秋》，主要在探讨孔子藉《春秋》表达了什么微辞隐义。《礼记·经解》所谓“属辞比事，《春秋》教”，即是解读破译《春秋》书法之金钥匙。孔子《春秋》的指义既不道破，后人诠释《春秋》，常用三种方法：其一，排比史事，前后相形，可以推寻《春秋》之义。其二，连属辞文，考察修辞，可以求得《春秋》指义。其三，原始要终，张本继末，通全书而观之，可以明了《春秋》之微辞隐义。换言之，比其事，属其辞，终始本末之叙事，为“如何书”之“法”；孔子微言大义之指向，为“何以书”之“义”。前者形而下，后者形而上，朱熹说：“《春秋》以形而下者，说上那形而上者去”；换言之，即是以属辞与比事形而下之“法”，解说那“丘窃取之”形而上之“义”。《春秋》透过比事与属辞以求索指义，犹《易》，即器以求道；绘画，藉形以传神，都是因“形而下，说上那形而上”。孔子作《春秋》如此，左丘明著《左传》、司马迁成《史记》，要亦如此。推而广之，一切史传、叙事、小说、戏曲，亦不例外。反观论文写作之心路历程，上文所谓问题意识、主体概念、诠释系统、独到心得，举凡一切思维亮点，未尝不是“形而上”的指义？如何完善而成功体现这些思维亮点，当然要仰赖大纲的拟定、文献的运用、论题的开展、议题的写作、章节的推敲，以及技术的讲究。林林总总，论文撰写的历程，所进行的几乎都是“形而下”的方法。因此，方苞说义法，所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值得作为撰写论文的金玉良言。
《礼记·大学》有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从问题意识的形成，到文献的搜罗梳理，到论文大纲的拟定，到论文写作的历程，都得分清本末、明白终始。孰先？孰后？事关成败，不可紊乱失序。方苞说义法，除揭示“义以为经，而法纬之”外，更标榜“言有物”“言有序”。凡此，皆可作大纲拟定，论文写作的参考和指南。 四、 独具只眼，胸生胆识
有明晰的问题意识，拟定大纲、写作论文方能独具只眼，胸生胆识。于是可以评骘诸家，优劣前贤。否则，随世俯仰，为人驱役，论文难有价值。
古往今来，能成大功，立大业者，大多能独具慧眼，具有过人的胆识。独具只眼，从积学储宝、荟萃诸家，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所谓别生眼目，孤怀特识。胡适之提倡“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刘知幾、章学诚先后强调史识，指为史家“三长”或“四长”之一。学术论文为文章学之一，会通文史哲而取其优长，实为作者之能事。清朝乾嘉学者叶燮
（1627—1703）著有《原诗》，虽原本论诗，然与论文写作相通相融，故不妨移作论文写作之参考。叶燮曾云：
夫人以著作自命，将进退古人，次第前哲，必具有只眼而后泰然有自居之地。倘议论是非聋瞀于中心，而随世人之影响而附会之，终日以其言语笔墨为人使令驱役，不亦愚乎？（叶燮著，蒋寅笺注《原诗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有只眼独具之眼光，方能烛照幽微，辨章学术，见人所未尝见，进而言人之所不能言。就论文写作而言，问题意识明晰，方能突出问题，把握问题、响应问题、解决问题。胸中有识，犹《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而后能定、静、安、虑、得。于是面对疑难，可以从容不迫，沉着稳定。因为“吾心有主，可以应天地万物之变”。大纲拟定、论文写作既有主脑，自然可作权衡之准则，轩轾之依据，故持此可以“进退古人，次第前哲”。这“泰然有自居之地”者，就是讨论问题时拥有的独具只眼，是一篇论文富有创见与心得的起点。叶燮又云：
且夫胸中无识之人，即终日勤于学，而亦无益，俗谚谓为“两脚书橱”。记诵日多，多益为累。及伸纸落笔时，胸如乱丝，头绪既纷，无从割择。中且馁而胆愈怯，欲言而不能言，或能言而不敢言，矜持于铢两尺矱之中，既恐不合于古人，又恐贻讥于今人。
（同上）
只眼独具之眼光，促成言人所不能言；有识见，有胆量，促成勇于突破，能言人所不敢言。慧眼与胆识，大抵与问题意识相生相发，体用不二。大纲拟定与论文写作如果缺乏问题意识，或问题指向暧昧不明，若贸然下笔行文，将有两大缺失：其一，茫然无知，人云亦云。“议论是非聋瞀于中心，而随世人之影响而附会之”，诚如叶燮《原诗》所云；其二，心乱绪纷，无所适从，叶燮《原诗》所谓：“伸纸落笔时，胸如乱丝，头绪既纷，无从割择。中且馁而胆愈怯，欲言而不能言，或能言而不敢言。”无论随世附会，为人奴仆；或心绪纷乱，取舍无方，总缘胸中无识，故左支右绌，手忙脚乱。此本论诗，可通于论文写作。
由此看来，大纲拟定的同时，已提炼研究之问题意识。有了明确之问题意识，加上取舍丰富之文献佐证，于是铁案如山，可信度高，说服力足。同时，独具只眼创见之生发，能言敢言之胸中胆识体现，若无问题意识为指南、为坐标，亦将如浮光掠影，一鳞半爪，由于无法聚焦而不成统系。
在撰写论文之前，须提纲挈领，有成竹在胸之准备。一气下笔，自然成章。
（余英時《钱宾四先生论学》，《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版）
钱穆论学，强调上述理念，言简意赅，值得参考。成竹在胸，是苏东坡引述表兄文同绘画墨竹的理论，在拿起画笔画竹子之前，所画竹子的意象，实已选定形成，此即所谓意在笔先、胸有成竹。唐杜甫题咏画山水，形容这个过程叫做惨淡经营；清方苞提倡古文义法，称作“义以为经，而法纬之”，其实可以相通。拟定写作大纲，其实就是杜甫所说“意匠惨淡经营中”的过程，必须做种种推敲思考。就好像画家在画竹子之前，纵然如文同，已画竹成家，作画之前，也必须经营思考。脑袋里面要先有完形而确定的蓝图，图绘竹子之前都已酝酿妥当，所以，拿起画笔，才可能一挥而就。同理，虽然还没有动手写论文，但是论文的走向、论点、精华是什么，核心论述、研究亮点有哪些，都早已心知肚明，且已体现于论文大纲之中。虽然还未动笔，但多已成竹在胸。论文构想一旦成竹在胸，提炼成写作大纲，怡然理顺，自然就容易顺势而为，以意念为导航，为指针，可以迈向茫茫之学海，不必担心迷航或触礁，不难写出论文。从杜甫、苏轼、文同、方苞、钱穆、余英时之说画、谈文、论学，现身说法，金针度人的诀窍已明白提示。对于创作文学、艺术，从事治学、撰写论文，成竹在胸的准备很重要。唯有成竹在胸，才有可能“一气下笔，自然成章”，所谓谋定而后动。否则，任意随兴，将流于杂乱无序。成竹在胸、谋定而后动，《礼记·中庸》叫做“前定”，所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撰写论文，拟定大纲，都可以奉“前定”为座右铭。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厨难为无肴之馔。采买、洗切、料理、调配，先求步步到位。素材备妥，只待煎、煮、炒、炸。论文写作之准备工夫，贵在万事俱备，历程亦然。
撰写论文，要有周全的准备工夫。其中，研究素材的张罗搜集，是学术研究的先发工程。胡适治学，提倡实证主义，所谓上天下地寻数据，动手动脚找东西，就是期待搜罗完备，论证说服不虞匮乏。语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厉害的五星级餐厅师傅，如果没有丰富食材提供调配，也煮不出像样的菜肴，何况一般人。自我主体的表现，往往有赖客观要素的加持，才能功德圆满，成就大业。就像赤壁之战，要火攻曹操，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势必也不能成事。同理，待万事俱备之后，才能草拟论文大纲；大纲调适之后，再来撰写论文。盈科而后进如此，写作才会顺理成章。论文写作，有一套严密的流程，不可或缺的准备工夫。不能临时起意，不能急就章，不可能一步到位，必须按部就班。一般的学术报告为什么写不出来？学位论文、升等论文为什么迟迟不提？就是忽略了客观条件的营造和准备。有些人写论文时，地板上、桌子上、床铺上，到处摆了翻一半的书。开始撰写论文时，东看一本、西看一部，来回穿梭，随机取样；徘徊犹豫，六神无主，未有成竹在胸，未作“前定”准备，这样写论文绝对写不好。论文进行写作时，写作大纲应该已经拟定，大纲凭什么拟定？是否从掌握的原典文献，归纳起来形成项目？项目归纳起来变成一节，节再变成章？就好像食材都已经到位了，只剩如何料理、调配、烹煮。论文要写得顺，写得快，写得好，也是这样，道理是相通的。
2000—2003年，我当系主任；2004—2007年任文学院院长。虽然系主任、院长工作忙碌繁重，又逢成功大学执行“五年五百亿”计划，校长盯文学院盯得很紧。身为院长尽管分身乏术，但是研讨会仍然参加，论文照样发表。我没有比任何一位文学院老师论文发表量少，怎么做到？研究文本平常就搜罗齐全，梳理妥当，类聚群分，打印就绪。文本既已掌握，就像冰箱里有丰富的食材，即便是第一次下厨，随便把这些菜排列组合一下，经过煎、煮、炒、炸一番，就可以享受美食。懂得掌握这个诀窍，只要研究文本大多到位了，保证论文一定写得出来，至于好坏是另一回事。总之，不至于交不了卷。也许在忙碌中，写得不是很满意，但学术会议之后可以再修订。每次期末要求学生交报告，就好像要同学的命一样，写篇报告有这么难吗？如果能充分掌握征引的研究文本，梳理好学理依据，好像冰箱里有琳琅满目的食材，就不至于煮不出。开始撰写论文之前，所有要引用的数据都已经到位，甚至将来撰写论文时，要引用几百则材料、几十首诗，都已经就绪。打算参考的近人研究成果、学理依据、研究方法，也已经掌握了，就可以着手研究。准备工夫周全如此，当然论文写作就又快又好，因为已经全盘掌握，《中庸》所谓“事前定，则不困”。的确，为学做事，事先有万全的准备，就可以从容不迫，应付裕如。不但不会遭遇困穷，而且容易成功。
《左传》叙说战争，提示兵法谋略，常常强调“有备无患”。从料敌机先，到谋定而后动，到有备无患，其中有本末先后、轻重缓急，必须整体推敲，通盘考虑，才有较大的胜算。《孙子兵法·计》说：“多算胜，少算不胜，何况无算乎？”如何盘算？发挥系统思维，宏观调控全局，值得撰写学术论文之参考：从拟定大纲、到实际操作，到终底完成，必须善用的策略和要领。将帅指挥军队如此，经理人执掌企业如此，工程师规划设计楼房桥梁，中西医师调配方剂，要皆没有例外。领导统御、兵法谋略、规划设计、调配方剂之系统思维，从拟定大纲，到论文撰写，很值得参考借鉴。
二、 大纲拟定前的准备工夫
拟定写作大纲前，先完成资料搜罗整理，做好文献钩勒筛选。研究素材已类聚群分，丰富而多元；问题意识已明朗无疑，具体可行。研究思路已指出方向感、目的性。准备工夫如此，论文写作就胜任愉快。
搜罗整理资料，钩勒筛选文献，趋避取舍之际，重轻详略之间，问题意识隐然已发挥作用：为引导，为指针，为圭臬。否则，无指向，无归趣，将彷徨游移、准的无依。由此可见，问题意识，是拟定写作大纲的指南针，是论文写作的导航器。文献资料搜罗的范围、方向、性质，文献钩勒、筛选、整理之原则、规准、方法，大抵多以问题意识作为取舍与定调。甚至研究素材的类聚群分、研究思路的进程与目标，论文亮点的提出与表现，也都以问题意识作为领导统御的指标，马首是瞻的决策判准。所以说问题意识若已明朗无疑，草拟大纲，论文写作有此引领指示，掌握方向感，富有目的性，当然就具体可行，不难心想事成了。 知识的海洋，辽阔而渊深，如何从中搜罗到可供论证的素材，筛选出相互发明的宝贵文献？从搜罗到筛选，应该发挥创意思维，不当使用垂直思考，惯性思维。有位硕士研究生，指导教授给的论文题目是“先秦说话术研究”。他很苦恼、很彷徨，因为搜集论文资料，采用垂直思考，惯性思维，直接针对“说话术”寻找材料，结果很不理想，坐困愁城。当时，我建议他：何妨换个角度思考问题：古代既无录音工具，所谓“说话”术，自然无从留传。古人说话，经由文字润饰，书诸简帛，大多变成载语或文章，不妨运用发散思维找材料，另从文学技巧、文章作法、说服术着手，也许可行。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很快就完成论文，而且研究成果评价不错。可见，搜罗筛选数据，创意思维有触发之功。
有一位博士研究生，指导教授指定研究明人所编之谶纬汇纂，多为前贤论说，未见编著按语，将如何考索编者之谶纬学？此犹唐人选唐诗、宋人选宋诗、宋人选唐诗，编者大多未出按语，将如何研究？北宋阮阅《诗话总龟》、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魏庆之《诗人玉屑》，亦有类似之问题：《诗话总龟》胪列北宋诗话、笔记、语录、文集、日记，编者未有按语；《诗人玉屑》亦集南北宋以来诗话笔记之大成，亦未有编者按断；《苕溪渔隐丛话》除有100多则“苕溪渔隐曰”，为胡仔按语外，其他大多条举诸家之说而已，作者之诗学观念隐而不见。试问：能否就诗话文本，梳理出阮阅、魏庆之或胡仔之诗学观？当然可行。文学、思想，有述有作，或述而不作，或既述且作，或以述为作，或自出己意而不述。前文所列研究文本，除《苕溪渔隐丛话》有述有作外，其他多以述为作。考察入选文献作者之取舍、作品之质量、内容之指向、原典之偏全，与原始文献作比较，和当代同行作对照，如此钩稽梳理文献，问题意识将可以呼之欲出。
钱存训提倡印刷文化史之研究，笔者深以为然，决定探讨宋代雕版印刷的传媒效应。翻检《宋会要辑稿》《续资治通鉴长编》《宋朝诸臣奏议》《皇宋事类类苑》《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宋史》《全宋文》《全宋诗》、宋代笔记、诗话，征存的印刷文献，九成五以上，多集中载录朝廷对印本之监控、禁毁；藏书志、艺文志，亦止叙录版本内容，卷第多少。至于印本“易成、难毁、节费、便藏”的传播效应如何？两宋相关文献载录极少。文献不足征，将如何开展议题之研究？不得已，只得运用发散思维、侧向思维，辗转参考15世纪中古欧洲古登堡
（Johannes Gutenberg，1397—1468）发明活字版印刷，如何引发宗教革命、如何促成文艺复兴的效应。活字版印刷术发明之后，无远弗届，无时或已之传播，改变了中古欧洲的阅读环境，影响了读者的接受反应，降低书价、普及知识、加速古老变革、重组文学领域、催生创新文类、形成商品经济，同时征存传播了更多更好的传统典籍。时代早于古登堡四个世纪的东方宋朝，抄本变为印本，卷轴变为书册，图书复制量大质高，阅读接受不限时空环境，传播迅速，流通便捷，加以朝廷右文崇儒，科举取士之推波助澜，必然影响文风士习，学术与创作。由于东土相关文献不足征，只得借镜参考西方之印刷术，进行模拟、触发，这又是活用创意思维，搜罗资料，钩勒筛选文献，以丰富研究素材的另一策略。
司马迁著《史记》，鲁迅推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其叙事文学、古文义法，影响后世之史传与散文既深且远。司马迁除长于古文叙事外，于西汉亦是辞赋作家，有《士不遇赋》作品传世，堪作《史记》为“无韵之《离骚》”的见证。研究《史记》，司马迁辞赋之专长表现，似乎未得学界应有之关注。梳理《史记》文献，除屈原、贾谊、司马相如列传录存部分辞赋外，若加钩勒梳理，发现《太史公自序》一问一答固然传承屈原《卜居》《渔父》之设问；至于《滑稽列传》《张仪列传》《苏秦列传》《乐毅列传》《范雎蔡泽列传》《留侯世家》《淮阴侯列传》诸篇，雄辩滔滔，分层剖析，面面俱到，以及辞令曲终奏雅者，要皆司马迁“以辞赋为文”之运用。基本文献资料既已掌握如此，于是草拟“《史记》以辞赋为文研究”之写作大纲，应非难事。叙事、讽谕、劝谏、说服、论说，往往为辞赋之运用，不止供模山范水而已。“辞赋与古代叙事法”，可作为另一个论文选题
（参考傅修延《中国叙事学》所提示）。问题意识已明朗，研究思路亦清楚，研究进程有方向、有目的，就可以试作。
苏轼的道教信仰，学界研究向来较少。譬如论文题目拟定“苏东坡的养生要领”，研究是否可行，取决于资料搜集是否齐全，文献筛选是否审慎，文本素材是否丰富，问题意识是否明朗。东坡注重养生，从哪个时期开始？养生的内涵除了草药疗病外，《道藏》养生理论，气功调息、美食补身等，是否亦包含在内？就《苏轼全集》而言，有哪几篇谈及养生？跟阅读《道藏》有关吗？起先动念是为了因应迁谪之瘴疠吗？必须要有文本佐证，提出来的论文大纲，假设命题才能成立。苏轼的文学思想，佛学禅宗、道家道教，都有人探究；唯兼具儒家思想视为当然，学界缺少关注。苏轼参加科举考试，前后撰写50余篇策论
（包含对策），堪称青年苏轼之儒学思想，亦是从一而终之主体思想。若针对《应诏集》中50余篇之策论文进行钩勒梳理，形成儒学思想与创意美学之研究思路，从而生发问题意识，持续追索湖州、杭州、黄州、密州、惠州、儋州、常州各期之儒学体现。一则呼应青年时期策论之儒学论述，再则检验儒学在佛禅、老庄、道教兼融下，苏轼如何持续坚持与发想体现。数据文献若掌握充足，则不妨试写，也许可以成事。
能不能把《本草纲目》上的药草，用微纳米进行研究？由于纳米金具有许多独特的性质，近来许多科学家纷纷用纳米科技研究黄金。根据《本草纲目》记载，黄金掺杂在食物里面，会有安心定神的作用。但我们不能够直接吃黄金，要经过一种微纳米的处理，才能服用。学界能不能用纳米技术来处理其他《本草纲目》的问题？应该可以，研究方法值得借镜参考。所以，必须要有佐证，有前验，才能本立而道生。基本文献都掌握了，研究方法已确认可行了，资料佐证没有问题，那论说、诠释、解读，甚至成果获取才会顺理成章。读书思考要能够发现问题，产生问题意识，进而解决问题；这些，都要靠平常的自我训练。本来，问题意识是从文献佐证，萃取提炼出来的；其后，再辗转反馈印证到文本文献上。转相灌输，交互发明，自是论文写作之心路历程。 总之，集腋可以成裘，聚沙可以成塔，文献佐证丰富，犹铁案如山，信据确凿，所谓有本有源，有理有据。朱熹《观书有感》所谓“问泉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源头活水如此充实完满，故本立而道生，可以盈科而后进，容易水到而渠成。
三、 论文大纲，必须体现思维亮点
举凡问题意识、主体概念、诠释系统、创见心得，一切思维亮点，皆当于大纲中具体呈现。易言之，研究者之创发与卓识，都应当“杂然赋流形”于大纲之中。
论文写作，是一宗触手纷纶的学术工程。必须突出思维的亮点。草拟大纲，犹土木建筑之有设计蓝图，规划设计必须妥善而周到，这是大纲拟定的要领和策略。论文写作的思维亮点，往往体现在论文大纲的章节上。学术论文都分章、节、项、目，都各有标题文字。标题文字，是高度浓缩的叙事，可以设计成思维的亮点。很多人不重视标题，自信粗头乱发，仍然不掩国色。不过，稍作打扮修饰，不是更能凸显优雅气质？就算写一篇报告，总得分章分节，何况一部专书。标题文字之制作，当如陆机《文赋》所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章节标题，就是一篇之警策，所以它必须是思维的亮点，要很醒目，很吸睛，让人眼前一亮。论文打算解决什么问题？问题意识应该在章节标题项目中呈现出来。研究的主体概念是什么？章节文字也必须有所体现。再说，论文的诠释系统是什么？用什么方法来解读、说明、诠释、引申发挥？研究的创见心得，务必彰显，变成标题。既然是独到创见、研究心得，当然是创前所未有，开后无穷。指导教授以及相关领域的行家，惊鸿一瞥，也都赞不绝口，这就是吸睛的地方。既然是创见，篇章论证所占篇幅一定不小，行家可能不及细看；高度浓缩之后，成为章节的标题，就很容易一目了然。“标题，是高度浓缩的叙事”（傅修延《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叙事学者如是说，很有几分道理。
每一章的标题，最好在十个字左右。一般来说，用两句表达比较恰当。有些人喜欢咬文嚼字，将标题文字修饰得很匀称，就像撰写骈文，或对联一般，这样的削足适履，没有必要。标题设计以能够精确无误的表情达意，为第一考虑。句式相当不相当、措词漂亮不漂亮，倒在其次。当写完一章二三万字，从头到尾读一遍，脑海里会浮现精彩的创见，得意的重点，这就是文章的核心关键。读过数遍之后，就进行高度归纳，成为一两个关键词。把关键词记下之后，再去造句、组装、连缀，这样比较实事求是。如果懒得阅读，但凭直觉猜想，重要概念可能会漏失不见，岂不可惜？只要专注阅读数过，就容易归纳出最大公约数，这就是章节标题的文字。行家一看，既能够纲举目张，又能够望文生义，更有思维亮点，富于指引作用。论文中要谈什么观念，不要让读者猜测。猜谜语通常猜不准，何况学术论文，怎么可能猜对？猜错了，不但枉费一片苦心，也对作者不利。何况，发现所写内容跟标题不合时，人家会质疑我们的表达能力有问题，这些都是要尽量避免的。
总之，问题意识是论文写作的指南针，主体概念是万山磅礡必有的主峰，诠释系统使论证圆融无碍，创见心得使成果精彩生色，都将是未来论文写作中的焦点、关键和强项。因此，论文完成后，皆当于大纲目次中有所呈现。拟定大纲时，只能有个隐约的雏形，预存一个模糊的身影。待论文正式完成，回环往复，再进行提炼、萃取、加工、体现。来回数过，不难成事。
清方苞说“义法”，所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堪称草拟大纲、写作论文的指南。
方苞论古文义法，所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义，就是概念，就是创发、卓识，就是问题意识、主体概念、诠释系统、独到心得。“义以为经”的“经”，《说文解字》说是“织纵丝”。段玉裁解释说：一匹布的组织，有经有纬，经是纵丝，纬是横丝。织布时，先织经线，然后再织纬线。所以经是开头，是主导，是坐标。方苞说“义以为经”，借用为论文大纲的拟定，就是强调主体意识、思维亮点等独到创获，当作大纲拟定之指南，论文写作念兹在兹的开始。或作先发，或作首务，或当坐标，在在引领论文写作的方向和目的。其他各章各节的阐说论证，都是根据这个理念来开展的。
古文义法所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追本溯源，是从《春秋》书法借镜转化过来的。方苞研究《春秋》学，有《春秋通论》《春秋直解》等著作，特别着重笔削去取、属辞比事诸书法。孔子作《春秋》，都不说破，往往言外有义；后人研治《春秋》，主要在探讨孔子藉《春秋》表达了什么微辞隐义。《礼记·经解》所谓“属辞比事，《春秋》教”，即是解读破译《春秋》书法之金钥匙。孔子《春秋》的指义既不道破，后人诠释《春秋》，常用三种方法：其一，排比史事，前后相形，可以推寻《春秋》之义。其二，连属辞文，考察修辞，可以求得《春秋》指义。其三，原始要终，张本继末，通全书而观之，可以明了《春秋》之微辞隐义。换言之，比其事，属其辞，终始本末之叙事，为“如何书”之“法”；孔子微言大义之指向，为“何以书”之“义”。前者形而下，后者形而上，朱熹说：“《春秋》以形而下者，说上那形而上者去”；换言之，即是以属辞与比事形而下之“法”，解说那“丘窃取之”形而上之“义”。《春秋》透过比事与属辞以求索指义，犹《易》，即器以求道；绘画，藉形以传神，都是因“形而下，说上那形而上”。孔子作《春秋》如此，左丘明著《左传》、司马迁成《史记》，要亦如此。推而广之，一切史传、叙事、小说、戏曲，亦不例外。反观论文写作之心路历程，上文所谓问题意识、主体概念、诠释系统、独到心得，举凡一切思维亮点，未尝不是“形而上”的指义？如何完善而成功体现这些思维亮点，当然要仰赖大纲的拟定、文献的运用、论题的开展、议题的写作、章节的推敲，以及技术的讲究。林林总总，论文撰写的历程，所进行的几乎都是“形而下”的方法。因此，方苞说义法，所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值得作为撰写论文的金玉良言。
《礼记·大学》有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从问题意识的形成，到文献的搜罗梳理，到论文大纲的拟定，到论文写作的历程，都得分清本末、明白终始。孰先？孰后？事关成败，不可紊乱失序。方苞说义法，除揭示“义以为经，而法纬之”外，更标榜“言有物”“言有序”。凡此，皆可作大纲拟定，论文写作的参考和指南。 四、 独具只眼，胸生胆识
有明晰的问题意识，拟定大纲、写作论文方能独具只眼，胸生胆识。于是可以评骘诸家，优劣前贤。否则，随世俯仰，为人驱役，论文难有价值。
古往今来，能成大功，立大业者，大多能独具慧眼，具有过人的胆识。独具只眼，从积学储宝、荟萃诸家，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所谓别生眼目，孤怀特识。胡适之提倡“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刘知幾、章学诚先后强调史识，指为史家“三长”或“四长”之一。学术论文为文章学之一，会通文史哲而取其优长，实为作者之能事。清朝乾嘉学者叶燮
（1627—1703）著有《原诗》，虽原本论诗，然与论文写作相通相融，故不妨移作论文写作之参考。叶燮曾云：
夫人以著作自命，将进退古人，次第前哲，必具有只眼而后泰然有自居之地。倘议论是非聋瞀于中心，而随世人之影响而附会之，终日以其言语笔墨为人使令驱役，不亦愚乎？（叶燮著，蒋寅笺注《原诗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有只眼独具之眼光，方能烛照幽微，辨章学术，见人所未尝见，进而言人之所不能言。就论文写作而言，问题意识明晰，方能突出问题，把握问题、响应问题、解决问题。胸中有识，犹《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而后能定、静、安、虑、得。于是面对疑难，可以从容不迫，沉着稳定。因为“吾心有主，可以应天地万物之变”。大纲拟定、论文写作既有主脑，自然可作权衡之准则，轩轾之依据，故持此可以“进退古人，次第前哲”。这“泰然有自居之地”者，就是讨论问题时拥有的独具只眼，是一篇论文富有创见与心得的起点。叶燮又云：
且夫胸中无识之人，即终日勤于学，而亦无益，俗谚谓为“两脚书橱”。记诵日多，多益为累。及伸纸落笔时，胸如乱丝，头绪既纷，无从割择。中且馁而胆愈怯，欲言而不能言，或能言而不敢言，矜持于铢两尺矱之中，既恐不合于古人，又恐贻讥于今人。
（同上）
只眼独具之眼光，促成言人所不能言；有识见，有胆量，促成勇于突破，能言人所不敢言。慧眼与胆识，大抵与问题意识相生相发，体用不二。大纲拟定与论文写作如果缺乏问题意识，或问题指向暧昧不明，若贸然下笔行文，将有两大缺失：其一，茫然无知，人云亦云。“议论是非聋瞀于中心，而随世人之影响而附会之”，诚如叶燮《原诗》所云；其二，心乱绪纷，无所适从，叶燮《原诗》所谓：“伸纸落笔时，胸如乱丝，头绪既纷，无从割择。中且馁而胆愈怯，欲言而不能言，或能言而不敢言。”无论随世附会，为人奴仆；或心绪纷乱，取舍无方，总缘胸中无识，故左支右绌，手忙脚乱。此本论诗，可通于论文写作。
由此看来，大纲拟定的同时，已提炼研究之问题意识。有了明确之问题意识，加上取舍丰富之文献佐证，于是铁案如山，可信度高，说服力足。同时，独具只眼创见之生发，能言敢言之胸中胆识体现，若无问题意识为指南、为坐标，亦将如浮光掠影，一鳞半爪，由于无法聚焦而不成统系。